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仙剑+古剑同人]做大师兄也是一种修行 作者:纳西瑟斯的草 晋江高积分VIP2015-03-31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291937   总书评数:2267 当前被收藏数:3513 文章积分:49,071,272 文案 沈百翎本是居巢古国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妖,谁知机缘巧合,入了琼华派。跌宕起伏的妖生由此展开。 修仙,从做大师兄开始。 注: 1.此为仙剑同人,以仙四剧情为主线,不定时掺杂仙剑其他系列和古剑的内容。 2.尽量遵循原著,如有背景上的不同,请及时指出。 3.修仙晋级成长类,感情慢热。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游戏网游 平步青云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百翎(玄震) ┃ 配角:玄霄、慕容紫英等等一众仙剑古剑人物 ┃ 其它:仙剑+古剑同人 ==========================================   ☆、第一章 落水之惊 起初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于其间。自盘古开天辟地,混沌中自有清气上升为天,浊气沉降为地。盘古死后,其精、气、神化作伏羲、神农、女娲三位大神,被称作“三皇”,原本蕴含于盘古体内的灵力逸散,分解为水、火、雷、风、土五灵散于天地之间,盘古血肉降于地化成山川。独留盘古之心悬于天地之间,与天地所钟之清气相连,因清浊之气交汇而生成神树。 伏羲以神树之实为体,注入自身精力造神。因神树万年结果一次,神之数量极少。又因神树之实乃吸收天地间清气而成,神不耐大地浊气,居于天而成神界。 神农以大地土石草木为体,注入自身气力造兽。走兽爬虫虽遍布大地,却未开蒙神智。 女娲以土、水结合,附以自身血液与灵力,依自己模样造人。人虽寿短,然继承女娲之灵力,自以为万灵之首。 神居于天,兽、人居于地,另有鬼界作为人、兽等生灵轮回之所。数万年相安无事。后三皇之一神农于人间大地暴毙,兽类中出现一统御者蚩尤,率众兽侵略人族,神界有感,派遣神将轩辕氏号令人族抵御蚩尤军。蚩尤大败之际,以自身气力裂时破空,将残部送往异界,其残余势力在异界修炼成魔,乃成魔界。蚩尤所开之裂隙,后世称之为神魔之井,为神魔两界唯一通径,历来有神将把守,严禁二界生灵通过。 人界中兽类偶有激发神农之气者,化而为妖,人族亦有于山川中感应灵力修炼而成仙者。妖以强者为尊,聚而成妖界。修仙者遍访群山,久而亦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等仙界,成仙者飞升至天亦形成仙界,然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由此,六界乃成。 人界神州浩荡,广阔无边。中原大地沃野千里,人烟鼎盛,十分繁华。在江水与淮水之间,人族聚居之处,有一湖泊,因状如鸟巢故得名为巢湖。据传言,殷商时期,巢湖本为实地,上有一小国名居巢,忽有一日居巢国中人触怒天神,整座城池为之陷落,地下之水涌入城中,久之便成了湖。 日久天长,风水生变。不知哪一日,有一水妖沿地下水流游曳至巢湖,见这水下古城十分华美,便在此盘踞下来。精怪集聚,居巢古国渐渐便成了一座妖城。众妖感念那水妖建城的功德,便在城中造一神殿将其供奉起来,称其为巢祖。 又不知哪一日,一浮空岛由远方飘飘荡荡而来,在巢湖之上停滞不前。岛中心乃是一棵千年古木柞桑,枝繁叶茂,有叶无花,天生汇聚风灵之力,引来一群鹰妖将之充作了居所。因禽类众多故得名百翎洲。 百翎洲与居巢古国的精怪井水不犯河水,向来相安无事。一晃便过去了几百年。 这日清晨,晴光潋滟,红日自云端倾下万线金光,将巢湖碧青如玉的湖水映照得格外清亮。正值初夏时节,暖风如女子抚弄乌发的柔荑拂过湖畔稀稀疏疏的树林,只闻得翠绿枝头叶后一声舒缓的长啼,一只云雀展着双翅扶摇腾空。 阮慈坐在船头懒洋洋地吹着一枚细细长长的柳叶,却怎么也学不来撑船小哥的那份自然肆意,鼓起了腮帮也只憋出不成调的破音,引来母亲和乳母一阵轻笑。 “阿慈,还不丢了那叶子,女孩子家怎能这么顽皮。”阮母笑毕,摇着头不疼不痒地斥道,恰值船头小哥用力一撑长篙,乌篷船微微一晃,顿时只闻得阮氏脑后步摇、腕上玉镯一阵叮叮当当乱响。 阮慈垂在船舷外的小手也因船身倾侧略略沾了些湖水,她得了意趣,也不理会母亲唤她,自顾自地对着湖影扮起鬼脸来。 湖水中扒着船舷的女孩对着阮慈咧嘴微笑,露出细细的一排白牙。若是外祖母看见,又要教导她女子该如何如何矜持如何如何笑不露齿了罢?想起才作别不久的外祖家,阮慈顿时没了兴致,将湖水乱搅一番,趴在船舷上发起闷来。 这阮慈本是寿阳城一富商之女,暮春时节随母探亲,坐船横渡巢湖,又乘坐了三天马车,只坐得屁股都要变成车底板一样平整,方到了外祖父家的宅院。住了才不过小半个月,阮慈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寿阳来,哪怕天天对着爹爹那张板凳一样冷硬的脸呢,也比被外祖母带在身边学女红妇德强。 好容易软磨硬泡,阮氏总算顺了女儿的意,带着她又踏上了归程,眼下不到一日便要回到寿阳了。阮慈用下巴在胳膊上碾磨了半天,又拿眼四下里瞅了半天,没什么好玩的,只得百无聊赖地揪着自己的垂髫小辫。 说也奇怪,上次度过巢湖时,湖上来来往往渔船还多得很,今日怎么这般冷清? “小姐,还是进蓬下来罢,总这么瞧着湖水,要瞧出怪事的。”正想着,乳母季娘在阮氏身旁叫道,还特意从包袱里取出一包桂花芙蓉糕打开来,“来用些点心罢。” “什么怪事呀?”阮慈漫不经心地矮□子,钻进乌蓬,靠在乳母膝头抓过一块糕点送入口中。那副懒散的模样让阮氏在旁无奈地嗔了一眼。 季娘笑吟吟地从包袱里又取出块木梳,替她将拽得歪斜的辫子散开重新梳理,嘴里慢慢地叙说着:“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传闻啦……快别动,再吃块糕……据说十多年前,也是个夏天,在寿阳城外打渔的人忽然疯疯癫癫地跑进城门,说自己在湖里见到了死人。哎呀,可真是惊动了全城的人,县令大人也派遣了衙役,跟着那渔民到巢湖上看,对啦,当时的捕头是老李,他可不就是那次给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打湖边过了嘛!” “季妈,他看见了什么?”阮慈回过头好奇地问,被乳母把头又正了回去。 “啊哟,坐好,小祖宗!”季娘忙不迭叫道,手指灵活地绕来绕去,挽了个精致的环髻,“还能看见什么,死人!听说还是个姑娘哪,穿着血红血红的衣服,飘在漩涡里……” “漩涡?巢湖哪儿有漩涡?”阮慈又坐不住了。 “谁知道呢,反正那日去过巢湖的人都说湖上有漩涡,大大小小,不止一个。那个姑娘就飘在漩涡里,几十只眼睛看着,说没就没了!”季娘将粉色缎带绑在阮慈头上,左右端详一番,满意地放开了手。 不过阮慈这回却不肯走开了,她回过身推着乳母的双腿连连追问:“你还没说完,那个姑娘怎么没了,她去哪了?” “唉……”季娘叹道,“还能去哪,就沉在这湖里!后来寿阳的人就传说,说那姑娘变成了水鬼,是以才从不浮上水面。要是对着湖面看久了,就会看到巢湖底下有人影飘动……那是水鬼要来找替身。” 阮慈瞪大了眼睛,小脸吓得刷白。 阮母忙将女儿搂过来安慰道:“季娘那是唬你呢,别怕。乖乖坐在娘身边,等过了湖心咱们就能看见寿阳城了。” 季娘却在一旁絮絮叨叨地道:“那漩涡不就是在湖心那个怪岛边上么……” “季娘!”阮母斥了一声,季娘便不做声了。 阮慈紧紧依偎着母亲,却忍不住悄悄望向湖水。稠碧波纹自船舷向外翻去,日光勾勒出圈圈浪,却不知为何,格外宁静,连船尾溅水声都轻若未闻。 乌篷船徐徐驶入湖心,巢湖岸忽地模糊起来。却原来不知以何处为界,湖心竟笼上了一层薄雾。船身排开雾气,渐渐荡向深处,船尾那淡淡的白色又汇成一体,仿佛看不清摸不着的茧丝,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将小船裹了起来。 阮慈心中还存着季娘讲的那个故事,看到此景忍不住朝母亲怀里又挤了挤,问:“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都辨不清……上次可没这么大的雾……” 撑船的小哥在船尾听到,笑道:“小姐怕是没出过几次远门罢?咱们巢湖每年这时候都这样,越近湖心雾障越浓。湖心岛上更是终年大雾不散,有渔民打渔经过,说雾气里有怪声,还有怪影,后来除非渡湖,不然也没人从这里过。不过平日里还好,正午的时候雾气就散的差不多了。” 说话间雾气已经变成一片浓郁的乳白,在面前流动勾卷,形似棉絮,轻若烟云。阮慈看得入迷,伸手去揉握,只觉掌心一团清凉。她玩得有趣,不知不觉便忘了惧,笑嘻嘻地追着一缕细长雾气朝船头奔去。 “阿慈!”阮母皱眉叫道,扭头命乳母,“季娘,快跟着小姐。” 季娘忙领命跟出去。 阮慈可不管母亲和乳母在身后连连呼唤,只左顾右盼地瞧着身旁的白雾,睁圆了眼睛细细揣摩它们拟出的模样:“嘿,这是小狗……那个是县衙前的石狮子!” 就在此时,乌篷船忽地一晃,接着便听见撑船小哥的大叫声,那声音无比惊惶,透着一丝凉气。 “船!船自己走了!” 阮慈脚下刚一个踉跄,扶着船舷还没站直,听到这话,呀的一声抬头去看,然而周遭只见雾气,哪里辨得出船向何处移动? “这、这莫非是水鬼……”季娘在她身后颤声念起佛来。 在乳母喃喃的念经声和母亲与撑船小哥的惊问惊答里,阮慈却仿佛听到了其他声响。似乎是水流潺潺,但又要激烈得多,她低头看向湖水,渐渐看出了点什么,这船、这船怎么越行越快了? 船身又是一晃,船底水浪激荡,乌篷船在湖水中上下浮动,就好似疾风中的一根鸿毛,暴雨里的一粒灰尘,全然不由自主地晃来晃去。 终于,船上的人们看清了湖水中的异状,但却恨不得从未见过。阮慈惊叫着指着湖面:“看,漩涡!” 只见湖面之上,浓雾之中渐渐凸显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便是那传闻中的湖心怪岛了。岛与乌篷船间可见的那一小片湖水之上,水流正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涌向下陷的中心,阮慈所乘的乌篷船正是被湖水的转动渐渐带入了这不知何时出现的漩涡中。 漩涡中水流更是激荡,仿佛连白雾也被吸入墨绿的湖水深处,乌篷船几近翻转,船上的几人都惊慌失措,撑船小哥一手抓着船舷,一手拽着蓬顶,一双眼珠骇得凸出,长篙早不知被湖水带去了哪里。 横变突生,恰是此时!只听见阮慈一声大叫,接着便是扑通一声,霎时船头除了季娘再不见别的身影。 漩涡中却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将乌篷船渐渐推了出去。雾气在湖水上交互碰撞,散了又聚,好容易逃离的三人伏在船头只不住喘气,面上却全无笑意。 “阿慈!”阮母面无人色地低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第二章 朱衣少年 云雀啁啾,扑棱棱从枝叶间飞起,空余下斜斜里伸出的细枝不住摇晃。花枝轻颤,只将那枝头一簇簇花团震得乱红纷飞,夹着蜂鸣蝶舞,说不出的好看。 一枚粉白花瓣飘飘摇摇,缓缓落下,停在树下横卧着的女童眉心竟是不动了。日光晴好,打叶间投下细碎的金束。微风和煦,拂动草丛送来阵阵暖意。阮慈只觉眉间酥痒,缓缓展开双目,怔怔地从草地上坐起,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树林之中,红日偏西,竟已是近黄昏了。 “小妹妹,睡得可好?” 只听身后传来一人温润的声音,阮慈吓了一跳,忙回头望去。迎目便是一大片深深浅浅的红,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朱衣少年正长身玉立,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草丛中。 只一打眼,阮慈便有些愣神。眼前仿佛只剩下那大片的深红与轮廓柔和的玉色中那一双略显细长的眉眼,就好似爹爹最喜的那副墨梅图中的墨色,却又比那宣纸上渲染开的两点黑更浓郁些。 朱衣少年似乎微笑了一下,俯□道:“巢湖近日雾气古怪,可别再到湖心玩了。” 阮慈回过神来,微红了面颊驳道:“才、才不是玩呢!湖上……湖上有怪漩涡,把我们的船卷了去,我一不留神才……对啦,娘,还有季妈,还有那个撑船的大哥——”忆起落水前那惊险一幕,她顿时仓皇起来,话语中已带上了泣音,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少年衣衫,满目征询。 朱衣少年见自己一句话便引得阮慈含泪,长眉微蹙,安慰道:“小妹妹别哭,我救起你时并未见到水中有他人,想来你的家人平安无事。”看一看日头又道,“只是我将你带到树林里时尚是清晨,现下却已然傍晚……小妹妹睡得倒甚是安稳。” 阮慈放下心来,忍不住扑哧一笑:“人家昨夜想着要到家了,心里高兴便没睡好……一口一个小妹妹的,你自己就很大吗?”她破涕而笑,眼中犹沁着一汪水,看起来更是可怜可爱,那朱衣少年看着她,又微微笑了一下。 阮慈这时已知自己是被这位红衣衫的大哥哥救起,心中感激,拽了拽少年衣角笑道:“喛,虽然我爹爹常说女儿家的名字不可随便跟人说,不过既然你救了我,我便悄悄告诉你……我姓阮,娘叫我阿慈,你也这么叫我罢!” 朱衣少年抿了抿唇,学着她的语气微笑道:“既然你告诉我你的高姓大名,那我也便悄悄告诉你我叫什么好了……我姓沈,阿娘叫我百翎,就是湖心那座大岛百翎洲的‘百翎’。” 阮慈想起撑船小哥曾说起湖心“怪岛”时那副惧怕的语气,心道:原来那座怪岛叫百翎洲,这名儿倒是好听……这位沈哥哥倒是知道得清楚。 她年纪虽小,跟着爹娘出过几次门,却也懂得一些世故。爹爹常常说知恩要图报,这位红衣衫的沈哥哥救了自己,便是有大恩于她,阮慈想着,便学着戏词上的口吻道:“沈哥哥对阮慈有救命之恩,来日就是做牛做马也当报还,只是不知道你家住何方,也好登门道谢?” 沈百翎莞尔,摇头道:“你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怪话?我不过是恰好经过,顺手将你送上湖岸,怎么就扯上什么牛马了……时日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家去罢,想来你爹娘也要焦急得很了。” 阮慈伸手摇了摇他衣角,道:“那沈哥哥你和我一起回寿阳城,我爹爹虽然脸长得像板凳,不过人很好的,我让爹爹好好谢你!” 沈百翎笑容微敛,摇头道:“不成。我……我阿娘不喜我走得太远,更不允我到人……嗯,到寿阳城去。这里朝前走不过一刻便是官道,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猛兽恶人,你不必怕。” 阮慈扁了扁嘴,道:“我常常和城中那些孩童溜出城门玩耍,才不怕哩!”顿得一顿又道,“那你也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呀?你不愿意到寿阳城去,那我来寻你好不好?我还给你带好东西,季妈做的糕点可好吃啦!” 沈百翎犹豫不过片刻,便一口应下:“好。那明日我便在这里等你。我家……嗯,我家就住在湖边树林里,平日里我都在这附近。” 阮慈这才恋恋不舍地迈开脚步,走得片刻便看到官道,她站在路中央回首朝来路望去,只见习习凉风将劲草压向自己的方向,遥遥的那棵花树下,红衣少年似有所觉,远远地挥了挥衣袖。 夕日余晖肆意洒泼,在巢湖上碎成万千金斑。红霞似锦,将湖面染就出大片绚丽。只见湖水之中,距岸边丈余远之处露出半个细长身影,下半截没于湖面之下,朱色衣袂渡了一层金,在水中无依无凭般地飘动,几欲与倒映的霞光融于一色。 天色向晚,湖面上白雾渐渐蔓延开来。一缕薄雾勾卷着袭上少年脸庞,那双墨玉般的眼眸被白蒙蒙的雾气渲染得更是漆黑灵动,正是阮慈的那位“沈哥哥”。 沈百翎默然凝视西天,直至那轮红日渐渐隐没在远山之后方收回目光。他浮在水中,分明脚下无所依凭,却不下沉,只是随着湖波微微上下,十分从容。 “阮慈……阿慈,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过得片刻,他面上掠过一丝笑意,想起半个时辰前向自己做别的女童,“人类……人类也不像阿娘说得那般可怕啊,她还叫我……沈哥哥,呵。” 又回味了半晌,雾气已渐渐覆盖了整个湖面,水也变得寒冷起来。沈百翎才轻呼一口气,屏住呼吸,慢慢将头颈沉入水中。片刻之后,原地漾起圈圈波纹,湖水上再无半个人影。 巢湖几十丈深之处,湖水已是深碧,愈往深里去更是蒙蒙一层乌绿。碧色中一道身影如游鱼般拍打着双腿,熟门熟路地径直向那层乌绿中一头扎去。 过了那绿雾般厚重的一层,原本被稠碧湖水阻隔的日光湖影忽地便畅通无阻起来,亮晃晃地滑落在湖底铺陈开的一排排民居的屋檐上。 只见湖底水藻丛生,泥沙中立着无数青铜人面像,又有许多青绿古铜三足大鼎,鱼儿倏尔来去,穿梭其间。此处便是居巢国,亦是沈百翎的家。 沈百翎蹬着水朝古城东北偏僻处游去,红衣下摆在身后展开来,好似雀屏又似鱼尾。几尾鱼儿摇头摆脑地跟了上去,悠然啄着他面颊和露出的手臂。百翎也不以为忤,将鱼儿虚虚抓着送到一边,面上犹带轻笑。 倏忽吱呀一声轻响,鱼儿们顿时惊得四下散去,蓦地不见了踪影。 却原来是附近一间屋内不知谁将窗扉推开了大半。只见抵在窗内的纤手微微一顿,接着便现出了窗后那女子的面孔,但见眉如远山,目含秋水,一头乌发只随意挽起在脑后,确是个极美的妇人。只是眉宇间带着丝丝戾气,转瞬间娇颜便覆上了一层冰寒。 沈百翎一见那妇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衣袂也沮丧似的缓缓垂落了下去。他低声叫道:“阿娘……” 那妇人冷哼一声,道:“去了这大半日,令你采的草药呢?整日里就是玩不够!” 沈百翎忙伸手入怀,掏出一株紫色草,道:“没有,儿子找了好久,只找到了一棵……不过这株紫丁香看起来长得倒是很有生气,做香药正好。” 说话间,沈百翎已进到屋中,他搬来一尊青铜小鼎,将紫丁香放入其中,小心翼翼地盖上鼎盖,不教香气溢走。忙完这些,他才放下心来,回首却看见母亲沈单青立于身后,面色已是铁青。 “……阿娘?”沈百翎疑惑地道。 沈单青瞪了他半晌,道:“你老实告诉我,今日除了采药,还去了哪里?” 沈百翎愣了一下,忙摇头道:“没有,就在湖边树林……一个人也没见着。”但他生性良善,不会撒谎,越说越是心虚,声音也不由低了下来。 沈单青又是冷哼一声:“哼,连扯谎也不会!还说一个人也没见着……没见着为何身上一股子人臭味!你可是去了寿阳城?”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沈百翎蹙眉道:“没有,阿娘不让我去人族聚居的地方,我就一次都没去过。”他见沈单青仍是怒气未消,只好据实告之,“今日……只是今日见一个女童坠入水中,实在可怜,便将她救上了岸。” “救人?”沈单青怒道,“为何要救?你见那是个人族幼童便觉得可怜,可知人族惯会伪装,装作讨你喜欢的模样,实则比蛇更毒,比虎更凶,趁你不备便会朝着你心口扎一刀子! 沈百翎知道母亲对人族实是恨之入骨,便也不敢再辩解。 原来沈氏母子正是这居巢妖国中的两只妖,只是他二人并非一开始便居于此处。沈百翎曾听居巢国的长老飓尛说过,十九年前,巢湖上也像如今般出现了古怪漩涡,和人族不同,妖怪们知晓那漩涡不过是有一处如百翎洲般的浮空妖岛经过此处,引起湖水异变,那漩涡每隔十九年出现一次,过些日子便又消去,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每逢这时,便有许多人族不慎被卷入漩涡,是以居巢国中的壮年男妖便自发组成巢卫队,在湖水下巡逻,将坠水的人族推回湖岸。 偏偏十九年的那次,一个红衣女子从空而落,堕入湖心。长老的子侄飓越将其救起,本以为是个人族,却不想竟是只妖。飓越将她推上百翎洲的湖滩才发现这美貌女子腹部高隆,竟身怀有孕。想是经此剧变,动了胎气,那女子醒转后便产下一子,因那孩子生在百翎洲便给其取名为百翎。从此,这个孩子便同母亲一起在居巢国定居下来,他虽然外表像极人族,却也和妖国中的其他小妖一般生长极慢,十多年后依然是小小少年模样。 沈单青坠湖之前受过重伤,她虽对过往之事一字不提,沈百翎却也隐隐猜到,母亲定是被人族打伤,是以深恨人族,多年不忘。重伤产子给沈单青身体带来极大损害,她多年来病体难愈,好在沈百翎跟着母亲学了一手制香药的技艺,时时采些香草入药给母亲服用,倒也支撑了这许多年。 只是沈单青性子乖僻,不仅自己恨极人族,竟也不许儿子和人族交往,今日不过在沈百翎身上嗅到一丝人味,便大发雷霆。可她虽是百般抑制,奈何沈百翎似乎生来便对人族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对人间生活更是十分向往。 当下沈百翎便在母亲训斥下开始料理日间从树林中采到的几味药草,心中却记挂着和阮慈的明日之约,至于沈单青的耳提面命只是左耳入右耳出,却也不甚在意了。   ☆、第三章 南疆来客 倏忽数日过去,巢湖上洒过一场新雨,湖水上涨,将岸边的湖堤又细细梳洗了一番。柳垂金线,沿堤坝渐次铺排开由深至浅的一带苍翠。巢湖上薄雾妖娆如媛女,娉娉婷婷地将淡淡一抹乳白不着痕迹地延展开去。 不过半月,巢湖上大雾已弥漫数丈开外,原本只虚虚笼着湖心百翎洲,这些日子下来不觉竟已漫过大半湖面,直到夜间才渐渐撤回湖心。自漩涡遍布湖面,寿阳附近的人便已鲜少来巢湖捕鱼,是以分明青天白日,巢湖上却也不见几个人影。 湖堤缓坡之上,稀稀疏疏一大片树林子中却隐隐听见清脆笑语。不多时,只见一个身着粉色裙衫的女童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口中还笑道:“沈哥哥,这里有好些野花,你再像前日那般编个花草房子给我,阿慈便给你做个香囊,就像娘给我做的这个一样,可好?” 沈百翎走了过来,果然见到树后野芳幽香,绽放得极为繁盛。他挽了挽宽袖,微笑道:“阿慈的女红我可不敢恭维,不过编个草房子倒也不难,你去采花来罢。” 阮慈欢呼一声,蹲在花丛中挑挑拣拣起来。沈百翎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笑着曳过一条柳丝,拈下一片窄长的碧叶放于唇边,抿了抿唇便就着叶沿吹了起来。 林中便拔然而起一股清越曲调,虽不见如何悦耳,却也有几分宛转悠扬。沈百翎眉目舒展,一头长发如乌云般散在脑后,一双雪白赤足踏在绿草之上,朱袖随风微摆,露出一对常年泡在水中不见日光的双臂,十分惬意洒脱。 自那日救了阮慈,第二日她便依约来到湖边树林,果真带了人族的糕点。沈百翎从未品尝过人族的食物,那软软糯糯、香香甜甜的桂花芙蓉糕着实征服了少年妖怪的心,也令他对阮慈更是大生好感。 自此之后,一人一妖便成了好友。沈百翎过去十多年每每伴在母亲身旁,沈单青颇为严苛冷漠,即便是对着自己的独子也不见半点慈爱,是以一年中到有大半日子过得不甚畅快。如今与阮慈时时玩在一起,虽然这个人族小女孩不过八九岁,却十分活泼伶俐,极擅说笑,逗得沈百翎不时大发一笑,在母亲那里受的气也往往一扫而空。 阮慈乃是家中独女,爹娘宠爱,管教也不甚严,是以常常能够溜出家门。她胆子极大,虽然城中百姓闻说巢湖异常都不大上湖边来,她却毫不在意,只管日日来寻沈百翎玩耍,显是极为欢喜沈百翎这个玩伴。她不仅时时带些糕点鲜果给百翎吃,还会唱些沈百翎从没听过的歌儿,念些沈百翎从未听过的诗词。见沈百翎对人族文字大感兴趣,阮慈自己不过是半瓶子醋,却也很有几分塾师风范地教他在沙土之上书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教的倒十分耐心。 这样不过相处了十来日,两个孩子愈发亲密起来。只是沈百翎虽对阮慈心生好感,却也不敢毫无保留,仍是谨记母亲教诲,不敢将自己为妖怪的实情透露半点出来。 阮慈好容易摘了个够本,兜着满捧姹紫嫣红奔到沈哥哥面前,沈百翎便一枝一枝拿在手里编起来,他手指纤长灵活,不过顷刻,花草房子便已初具雏形。 阮慈趴在一旁,一面玩弄着手中的柳叶,不时放在口中用力吹几下,一面探着小脑袋不住朝沈百翎手中打量,见那小房子的屋顶、门窗渐渐成形,喜不自胜。 就在这时,林中忽地一阵阴风刮过,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落叶劈头盖脸便打了下来。沈百翎抬头望去,只见风卷残云,不知何时穹顶已是乌压压的一片。南面群山之上黑云翻滚,渐渐聚作一团,浓墨般涌动着朝山北飘来。 巢湖上白雾也不安分起来,漫撒着竟似要爬上岸堤一般。湖那边一带远山渐渐便模糊起来,乌云愈压愈低,风声呼啸,野草折弯向地,林中落叶残花漫天漫地乱飞。沈百翎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天气,心中有些不安,但侧目望见阮慈小脸上满是惶恐,便强自装作无所畏惧的模样,将她护在身旁。 只见那团黑云夹着飞沙走石,转瞬即到了巢湖上,它似有灵智一般,竟绕过湖上白雾,转而朝着湖边树林而来。沈百翎大感古怪,眯缝着双眼极目望去,看到那黑云中不时有五色异芒闪动,忽而光芒大放,忽而又被什么掩了去。 那黑云去势极快,打从树林之上飞了过去,沈百翎看得分明,正是朝寿阳城方向去了。 说也奇怪,那团黑云没了踪影之后,天穹便慢慢明朗起来。风声渐止,乌云也散了开去,其时已是夕暮,一轮残红恰恰挨近西山。 阮慈拉了拉沈百翎衣袖,忽道:“沈哥哥,刚才那大风好怪,这么快就过去了!我还看见一朵怪云,它飞得好快啊!” 沈百翎心中一凛,暗道:那云中不时有古怪光芒,确实十分诡异,莫不是只妖物? 他自己便是妖,如何能将猜测告诉阮慈,只好安抚道:“不过是风大了些,幸好没下雨,不然我们可不成了落汤的老母鸡?好了,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寿阳城门罢。” 阮慈正要点头,忽然瞪圆了眼睛,指着沈百翎身后奇道:“沈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沈百翎回首,也是微微一惊,只见几股彩色雾气从那黑云来的方向飘过,在空中盘旋不已,似是听到了阮慈问话,过得半晌竟慢慢降下地来。彩雾渐渐散去,便露出其中几个人影来。 阮慈叫道:“哎呀,彩云里面有人!” 沈百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跨前一步,将阮慈挡在了身后。 只听雾气中一名女子娇笑道:“小姑娘说的不对,这可不是什么彩云,乃是我们南疆巫族的五彩毒瘴!”话音虽是娇媚,却有些艰涩,好似并非中原之人。 雾气散尽,立在地上的是五个青年男女,他们头上缠着蓝布包头,上身所着皆是乌黑对襟领褂,衣襟上以五色彩线绣着些奇异花纹,下面着蓝布裤,□着一双臂膀和小腿,只在手腕、足踝上带着些金银环,背负长刀,腰带上还挂着些大大小小的囊袋竹筒,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 那女子长得不甚美貌,肌肤却十分白腻,见沈百翎不住拿眼打量着他们腰间,便笑道:“这位挺俊的小弟弟似乎很是喜欢我们的毒虫,要不要送你一只啊?”说着抬起手腕,竟从高高盘起的发辫中摸出一条手指般粗细的雪白小蛇。 “千鹤,莫要闹了!”左耳上带着银环的青年男子斥道,上前一步,对沈百翎拱了拱手,“小兄弟勿要惊慌,我妹子不过是跟你们开个玩笑。”他年纪最长,这几人似是以他为首,那女子被他斥责后也不生气,只一笑便将手放下,那白蛇一晃便缩回她发间不见了。 青年男子又道:“小兄弟,我们南疆人不懂你们中原人那许多繁琐礼节,只是有一事相问,你若知道便告诉我,我们黑巫一族都承你的情。方才你们在这林中,可曾见到一个黑衣人经过?” 南疆,黑巫族?沈百翎想了一想,便道:“黑衣人没见过。” 那青年身后几个男女便都露出沮丧之色。 沈百翎不慌不忙,又道:“不过方才倒是有一朵古怪的乌云从这林子上空飞过,看方向是朝着寿阳城去了。”他指了指西面。 青年喜道:“是了,定是那人!他定是躲在那黑云中……小兄弟,多谢!”他又一拱手,转头对身后几人道,“追!” 那女子笑着朝沈百翎瞥了一眼,道:“小弟弟真是爽快,这可帮了我们黑巫族的大忙,这下子我们若是先找了那些东西回来,看白巫族的那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空地之上彩瘴顿起,将那几人卷在其中,又缓缓升上天空。 只听瘴气中那女子又笑道:“我叫厉千鹤,刚才问你话的是我大哥厉千鹳。将来如有一日,你到我们南疆来,我和大哥定要请你到家中做客,是也不是你们中原的规矩?这是信物,可要收好!” 笑声中一物从彩瘴中疾射向百翎面颊,那五彩毒瘴便飘飘摇摇朝着寿阳城方向飞走。 沈百翎已知这些南疆人身上多有毒物,哪里敢贸然去接厉千鹳给的物事,忙避到一旁。那东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却原来是一柄小小的木刀。 阮慈好奇,早已跑过去捡起,笑道:“好有趣的小玩意儿,像是把刀子。”说着递到沈百翎手中。 沈百翎接在手中细看,这柄木刀只有手指般长,极为古朴粗拙,只在刀柄上绑着条五彩细线编成的丝绦,钝钝的刀身上还刻着浅浅的古怪花纹,依稀与那些男女衣衫上所绣的相似。 他低头看到阮慈不住忒眼瞧着那柄小刀,似是很喜欢的模样,便道:“阿慈喜欢?那便给了你罢。” 阮慈忙摇手道:“不可不可!那是那位姐姐赠予你的,我不要。不然那位姐姐若是生了气,放大蛇来咬人可怎么办?” 沈百翎忍俊不禁:“那好,我看这木刀也不怎么样,以后寻件更好的玩意儿给你!”   ☆、第四章 北冥鲲鳞 暮色向晚,流霞漫天,四面山峰高峻挺拔。群山环绕下,一座丈余高的城墙沐浴在夕日余晖中,青砖染上阳红,威严中更增几分绮丽。 寿阳城门外官道旁,树下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微风脉脉,将垂在腰间充作坠子的小木刀上的五色丝涤吹拂得荡来荡去,沈百翎停下脚步,嘱咐阮慈:“就送你到这里。对了……可莫要将今日所遇之事说出去,那些人行迹诡异,又很有些神通,勿要牵连其中、惹祸上身才好。” 阮慈眼珠咕噜噜一转,笑道:“知道啦!沈哥哥好生啰嗦,倒变得和书塾的张先生一样,就差两撇胡子啦。那阿慈明日再来寻沈哥哥玩,到时再做个草人给我罢,要做两个!” 沈百翎笑着点头:“好,一言为定。” 送了阮慈回城,沈百翎方放下心来。他毕竟较阮慈那小小女童大几岁,思虑也周详些。方才听那些南疆人说什么黑衣人,话语中依稀有那怪云夺走了什么宝贝的深意,他早已十分疑惑,只恐这些怪人给寿阳带来什么灾祸,若是其他人族也罢了,可阿慈就住在这城中,也被牵累可怎么办? 现下亲眼见到寿阳城平安无事,天空也甚是明朗宁静,他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可是心中也不免升起新的疑惑,那怪云和南疆人分明是朝着寿阳去了,如今又到了哪里? 回到巢湖,时候已是不早。沈百翎担心母亲斥责,急忙入水潜回居巢国。 古城中水藻摇曳,以巢神殿外最为茂密。沈百翎经过时心中一动,有心采一把草叶擦身,好将一身人族气息掩盖了去,便转步朝城中央游去。 不想到了近前才发现神殿外妖影幢幢,花花绿绿的,竟聚了不少精怪。沈百翎心中好奇,便索性走近几步细看。 只见巢神殿外,巨大石台之上,不知何时横陈了几张荷叶床,床上并头躺着几个小小身影。沈百翎眼尖,侧目一瞥便认出正是城中几只最顽皮爱闹的小妖,其中便有隔壁一墙之隔河家的那只小鳄鱼精。 “臭小子,你这是怎么了,白日还好端端地,现在、现在是要你娘吓死在这里不成?” 只听一阵嚎啕,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妖扑在荷叶床边拽着床沿不放,一面捶床一面大哭,正是河颐的娘。 “河婶,这是怎么一回事?”满城中唯有河铁匠和河婶待沈百翎极好,不弃嫌沈单青性子古怪常常上门送些吃食,如今沈百翎见河婶的儿子河颐仿佛是出了事,便也替他们有些心焦。 河婶擦了擦眼角,抬起头见是沈百翎,忙道:“百翎,你来得正好。你娘的香药不是素有奇效么,快拿些来用用,我家这臭小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今日从外面淘气回来便趴在床上再起不来,两只爪也烂的不成样子,你看!”说着便将儿子一双小手翻转过来。 沈百翎探头去看,细瞧之下顿时倒抽一口气。只见河颐一双手上结了厚厚一层白霜,原本覆盖手背的古铜色硬鳞已冻得脱落大半,露出下面大块大块乌青紫红的溃烂肌肤,蜷曲的手指上细细的皲裂纹理如古陶器裂而未碎,当真丑陋至极。 怎么像是冻伤?他暗暗思量着,巢湖深处哪怕是严冬也未结冰过,又能是什么将河颐的手冻伤呢? 沈百翎跟着母亲也颇学了些药理,忙将河颐的手指轻轻扳开细细察看,发现指腹、掌心伤患尤其重,喃喃自语:“这莫不是碰触了什么极寒之物?” 他心念一动,忙将其他几个小妖的手掌一一瞧过,发现轻重虽有不同,却俱是冻伤。 居巢国没有药铺,妖族往往身体强健,受了些小伤白挨几日也便痊愈,是以从不留心。想不到今日竟然出了这起事,难怪妖怪们都惊慌起来。 石台下议论纷纷,其他妖怪虽不像那几只小妖的家人那般焦虑,却也多少有些担忧。 只听“笃笃”几声,接着便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道:“都吵什么!我们有巢神护佑,这几个孩子必然无事,不要自乱了阵脚!” 众妖一窒,都没了声响,就连河婶都止了哭声。只见一名身长八尺的黝黑巨汉扶了一个佝偻老者从神殿内行了出来,那老者胸前长髯随水不住飘荡,眉心生有朱红色肉瘤,一双无神老眼浑浊一片,虽其貌不扬,却一句话便令众妖都不敢再吵闹,积威甚重,正是这居巢国的长老飓尛。 飓尛用手中一根青藤老拐在石板上又磕了几下,道:“今日这几个孩子也不知撞见了什么秽物,竟伤成这样,河家的,你倒是说说,河颐昏过去前可曾说去过哪里?” 河婶怔了怔,忙道:“这……我们家臭小子整日到处疯跑,左不过是在巢湖底罢?” “可巢湖中又没有什么极寒之处……”沈百翎忍不住喃喃道。 飓尛听见,拿眼把他一瞧,道:“是沈家的小子?你说极寒之处……可是知道些什么?” 沈百翎点了点头:“我看河颐他们手上都有冰霜,像是碰过什么冰冷的物事冻成这般模样的。可是心中疑惑,咱们巢湖从未冻结过,哪里有什么冰寒的东西呢?” 正当此时,忽然一声嘤咛,却是躺在河颐身侧的小蛇妖醒转过来,她伤势最轻,是以昏沉中仍有些神智,只听她低声哭道:“爹爹,尾巴好疼……” 花家的巨蛇妖忙将她揽在怀中,哄道:“红焱,爹在这儿呢!快给长老和沈家小哥说说,你们今日去了何处,碰了什么物事?” 花红焱甩着殷红的尾巴尖,疼得不住打滚,哭道:“没去哪里……都是臭河颐,他非要拉着我们去沙砾堆,说什么寻宝,那个怪盘子又冷又重,哪里算宝贝了……爹爹,疼!” 飓尛的眉头越凑越紧,微一沉吟便对身后那黝黑巨汉道:“飓越,到城外沙砾堆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什么像是盘子的东西,便扛了来!” 飓越寡言少语,只一颔首便纵身朝居巢国城东口游去,不过片刻便没了踪影。 沈百翎便也暂且跑回家去,三言两语将众小妖之事对母亲说了,便捧着沈单青素来盛放香药的漆盒回到巢神殿外。 其时飓越已去而复返,重新立于飓尛身后。面前地上平放着一物,用一块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形状扁扁平平,放倒了饼也似的。 沈百翎挤到荷叶床边,将漆盒和一尊小小青绿香炉放在河颐枕边,侧目朝地上望了一眼,心道:那就是花红焱口中的“怪盘子”? 飓尛嗽了一声,颤巍巍地道:“飓越,这是何物?” 飓越沉声道:“沙砾堆中并无其他异物,只这物事不住闪着蓝光,一摸之下甚是寒冷。我便将它负回来了。” 飓尛捋着长髯,赞许道:“很好,解开来看看。” 飓越便将白布揭开,只见布下露出蓝盈盈的一物,果然如花红焱所说,像个巨大的圆盘,只是表面有浅浅纹路,笼着一层光辉,粼光闪闪,晶莹剔透,十分稀罕。 沈百翎看了半日,才想起将那漆盒打开,取出镇痛的没药放入香炉。不多时,缕缕乳白色水雾从炉身上四方小小的兽头口中袅袅渗出。清香沁脾的气息混在水中,闻之心中舒畅。不只几只小妖面上痛苦神色缓解,连周围众妖也平静许多。 只听飓尛长叹一声道:“原来是它!” 继而转向众妖道,“这就难怪这些孩子会被冻伤了,你们可知这是何物?这乃是一位与巢湖颇有些渊源的大人物偶然经过这里留下的,叫做鲲鳞。” 见众妖皆是满面茫然,飓尛续道:“言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这便是那位鲲大人的鳞片了。那位大人修成妖身后便不喜留在冥海,时时沿着地下之水四处游走,未曾想到竟经过了我们这里,还留下些赠物……唉,这鲲鳞也是难得的寒器,只是那位大人居于天下至寒之处,周身冰寒,他的鳞片自然凝聚寒气,若是直以手触碰,冻伤那都是轻的。” 众妖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河婶搂着儿子道:“长老,那……我家臭小子和其他这些妖崽子还有救么?” 飓尛想了一想,道:“若是有治冻伤的伤药,敷一敷便无事。只是居巢国多为水妖,如何能到陆上采药,却是件难事。” 沈百翎曾听母亲说过,寿阳城西北边的女萝岩盛产离香草,那草药不仅有奇香更能活血暖身,恰恰是治冻伤的药草,便自告奋勇道:“长老,百翎多次到湖边树林给阿娘采香草,巢湖边的路径我都熟识,不如让我去罢。” 飓尛踟蹰半晌,终于允道:“也罢,你明日早些去,采了药便返来,若是遇上附近人族,可要小心避开。”见沈百翎点头一一应下便微微一笑,又对众妖道,“只怕沙砾堆中还落有鲲鳞,等过些日子,湖水漩涡散去,便由巢卫队的几位将城外好好搜寻一番,近日城中精怪不可再去那里。”说罢便拄着藤杖去了。   ☆、第五章 奇草离香 次日一早,日光刚映上窗纱,沈百翎便早早从荷叶床上爬起。待到收拾齐整来到古城门外,却发现飓越已等在那里多时了。 巢卫队众妖每日一大早便在巢湖漩涡周遭巡视,因昨日长老吩咐过,是以这日轮值的飓越便应承下送沈百翎到巢湖边的重任。沈百翎背着藻篓赶到时,城门下不只立着飓越那黝黑壮硕的身影,还盘着一条碧油油的巨蛇,正是花红焱之父花潭。 花潭见到沈百翎便吐信笑道:“沈小哥可来了!我们这便出发罢?” 沈百翎点头,三妖便一同朝居巢古国的上方浮去。 飓越不爱多话,沈百翎便也默然不语,途中自是沉闷不已。花潭游在飓越尾后,犹豫一会儿又转回问道:“沈小哥,红焱那伤……真如长老所说,不是大事么?” 见他双目炯炯,面上满是急切,显是想问这句话很久了。沈百翎安慰道:“我已看过,不过是冻伤,待我采了药草来敷上,料应无事。” 花潭长吁一口气,吐信道:“那便最好……那鲲鳞真是奇物,待湖水中漩涡尽散,我得了空定要去把城外好好翻找一番,挖地三尺也不能让那东西再害妖!” 不多时到了巢湖边,花潭又嘱咐几句,不过是令他当心之类,之后二妖便沉入水中,自去巡逻不必细说。 沈百翎将藻篓中余水倒尽,便踏着草地朝湖边树林去了。晨露皎洁,虚虚坠在草叶尖上,微风不过一拂便落在泥上摔作数瓣璀璨。沈百翎走不多时,衣衫已沾湿大片。 这树林子沈百翎与阮慈早已玩了个遍,什么犄角旮旯没翻过,那些得用的香草早已拔得光秃秃,自然不会有离香草的踪迹。沈百翎不过大致拿眼一扫,便背着藻篓径直来到与阮慈每日约见的老地点。 他边走边折些花草,坐在那块大石上编了起来。第二个草人堪堪编好手足,阮慈便到了。 “沈哥哥来得好早!”今日她穿了一袭淡紫罗衫,老远看去紫云也似,阮慈跑了过来,双手背在身后,故意做出一副挺胸凸肚的怪模样,笑嘻嘻地道,“沈哥哥听个笑话罢,今日早上我出门时,看见季妈跪在假山后面不停拜首,嘴里还念念有声,说什么‘狐仙大人有灵,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供不起大神,你吃饱了可就离了这里罢!’嘻嘻,真好玩!” 她眼珠咕噜噜直转,面上满是促狭,学得又是惟妙惟肖,沈百翎莞尔笑道:“你那季妈可真也倒霉,家中养着一只小狐仙不知道,还拜什么,多做些桂花芙蓉糕才是正紧!” 草人已编好,阮慈便将藏在身后的小手连同一包油纸裹着的糕点呈出,笑道:“还不是沈哥哥喜欢吃这甜糕,不然我也不用老去后厨偷拿啊!”说着将纸包丢在百翎怀中,张着两手喜孜孜地将草人捧在手上。 “好了,今日可不能陪你多玩。”沈百翎将芙蓉糕放入藻篓,从石上站起,“树林子里的药草采完了,我要到八公山那边去看看。” “八公山?”阮慈一怔,攥着草人忙道,“昨日八公山出了怪事,沈哥哥,你还是不要去了罢。” 沈百翎疑道:“什么怪事?” “季妈听砍柴的人说,昨日也不知怎地,忽地一阵飞沙走石,接着天也昏地也暗,还起了一阵大风,将他掀了好几个筋斗!”阮慈活灵活现地道,“然后又是打雷又是霹雳,据说半山腰里的树也给劈断了!”她拍手道,“那雷打到夜半,阿慈也听到了,真是奇怪,那声音好似敲锣打鼓一般,却半点雨也没有,你说怪不怪?” “干打雷不下雨,也不是没见过。”沈百翎虽如此说,心念却不由绕到了昨日所见的南疆人身上。 阮慈嘟起嘴道:“还有更怪的呢!好容易雷声停了,可是八公山却起了震,连寿阳城也地动,山后还发出亮亮的光,有红有绿,城里看的可清楚啦,还有一道光从寿阳城上飞过,爹爹说那是天有预警,只怕要有大灾祸。不过季妈却说是山神发了怒,还要上山祭拜呢!” 沈百翎心中一凛,但他素来不愿管闲事,是以若无其事地道:“山神哪里有那么多怒气好发,便是打雷下雨又有什么可怕?这林子的草药早就被我们拔光了,不去八公山还能去哪里找?好了,我顺路送你回寿阳城罢。” 阮慈还要再劝,奈何居巢国小妖急等伤药来用,沈百翎哪里听得进去。两人在城门外分了手,沈百翎没有进城,取道西边路径便上了八公山。 女萝岩位于八公山西北,乃是一处天然所生的巨大地窟。离香草虽有活血暖身功效,却性喜湿潮,是以独在女萝岩长势茂盛。 沈百翎鲜少来此处,但他毕竟比人族矫健,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山腰,果见山路旁落了不少断枝残叶,几棵几人合围的老树更是给雷电劈过,残断处焦黑一片。 好容易到了地窟外,沈百翎探头一瞧,下面黑洞洞的,也不知有多深。好在洞窟外老藤漫缠,有些甚至垂入洞内,他将长袖挽起,抱住一根手腕粗细的老藤便爬将下去。 谁知两脚刚踏在泥土之上,便听到一声呼喝:“有人,咬他!” 沈百翎初到地下,一片漆黑中尚不能辨物,只依稀见得面前一团团黑影围了上来,还来不及问一句话,便已有一团影子扑了上来,那东西还叫道:“人类,滚出我们的女萝岩!” 沈百翎忙抬臂去挡,啊的一声,只觉腕上一痛,那影子竟真的咬了上来! “你们是谁?”沈百翎鼻中闻到血腥气,手臂上更是疼痛不已,咬着牙道,“我跟你们无仇无怨,不过是来此处采些草药,何至于不分青红皂白便动手伤……伤妖?” “什么不分红的白的!”那黑影不仅不悔愧,反倒理直气壮地道,“你们人族都不是好物!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还敢上门来……唔,等等,这味道不对劲……你,你刚刚说你是……妖?” 沈百翎见那些黑影骚动一会儿,似是在低声交谈,接着便退远了些,他忙撕下衣摆上一块布裹在腕上,口中犹道:“正是。我叫沈百翎,从巢湖那边来,是居巢国的水妖。” “居巢国的水妖到山上来做什么?”那黑影半信半疑地道,从一团团黑影中上前几步,到了沈百翎面前。 “我们居巢有几只小妖受了冻伤需要救治,我听说女萝岩盛产离香草,恰是暖身的奇药,特来采一些回去。”沈百翎据实以告。 那黑影动了动,似是有些惭愧,道:“原来、原来如此!那便是我们的不对了……喂,弄些光亮来!”他身后黑影涌动一阵,一团黑影便脱出跑入更深的黑暗中,后一句显是对他们所说。 不多时,一团光从远处晃晃而来。只见一条通体灰蓝、似豹却又略瘦小些的生物叼着一团发光的藤蔓小步跑来,那藤蔓上结有粒粒菩提也似的小果,那光便是从小果中生出,碧莹莹得煞是可爱。 沈百翎借着那光四下一环顾,原来自己周遭围着的团团黑影竟都是这般奇异生物,其中一条格外大些,脖颈耳后还生有草叶般翎毛,蹲坐于面前,正是刚才咬了自己的东西了。 那家伙一双圆溜溜小眼映着荧光,不住躲避着不与百翎对视,倏尔,他身后绒尾一甩,尖嘴一动,道:“我……我叫槐连理,是这女萝岩的槐妖族长。方才、方才真是对不住。” 沈百翎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是槐妖?我听长老说过,女萝岩的槐妖性情温和,从不伤人伤妖,为何——” 不等他问完,那槐连理便愤愤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槐妖一族时代居于这地下洞窟中,从不招惹人族,也不与妖兽结怨,可是昨日偏偏有几个人族,说什么找东西,闯进女萝岩还打伤打死我族不少槐妖,这口气如何能忍得下?我们合力将那些人赶了出去,才不过一夜你便也闯了进来,我还当你也是人族,便……” “竟有这等事?”沈百翎蹙眉道,“那些人族要找什么东西?” 槐连理用绒爪扒了扒脚下泥土,道:“我也不知……总之是他们不对!说起来你也和人族长得太相似了,身上还带着股人味,难怪我族槐妖会认错……”他抬起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似是十分疑惑,“委实难以辨认,怎么会这么像人呢?” 他围着沈百翎转了半天,踢开脚下一块石子,道:“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罢,你是来采离香草救妖,那便无事,我们槐妖最喜食离香草,在女萝岩里种了不少,采来送你一篓也没什么,你等着——喂,去拿些草来!” 几只槐妖当下领命,扯下沈百翎背后藻篓叼着便小步跑走了。不过片刻便见两只槐妖共衔着藻篓返了回来,慢慢将藻篓放于地面向前推了推便挤回到围绕着的其他族妖中。 沈百翎掀开藻篓盖子,一股异香迎面扑来,里面已装了满满一篓绿色草药,定是那离香草无疑了。想不到槐妖如此大方,沈百翎喜道:“多谢!” 槐连理深吸一口气,摇着绒尾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不是人族的恶人,便是我们槐妖的朋友,帮朋友忙正是理所应当。唔,好香,我饿了……我们要到下面去了,你若是有空,只管到女萝岩来,槐妖对朋友一向大方!”   ☆、第六章 柞桑树汁 背着满满一篓槐妖的馈赠,沈百翎当下便启程回了居巢国。长老飓尛并河婶一众妖见离香草采来,忙不迭捣碎敷在几只小妖伤患处,冻伤果然大有缓解。河婶等妖自是笑逐颜开,将各自孩子抱回家不提。 河颐他们不日便醒转来,用了离香草制成的药膏,伤势便一日日好起来。只是这厢几只小妖刚好,那边沈单青却倒在了病床上。 见母亲身体随着漩涡增多愈发差了起来,沈百翎自然也没了去湖边玩的心思。只得日日服侍汤药于沈单青床前,夜间便睡在母亲房中的矮榻上。可是尽管如此,沈单青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 这日,河颐和花红焱几只小妖约好了上沈家来谢百翎,谁料沈单青正因连日来身体不适迁怒于儿子,将草药尽数泼在百翎衫上,沈百翎开门时衣袖仍带着褐色药迹,被他们瞧见脸上不免挂了些尴尬。 沉默中河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咳……百翎哥,听我娘说你为了我们几个特意到陆上采草药,还带了伤回来,我们几个现在大好了,特来……那个特来谢你。” “我们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拿什么作谢礼,最后还是河颐这臭小子脑子转得快!”花红焱笑道,用尾巴指了指河颐,“你阿娘最近身子不大好,我们都听说了,是以找了些补药来,也不知用不用得上,不过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说着便将一个荷叶筒递了过来。 那荷叶筒入手颇沉,内里似有水声激荡。沈百翎奇道:“这是什么补药?” 一听此问,河颐得意洋洋,道:“这可是世间难寻的灵丹……那个妙药,你只管给你娘服下,保管药到……那个病就好!” “呸!又在胡吹法螺!”花红焱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假牛皮,“百翎哥,这是我们从百翎洲那棵大柞桑树上取来的汁液,我爹爹说过那棵树活了几千几百年啦,吸收的大地精华也不知有多少,寻常妖怪只需得了一星半点便受用不尽,想来对婶婶的身子大有好处,你可不要推辞呀。” 沈百翎半信半疑,将那柞桑树汁收了下来。当晚便将药草浸在其中吸尽汁液,再呈给母亲服用。不想那树汁果然有些奇效,沈单青不仅脸上多了些血色,手足也有了些气力,竟能从床上坐起了,还颇为和缓地和沈百翎多说了几句话。 只是那树汁用了几日便见了底,沈百翎大感欣慰之余只好又找到河颐。那小鳄鱼精倒也爽快,闻听百翎是要为母亲寻药,便拍胸甩尾地要陪同前去。盛情难却,当下连同花红焱,三只小妖便悄悄溜出居巢国,上了百翎洲的湖滩。 百翎洲位于湖心,藏于浓浓迷雾深处,非常人所能得见。然对于居巢国浮上潜下没个正形的小妖来说,却是个玩乐的好去处。沈百翎因着母亲管教严苛,不曾和其他小妖玩在一处,却也远远地望见过几回。 到了湖滩上,三只小妖踩着脚下软绵绵的黄沙向前行了一小段路,转了几转便到了一座小山包前。一身朱衣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水,沈百翎却无暇顾及,只仰头极目望去。只见山包后雾气渐稀,触目所及净尽是幽绿,古木参天,偌大一个岛屿,竟被一棵巨木遮掩得严严实实。巨木树冠如华盖一般,层层叠叠的叶子大小几近巢湖上的渔船,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厢河颐和花红焱却已手足(尾)并用地攀上一处数人合围粗的老根,朝仍张着嘴巴呆立的沈百翎大叫:“百翎哥,快上来呀!” 这棵柞桑在百翎洲已不知几千年,根须如虬龙般自地底探出,纠结缠绕着这座岛屿,老根缠结中更是缝隙无数,有的竟丈余长数尺宽,一不留神便会陷入其中。 沈百翎借着河颐助力,方险险爬上一处树梢。座下树枝已有成年壮妖的大腿粗,然于这老树却不过如黄牛身上一根毫毛般微小。百翎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只觉得屁股下面空荡荡、晃悠悠的,低头朝下看更觉一阵眩晕,忙不迭攀紧了树干。 花红焱盘在高一些的树枝上不住催促:“快呀,快呀!百翎洲的鹰妖小气得很,若是被发现偷取他们的树汁,咱们几个就得大大遭殃!” “那树汁定要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取么?”沈百翎有些惧高,拿眼不时瞥向下面,很是犯愁。 河颐道:“那些鹰妖抠门得很,将整棵树当做宝贝般护着藏着,哪里肯把树心最好的汁液随便给出去,他们在树顶凿了一个树洞,里面积着好些树汁,我们给婶婶的那些就是从那里舀来的。” 正说着,树枝忽地摇摆起来,一股大风自下而上席卷整座岛屿,将岛上的白雾一扫而光,风声呜呜,头顶树叶更是哗啦啦声如雷霆,其间更有无数怪鸟长啸不断,直让妖也听得心惊胆战。沈百翎只觉得心跳砰砰,手足并用地抱住树干,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肯露出半点怯懦。 风声渐渐止息,百翎总算稍稍安下心来,抱着树干的手也略松了些。哪知恰在此时,一股怪风自背后袭来,伴着一阵咯咯怪叫,险些将百翎从树梢刮了下去。 “哼,你们几个小鬼,竟敢肖想我们的神水,真是可恶至极!我朱羽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别想得逞!” 百翎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背后生有羽翅的红衣孩童立于不远处一根树枝上,正嘲弄地斜眼瞪着他们三妖。那张小脸倒是粉嘟嘟的煞是可爱,只是一对鹰眸精光四射,恁地平添几分煞气。 “啊,是你这小混蛋!”花红焱怒道,“你自己不也是个小鬼头,还敢说我们?” 红衣孩童这才正眼去看她,只看了一眼便也变了脸色,尖声道:“怪道今日风里有股子腥臭味,原来是你这条臭蛇,还带了两个臭鱼喽啰!” “你才臭,臭小鸟!”花红焱怒气横生,哪里还顾得上去找树汁,当下便和那只鹰妖朱羽吵作一团。 沈百翎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河颐也悄声道:“百翎哥,你不知道……朱羽简直就是花红焱的克星,上回红焱在湖滩上找到了一颗黑珍珠,圆溜溜的可好看了,可那只小鸟在树上瞧见了,便非要花红焱给了他,还说什么这湖滩是他家的,所以黑珍珠自然也是他的,可不是要把红焱给气死?可是连同普尖和我,我们三个也没能打过他,那颗珍珠便被他抢了去。后来那只小鸟像是盯上了花红焱,不管她得了什么宝贝也要来抢,两个一见面便又吵又打,热闹得很!”嘻嘻笑了几声,他又苦着脸道,“不过这么一来,还怎么去取树汁?” 沈百翎皱起眉,看了看头顶,只觉枝繁叶茂,主干直耸入天际,也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爬到尽头,只好对河颐道:“我攀爬不及你,趁他们吵着,你便上去盛些树汁来,从那边上去,朱羽便瞧不见你。” 河颐忙点头,接过荷叶筒挂在脖子上便摇头摆尾地爬了去,那动作伶俐得不似鳄鱼,倒好像只跳上蹿下的猢狲。不多时便隐在了重重树叶之后。 等沈百翎转回身来,眼前又换了一副光景。只见翎羽乱飞,蛇鳞纷落,东边一记怪风,西面一股毒液,一鹰一蛇竟已打了个天翻地覆。 那朱羽已经变回了原形,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雕,若不是年纪尚幼,只怕还要再大几圈,但也是喙勾爪利,十分凶猛。只听他大叫一声:“再吃我一记狂风利刃!” 一道劲风便夹着破空之声迎面劈来,只是歪了少许,迎的不是花红焱而是沈百翎的面—— 沈百翎猝不及防,只拿手臂挡得一下,上身后仰,已是不由自主地翻转着跌了下去。 “呀,小心!” “百翎哥——!” 树上,朱羽和花红焱齐声喊道。 沈百翎只觉得耳畔一阵风声,身子不住下坠,眼前景物如风驰电掣般倏忽闪过,只在瞳仁中留下一团团混杂的色彩。 忽地眼前一黑,周遭原本的幽绿眨眼间便只剩眼前遥遥的狭长一线。沈百翎睁大双眸,登时便以背着地,摔落在地。 他在地上滚了一滚,只觉背后疼痛欲裂,却无别的异样。只听得喀嚓乱响,却原来沈百翎从树梢跌落,恰好落入树下老根的一道缝隙中,一片陈年枯叶之上。那些巨叶在这处树洞中沉积不知多久,竟也不曾腐化,今日便做了垫背之物,险险救了百翎的一条小命。 沈百翎仰面躺在枯叶堆上,渐渐感觉背上痛楚减去,心中却慢慢升起新的愁闷。他落入这树洞之中,头顶只余一线光辉,也不知要如何爬上地面,更不知河颐和花红焱几时才能找到这里,小鳄鱼精现下只怕还在舀着树汁,至于花红焱……她定是打着为自己报仇的幌子又和那朱羽打起来了罢,至于何时能想起自己,却又另当别论。 越想越是苦闷,沈百翎索性翻身爬起,四下里寻找有没有可攀爬的树根。求妖不如求己,与其坐在这里枯等,倒不如自己先想想法子上去。 黑暗中,倏忽又是一阵巨风刮过,夹着泥土与叶的芬芳迎面扑来,刮得百翎脸蛋生疼。只听得风声呼啸如马嘶狮吼,直震得身下枯叶喀嚓作响,头顶纠结缠绕的树根也自下而上,越震越剧烈,不时从头顶扑簌簌地摇晃下块块泥土。 沈百翎瞪大双目,只觉得难以置信,虽然早就听长老说过,百翎洲汇聚风灵之力,是以时时有大风,引来了一群鹰妖。可他今日方才知晓,这风,竟是从地底生出的!   ☆、第七章 湖洲藏珠 风吟不止,沈百翎呆立于黑暗之中,一身湿衣不知何时已被吹得干透,灌满了风高高鼓起,长长衣袂猎猎作响,忽地卷起一角啪地击在他面上。 沈百翎顿时惊醒过来,抚着面颊惊疑不定地凝望着风来的方向,目力所及尽是黑漆漆一片。 这风好生蹊跷! 好奇心起,沈百翎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踏上几步,此时他双目已适应这地底黯淡光线,看到前方虽也是老干丛生,带着长长根须和大块大块的泥土,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树根之中却隐隐有一些空隙,若是身材矮小的孩童或可钻过,仿若一个曲曲折折的地底回廊。 那风正是从这些树根的空隙间喷涌而出的。 这时风力已缓,吹在面上已不觉得凌厉如刀。沈百翎又看了一会,实在难耐满心疑惑,跳下枯叶堆,朝那树根满布的回廊走去。 树洞之中不比平地,沈百翎磕磕绊绊,几次不察被地上横贯的老根绊倒,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根茎中的小道蜿蜒曲折,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他心里暗暗有些焦虑,回头看,身后落下之处早已隐在重重树根之后,而前方除了微风徐徐,就只剩下一片看不清摸不着的黑暗。 都走到这里,怎么还能回头?沈百翎虽不如其他小妖身强体壮,却十分倔强,咬了咬牙,索性大步朝前跑去,誓要找到那风的源头不可。 又走了不知多久,沈百翎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他毕竟不比其他妖怪孔武有力,兼之人小腿短,走了这半天已有些疲累。且前方愈走树根愈是密集,已不似方才那般容易通过。他侧身半蹲着从两条腰粗的树根中挤了过去,不觉缓下步子。 就在此时,前方的风又剧烈起来,如巨浪排空般汹涌而来,若非沈百翎靠一排老根而立,险些便要被大风推得坐倒在地。前方垂下的一排根须也被大风卷得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地戳向四方,而更深的一团黑色之中,忽地有一道光闪过。 那道光虽极其微弱,如将尽的香火般只闪烁了一下,但昏暗中却在沈百翎的眼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是什么?仿佛寻到了希望一般,沈百翎顿时又有了气力,用力朝前挤去。 当再次扳开两道交缠的根茎从中钻过,沈百翎又看到了光。 这次更清晰了些,虽还隔着遥遥一段距离,却已可以望见若隐若现的一团莹绿。那团光忽而大盛忽而黯淡,将四周照得忽明忽灭,很有几分阴森诡异。 更稀罕的是,愈靠近这里风便愈强,然而即使是凌然大风也无法将这些包裹缠绕着绿光的根须吹散半分,那些老根仿若铜造铁铸一般,牢牢地扎根泥土,丝毫不容撼动。 这可苦了沈百翎,一面忍受着扑面的风夹带着泥土,一面还要竭力在这无处下脚的条条树根中开出一条小道。他又踢又踹,手掌更是磨得生疼,直折腾的手足酸软,总算挨到那团绿光近旁。 这时绿光忽地黯淡下来,眼前所见却更是分明。沈百翎咦的一声,忍不住更将脸凑近了些,只抵在包着那团莹绿的粗壮树根前,却看见,眼前被树根缠绕其中的竟是一颗手掌般大小、晶莹剔透的淡绿色圆珠。 风渐渐止息,树洞中没了其他声响。唯有那颗小小的绿珠,莹莹似月,清泠如玉,一闪一闪,于黑暗中绽放着独一无二的光芒。沈百翎面颊被那绿光映照得一片惨绿,眼中更是璀璨如星,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一臂之远的那颗圆珠,竟有些痴了。 沈百翎心中已隐隐知道,这圆珠只怕就是大风的源头,更猜到这是件难得的宝贝。他想了一想,伸出一只手,顿得一顿,却是十分稳定不见半分颤抖地抓向那颗淡绿色圆珠。 没想到那颗圆珠看似长在树根中一般,沈百翎只一伸手,没费多大气力便轻而易举地将之取了出来。他微微一怔,望着一只小手完全包不住的绿珠,心中慢慢涌上一阵喜悦。沈百翎低头赏玩着圆珠,只觉近看之下更是光洁圆润,颇有灵气。那绿珠也仿佛自知被沈百翎从巨木柞桑的根须束缚中解救了一般,绿光大放,更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不时探出几缕小爪似的微风缠上他手臂,却一碰即逝,全然不似之前所放大风凌厉逼人。 然而不过片刻,黑暗之中忽地有什么格格响动。沈百翎初始只顾望着圆珠微笑,待到身旁几条树根也开始瑟瑟抖动,才发现过来,惊讶地举目四望。 只见原本紧紧密集的树根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纷纷松散开来,方才还紧紧缠绕不分彼此,此刻却像是劳燕分飞的怨侣,只恨不得撇开几丈远。但这毕竟是在地下,百翎洲的土壤被这棵古木的老根差不多扎了个透,这般异动如何不惊动地面之上?只见头顶开始还只是簌簌地落下一些泥土,后来便是脑袋大小的土块碎石直往下砸。 沈百翎惊惧交加,一手抓着圆珠,一手挡在额前躲避着土块。忽然抓着圆珠的左手中绿光大盛,一股清灵之气沿着左手臂缓缓上升,那股碧光也渐渐笼上身体。 大风骤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沈百翎又惊又喜,感到那股清气已渐渐传遍全身,凉而不寒,只让他觉得好似酷夏中躲进冰窟一般惬意舒爽。 碧光莹莹中,大风已包裹住沈百翎。只见朱色衣衫不住鼓动,沈百翎只觉忽地脚下一空,却已轻盈盈地悬在了半空中。 不等沈百翎反应过来,只见他脚底竟也泛起一阵碧光。大风便在此时席卷了整个地下树洞,沈百翎只觉脚下一股大力推将上来,便踏着风轻飘飘地朝上飞去。 沿途可见树根无不剧烈颤动,无数土块迎头砸下却被大风拂向两旁。只见眼前黑暗忽地一扫而空,化作明晃晃的日光,沈百翎脚下一实,周身碧光渐渐散去,已然回到地面之上。他重见天日,只觉双目酸痛不已,忙闭上眼睛。 “百翎哥,百翎哥,可找到你啦!”只听不远处传来河颐的欢呼声,“红焱,花红焱——快下来,别打啦!” 沈百翎眯缝着双目朝前看去,只见一条粗短的身影从树上跃了下来,恰恰落在面前。河颐乐滋滋地将脖子上挂着的荷叶筒拿在手里摇了摇:“看,满满一筒!那群笨鸟一个也没发现,嘿嘿!” 沈百翎心中喜悦,笑道:“河颐,真有你的。” 河颐得意洋洋地道:“那是,我别的不行,爬树掏鸟蛋什么的可不在话下。既然婶婶的药已经到手,咱们也就溜之……那个大吉罢?” 这时只听树上喀嚓喀嚓之声不止,原来花红焱终究是一时不妨,被朱羽打落下来,好在倒也不甚高,除了撞断不少树枝,也没受什么大伤。 花红焱从地上爬起,仍自恚怒不止。沈百翎和河颐哪里能独留她再与那小鹰妖再斗下去,忙不迭一左一右,将之架着径自跑回了湖水中。 既取了柞桑树汁到手,当夜沈百翎便将药草依前法浸在树液中炮制给母亲服用。沈单青身子便日渐好转,过得些日子便已能下地行走。虽仍不免有些微恙,不过较之前些日子已是大好,沈百翎见如此,便也放下心来。 这日,沈百翎去屋后平日储放药草的青铜大鼎取药,手刚探进去,指尖却碰到圆圆一物,甚是滑溜,掏出来一看,竟是那日随河颐去百翎洲时所获的绿珠。原来沈百翎将绿珠带回家中后忙着为母亲熬制补药,随手便将其与剩余的树汁一起放在了铜鼎中,忙乱之下也就将它忘却了。 当下沈百翎将绿珠塞进怀中,又伸手去摸药材,谁知探了又探,鼎腹中却是空而又空。因沈单青连日来卧病在床,沈百翎哪里得闲到陆上采药,有出无进,鼎中的药草便渐渐拿光,只余下几枚残叶。 沈百翎只好又背上藻篓出了家门,好在沈单青大愈,家中也没什么可牵挂的。 待得到了巢湖之上,只见湖上雾气氤氲,到处可见水流打着旋儿朝着一处荡去,连那茫茫白雾也被带的勾起了一个个转儿,乍一看倒是颇为俏皮可爱,过得一会儿便又散了开去。 沈百翎游得片刻,雾气中便遥遥映出重重浅影,一带翠色若隐若现,不多时雾气渐稀,可闻得湖水拍岸之声,一排垂柳更是清晰可辨,原来已是到了巢湖岸边。 他多日不曾到得这片小树林,倒也十分想念,熟门熟路地走到林中一块大石上坐下,顺手揪过一片草叶衔在唇角便拧起了衣袖。 长衫常浸在湖水中十分沉重,百翎将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双被水泡得苍白剔透的手臂,捏着那片草叶舔了舔唇,便就着叶沿吹起了一首小调。 这曲子是母亲时时挂在唇边哼唱给他听的,调音悠长凄慢,夹着十分寂寥。此时风吹草动,卷着这漫漫凄声散向远方,飘飘渺渺也不知去了何处。 沈百翎合了目,依循记忆吹着叶片,调音渐次尖高起来,忽听哔啵一声,曲调戛然而止。原来那叶子柔脆不堪,竟是破了。 他低头哂笑,只得将残叶丢开。正理着滑落至腕处的广袖,突然背后便着了一掌,接着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喜道:“沈哥哥,可等到你啦!”   ☆、第八章 失物之痛 沈百翎回头望去,大石之后绿草丛中立着一个女童,一袭鹅黄衫子衬着小脸格外娇嫩,但见眉如弯月,目若点漆,不是阮慈又是哪个? 阮慈多日不曾见得百翎,当下如得了珍宝一般,紧紧扯着他袖子不放,笑嗔道:“沈哥哥,阿慈在这林子里等了好些天,你怎么老也不来?可教人心里急死啦。” 沈百翎想着连日来只顾着心忧母亲的病,竟将自己这位小伙伴丢在脑后许多天,不免也有些愧疚,忙摸摸阮慈脑袋上一晃一晃的丫髻,道:“阿慈不要生气,我这几日有事,不能得闲,倒累你天天在这里苦等……嗯,我给你赔罪罢。” 阮慈只撇着嘴,道:“人家担心你担心的要死,还以为你被妖怪抓了去,连季妈做的芙蓉糕都吃不下去啦。你可拿什么来赔?” 他伸手入怀,只想着取出什么东西讨好阮慈,逗她开怀,指尖自然而然便触到先前放入衣中的绿珠,当即便笑道:“阿慈,上次我不是说,要寻个好玩的东西给你?你看,我手中这是什么?”说着,便将手心摊开在她面前,掌上正躺着那颗绿莹莹的圆珠。 阮慈定睛一看,果然十分欢喜:“真是好看,沈哥哥,这个真的要给我么?” “那还有假?”沈百翎笑着看阮慈将绿珠托在手里,“这东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只管拿了去玩,可不要再生气才好。” “阿慈才没有生沈哥哥的气呢!”阮慈眉眼弯弯地道,“那是担心,担心!” 当下阮慈便在沈百翎身旁坐下了,她人小腿短,坐在大石上两脚便触不到地,双腿十分自在地荡来荡去,脚上一对葱绿鞋儿上的绒花也跟着一晃一晃。那圆珠如玉石般晶莹剔透,握在手中也不觉凉寒,她爱不释手地翻弄摩挲着,越瞧越喜。 沈百翎见阮慈嘴角含笑,看着绿珠的眼中也满是珍爱,心中也自然欣喜。忽地想起一事,他便问道:“阿慈,你方才说什么妖怪抓人,难道最近又出了什么大事?” 阮慈摇了摇头,支支吾吾半天才道:“爹爹说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流言要止于智者……阿慈不是笨瓜,才、才不信那些话呢!”她见着百翎前分明担心得要死,现在缓过神来又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沈百翎心中觉得好笑,道:“好、好,阿慈是聪明瓜,是全寿阳城最聪明的小姑娘,这可好了罢?” “呸,沈哥哥就会拿人取笑!”阮慈白了他一眼,转眼又扑哧笑了,“不过季妈也说她看得真切,城中人所传也不纯是谣言……巢湖上有妖怪,沈哥哥,你可知道?” 沈百翎一怔,心道:我自然知道,不过妖怪不是在巢湖上,而是在湖水下。但面上却装作茫然不知的神情,道:“巢湖上怎么会有妖怪?湖面上有那么多渔船,要是真有妖怪,哪里还能打渔呢?” “是以说近来才有嘛。”阮慈煞有介事地道,“季妈说那日我们的船不定就是被水里的妖怪使了什么怪法子拉走的,幸好我福大命大,被沈哥哥救了上来,不然也就成了妖怪的糕点啦!” 沈百翎此时已心知,八成是湖水中来往巡视的巢卫队被人族发觉,才引来这么一桩流言,微笑道:“妖怪也未必尽是坏的啊,若我是妖,难道阿慈也便不理我了不成?”他这话大有深意,出口后心中也有些惴惴。 只听阮慈嘻嘻笑道:“沈哥哥怎么会是妖?若妖都是你这样的,阿慈更是不怕上巢湖边来啦。” 沈百翎一听,心中更是欢喜,望着阮慈微微笑着,心道:阿娘总是说人族惯是狡诈,但阿慈却和她所说全然不同,人族……人族也有很好很好的啊。 久别重遇,阮慈更是十分腻缠着百翎,他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好似小尾巴一般。沈百翎采药,她便在旁拔些花草应景,口中亦是呱呱唧唧说笑个不住,直至日薄西山,天色昏黄方才恋恋不舍还家而去。 沈百翎送她到寿阳城门外的老树下便驻足不再走,阮慈扯了他袖子,道:“沈哥哥,明日你还在湖边林子里玩么?”一双澄澈大眼满是求恳之意,显是十分期盼。 沈百翎一口应下:“自然是在的。” 阮慈如了意,顿时笑靥如花:“那就好!”踟蹰了一下,她又扯了扯沈百翎衣袖。 百翎低头询问地看向她,只见阮慈双手绞着衣带,双颊生绯,嗫嚅了半天方说道:“你……你送我那么好看的珠子,阿慈心中很是谢你。我……我没有别的什么可给沈哥哥的,只有前日自己做下的一个荷包,你、你别弃嫌!”说着解下衣裙上坠着的一物甩进沈百翎怀中,红着脸抽身便跑了。 沈百翎怔怔瞧着她兔子一般窜进城门没了踪影,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手中那物。只见是一个水色绸缎面的荷包,上绣着野鸭子也似的两只水鸟,还有几瓣莲花,针脚歪歪斜斜,犹可辨出拆过的痕迹,显是改了又改,费尽心思,只可惜做工之人于女红一途实在没什么天分,这荷包看起来当真不怎么精致好看。 但沈百翎一看便知是阮慈亲手所制,心下一甜,哪里还在意什么手工,喜孜孜地便贴肉挂在了衣襟内。 返还居巢国时日已有些晚了,还未靠近家门,沈百翎一颗心又沉了下来。推开木门,只见院里窗内俱是黑洞洞的,沈百翎只道母亲已经等不得先行睡下,蹑手蹑脚便朝内室走去。 屋中半点灯火也无,荷叶床上隐隐绰绰可见被中隆起。沈百翎长吁一口气,悄然除去外衫,正要在床边矮榻躺下,便听锃的一声,屋中忽地大放光明,床头一盏古式铜绿水灯已然亮了。 沈单青翻身笼被坐起,面上如覆了一层霜,冷冷道:“原来你还记得还家来!去了哪里?” 沈百翎吓了一跳,他素来畏惧母亲,呆了半晌方怯道:“去……去树林采药。” 沈单青听了更是生气,厉声道:“你道我闻不见你那满身人臭味!老实说来,可是又去了寿阳城?” 沈百翎这才想起,自己匆匆进门,竟忘了掩去沾染上的人族气息,不由得带出几分心虚,低声道:“阿娘……儿子错啦,你别生气。” “为何要去那种地方?我说过多少次,人族尽是些害妖的腌臜货色,满肚子黑心肠,你怎么就是不听——”一句话尚未说完忽地戛然而止,却原来是沈百翎里衣领口敞着,露出挂着里面的荷包,沈单青一眼瞥见,顿时气得双手不住颤动,怒斥道,“你……你竟还收了人族的肮脏之物,是哪个人族的小贱货?” “阿慈赠我的荷包才不脏!”沈百翎见母亲将好友所赠之物说的如此不堪,忍不住脱口反驳。抬头时发现母亲已是声色俱厉,却已掩口不及。 沈单青唰地掀开花被,一步踏上前已将那荷包攥在手心,不过扫了一眼,便冷笑道:“竟还绣了鸳鸯……好、好,好得很!”她口中虽在赞好,声调却愈来愈冷,实是怒极。 她望着沈百翎,眼中忽地射出极复杂的光,似是憎恨,又仿佛恋慕,喃喃道:“你……倒是越来越是像他……哼,我的儿子,竟要去和人族厮混么?”她面上神色不断变幻,渐渐化作一团解不开、消不去的怨毒,恶狠狠地低下头,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荷包。 沈百翎见到母亲神色,心中已觉不对,待要从沈单青手中夺回荷包已是不及。只见灯下寒光一闪,沈单青已拿起了床头藻箩中的一柄铜剪,发狠似的将那荷包剪了个稀烂。 沈百翎眼睁睁地看着,耳边喀嚓喀嚓声响不断,心底更是有什么重重地沉了下去,仿佛阮慈的一片心在眼前碎成了千百片,自己却全然无力,再也黏粘不起。眼角一热,一滴泪便不由自主滑了下来。 沈单青看到更是怒火上涌,喝道:“你还敢为那个什么阿慈哭?”一扬手便将荷包丢在地上,拿脚不住踩踏,每踩一脚便恨声问道:“还敢哭么,还敢么?” 待到沈单青怒火稍减,青着脸熄灯自去床上躺下,沈百翎仍站在矮榻边,怔怔瞧着地面,月光悄然从窗纱中投下,青石板地上,绮罗荷包早已成了一团破布,哪里还能辨出原来的模样?   ☆、第九章 幻梦中景(上) 那夜过后,沈单青似是打定了主意不教沈百翎再与阮慈见面,整日将他拘在了家中,百翎便是走出屋门都十分不易,更不要提离开居巢古城,到湖边树林去了。 一日正午,沈百翎将院子打扫一遍后便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之际便坐在檐下执着一块尖石在泥沙地上划来划去,他虽未学过丹青,但寥寥几笔倒也形象,不多时沙土上便多了一个女孩儿的俏脸,头上还带着一朵野花,脸上的神气三分顽皮七分淘气,和阮慈更是别无二致。 沈百翎呆呆看了一会,便叹了一口气,唯恐沈单青看见,几下抹了去。 “百翎哥,你画的……那个挺好看的,做什么擦了啊?” 忽然头顶传来一句问话,沈百翎抬头一望,原来是隔壁河颐正扒着墙头在跟他说话,也不知待了多久,刚才那幅绘像显是被他瞧见了。 “嘘,消声!”沈百翎忙扭头瞅了一眼里屋,走到墙根下仰首,“河颐,你这么爬高上低,被河婶看见岂不糟糕?” 河颐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我娘忙着呢,铁铺的分水屏障不知哪里裂了道缝,水漫了进去把铁炉也给浇熄了火,我老爹和她去找长老家的飓越叔叔帮忙施法修补,一时半会儿啊回不来!”顿了一顿,又唉声叹气地道,“可是我娘出门时忘了她儿子还在屋里,将大门上了锁,要不我这会儿何用爬墙?” 沈百翎微笑道:“河婶怕不是把你忘在屋里,而是故意锁了大门要你收心养性罢?” 河颐呲了呲牙,苦着脸道:“百翎哥,你别取笑了。我借你们家大门一过,我娘回来要是问起可千万不要说漏嘴啊!”说着便要跃下。 沈百翎忙敛了笑意,摇手道:“不可。我阿娘在房中午憩,你一开门她就知晓,到时候才是说不清。”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转,说道,“你拉我一把,我们从你家隔壁普爷爷院子出去。” 河颐奇道:“百翎哥,你怎么也要爬墙?” 沈百翎脸上一热,低声道:“我……我要出城去,可我阿娘不允。但我下定了决心,不到那里去看一眼总也放心不下。” 河颐嘿然笑道:“嘿嘿,哪有何难?咱们动静小点,不让婶婶听见……来,我拉你!” 过得片刻,沈家院中悄无声息,已是没了百翎的踪迹。隔了一户人家的一个小院中,却从门后悄然溜出两个猫腰拱背的身影。 河颐自是溜去寻花红焱玩耍,沈百翎和他作别后便一路疾驰,游上巢湖水畔。 湖上白雾茫茫,岸堤杨柳依旧,林中夏风和畅,时时可闻鸟鸣啁啾,只是苍苔之上,那块大白石头旁却怎么也望不到那个喜欢穿着艳丽衫子的活泼身影。 沈百翎等了许久,估摸着沈单青要睡醒,才极不情愿地离了这里,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怅然,不住暗道:阿慈为什么不等了?她是不是等的厌烦了?她……她以后可还来么? 此后接连几次,沈百翎好不容易趁母亲不备溜出家门,却再也没能遇见阮慈,每每乘兴而来,失望而归,偶尔被沈单青发觉痛骂一顿,心中更是难过不已。 他愈是不见阮慈,心下忧怅愈多一层。日有所思,夜间更是常有所梦,只是往往梦到与阮慈一起玩耍不多时,母亲的身影便要打横里出现,将他痛斥一番,惊醒之后仍心有余悸。沈百翎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难得做了梦,还是极好的梦,最后却总是教母亲给搅合了去? 这夜,沈百翎沉沉睡去。梦中只见湖水澄碧,绿柳依依,正是到了湖边那片树林。 转过几棵大树,恰见阮慈坐在那块大石上笑盈盈向他招手,沈百翎刚要上前,忽地想起母亲,不由得先朝四下里扫了几眼。 谁知这一踟蹰,面前阮慈便没了影迹,忽而大风刮过,将湖上白雾吹入林中,不多时身周便尽是雾气,茫茫难以视物。沈百翎左右顾盼,朝前只走了几步便觉察出不对来,脚下硬邦邦的早已不是草地,好似已不在方才那片树林之中。 又走了几步,白雾中便隐隐现出一堵朱墙,墙后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树冠后露出飞檐一角,却是到了一处宅邸之外。 沈百翎从未到过此处,心中十分惊奇。但见那朱墙两端远远没入白雾,墙上又无甚门窗,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忽地墙内传来一声长笑,竟有人说起话来:“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机缘巧合,竟让我在此处找到了风灵珠!” 接着一个略显局促的声音道:“道长,这……这是什么宝物不成?” 那人笑道:“阮老爷有所不知,这件宝贝于你们普通百姓自是毫无用处,于我们修仙之人却是十分难得的一件异宝。只是据传言道,这东西自被一个妖邪之人从南疆盗走便无处可寻,却不知怎么到了阮老爷手中?” 阮老爷道:“这乃是我的独女从城外带回的,我只道是她捡了别人不慎丢失之物,她却非说是有人赠予她……唉,她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识得这般大手笔的朋友,真是怪哪!” 先前那人讶然道:“这倒奇了。不过我闻说寿阳城外近来妖物肆虐,残害了不少百姓,阮老爷怎么还敢放令千金随意出城?依我看,一个女孩儿家,倒是不出门为宜啊。” “唉,我那小女自幼顽皮,难以管教,哪里能拘得住她?”阮老爷叹了一口气,显是对自己的女儿十分头疼,“我与夫人几次叮嘱,令她不可再到巢湖边上玩耍,她却怎么也不肯听……” “哦,这倒更奇了。莫不是撞了邪,亦或是被妖物迷了心窍?”那人道,“城外妖气肆虐,我近日所见,连打渔的渔夫都躲在城中不敢到湖边去,令千金反之而行却一点事也没有,岂不古怪?依我看,那赠她宝物之人大有可疑,倒不如请小姐来一问。” 接着那阮老爷便吩咐仆人去唤小姐来,不多时一阵窸窣声响,一个轻捷的脚步走入院中,脆生生地叫道:“爹爹!” 沈百翎原本站在墙外听得出神,一闻到这个声音,顿时大惊,这声音他曾日日听见,是以十分熟悉,正是阮慈! 只听阮老爷问道:“你跟这位道长说说,这颗珠子你是从谁那里得来的?” 阮慈似是犹豫了一下,道:“他……他不让我告诉别人的,我不能说。” 那人温声道:“那可否告诉我,那个人住在哪儿?” 阮慈又过了半晌,方道:“他说自己就住在巢湖边,不过阿慈没去过他家里。”因沈百翎不曾令她不谈这些,是以这句问话她答得畅快许多。 那人哼笑道:“巢湖边?若是寻常人,现下哪里还敢在湖边居住,更不要提日日在那里与小姐约见了。不用多想,定是妖物无疑。” 那阮老爷啊了一声,似是十分恐惧,道:“这……这可怎么是好?道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能教她被妖物所害,只求你救她一救。” 那人道:“无妨,小姐看起来心智尚在,恐怕是被妖物蒙骗还不自知,过些日子明白过来就好了。只是这件宝物不知有没有被妖物下了邪术,小道不才,却要带回师门给尊长瞧上一瞧。” 阮老爷忙道:“只管拿去,也不必还来了。只是寿阳城竟出了这种妖邪之物,日久天长可怎生是好?” “阮老爷不必惊慌。”那人话音中带了一丝喜悦,安抚道,“我已传信回师门,将寿阳城异状俱已陈于其中,想来不日便有师兄弟前来,到时再联手将妖物一并除去,还城中一片安宁!” 阮慈在他们身旁,这才听明白二人在说甚,气鼓鼓地大声道:“沈哥哥才不是妖怪!不许你们捉他!” 那二人哪里听得进去,只听阮老爷道:“住嘴!你——就是这么纵着你,才让妖物蒙了你的心。季娘,还不把小姐带回房中?以后再不许她出门,给我看好她!” “小姐,别惹老爷生气了,快跟我回去罢!”那季娘劝道。 “沈哥哥才不会害人——” 大风又起,白雾围拢上来,将阮慈的哭喊和那户宅邸掩盖了下去。 “阿慈,阿慈!”沈百翎向前抢了几步,面前却已是一空,再无他物。他心中又是急切又是难过,一个声音在胸腔之中不住震动: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阿慈不来见我是因为被她爹爹关起来了……她没有厌弃我,她一点也没有嫌弃我是妖! 只是他在白雾中跑了半天,再也摸不到刚才的朱墙,阮慈和那二人也不知去向,这梦境到了现下竟演变至此,当真古怪之极。 沈百翎终是力尽筋疲,只得停驻脚步。 恰在此时,四下里无边无际的雾气中,传来铮铮几声弦动。   ☆、第十章 幻梦中景(下) 那微微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初始隐隐可闻,后来竟成了曲调。 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带着三分婉转三分凄楚,好似抚琴人心中藏着无限伤心事,只好尽付诸于琴韵之中。 沈百翎初时仍记挂着阮慈,但那琴声愈来愈清晰,竟好像从四面八方渐渐靠近,不由得也听了进去。 琴音越发凄切,顿挫间弦声愈见尖利,显是抚琴之人已难以遏制心中苦痛,反被那琴声牵引,错杂珠玉声中,曲调转而急促起来,一迸一颤间都好似打在心尖之上,即便是沈百翎这等不通音律的,都不由得隐生万念俱灰之感。 渐渐地,一阵啜泣夹在了弦动之中,似是一青年女子,约莫便是那抚琴之人。她嗓音娇嫩,虽是哭泣,却也如黄鹂啼血一般委婉动听。只听她哭道:“……你竟将往日之情尽数忘了,那我又记着作甚!你……你这般狠心,好,好得很,他日定要你将欠我的,统统还来!”话语中饱含怨愤,显是被伤的极深。 沈百翎听在耳中,心念却是一动,寻思:这女子是谁?这声音……这声音好生耳熟。 正当此时,只听“铮、铮”几声,那琴弦终是不堪拨挑,绷断了。琴音戛然而止。那女子的哭声顿时也无迹可寻了。 白雾漫天,沈百翎又不知走了多久,四下里寂静无声,周遭半个人影也不见,他心下便渐渐焦虑起来。忽地前方微风拂面,风中还随着一阵极淡雅的甜香,这香气沈百翎十分熟悉,他随着母亲日日制香药,是以辩得分明,正是沈单青时常用来熏衣的鸢尾香。 沈百翎忙循着香味朝前奔了几步,谁知一时不妨,脚下竟传来溅水之声,最后一步竟是踩在了水里。雾气渐稀,露出其后的光景。但见波光粼粼,清水泠泠,松软黄沙渐次延展开来,依稀是百翎洲湖滩的模样。 沈百翎走上湖滩,踩着沙砾向前行了几步,便看见一块大石后有红色闪动,转过大石便看见沙上伏着一人,半身躺在沙砾中,半身没于湖水里,满身朱红,绮罗衣袂随水飘动。 不等沈百翎走近细看,那人忽地从沙砾上挣扎着半坐起身,一头乌云般秀发倾泻脑后,露出一张煞白煞白的面孔,远山眉紧蹙,秋水眸无神,竟是沈百翎的娘沈单青。 “阿娘?”沈百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但沈单青却听若未闻。 只见她张合着唇不住喘息,面上现出极痛苦的模样,双手却张握着抓向澄碧的湖水,哗啦啦一阵水响,只见泛起的白沫中竟缓缓浮上一缕血色,那股血水混在湖中渐渐扩散,沈单青的双手却好似在水下找到了什么一般,捧着一物露出水面。 沈百翎还不曾看清那物是什么,便听到一声啼哭,嗓音甚是洪亮,正是从沈单青手上发出。他怔住,呆呆地想:这婴孩……莫非这婴孩竟是我? 他心中既产生了这一想法,便对沈单青格外留心,看了几眼果然觉得母亲面容虽是从未见过的憔悴,然确是较自己记忆中年轻了些。 这莫不是阿娘的梦境?沈百翎在心中暗忖,不禁更走近了几步,想看看自己幼时模样,谁知又是一阵怪风,白雾如幕布般挡了上来,将湖滩遮掩了去。湖水、沙滩、红衣的母亲和那小小婴孩霎时便化作乌有,不知去了哪里。 沈百翎此时心中迷雾只怕比眼前浓雾更要莫测许多,他百般寻思也摸不着头脑,面前场景不断变幻,也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如若都是自己脑子所思所想,这梦境也未免太离奇了些。 正思忖中,雾气中又有人声遥遥可闻。 这次是个少年,声音全然陌生,只听他朗声道:“青阳师兄,咱们有师命在身,还是快快前往黄山不要耽搁,寿阳之事改日再说不迟。” 回话之人约莫是个青年,只听他叹道:“杀妖除害,救民于水火,本就是我辈当为之事,哪有什么迟与不迟?我们若是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既然师侄的传讯已被我们看到,怎能置之不理?再说黄山那般大,待到寻得那物,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寿阳的百姓哪里等得?” 沈百翎沿着声音走来,眼前凉雾渐渐幻化出房屋门庭,却是到了一处院落之中。说话的二人正立于东侧一间屋内,窗户大开,沈百翎隔窗看去,屋中二人皆是一身白底蓝纹的广袖长袍,略瘦小些的大约便是那少年,另一高大的便是那青阳了。二人都是背对窗子,是以未曾发觉百翎。 那少年急道:“水灵珠可是人间至宝!若不是南疆那些女娲遗族出了叛逆,哪里能流落到中原来?多亏师尊神通广大,掐算出宝珠下落,若是再多耽几日,教十洲三岛亦或是昆仑山上其他门派察觉,到时咱们慢了一步,只怕就要错过。” 青阳摇头道:“那倒未必。唉,那水灵珠本就是南疆之物,掌门师尊虽是为了我派,此举也颇有趁人危难之嫌,甚是不妥,甚是不妥啊。” 那少年一甩袖,正待再劝,忽地别过脸来,一眼竟瞥见沈百翎呆立庭中,顿时怒斥一声:“你是何人,竟敢在此窥探?!”不等沈百翎答话便已捏起剑诀,袍袖灌了风般高高鼓起,一道蓝光如电般自袖内飞出,径直朝着百翎面上疾射而来。 “啊——!” 沈百翎从矮榻上惊坐起身,胸腔中噗通噗通跳个不住,心中只道:那人好厉害,只是捏起手指一挥,便能变出蓝光吓妖,难道便是母亲曾提起过的人族中最是凶恶的修道之人?梦中最后那幕委实惊怖,他呆了半晌才恍然发觉自己仍好端端地待在卧房中。 其时已是后半夜,屋中院外都是一派静谧。沈百翎心下略安,便想起自己仍睡在母亲房中,只恐把母亲吵醒,忙不迭回首望去,但见月光投在板壁上斑斑驳驳,荷叶床上空空如也,衾被早已凉透,沈单青竟是不知去向。 沈百翎顿时睡意全无,踉踉跄跄跳在地上,披上外衫便奔出了家门。此时城中众妖尚在酣梦中,沈百翎也不便寻求帮助,只得自己孤身找寻。 居巢国虽是千年前小国,古城却也占据湖底好大一片地。城中巨大石台上建有神殿以供巢神,其余东南西北四面各有民居数百,其间水藻丛生,青铜人面、古绿大鼎林立,若是细细搜寻一遍,只怕要找到天亮去。 沈百翎游来游去,惊起水鱼群群,连人面像群背后和大鼎肚内也不曾放过,可始终不见母亲身影。沈单青平素不好与妖交际,多年来连门槛都不曾踏出过几次,更不要提出城了。是以初时沈百翎根本不曾去城门附近看看。 直到城东北几条小巷转了个遍,不知不觉经过东面城门时,忽地一阵幽香传来,这香气他梦中已闻见过一次,正是母亲平日好用的鸢尾香,其间还夹着离香草的气息。他循着香味到了城门下,只见月光皎皎,明晃晃照着地下一物,走至跟前捡起一看,正是沈单青随身带着的香囊,囊袋中还有自己亲手用离香草所制的香丸。 他心下更是疑云重重:阿娘这许多年日间都不爱出门,怎么夜里却……还是在城门口?她莫非竟去了城外?又想道:这么说来,阿娘未必不曾出去逛过,她不喜妖多之处,是以时时在夜间闲逛散心也是可能的,我平日里睡在自己房中,她便是出门我也不知,若不是这几日她生了病,我哪里能发觉自己的阿娘原来也不是那般孤僻……是了,我自己不也十分喜欢溜出门么,原来这性子是随了她。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他将香囊收入怀中,一蹬沙地便游出了城门。只是巢湖浩瀚八百里,湖底更是又宽又广,虽说月辉明亮,隔了一层湖水也不免黯淡,更何况城外水藻茂密,直如树林一般,要在其中寻妖,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他蹬着水茫然四顾之际,忽地似有所觉般朝头顶瞥去,恰在此时,湖波动荡,似有一只无形巨掌将满湖的水不住拨来漾去,水浪翻搅,竟连湖底也被惊动了。沈百翎住在巢湖中十九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呆得一呆,便朝湖面之上浮去。 圆月皓白,清光隔了薄薄一层湖水不住晃荡,透出晶绿的光色,十分美丽。沈百翎只将一颗脑袋露出湖面,但见月色如水,几欲与湖波融在一起,湖面之上渡了一层银更显清冷幽绝。 正当此时,忽地一声巨响,好似就响在耳际。沈百翎刚仰起头,便见一道巨雷从空中劈下,将湖波劈起能有丈余高,碧浪排空,轰隆轰隆将湖面打得泛起好些白沫,湖上连日聚起的那些旋涡被搅成一团,湖心的白雾也被带起的劲风拂散不少。 分明夜色晴好,圆月当空,这雷好生古怪!沈百翎一把抹去被溅上面的水珠,在水中稳住身形,抬眼一望,不禁愣住—— 但见天穹如幕,一盏玉盘之下映着三五道身影,均是广袖长袂,玉冠白袍。最奇的是,那些人脚踏虚空,悬而不动,周身围绕着数道狭长的异芒,与他们足下长剑形状颇为相似,好似剑影一般来往穿梭。月色如水,照耀着这些人面上那一片冷峻,一看便不是好相与之辈。   ☆、11 霎时间湖上已是风云变幻,天边黑云乌压压地在穹顶聚拢,不时有紫电如蛇般在云间穿梭,雷声隆隆隐在云后,虽自那声炸雷之后再无什么震耳欲聋的动静,然天地间一片肃杀,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沈百翎呆立水中,早已无暇去管头顶是什么天气,他目光只在那几道人影上不住打量,心中不住叫道:这些是何人?来此处作甚?他们穿的衣衫……怎么和梦中放怪光的那二人如此相似? 那些人足下各踏着一柄长剑,剑上均有淡淡青光,夜间看来很是惹眼。苍穹如墨,乌云越聚越多,云际电光闪动不住,将湖面照耀得如白昼般明亮。为首那人面朝东向,朗声道:“阁下从我们进城起便跟在身后,现下又将我们引来此处,不知意欲何为?” 沈百翎一怔,心道:他们这是在对谁说话?顺着那青年目光看去,不由得又是一呆。 但见湖中波澜激荡,其中竟半没着另一道身影,只因紧贴着湖面,并不显眼,是以沈百翎最初并未瞧见。蓦地一道绚丽电光横空扫过,恰好经过那人头顶,但见身姿绰约,鬓发如云,一身红衣如燃在水中的火,更衬得面色惨白,那面容沈百翎十分熟悉,简直闭上了眼也能想出,不是他失去踪迹的母亲沈单青又是哪个? 只见沈单青缓步生莲,款款踏波而行,但见朱衣乘风展开,如莲花盛开湖面,当真较平日更美上几分。她走的虽慢,不过几步便已迈到那些人面前,虽居于下方却也面无惧色。 那些人目光紧紧跟随着她,见沈单青竟能在湖上行走,如履平地,也有几分惊诧。其中一人忽道:“听师弟说巢湖上妖孽横生,却不曾听闻出了什么道行高深的修士……你这女子瞧来十分诡秘,莫不是什么妖物?”说话间手已捏起剑诀,显是若沈单青敢擅动便要先发制人。 沈单青冷笑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先按个罪名上来,果真人族就没一个好东西!”声音虽不如何响亮,但远远传来,十分清晰。 她话语中不含半点善意,那几人面色更是冷峻,先前说话那人怒道:“说什么人族……原来真是妖物!妖女,巢湖之上这些漩涡可是你搞的鬼?你可知,寿阳城中百姓被你害成什么样?”既认定沈单青是妖,那几人便不再如早先那般客气,话语中更是咄咄逼人,虽是问话却一副笃定的口气,显是将巢湖之上的怪事都归于沈单青一妖身上。 沈单青又是一声冷笑:“你们人族百姓便是伤了、死了,尸骨被豺狼吃了,又怎么样?我平生见不得人族,最恨便是你们这些修道之人。”顿得一顿,厉声续道,“我一生姻缘尽毁于道士之手,年轻时便已立下毒誓,但凡见到修道之人,必是见一个宰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若不教你们有来无回,便让我死在当场!” 沈百翎躲得远远地,耳中听得真切。他从未听母亲说过这些,当下心中疑虑顿生:阿娘年轻时为什么立下这种誓言?是了,她说“一生姻缘尽毁于道士之手”,阿娘原来曾经成过亲。他想到这里,不由得露出苦笑,心道:我这是在想什么,阿娘没成过亲哪里来的我?啊,不对,难道她说的姻缘……难道我的爹爹竟是因为人族的修道之人才、才…… 沈单青从不曾跟儿子讲起过去之事,对于沈百翎的生身之父更是绝口不提。沈百翎只道自己父亲是死了,亦或是遗弃他们母子,是以也不敢在沈单青面前多问,只恐引来母亲满腔悲怒。 这边他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那头几个人族道士已是大怒,为首那人道:“好个妖物,竟敢如此猖狂,今日若不将你毙于剑下,怎对得住寿阳城里的百姓?”说着反手探向身后,只听一声清鸣,但见一道剑光闪过,那青年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原来他身携双剑,脚下踏了一把,仍有一柄留于背上所负的剑鞘中。 他身后那几人见了,一齐动作起来,顿时只见穹顶电闪雷鸣,阴沉夜色衬着那霍然几柄长剑,更是威势赫人。 沈百翎心中不免有些焦虑,只恐这几人伤了母亲。沈单青却是丝毫不惧,反倒踏前一步,微一蹲身便纵然腾空而起,但见红裙飘飘,霎时间已到了与那几人平齐的半空中。 那些人族道士凭借所学御剑之术和足下名器方才能停伫空中,沈单青无依无凭,却也悬在他们对面一丈多远之处,且身形袅娜飘逸,当即高下立见。 “呵……现在倒要看看,是谁将谁杀个干净!”沈单青长笑一声,周身忽地红光大放,厉芒中只见她抬腕旋身,展臂下腰,飘飘似在舞蹈,但一举一动皆是奇快无比,渐渐地生出了无数重影,沈百翎在下面远远望见,只瞧的目眩神迷。 那些青年在正前方亦是睁大眼睛看个不住,但见红袖招展如荷风微摆,纤腰摇曳如蜻蜓振翼,瞧来自是姿态美妙,渐渐地却头晕脑胀,胸闷欲呕,心中更是平白生出无端烦躁之感。为首那道士见机得快,忙不迭别过脸去,口中叫道:“几位师弟不可再看!这妖女身法诡秘,似是能搅乱我们内息,快御剑杀将上去,教她跳不成这怪舞!” 这一声喊叫总算将另几名道士惊醒过来,为首那道士动作甚快,说话间已捏好手诀,另一只手用力一挥,口中道:“着!”剑鸣嗡嗡,那柄青钢剑如飞般已疾射向沈单青面门。 沈单青冷哼一声,自袖中伸出一只雪白玉手,葱指不过在剑锋上那么轻轻一弹,青钢剑已被迫转了个向,径直朝着那道士的一个师弟飞去。 青年道士大惊,忙伸手在胸前一引,长剑疾飞之势便减了下来,那师弟已是满面惊惶,直吓得手忙脚乱,竟连用自己手中长剑将师兄那柄青钢剑荡开都忘了。 这下即便是沈百翎这样不通法术的孩童都已晓得,这些青年道士比起自己母亲那是相差甚远,他脸上便自然而然带了些笑意,一颗心也落回到胸腔之中,当下再看空中那几人也不如何害怕,寻思着:阿慈曾说寿阳城里逢年过节有人将猴儿耍来玩,围观者甚多,却不知与母亲戏耍这几人相比,哪个更有趣些? 沈单青在空中也是极为从容,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族修士也忒把我们妖族瞧得小了,这般无用之辈也敢放出门来?我已十九年不曾杀过人,想不到这次竟要杀几个脓包鼠辈!” 那些道士既惊且怒,他们初出茅庐,遵师门之命下山除妖不过当做一场历练,哪里想到首战便逢上了这等煞星。为首那道士略一出手便已觉察己方不敌,但若要示弱败退则是万万不能,当下只得抛出杀手锏,催剑急退到巢湖边之上,叫道:“几位师弟,快,结剑阵!” 沈单青冷笑:“还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怕你不成?” 只见以那青年道士为主位,几名道士均是脚踏长剑,各自寻一方位立定。霎时间以沈单青为中心,东南西北各伫着一道身影,成合围之势,将沈单青拢在其中。 只听那些道士口中尚念念有词:“东尊青龙,水润无止;西奉朱雀,火焚不息;南供白虎,风肆无阻;北承玄武,土生万物!”念咒的声音里,一手捏起剑诀,另一手动作整齐划一,皆是将长剑一抖,霍然刺向头顶苍天。 为首那道士立于沈单青正前方,手中也捏着剑诀,另一手中青钢剑却是刷地指向面前女妖,朗声道:“四合剑阵,结!” 沈百翎仰着头,耳中听得那些人叽里咕噜说些什么龙啊虎的,像是唱歌但并无韵律,似是祝祷但姿势实在单调,正略感无趣,忽见湖上乌压压黑云竟似有所感应,自发动了起来,愈旋愈快,竟好似巢湖上近日所现的漩涡一般,在空中也形成了一个奇大无比的云涡。 原本不过在乌云边缘偶见穿梭的闪电这下子亦是集密起来,沿着云中涡流盛放个不住,雷鸣隆隆,随着那云涡越压越低,忽地一声炸雷,一道紫电已打入湖中,直将湖水击起高高的,仿佛要溅到云上去。 只听云后雷声大盛,接连又是几道绚丽电光在湖上闪过,巢湖宛若成了一个破钵,被那狂风闪电将其中的水拍打过来激荡过去,沈百翎在碧浪之中更是成了一片小小草芥,不过随波飘零而已。好在他自小生在巢湖里,水性甚佳,不过受了许多惊吓,于性命倒是无碍。 待到他从水中再次探出头来,湖上光景已是大变。 只听周遭嗞嗞一阵乱响,电光闪闪,也不知那些道士是怎么做的,巢湖之上雷云为盖,四面电光为墙,竟将沈单青连同整个巢湖罩住,再观湖岸之上反倒是风平草静,不受半点影响。 那些道士自是躲在剑阵之外,为首青年将剑指天,用力向湖中心挥下。 只见紫电如流火般从云中飞下,沈百翎瞠目昂首,望着眼前这一片紫芒交织,似一张巨网向整个巢湖扑了下来,仿佛,整个天穹也要随着这张大网塌陷了下来。 注:“四合”其意有二,一是指四面合围,二是指八字中天合、地合、人合、己合。此处四合剑阵乃某草杜撰,取四面合围的意思。   ☆、第十二章 避入黄山 沈百翎睁大双目,眼前无数气泡夹着碧波拍在面上,涌入鼻中,饶是他不惧水,也被呛得咳个不住。那重重气泡白沫之中后,紫电乌云俱是一团浑浊,但澎湃鼓荡的湖波却证实了刚才那一幕绝不是幻境。 他方才见那电网难以抵挡,自然而然便蹬足一头扎回水中。然而雷霆之速哪里是他一介小妖能够及得上的,眨眼间便被一道雷击在背上,昏沉沉地被大浪盖了下去。 这什么剑阵好生厉害,阿娘可能不能受得住?沈百翎一想到母亲,咬了咬牙,又蹬着水噗地冒出水面。 刚一露头,一道紫电迎面便打了下来。沈百翎忙扑向一侧躲了开去,到底被荡起的湖波劈头兜面地盖了满脑袋水。他伸手抹了抹面,抬首四顾,湖面之上仍是电闪雷鸣,但落雷到底缓了稍许。 岸堤上,那几名道士面色也是煞白一片,其筋疲力尽之态不亚于沈百翎,显是支撑剑阵耗去不少气力。然而直至此时,那些青年仍未放下手中长剑,神情极是严峻地望向巢湖。 沈百翎顺着他们目光望去,胸口又是重重一跳,一阵喜悦涌上心尖。电光之中,红衣拂荡,玉面朱唇,一道长挑身影仍好端端地悬在半空,不是他方才找来找去没寻着的母亲又是哪个? 沈百翎正在心中欢呼不已,却见母亲忽地身形一晃,如花树枝头被雨打过的锦簇花团一般,摇摇欲坠起来。他心中一凛,暗道:难道阿娘被雷打中,受了伤? 他所料确是不假,那紫电交织着从云中落下之时,沈单青犹在半空,待要躲入水中已是不及,只得挺身相抗,她身法敏捷,倒也躲过不少电击,只是一身气力有限,终究是被一道落雷打伤了要害。 那些道士见她虽未被剑阵中的疾雷打死,但手捂着胸口不住喘息,显是受了重伤,顿时一阵大喜。为首那道士笑道:“妖女,今日非将你除去不可!”说着又与几位师弟催动剑阵。 乌云又自旋动起来。沈单青慢启秋波,瞥了一眼,舞着长袖又在空中飘摇起来,这次竟生出六道与自身一模一样的实影来,但见空中七个红衣身姿,都是一般绰约曼妙,一般灵动敏捷,兜着圈子在雷电中飞舞片刻,便已辨不清哪个是沈单青哪个是影子。 那些道士几次三番催动剑阵,紫电如箭矢般不住从云间疾射而下,电光大炽,将巢湖及岸堤一带树林照耀得犹如白昼,沈百翎只觉得眼睛一阵酸涩,忙眯起双目,从眼皮合着的一道缝中打量。 只见又是一阵电网交织,将空中几个红衣身影击中,绚丽光芒下那几个身影渐渐化作一片红雾消散了去,余下那些影子中传来一声长笑,笑声中充满嘲弄。 这时岸堤上那几名道士面色只有更差,为首青年额角鬓边汗水涔涔而下,面色已有些发青发黄,他咬着牙狠狠道:“再来!”另几名道士便又与他将一身法力输入剑阵,勉力催动雷霆之力打向沈单青。 沈单青兀自冷笑不已,忽地又有一道紫电劈了下来,正中肩膀,她笑声顿止,捂着伤处退往另几道影子中。 那道士喜道:“是了,真身不会消散,再御雷打下去!” 电光闪闪,灼灼刺目。待到沈百翎再张开双眼望向头顶,半空中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 他心中先是一惊,接着一股子寒气从胸口蔓延开来,全身的血液便要冻结了一般。那些道士却是喜不自胜,其中一个已无力再撑下去,便从剑上摔入岸堤草丛中,另几人则刷的一声收剑还鞘。 但见湖面之上雷电渐少,乌云也慢慢散了去。不多时又是朗月当空,疏星点点。 为首青年笑道:“好了,几位师弟,我们这便回寿阳城罢!” 沈百翎沉在水中,目眦尽裂地望着那青年,心道:怎能就让你这么容易回去!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为母亲报仇,忽地前方湖岸上又是一阵红光大放。 再抬头,那几名道士身后,一团红雾正凝结成形,现出沈单青的身影。不待那几人反应过来,沈单青双手呈爪状,十指尖尖亮出紫色利甲已朝着他们脖颈抓了过去,只听喀喇喀喇几声响,那几名道士皆是脑袋软软垂向一边,如破布口袋般倒在地上,竟是被沈单青尽数扭断了脖子。 为首青年站得远了些,是以独活了下来。他反应也最快,忙将手探向袖中,沈单青欺到面前时他已松开手将一物抛了出去,那物事碧光盈盈,风驰电掣般径自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眨眼间那道士亦死在沈单青手下。沈单青虽是胜了,但终是受了伤,捂着胸口咳了几声,亦软软倒在那几具尸体之旁。 沈百翎手忙脚乱爬上湖岸,借着月色跨过几丛野草,朝着母亲倒下之处奔去。不提防脚下忽地被什么软软的东西一阻,啊哟一声跌了出去,却原来是不留神踩在了那青年道士尸身上。 “鬼叫什么,我还没死呢!”沈单青怒道,强自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瞪着沈百翎还欲再骂,一口气却倒不上来,只捂着胸口喘息连连。 沈百翎忙抢上一步将母亲身子扶在臂弯中,关切道:“阿娘,你……你伤口痛不痛?” 沈单青又喘息一阵,缓缓道:“痛自然是……痛的,不过不能再多待了。扶我起来!” 沈百翎将手臂从母亲腋下穿过,将沈单青身子大半重量担在臂膀之上站了起来,问道:“阿娘,咱们这便回家去罢,我采些药草……” 话音未落,已被沈单青打断:“不可!” 沈百翎一愣,询问地瞧着母亲。沈单青刚才不留神又牵动伤口,嗽了几声,唇角已渗出一缕血丝。她面无表情,将血丝抹去,道:“那人族恶道士死前传讯出去,想必不久后就有人追来……我多年前旧伤今日被引发,再无余力遏制妖气。” 沈百翎这才恍然,那道士放出的绿光竟是传讯之物,却不知西北方向有什么厉害人物。他并无与人族相斗的经验,只得听任母亲安排。 沈单青又咳出一口血,续道:“人族道士中法术古怪,说不定便有闭气入水的妙法……我们若是回了居巢国,那些人族循着妖气到了水下,城中那些妖怪可不遭了秧?你适才也已看到,那些……那些人族只要是见了妖,哪里管你善恶,只要将我们统统杀了方才痛快!咳咳……”她一动怒,更是连喘带咳,呕了好多血滴在衣衫上,好在衫子本就是朱色,倒也不显。 沈百翎明白过来,点头道:“是,居巢国是暂不能回了。那阿娘,我们要到何处去呢?” 沈单青略一沉吟,道:“此处一路向南山峰甚多,我们不如避入山谷之中,那里野兽甚多,气息杂乱,便是有人追来也不易找寻……事不宜迟,这就走罢!” 沈百翎当下扶着母亲穿过湖边树林,一路向南而行。因唯恐撞上什么人族,沈百翎只捡那偏僻小径来走,那些野兽嗅到沈单青身上妖气便不来侵扰,是以反倒无事。沈单青身上有伤,多年前旧疾亦被引发,二妖时不时便要停下休歇,沈百翎便趁此机会随手拔些药草嚼碎了敷在母亲伤口上,加之妖族体质本就强健,待得到了黄山脚下,沈单青虽旧疾未愈,外伤却已好得差不多了。 又过了一日,来到山下一片小树林中。一条浅溪自林中蜿蜒流过,滋养得附近好一片丰茂百草,沈百翎扶着母亲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坐了,便四下去找寻些吃食。 这片树林虽不很广,却生机无限。及膝野草中漫步走来,沈百翎已发现了好几个兔子洞。他虽不擅猎,但本是妖类,目力自是胜过寻常猎户。只一瞥眼,便瞧见不远处绿草簌簌而动,草叶间灰绒绒一团霎时闪过。 沈百翎心下一乐,想道:今晚可有烤兔子肉吃了!将长衫绑在腰间便追了上去。 那野兔在草丛中跑得很快,一折一转带着沈百翎兜了几个圈子,但沈百翎足力甚迅,不过一瞬又赶了上来。野兔也甚机灵,在草中跑得一会,蓦地朝前奔去,躲入一棵几人合围粗细的老树根下竟不出来了。 沈百翎无计可施,挽着袖口心道:若是将水灌入洞里,看你还出不出来!但此处离那溪流已有段距离,若是去取水之时野兔趁机溜走,也只是白费力气。 这时一阵凉风拂来,将他衣袖吹得不住飘动。风中竟夹带着隐隐炊烟香气,沈百翎鼻翼微微抽动,从树后转了出来。这一看,顿时一怔,原来他追着野兔竟跑到了树林边缘,这林子是在一带缓坡之上,坡下但见良田陇亩,阡陌相间,更有木屋数十间,茅草铺就的屋顶鳞次栉比,黄土小路穿插其间,竟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村落。   ☆、第十三章 云小猴子 “这么说来,你母子二人是家中遭遇大难,不得已流落到我们太平村来的?” 堂中上首坐着一位瘦削老者,颌下三绺长须,虽一袭青衫不见如何富贵,然双目湛然有神,自有一番威严气度。这老者姓云名平,正是黄山山脚下这小小村落的村长。太平村原本名为云家村,村中自是以云姓者为一大族,里正一职也历来是由云氏一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 这云氏一族可不是普通的乡野氏族,其先祖曾是镇守一方的边疆大将,也曾立下赫赫功勋,故而云家村得以被朝廷恩赐修建祠堂,更赐名为“太平”。可惜百年之后,云氏一族在朝廷再无能人不说,便是连个考取功名的入仕之人也无。即便如此,在这太平村中,云氏一族依然有着好大威势。 村长云平虽说不曾考上什么功名,但也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他饱读圣贤之书,倒也有几分悯弱怜苦之心,在村头见到沈百翎扶着母亲经过,孤儿寡母十分狼狈,便将他们请回家中,好茶好饭招待了一顿,细细询问他们来历。 沈单青最是厌恶人族不过,虽吃了人家的嘴软,却也不乐与之交谈。沈百翎只好编了些谎话搪塞那村长,称自己和母亲是北面山外的人,逃难到了此处,是以才有了方才那一问。 云平见沈百翎不过十三四岁,举止虽然没什么礼数,说话却井井有条,便也不疑有他,颔首道:“你们能到了此处,实属不易。再往前去便是紫云架,深山老林的更无什么人烟,倒不如在太平村中安顿下来,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他不过开口这么一说,沈百翎倒是不甚在意,只是拿眼去觑母亲的神色。 沈单青自到了黄山脚下仍不见有人追来,心中已是放心不少。虽对那人族村长的提议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言拒绝。 既得了村长的允可,太平村便无人再来罗唆。村南口极偏僻处有一间无主的破茅草屋,沈百翎便和母亲在那里安置了下来。 初时几日,他心中还十分担忧,只恐那些道士的同伴一路找到这里。谁料过了小半月依旧风平浪静,他便放下心来。 沈单青因着旧伤复发,整日里卧在床上,全赖沈百翎每日随村民上山砍柴时顺手采来的草药将养。俗话说靠山吃山,倚水吃水,太平村在黄山脚下,依仗这座山亦是多年。出了村口向南便是一条山石子路直通上山,沈百翎跟着村中人走不过几回,便将山路认熟了。 黄山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其间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并称四绝,山峦起伏,奇峰无数,或崔巍雄浑,或峻峭秀丽,以天都、莲花、光明顶三座主峰景色最胜。太平村所靠的不过是八十二峰中籍籍无名的一座小峰,却有个十分具备佛性的名儿叫做紫云架。 紫云架虽说不是什么名胜,却也风景秀丽。沈百翎时时到山上去,一是为了采些药草给母亲疗养,二还有些赏赏名山大川的意思在内。 这日他在紫云架上发现一处斜洼地,里面天生天长着好些灌木也似的低矮小树,枝上无花,却生有香叶,他虽不知这是什么奇树,料想母亲应当知晓,便摘了好大一捧放进背篓。载着一篓所获下了山,还未走到家门前,便听到有人叫喊,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求恳之声。 “云家的,你这儿子可得好好管教!才这么大点就会骗吃骗喝,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沈百翎一听此话,便知道又是隔壁家的独子在村中闯了祸,教苦主找上门来理论。那户人家也只是一个寡母带着个儿子过活,寡妇姓李,丈夫是云族的旁支,可惜早些年就已过世,只留下一个年方五岁的独子,却是顽劣之极。沈百翎搬来他家隔壁不过半月,便已听说了那小孩的斑斑劣迹,当真是罄竹难书,数不胜数。 李氏每到这时自是赔罪不迭,只是今日那村妇十分泼辣,颇有些得理不饶人之势,越骂越是大声:“便是你穷得只好讨饭,也没有从人家手里夺抢的道理,这岂不成了强盗恶贼?这有娘生没爹教就是不成!” 沈百翎自己便没有父亲,听了这话心中也微感不快。这时只听一个嫩生生的嗓音道:“呸,稀罕你的烂包子臭窝头!这般难吃,只好拿去喂猪喂狗,要不是你们家的死阿香硬塞到我手里,我才不要呢!” 话音刚落,便有圆圆一物跃过篱笆,落到沈百翎家门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肉包子,只是在地上滚了一滚沾了好些灰尘,上面还带了一排小小的牙印。 那小孩听着年纪不大,一张嘴倒是伶俐,接连又骂了好些话,只说的那村妇张口结舌,只得气鼓鼓地走了。 沈百翎捡起那包子,隔着篱笆递了过去,道:“喂,你丢的包子。” 那李氏立在门前眼圈犹带粉红,忙拭泪强笑道:“原来是沈小哥,到让你见笑了。”正说着,她粗布裙衫一动,后面钻出个小小男孩,个子极小,瘦伶伶的像只小猴子。 只是那小猴子大眼一翻,十分不客气地露出两个白眼仁给沈百翎,口中嗤道:“你傻了么,那么脏的东西还能吃?”虽话语中很是不屑,斜睨着那肉包子的眼神里却满是可惜。 李氏忙在他脑袋上轻拍一记,斥道:“哪有这么和人说话的?快赔不是。”只是她性子软弱,不光村中妇人多在言语上挤兑欺侮,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怕她。 那小猴子只白了沈百翎一眼,牵着母亲衣角便要将她硬拽进门去。李氏只好向百翎歉疚地一笑,依着儿子进了门,待合上门时已是柔声细语地安慰起儿子:“好啦,还不把外衫脱下了给娘,这一身泥土也不知是在哪里滚了一圈……快去喝点热水,灶上瓦瓷碗里便盛得有……” 沈百翎捏着那枚冷冰冰的包子,在篱笆这头又呆呆地站了片刻。他虽亦是有一个母亲,此时却着实羡慕极了那个瘦伶伶的小孩,那份如细雨润物般的温柔慈爱,却是他无论如何想换也换不来的。 那猴子一般机灵的小鬼似是从那日沈百翎望着他母亲的眼光中觉察出了什么,自此之后但凡看见沈百翎总是报以白眼仁两个,更是时时在沈百翎炮制香药之时前来捣乱,不是一脚踹歪了刚绑好的篱笆门,便是将晾晒在屋檐下铺满草药干花的扁箩打翻。 沈百翎自为已十九岁,便是在妖怪中也不是个小孩子了,虽身体不曾长大,却也很有些成年者的心智,便不与那小猴子计较。李氏瞧见了却只有更过意不去,于是便在沈百翎上山采药之际,常到破茅草屋中陪伴照看沈单青,纵使沈单青冷言冷语,连个笑脸也不给,她也无半点怨言。 这日沈百翎已向母亲问明那山上洼地之中的乃是茶树,又听说那些香叶嫩芽只要蒸焙得法,不仅可以冲泡来喝,卖给过往行脚商或是村中读书人也颇受欢迎,他便十分意动,当下便负着背篓上了山。 待到带回满满一篓茶树叶归来,刚进了村口又是一阵吵闹声。沈百翎循声到了家门前,果然又是那小猴子惹了事,只是这次围拢了好些人瞧热闹。他环顾之下,围观者多是面带嘲讽亦或是幸灾乐祸,显是平日里对那小孩积怨颇深,也不知晓这一个五岁孩童哪里惹来这许多怨怒。 李氏揽着自家儿子,面上很有些谦卑,周围人又都是指指点点,她只是对着面前那人不住躬身:“云……靳少爷,您说的话固然在理,只是……只是这事不会是我们家孩子做的。” 沈百翎将背篓放在檐下,索性便站在屋前瞧了一瞧。李氏口中那位“靳少爷”看模样不过二十余岁,身材极是瘦削,长袍纶巾,看似弱不禁风的一副文人模样,却偏要撑出先祖中那位武将的气势。他沉着一张长脸,冷冰冰地道:“我那几部书晒在屋外好好地,不过半个时辰再看便被倒了好些墨水在上面,全村中就数你们家的云天青最是调皮捣蛋,今日又有人看见他经过我家门前……不是他还会是谁?” 沈百翎秀眉微轩,心道:云天青?原来这便是小猴子的大名,倒挺好听的。 “就是、就是!”围在篱笆外的一个妇人忙插口道,“云靳少爷可是村长家的公子,又是秀才,那还能说错不成?”正是前些日子被小猴子挤兑过一番的泼辣村妇。 “可不是,前些日子还把我小弟绊了个大跟头,额上摔了好大一块乌青。才五岁就这么坏,长大了定会为害一方哪!” “可不是嘛!” 其他村民亦是议论纷纷,话语中皆是偏袒信服云靳,对李氏和那五岁的云天青毫无半点怜惜同情。 那小猴子被母亲搂在怀里,可他那母亲也不过是一个怯懦的乡野女子,面对悠悠众口,哪里还有辩解的份儿?他大眼一翻,反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冲口便道:“我没有!没去你们家,更没碰你的破书!” “你!”云靳大怒,指着他道,“论起辈分,好歹你也要叫我一声叔父,如今竟敢这么没大没小!你惯会扯谎,碰了自然也说没有,我看我那部《论语》和《春秋》定是你弄污的!” “就是,我看也是。”那泼辣村妇连连附和道,“我亲眼瞧见,他晌午那会儿在村长家外面转来转去,贼眉鼠眼没个正样儿,一看就不安好心,真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臭小子!” 沈百翎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了大半。李氏平日里帮他照料母亲,他虽不曾当面道谢,心中着实感激,现下见那村妇说的如此不堪,那些村民竟没一个驳斥的,不免有些生气,偏要帮上一帮,于是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们这些人,无凭无据,仗着人多欺负孤儿寡母吗?今日晌午小猴子分明是在我家后院胡闹,还糟蹋了我好些药草呢,这位大婶这么说,可是让他找个借口不赔我不成?那些药卖给货郎少说也能赚一贯钱,他不赔,难不成要你来赔?” 李氏和云天青并周遭一众人听了这横里插入的一番话,顿时满脸愕然。   ☆、第十四章 最好交情 那云天青年纪不大,脑子果真机灵,他不过一怔便了然沈百翎帮衬之意,硬着口道:“对,对啦!我在沈……沈大哥家,哪里去村长家外面转来转去了?” 沈百翎那番话自然是随口那么一编,不过却也下了套,逼得那泼辣村妇非得改口不可,否则平白便要生出一贯钱的债务来,太平村不过是荒野中一个偏僻小村,几百钱便已是一户农家一月的花销,那村妇哪里就那么舍得? 她见沈百翎说的煞有介事,当下便支支吾吾起来:“这、这……我……今天这日头好大,晒得人眼前发黑,晌午那会儿我好像是瞧见了云家这小娃儿,但也说不定是恍惚看错眼了……” “我听村中老人说的好,这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这位大婶,现下太阳虽是快要落山,日光却还有些毒辣,你既然晒得眼前发昏,倒不如回家去多吃几碗饭,也胜过在这太阳地里站着,说些不清不楚的话。我说的可对?”沈百翎这话虽是对那泼辣村妇所说,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是在众人面上那么一溜儿扫过。他心中不满,目光中自然便带了一股冷意,那些无聊村民们只和他目光一触,便不由得避了开去。 那泼辣村妇张口结舌,被沈百翎说的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转身离去。其余村民自然也觉得无趣,渐渐地便散了。 那位云靳少爷见此情景,朝沈百翎瞪了一眼,他自持着读书人的身份,便不去与百翎争论,只向李氏冷冷道:“云天青有没有弄污我那些圣贤书,还要细细查问,即便他今日不曾做下这些坏事,只看他那目无尊长、不遵礼法的行止,也需要好好责罚!待我回去向我爹好好叙说,再来惩治他!”说完便甩袖而去。 李氏见云靳和一众村民都不再纠缠,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向沈百翎道谢:“今日若不是沈小哥,我们母子俩只怕要被赶出这太平村了,唉,若是他爹爹还在,也不会是这般光景……”话犹未说完,眼圈又已红了。 沈百翎长这么大,倒是从未见过如此说哭便哭的婉约女子,他母亲沈单青杀伐果断,严苛狠辣,居巢国那些女妖怪年长的多如河婶那般五大三粗,泼辣精干,年幼的又好似花红焱那般刁蛮任性,便是唯一识得的人族女孩阮慈亦是调皮开朗。是以李氏不过刚流下两行泪,他就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我不过是讨厌那个大婶满嘴胡言乱语,那些人又只会在一旁看热闹,随口说几句话吓走他们,也不费什么银钱——啊,我刚才说的一贯钱也是骗他们的,你可不用给我。” 李氏一听这话,又抿着嘴不出声地笑了。那小猴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本来就没打算给你,我们家根本就没有一贯钱。”这话委实不假,听来也颇为心酸,那李氏叹了一口气,俯□抚着儿子脑袋道:“是娘没用……啊哟,你这里怎么肿起一块,又是、又是和王小哥那弟弟打架了?” 云小猴子这才忙拨开李氏的手,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是王章寿先说我是没爹的野孩子,我才推了他一把的,我没有打架!”说着用手捂着脑袋跑回屋里去了。 李氏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沈百翎还是对自己,喃喃道:“村里那些人成日里说我们家青儿尽会调皮捣蛋,可他也知受了伤藏起来不教我瞧见……我只盼着自己能再长些气力,将他平平安安养大,也算是对得起他地下的爹爹啦……” 自那日过后,云家那小猴子总算也知晓沈百翎并无恶意,虽见了面仍是两枚大大的白眼仁,沈家屋檐下的那些药草却再没惨遭过毒手,倒教百翎省了不少事。 不知不觉沈百翎和沈单青在太平村也待了一月有余,那些会踩着剑飞来飞去的人族道士始终没有找来这里,沈百翎有时想起那夜湖上电闪雷鸣的一幕,甚至会觉得不过是恍然一梦,在采药晒药的间隙忆起居巢国,忆起湖边树林,不免生出许多思念。 盛夏已至,炎炎日光自叶间梢头漫洒,地上便生出好些亮晃晃的明斑,犹如老天爷洒下的一把把铜钱一般。早蝉饮足了树汁,亦鼓着肚腹在房前屋后叫唤个不住,无端侵扰了好些人的白日美梦。 沈百翎推开自家的篱笆小门,将背篓里的几株绛紫色香花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紫云架近处的香草渐渐难寻起来,每每要寻些成色好的药草,更是要到深处去翻寻。沈单青在家休养,便是有李氏照看,沈百翎也常常记挂着,哪里愿意大半夜再回来,是以便想出了自己培些香草的法子。 他将那几株花的根须一一细细捋顺,放入早已挖好的小坑,正要拿小铲将土盖上,一弯腰,只听“扑”的一声轻响,有什么物事从怀中掉了出来。 那东西看起来又脏又破,比抹布还要落魄几分,沈百翎却视作心爱之物一般,忙丢了铲子捡在手里,十分爱惜地掸了掸灰,他望着手中那团已看不出荷包模样的破布,仿佛光鲜的绸缎面犹在,水鸟戏莲的图样更是在眼前晃个不住,至于送荷包的那个人……他却是连想起都有些不敢了。那双细长凤目蒙上了一层薄雾也似的回忆,隐隐现出一丝惆怅。 忽地隔着篱笆响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好似石子丢入湖水,霎时间漾起圈圈波纹,将沈百翎惊醒过来:“那是你擤鼻涕用的破手帕么,好脏!” 沈百翎一怔,抬起头,原来是云家小猴子正托着个窝头站在篱笆那头。他那些花草都是挨着篱笆所植,是以云小猴子不过一忒眼就看得清楚,沈百翎将阮慈所赠的荷包一直带在身边,从未让人瞧见过,日间不过是拿出来感怀片刻,之后未曾塞好才露了出来,不想竟被人瞧见,不由得面上带出些窘色。 云小猴子一面啃着窝头,一面哼道:“你娘不肯给你做新帕子么,都这么丑这么脏了……”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他似是瞧出沈百翎对那破布的珍爱,虽撇着嘴却改了口,“那你把它给我罢,晚间还你,我娘的手艺可好啦,到时候定是和新的一样。” 沈百翎顿时升起一丝喜悦,看着那小猴子的眼中也多了些期盼:“真的?” 云小猴子从未见过他这么迫切的模样,怔了怔才回过神,翻着两个白眼仁道:“那还有假……拿来罢,不然我可反悔啦!” 到得傍晚,沈百翎服侍母亲喝了药,出门来准备将扁箩里的干草药搬回屋内,见西方云霞如织锦般绮丽挂在天际,夕日给群山诸峰披上一层金纱,一行归鸟斜斜飞入山林,不由得站住欣赏。 地上暑气仍未散尽,村中孩童已在四下乱窜,只听一阵嬉笑,十几个孩童已从前面屋角转了出来,其中有男有女,俱是拍手乱笑,忽见后面一个孩子追了来,忙不迭尖叫着朝前跑去。 “哼,看我‘横扫千军’!”那孩童虽然个子矮小,肩上却扛了好大一把扫帚,以枝杈极多的那头不住往那群小孩身上乱拍乱打,颇有些虎虎生风的架势,落在后头的几个孩童已然屁股中招,他便叉着腰哈哈大笑,一副得意之极的小模样。 夕日余晖洒在那张瘦瘦小小的面孔上,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似一汪水中生出了许多融化的金子,更显炯炯有神。云小猴子恰站在了沈家外面,他看见沈百翎,面上犹挂着促狭的笑,手却伸进怀里,将一物隔着篱笆抛了过来:“喏,给你!” 这时前面那些孩童不甘示弱,又折了返来,其中一个遥遥立住大声叫骂,小猴子便又挥舞起大扫帚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经过几户人家时还不忘照别家的篱笆门踹上一脚,更是惹来好些斥声。 沈百翎望着那剁了尾巴的小猴子般上蹿下跳的身影,忍俊不禁,低头再看手中,顿时敛了笑容,心下却多了一份感激。只见手中赫然一个干干净净的荷包,恢复了原本色泽的绸缎在残阳下染上血色,红波里两只水鸟弯着头颈并排游在一朵莲花下,粗拙的针脚被一只灵巧的手重新改过,绣图精致了许多,便是连之前残破了的地方也缝合的看不出来,足见缝补之人的手工之巧,所费心思之多。 夜间,沈百翎躺在外室的板床上,虽满身疲惫,心中却很是喜悦。他捏着李氏补过的那荷包借着月光不住打量,好像阮慈的一片心意如今又被黏合好摆在他面前似的,想起那日阿慈将荷包掷在他手中时一转身的羞涩,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滩水,又好像钻了只小耗子般痒痒的。 如此不知不觉酣梦一宿,梦中竟又回到了那片湖边树林,林中那块大石雪白雪白地映着月光,穿着海棠色轻衫的小姑娘坐在上面晃着两只脚丫,那双葱绿鞋儿上的绒花也跟着如蝴蝶般上下飘动……   ☆、第十五章 又生变故 晨雾濡湿了窗纸,不多时又教升起的日头晒干,晴光正好,照耀得屋内一片光亮。沈百翎在床板上翻了个身,吱呀吱呀的动静总算将他吵醒。一睁眼,那个崭新如初的荷包仍好端端地攥在手心,沈百翎恍恍惚惚地便先是一笑。 待到坐起身才发觉已有些晚了,他忙将荷包挂回到颈上,又极小心地塞进衣襟里,摸了摸觉得从外面看不出来了,才披上外衫朝厨房走去。内室仍是一片安静,想来沈单青正在熟睡,夏日绵长,又十分闷热,虽在山里能好一些,她却总躺在床上,是以只得闷头睡觉,沈百翎除了端药进去,也不敢十分吵她。 好不容易将药汁熬煮好盛在瓷碗里,沈百翎一面吹着一面端起朝里屋走去,掀起门帘时唤道:“阿娘,喝药罢。” 屋内寂然无声。 沈百翎定睛一看,手便是一抖,滚烫的药汁洒了大半在他指上,顿时便起了一片红。可沈百翎却无暇顾及,只是目瞪口呆地瞪着面前平平整整的床铺,但见被褥都已叠放整齐,不大的屋中却空空如也。 沈单青居然又不知所踪了。 当下沈百翎便急匆匆跑出了家门,原本这时候他已该负着背篓上山,只是采药事小,母亲丢了事大,况且沈单青这几日咳嗽不断,咳血之症倒是好了些,可也并未痊愈,他这么一想,更是心急如焚。 “沈大哥,你也来捉蛐蛐么?” 一个嫩生生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沈百翎从思绪中分了点心神出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村口的一小片杂草地里来了。旁边草丛里蹲着个小孩子,瘦瘦小小透着股机灵劲儿,正是住在隔壁的云家小猴子。 云小猴子手里还拎了个不圆不方的草笼子,里面不时传来几声没精打采的唧唧声,显是他捉到的蟋蟀。他见沈百翎满面焦虑,又问了一句:“沈大哥,你到这儿来,也是捉蛐蛐玩吗?” “不是,我来找我阿娘。”沈百翎蹙着眉头答道。 云小猴子嗤地笑了:“难道你娘也会躲在草根下或是石缝里?” 沈百翎一愣,摇头道:“尽胡扯!我娘不知道去哪了,她身子不好,我怕她出事……” “那个凶巴巴的婶婶身体好着呢,她就会装病,还抢人家东西。”云小猴子撇着嘴道,拎着草笼子便要往别处走。 沈百翎忙一把拉住他:“你说我阿娘她装病,还抢东西?荒谬之极!”他话语中满是不信,母亲被那些人族道士打伤是他亲眼所见,沈单青咳血亦是常见,至于抢东西更是无从谈起,他只觉得小猴子是听信了村中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是以十分生气。 谁知云小猴子大眼一翻,挣扎道:“才没骗人!我亲眼瞧见的。你们刚来那日,那个凶巴巴的大婶就跑到我屋里来了,大半夜的和贼一般,她以为我和娘都睡着了,其实我那时醒着呢,她可不就是抢走了我的绿石头!”想起这节,他顿时鼓起两腮,看起来气鼓鼓的。 “什么绿石头红石头的,我阿娘对人族……对你们这些村民毫无兴趣,她躺在屋里那么多天连门都没出过!”沈百翎也不免声大起来。 云小猴子怒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娘也不肯听!她还不教我给你说呢。可是那块石头是我爹留给我的,那是他从山里挖到的宝贝,晚上还会发光,你娘就是看见它好看,才把它抢走的!”说着又想起一事,道:“你说你娘没出过门,我昨晚就看见她在村口晃悠,那时候都好晚啦,我看她定是趁你睡了憋不住,才出来溜达溜达的。” “更是胡扯了,大晚上她出门作甚,你又怎么会看到?”沈百翎蹙眉道,眯起眼斜睨着小猴子,眼中满是怀疑。 云小猴子摇晃着草笼子,叫道:“才不是胡说,乌头大元帅也看见了!我养的红斑将军被王章寿的臭蝈蝈咬死了,我早就打算上这儿来抓只新的和他再斗,谁叫全村就这里蛐蛐多。昨晚我趁我娘睡着了溜出来,蹲在草丛里找了半天,恰好乌头大元帅在一块石头后面叫的欢快,我扑了一下刚按住它,就在那时,我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婶婶从村里走了出来,她走得好快,不一会就到了村口。全村里那些大婶不是壮的好像村长家那头大牛,就是胖的好像阿香家那只老猪,我娘虽然不壮也不胖,可我溜出家门时她睡的正沉……不是你娘又会是谁?更何况她抢我的宝贝石头时我从眼缝里看得清楚,她面孔白得像鬼,下巴尖得像锥,眉毛眼睛和你相仿,眼神却好似能飞出刀子扎死人,可不就是个凶巴巴的婶婶么?” 沈百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猴子口没遮拦,说的话也很不好听。什么面白似鬼,下颌如尖锥,他母亲的确因病有些苍白,下巴也确是略尖,只是被这么一添油加醋,却硬生生由一个美人变成了丑八怪,能不让他又气又笑么?不过那眼神如刀的说法,他却在心内暗暗地深以为然。 不过云小猴子这么说来,倒好似是真的瞧见了。沈百翎转念一想,便好声好气地说道:“好罢,好罢。那你再说,后来我阿娘又去了哪里?” 云小猴子皱着眉毛想了一想,道:“她出了村口,没多停留就径直朝着山路去了,怕是要上紫云架——” “阿娘上山去作甚?”沈百翎脱口而问。 云小猴子又露出两枚老大的白眼仁:“我哪里知晓?许是凶婶婶在村里溜达不够,便要上山去逛逛,反正她那么凶,我看山里的老虎见了她也得绕道走……” 接下来他又要编排些什么,沈百翎可没空再听,既是听明白阿娘是上了山,太平村去往紫云架的路又只一条,他便毫不迟疑,拔步便朝山上奔去。 他一路奔跑,一路想:原来阿娘已能下地行走,她的伤已经好了……可她为何不告诉我,又偷偷跑上山去?她若是厌恶了待在太平村,只需和我一讲,我自然和她躲到黄山里去,只是山里尽是些豹子老虎,可没有小猴子这么好玩的小孩子…… 想到云小猴子,他又是恍然大悟:对啦,小猴子说阿娘抢了他的劳什子石头,怪道初来时他总是给我捣乱,原来是不满他爹爹留给他的宝贝被阿娘夺去……可阿娘要小猴子的石头做什么呢? 想来想去摸不着头脑,不知不觉却已到了半山腰。此处山坡略有些平缓,沈百翎早先发现的那片茶树林便在不远处。他驻足不前,在山腰上逡巡了好久,只是始终没能找到母亲的行迹。 正在这焦虑又起的时刻,忽地一阵清风夹着丝丝缕缕淡香飘来,沈百翎日日在这山中行走,一嗅便识出是附近野花的气息。他想道:若是阿娘也如这野花一般,留下点气味,也好一路闻着去找……对了,恰有一个法子可以一用! 他想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忙从怀里掏出自己平时放着碎香块的小囊。沈百翎颠倒了囊口向掌中一倾,接着便在碎香中拣出一小丸胭脂色的香珠,忙不迭用打火石将之点燃,更顺手将小囊中残余的香草碎叶丢在火中一并烧了。不过片刻,但见一股绯色烟雾自火中袅袅升起,那团雾气朦朦胧胧,在火上卷曲流转,慢慢地便伸展出细细一线,好似蛛丝般在风中荡来荡去。 那一线雾气如红色细丝,摇曳着渐渐伸长,飘荡着朝紫云架坡上探去。沈百翎在旁看了半天,欣喜道:“果然有用!”忙跟着那红丝向更高处爬去。 原来这香丸很有些奥妙,它有个名儿叫做寻迹,正是为了寻找失踪之人而制。沈单青年轻时学习制香之术,便听过这香丸的妙用,也曾制出过一些。她传授沈百翎制香术时亦将寻迹香的制法并自己留下的一丸给了他,想不到今日竟起到了作用。 寻迹香与留有要寻之人气息的物事一同点燃,所生烟雾便会沿途朝着那气息所在之处飘去。沈百翎来得匆忙,没有带母亲贴身的手帕之类,想到母亲一直用着自己所制的香药,便将那些香草全丢了进去。果然那烟雾便指引出了沈单青所去的方向。 空气中那股红烟细细缕缕,飘飘渺渺,一路带着沈百翎翻过紫云架,到了其后的另一座山峰青峦峰上。 这青峦峰上风景甚美,较之紫云架还更胜几分。四处绿树成荫,鸟语蝉鸣,处处显露着蔚然生机。但凡高山大峰,总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这青峦峰却温暖如春,生意盎然,以黄山之大,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座来。 沈百翎不过大致环顾一遍,已觉得这里实在是个少见的好地方。特别是峰顶那三棵格外苍翠浓密的盘根老松,看着便十分古朴,虽不比百翎洲那颗柞桑古木,却也极适合攀爬的模样。只是他心中仍记挂着母亲,只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便追着那股红烟朝峰顶另一侧奔去。 那缕红烟飘了这许久,已有些将断未断之态,摇摇曳曳飞过一条湍急溪流便渐渐消散了去。溪水奔腾,自一块大石后转了出来,又汹涌澎湃地径直从山崖上倾了下去,白练也似地悬在空中,成了一道银白瀑布。 沈百翎踏着山石,几下纵到了对岸。那红烟既已随风而逝,他只好自己四下寻找,好在峰顶地方不大,不多时他便在一片小树林的绿草丛中找出了踩踏过的痕迹。只是方有些喜悦,紧接着便是一惊,原来沿着草丛走不多远,泥土地上便露出许多斑斑点点、淅淅沥沥的暗红,闻来便是一股血腥气。   ☆、第十六章 洞中封印(上) 循着血迹一路追寻,忽地一阵寒气迎面扑来。沈百翎拨开面前一人多高的野草,眼前不远处赫然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 血迹滴在洞口岩石之上,没入那一片黝黑之中,沈百翎虽不敢确定这血迹是否是母亲留下,心下难免惴惴。只是站在这里也不能明了真相,他一咬牙,迈步便冲了进去。 洞内甚是昏暗,道路更是坑洼不平。沈百翎正自懊悔没带些可燃之物充当灯火,扶着石壁的手一个摸空,险些栽进另一个洞中之洞。他走了这一会儿已双目已不似进来时那般两眼一抹黑,借着些许微光辨认了片刻,发现眼前竟多出一条岔道。 这洞穴可真是诡异,不仅有如冰窖一般,全然不似峰顶那般温和,更兼有岔道,若不是沈百翎身为妖,手足矫健,目力极好,只怕不等迷路,先要摔个七荤八素。 好在这洞穴之中,气味不易散,沈百翎嗅着那股血腥气,即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惧走错路。只是左拐右转,隐约觉得这洞穴似是通往地下,又十分深远,渐渐地更是一点光也没有了。 黑暗之中又不知行了多久,忽地脚下一滑,沈百翎忙弯曲膝盖沉□,他探手摸了摸地面,只觉得指尖所触又冰又湿,竟是结了一层冰。摸了摸沿途石壁,亦是如此,不知何时周遭温度竟已低到这种程度,幸亏沈百翎是妖族,不似人族般畏惧严寒,否则此刻早已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再往深处去的勇气? 在冰洞中又是拐来转去的好一会儿,血腥气渐渐浓了些,沈百翎却不怎么欣喜,他只恐母亲旧伤又加重,留了这一路血,只怕这一月的将养尽数付诸流水。 沿着血腥味又折向左边,这次走了没多久黑暗中便陡然一亮。沈百翎赶忙闭目,过得片刻方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极狭窄的岔道之中,朦朦胧胧地有光自前方右面投出。 他忙循着光加快脚步,一个右转眼前更是一片空旷,竟是到了一处极大的洞中空地。这处洞穴内坚冰更厚,空中还弥漫着薄薄一层寒雾。沈百翎一面小心翼翼地贴着冰地向前一步一挪,一面仰头不住张望,但见洞顶上面结了许多冰凌,长可达数十尺,如箭矢尖刺般竖直着宛然成林。这洞穴除了进来时的那条小道并无别的路,又深在地下,却十分光亮。沈百翎初时以为那些冰不同寻常,自可发光,过得一会儿才渐渐看出,似是那坚冰之后封着什么物事,是以才有隐隐淡蓝色光线从冰后渗出,那结冰最是坚厚、光芒也最盛之处只怕就是那物事所在的地方。 沈百翎怔怔地瞧着那冰层,心道:这么厚,只怕要拿大石来敲才敲得破,也不知那发光的是什么东西……嗯,倒有些像是一月前我在百翎洲树洞里找到的那颗珠子,不过那珠子发的是绿光不是蓝光……对了,我不是来找阿娘的么? 一想到此处,他顿时将目光转了回来,这时才瞥到冰洞一角蜷缩着一个黑影,淡蓝光辉下,那影子裹着一身朱裳,沈百翎一见之下,心中便是砰砰一阵乱跳。 他忙不迭奔了过去,谁知脚下一滑便载了一跤,来不及爬起已抢到那身影前,扳过肩膀转来一看,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唇角带血,气若游丝,不是沈单青又是谁? 沈百翎心下一阵难过,连连叫道:“阿娘,阿娘!你为何跑到此处来,可是又咳血了?”只是沈单青闭着双眼,听若未闻,她一动不动,若不是鼻翼仍微微抽动,简直就成了一个死妖。 沈百翎低头又细看,这才觉察出不对。沈单青身上竟也血迹斑斑,若是咳血之症犯了,不至于吐得身上到处都是。他忙撕开母亲血迹最多的肩膀处罗衫,那处衣衫早已破损不堪,略一用力便扯出好大一个口子,但见底下莹白肌肤早已血肉模糊,伤口裂开翻起处更是有些焦黑,竟好似被火烧雷打过一般。 他忙手忙脚乱掏出那个小囊,抖着手倒了半天才倒出残余的几块香药,只是打火石不知丢在了哪里竟摸来摸去找不着,沈百翎只好将药放入口中嚼碎了,把香药糊在母亲伤口之上。过不多时,只见伤口处渗出一些黄色脓液,血亦渐渐止了。 沈百翎将母亲头肩抱在怀里,心急如焚,只是他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体,勉力负起母亲只怕牵动她伤口,是以只能呆呆望着母亲血色全无的面孔,盼望她快些醒来。 他目光在母亲面上扫来扫去,忽地心道:小猴子说的不对,阿娘其实……其实美得很啊,我见过的这些女子,没一个比得上她,就是小猴子的娘和阿慈也……嗯,阿慈年纪还小,长大了说不定、说不定也是很美很美的。阿娘这么美,为什么一生姻缘还会毁了?她……她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又好看又厉害,我爹爹……我爹爹到底是……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怀中一声低低的□。再低头去看,只见沈单青眼皮微微一动,双目便即睁开,那对寒霜秋水目先是怔怔朝四周一打量,接着便缓缓落在一直瞧着她的沈百翎面上。 “阿娘,你醒了!”沈百翎喜道,双手仍搂着她肩膀,面上却绽放出好大一个笑,只恨不得连每根头发丝都透出些欢喜来,“阿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你可知,我——” 谁知话犹未说完,只见沈单青忽地一挣,接着沈百翎便觉颈上一凉,霎时间天旋地转,只听“砰、咚”几声,同时背后便是一阵剧痛。 沈百翎大吃一惊,背后顿时疼痛欲裂,颈上更是宛若勒了一道铁索,只难过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更兼有许多金星不住乱窜。待到痛楚稍减,眼前亦不那么朦胧,他才更是惊讶万分,原来掐着他脖颈、将他狠狠摔向石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阿娘沈单青。 沈单青一手摁在他颈上,虎口紧紧卡住沈百翎喉咙,一时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不住喘气。她方才醒来忽然发难,使力过大,本已止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肩上□之处有许多血水渗了出来。 “阿娘……为……什么……”沈百翎只觉咽喉一阵被挤压的痛楚,不仅说话艰难,便是呼吸亦有些不易,只是因为面前的是母亲,才没有半点反抗,但心中实在不解,说什么也要问上这一句。 沈单青微启檀口,尚未答话先是一阵咳嗽,牵动的全身不住打颤,伤口处血水渗出更快了。她又喘息了半日,再抬首时面上竟已覆了一层薄汗,那双狭长凤眼却更是凌厉了。她面无表情,蓦地抬起另一只手折在胸前,纤纤玉指捏出兰花般的手诀,嗽了几声后冷声道:“……咳咳……梦影雾花,尽是虚空……” 沈百翎瞪大双眼,背后一阵冰凉凉的濡湿之感,他知是身后冰壁被体温融化却无暇顾及,只是艰难叫道:“阿娘……阿娘,你在说……什么啊!” “……咳咳,因心想杂乱……” 沈单青冰冷的声音响在耳际,沈百翎眼前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模糊,水雾之中,母亲那张苍白秀美的面孔上隐约显露出极复杂的神色,只是那噏动的嘴唇始终不曾给出一个解释。 “阿娘……” “……咳咳……方万年逐尘……不如……”沈单青凤目怒睁,将捏着手诀的那只手猛然按在百翎额上,“不如——万、般、皆、忘!” “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这洞穴深处伴着寒气竟传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之极,饱含痛苦,竟好似野兽死前的嚎嘶一般,教人听了便心神动摇,胆战不已。 冰洞深处,沈百翎早已痛得眼仁直向后翻,几欲昏死过去,只是脑海中一阵阵翻江倒海,无数画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转,好似浩瀚海洋中的一叶叶小舟随波上下,却被一波一波的大浪打翻在水中,又搅合碰撞成千百万个碎片,如同一千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了头骨,又仿佛一万只利爪在脑中不住挖挠,便是想要昏死却也不能,只是浑身不住痉挛。 他睁着双目,只觉得眼前像是蒙了十几层白纱,除了蓝莹莹的一团明灭光芒什么也看不清。只是痛楚之中,母亲那声悠然长叹显得格外清晰。 “……娘这是无可奈何,你……孩子,你不要怪娘……”沈单青低低说道,又咳嗽了几声,沈百翎只觉得颈上那只冰凉的手也跟着颤了几颤,过得好一会儿才听母亲续道,“那二人……咳咳,那二人马上便要追来,地上那些血迹……你都能找到这里,只怕……只怕他们也……哼,不过那又如何?他们心心念念的水灵珠……还不是……还不是让娘占了个先!” 沈百翎瞪着眼前一片虚空,脑中更是阵阵鼓胀,好似被吹满了气马上就要爆裂一般。他疼痛难忍,口中只是□,便是思绪亦是断断续续,只模模糊糊地想道:……阿娘所说……那二人是谁……水灵珠又是…… 沈单青似是知道儿子此时惨状,竟也不去理会,只是自顾自低声说个不住:“娘……咳咳,流了这许多血,伤又是在心脉上……娘活不成啦!这水灵珠……咳……就给了你……” 颈上那股凉意忽地离他而去,沈百翎没了那股大力支撑,身子一软便滑落在地,背靠着冰壁歪倒在角落里。只听一阵喀嚓轰隆乱响,有许多冰屑迸飞在面上,沈百翎感到面上凉意,勉强朝前方望去,心中想道:……阿娘在作甚……打破了那块冰么…… 眼前渐渐黑了下去,那团蓝莹莹光辉似是熄灭了。不过片刻,沈百翎只觉得手指被扳开,一个圆润凉滑的球状物事落入掌心。耳边又传来沈单青的声音,这次又低微了许多,气若游丝拂在面上,好似母亲是贴着他脸颊说话一般:“娘……娘将你打伤,他们见了你颈上淤迹,自然不会以为我们有什么亲缘纠缠,又见你有这珠子,定要当我是为了抢水灵珠才将你……娘……娘一直待你不好,便是因你毫无妖气,恨你像极了那人……想不到如今却要为此深感庆幸!”   ☆、第十七章 洞中封印(下) 寒冰冷气逼人,濡湿了沈百翎衣衫背后好大一片。他脑中剧痛不已,仿佛一生经历的一切化作无数碎片,又拧成一股尖杈要破头而出一般。眼前自是朦胧,四下里寒气又不住扑面,仿佛要将他与这洞穴冻结在一起似的。 “滴答、滴答”,黑暗中几滴水落在地上,这声音在石壁间漾起回音,其响亮竟仿佛是打在心尖。沈百翎倒在冰上,手足渐渐麻木,心中迷迷糊糊地想着:我……我这是要死了么……阿娘…… 就在这冷意直沁入心脾的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忽地覆在他面上,那只手虽半点温度也无,却是柔软之极,直沿着他额角慢慢抚摸,自他额头滑向面颊,又落至下颌,一寸一寸摸的极细致亦极温柔,似是要将满腔柔情尽数倾泻在指间一般。 近旁传来几声咳嗽,连带得那只手也微微颤抖,沈百翎恍惚间不知怎地灵光一闪,顿时醒悟:这是……这是阿娘!他自幼母亲便极是严厉,动辄便是一顿斥责,一生中从未有过享受母爱的时刻,想不到首次略略感触母亲的抚爱,竟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与痛苦之中。 只听沈单青缓缓低低地道:“对啦……还有、还有这块帝女翡翠……呵,想不到一个山野小儿也会有这等封藏妖气的稀罕物,多亏了它,才让我们母子又多……多聚了些时日,咳咳,如有一日,你能记起……便将它还与云家那小娃儿罢……” 眼前一片昏暗中,唯有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近旁,沈百翎虽意识不甚清醒,却也感到她话语中蕴含的那份凄切悲痛,心中大震,涌上喉头眼角的那份酸楚竟在不知不觉中压下了脑中剧痛。 他泪水涔涔而下,眼角颊边早已湿漉漉的,只是黑暗之中沈单青不曾瞧见。沈百翎感到覆在面上的手愈来愈是柔软无力,渐渐停在面上不动,他悲痛之际,竟也挣扎出声,低低喊道:“阿娘……不要死……” 沈单青回光返照般的那股神采早已渐渐褪去,嗓子更是嘶哑,发声几乎低不可闻。只听她最后喃喃道:“百翎……我儿……若有一日你记得……咳咳,去找一个叫沈照的人……告诉他,我一生一世深恨着他,他欠我的,即便……即便今生不能取回,来世我也要他还来!咳咳……你问问他,他……悔也不悔?”说完此话,沈百翎颊边的那只手终于软软垂了下去,此后只听一阵窸窣声响,便再无声息。 沈百翎急痛之下,只觉一股血气从喉头喷出,接着眼前便一黑,终是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中不知躺了有多久,忽地额头上一凉,歪倒在地面上的少年惊醒过来,只觉面上、身下满是湿意。洞穴内滴答滴答之声响个不绝,依稀是满布石壁的坚冰正在尽数融化。 幽暗之中,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抹向面颊,指尖所触湿迹纵横,也不知是滴落的水珠还是早已褪去温度的泪。少年睁着一双目茫然地看着面前黑洞洞的一片虚无,头颅内仍在隐隐作痛,胸口好像洼陷了一大块似的,茫茫然、空落落。 这是……哪儿?我又是在……何处?他怔怔地想着,眼前似有许多画面闪过,那些浑浊不清的色彩,那些一霎即过的面容,却无论如何留不得、抓不住,只余下空虚的脑海,茫寂的心。 远远地,滴答滴答的声响里依稀多出了其他动静,好像有谁踩着水一路走来,慢慢靠近,似是不止一人。 “……青阳师兄,此处水灵气息如此浓厚,莫非我们寻来寻去不曾找到的水灵珠便藏在这里?”洞穴石道中回声荡荡,将那清脆如玉石轻碰的少年嗓音远远送了过来。 一个青年的声音答道:“若是如此只怕不妙……看血迹,那妖物从你我剑下逃出后似是辗转躲入这里,只怕现在正避于洞穴深处伺机反击。重光,你我需得小心。” 那重光哼了一声:“这女妖杀了我琼华派好些弟子,若不是身负重任,当日玄雩死讯传来时我便要……哼,不杀她难泄我心头之恨!可叹老天有眼,竟让她跑到黄山来,还教我们撞见。她便是收敛了妖气又如何,这次看她还能躲到几时?”话语中饱含怒气,似对他口中那个“女妖”恨之入骨。 青阳却要温和得多,只听他缓声道:“这女妖当胸中了一剑,竟还有余力隐匿妖气,倒也不同寻常。她若是蛰伏在山中不出,我们二人也难以发现,只是不知为何却要贸然偷袭你我?” 重光冷嗤道:“固然是自不量力,想要将我们也戮于爪下!这妖怪只怕是早已看中了此处洞穴,只是在山中兜兜转转,几次三番将我们引向他处,只可惜终是无法瞒过你我……不过这样看来,洞外暖意融融,洞内却是寒气逼人,当真有些古怪。” 说话间那二人的脚步是越来越近,少年虽不知他们是何人,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本能想要躲避,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手足无力,头重无比,勉强靠在了石壁上便已是喘息不住。 他喘气之声在洞内亦是回荡往复,只听那清脆的嗓音惊道:“里面有动静,是谁?”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溅水声,接着少年眼前便是陡然一亮,只见洞穴上空忽地有十几道厉芒飕飕闪过,个个都呈一柄小剑的模样,在空中头尾相接,围成一个大圈方沿着一个方向缓缓旋转起来,那些剑上均笼着一层青光,将洞穴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少年怔怔地望着那些小剑,立于他面前的二人亦是惊诧地望着他。这二人一高一矮,均着白底蓝纹的广袖长袍,高大的青年一头黑发以白玉冠束起,长眉入鬓,双目如星,唇角微勾犹带笑意,观之可亲,瘦小的少年则将一头乱发以玉带随意系在脑后,五官清秀,只是面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极不好惹的模样。 重光和青阳二人本以为洞穴内只藏着那只女妖怪,不想闯入此处却发现了一个呆愣愣的少年。那少年醒转不过片刻,脑中还是一片混沌,只眼珠不住随着那些小剑来回转动,过了半晌才觉察身旁居然有人。 此时青阳早已在他身畔蹲下,一只手亦已按在他腕上。少年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许久才张口问道:“你……你在作甚……”声音嘶哑低微,好似好久没有讲过话,又好似曾大声呼喝将嗓子喊哑了一般。 青阳对他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兄弟不必惊慌,我看你像是不太舒适的模样,便自作主张替你瞧一瞧——啊,你、你颈上这是……”他蹲下后这才首次定睛细看面前的少年,一瞥眼正巧看到他颈上一圈淤青,面上笑容顿时消隐无踪。 “师兄,先别管那小孩,你快看——”这时,那冷面少年重光忽然大声叫道,那声音从洞穴另一头传来,带着三分惊讶三分喜悦。原来他瞧着师兄给人看伤,心中很是不耐烦,便在洞中四下乱走,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转到了洞穴那头,想不到竟又有所发现。 青阳将少年扶起靠在石壁之上,这才回过头去。那少年微微侧头,隔着面前不住摇曳的衣角亦睁大了双目。 但见数十步开外,剑光较暗之处,赫然躺着一头巨大无比的奇兽。那巨兽尖嘴利齿,面朝这边侧卧在地,隐约可见背后生有几对紫红翎毛,其相似狼非狼,似狐非狐,身形竟要比熊还大几分,怒睁着一对兽瞳,犹有死而未僵之态。 重光便站在那巨兽尸体的旁边,极是高兴地道:“胸口有伤,肩处亦有……是了,是了!这正是那个女妖无疑,她死了,死的透透的,这下师侄他们的仇总算报啦!” 青阳也走了过去,蹲身在那巨兽胸口,腹部细细察看一番,点头道:“心脉已断,脏腑尽碎……的确是那女妖的尸体,强大如斯,倒是从未见过此等形貌的妖兽——咦,她颈上系的有物,那是什么?” 隔得老远,那少年自是看不清那巨兽脖颈上是否系着东西,只是看见重光俯□用手在巨兽颈中绒毛下摸索一会儿用力一拽,接着便望向掌中十分惊异地道:“这、这是……形如玉环,湛然有光……师兄,这是帝女翡翠!” 青阳恍然道:“这就难怪了。我只道那女妖妖力雄厚,是以受了重伤依然能够收敛气息,只是疑惑她为何死后仍能敛起妖气不外泄……想不到她竟是借着帝女翡翠的神力才能将妖息藏匿的无影无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语气中极是欣慰,似是一个困扰他半日的难题被解开了一般。 那女妖既已死去,青阳和重光便不像之前那般紧张。二人又返到这少年面前,青阳指着他颈上淤痕向师弟道:“重光,你看。这位小兄弟好似是被谁掐住咽喉要害才弄出了这些痕迹,我在想,是不是那女妖避入此处,发现了这个少年,意欲将他杀死却伤重难捱,是以这位小兄弟才能与一个妖兽共处一个洞穴却平安无事……” “那他倒真是命大!”不等青阳说完,重光便道,“只是此处山峰十分高险,难以攀爬,这小孩看起来也不是住在山中的猎户,如何会到了此处?喂,你是谁,是黄山附近的村民吗?”最后一句话则是问那少年。 那少年听到此问,细眉微蹙,面上渐渐现出极为困窘的神色。只听他喃喃地道:“我是……我是……”那声音带着几分茫然,似是重光问了他极难回答的问题一般,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一对墨色眼眸中满是空洞,轻声反问道:“我是……谁?”   ☆、第十八章 共返昆仑 冰洞中气氛顿时一滞,只听得滴答滴答一阵水响。青阳、重光站在水泊之中,靴子、衣摆尽被溅湿,这些他们却也无暇顾及,那少年空洞茫然的一句话似是自问,却又好似在问她们。只是这又教他们如何回答? 过得半晌,青阳轻咳一声,缓缓道:“小兄弟,那……你可否记得,自己家住何方?” 少年呆呆地摇了摇头。 青阳又道:“那你又是为何来到此处?” 少年茫然地看他一眼,又呆呆地摇了摇头。 重光跺了跺脚,急道:“一问三不知!青阳师兄,我们倒不如直接翻找一下他身上,许是能找到什么线索。”说着抢上一步便摸向那少年的怀中。 “重光!”青阳无奈地轻斥道,“你急什么。我方才切过他脉搏,这位小兄弟除了颈上有伤,倒也无甚大碍……只恐怕他是受了那女妖的一时惊吓,暂且失去记忆,说不定过几日便会想起来的。” “那便最好!”重光停下手,“那女妖虽是解决了,可是水灵珠却还未曾找到,我们要事在身,可没空和这小孩纠缠不休!” 青阳皱眉,正欲说他几句,却听到旁边那少年轻声说道:“你说的……什么珠,可是和这个珠子一样圆圆亮亮的?” 重光不耐地回过头,一望之下霎时间连话也忘了说,只是双眼木然地瞪着那少年,面上又是惊诧,又是不信。青阳见了师弟脸上神色,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那少年靠着石壁半坐在地上,一只手无力地抬起半空中,被水濡湿大片的暗红衣袖滑落至肘,苍白的手掌之上却托着一个圆润晶莹的淡蓝色明珠。 那蓝珠手掌般大小,似美玉般润泽,如明月般皎洁,散发着淡淡光辉。那蓝芒虽不比剑光明亮,却好似胜过了世间万物,让青阳和重光看得目不转睛,渐渐面上生出满满的欣喜之色。 待到回过神来,重光忙不迭拽住少年,连珠炮一般问道:“这水灵珠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在哪儿找到它的,可是在这洞穴中?是了,这洞里原本结了冰,是以现在才不住滴水,你可是从冰里找到的?” 少年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他只觉重光对自己说话口气十分古怪,又甚是无礼地揪住自己衣衫不住摇晃,索性抿着唇一言不发,见重光愈问愈不耐烦,索性连目光也转了开去。 青阳从旁看到,轻叹一声,将重光的手拨开道:“问话便问话,扯着人家是什么样子?我看这位小兄弟只怕什么都不记得,便是问他也问不出个结果的。”顿了一顿,又若有所思地道,“这水灵珠不会是被这小兄弟找到,恰巧被女妖撞见?于是女妖为了夺取水灵珠才将他……如若这般,这水灵珠便是这位小兄弟之物,我们也不便……” “什么便不便的!”重光又跺了跺脚,急道,“他一个普通人,得了水灵珠也没什么用,倒不如问他要了来,赶紧带回琼华派去。多在外耽搁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青阳摇头欲言又止。那少年在旁看到,见他二人似乎对手中那颗圆珠十分在意,便道:“反正我也不记得这珠子对我有什么用。你们若是想要,便给了你们罢。”说着便将淡蓝色圆珠递了过来,只是他对重光略感不满,是以那手一个拐弯,径直忽略了较近一些的重光,朝向了较为和气的青阳。 青阳自是感激不已,道谢不迭。少年只是摇了摇头,靠回向石壁,又将目光遥遥落在洞中那头巨兽的身上。 这边青阳将水灵珠收入袖中,与重光自是十分喜悦,如释重负。重光道:“青阳师兄,既然水灵珠已经找到,我们这便回昆仑山罢?在外奔波了这些天,还总是住在荒郊野岭,黄山固然美景无数,可比起昆仑山也不过如此,我早就腻烦啦。” 青阳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回去晚了,耽搁了修炼,下个月掌门师尊考校起来,你又落得个倒数第一,是罢?” 重光哼道:“你功力胜我那么多,自然不惧。太清师兄比我们入门早那么多年,我是不奢望强过他了,可宗炼呢?他拜入师父门下才多久,若是让他强过我去,我这个师兄当得可太没意思了!” 青阳摇头笑道:“早些回去倒也无妨,只是这位小兄弟可得好好安顿,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在山上罢?” “那得多久?”重光冲口问道,不等青阳回答便说,“且不提黄山多大,山脚下的村子有多少,光是一家一家敲开门去问,那耽搁的时间可就长了……等回到昆仑山,只怕师父早就考校完了,我们也不必再修炼,直接卷着铺盖去思返谷罢!” “依你说,该如何?”青阳无可奈何地道。 重光想了一想,道:“不如这样罢,将这小孩先一同带回昆仑山。青阳师兄你不是说,他是被女妖吓得什么都忘了吗?那就让门派中龙芽道丹室的师叔师兄们给他好好医治,待到他恢复记忆,想起往事之后再送他回家。反正御剑来去,千里也可一日往返,总比怀揣着水灵珠到处走来走去、招摇过市强得多罢?” 青阳、重光二人在旁商议如何安置那少年,那个少年却兀自迷迷怔怔地瞧着那头巨兽。这妖兽他脑海中半点印象也无,看在眼里也十分陌生,只是瞧着那对向外凸出,死也不瞑的黯淡眼眸,心底却不知为何,总有丝丝酸楚似水流般自胸腔内悄无声息地淌出。 待到青阳转回来,看到他瞪大双目眼也不眨地望着那妖怪尸身,只当巨兽形状可怖将他吓到了,和声安慰道:“不用怕,这妖怪已经死了。” 谁知那少年听到他这么一说,更觉得心中酸涩,不由得将眼睛转开,只恐自己再多看一眼便要落下泪来。 只听青阳又道:“小兄弟,我和这位重光师弟都是西北昆仑山琼华派的弟子,如今下山正是为了寻找你方才拿着的那颗珠子,山下事已毕,这就要回门派复命了,你既已将往事尽数忘却,不如暂且同我们一道走罢。” 少年本就无处可去,听到他这么说,便顺水推舟道:“好,那就多谢你们了。” 另一边重光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站在隧道口高声道:“师兄,我们将这女妖尸身火化,便快点回门派罢,有什么话倒不如路上再讲!”说着便大步先行走了出去。 青阳哂笑着摇了摇头,扶着那少年站起身,转步便走向巨兽尸体。只见他微微俯身,袍袖忽地高高鼓起,好似灌满了风一般,接着便听一声轻喝,偌大一头妖兽,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他双手抬了起来。 那少年十分惊异,青阳却若无其事,仿佛手中托着的不过一粒草芥,举步便行,潇洒无碍,长袖飘飘地随着师弟重光的脚步向外走去。原本悬在他们头顶的十几柄小剑似有感应一般,齐刷刷地跟着飞了出去。 洞穴内光线渐暗,那少年正准备跟在青阳身后,一瞥眼却被一道紫光晃了神。他再定睛去看,那处恰是方才巨兽所躺之处,确是有一团小小的光。那紫芒微微亮亮,像一星烛光,又似一点萤火,一明一灭间却仿佛和他的呼吸隐隐相合。 少年心念一动,转步便走了过去,用两指捏起那物细看,只见有棱有角,光洁剔透,仿佛一块水晶,其中隐约有紫色光华流转。他心下隐隐有所察觉,这块晶石极有可能是从那头巨兽身上落下的。紫色晶石虽看起来十分精致,却也不比他拱手让出的那颗圆珠更珍贵,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猛然升出一股据为己有的念头。 正当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响,只听重光道:“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这里岔道甚多,师兄怕你迷路,叫我带你出去。快跟好了!” 到得洞外,明媚阳光洒在面上,少年顿觉如重生一般。重光一出来便化作一道蓝光瞬息不见,他只好自己慢慢徒步走了过去。洞穴外原本生着好大一片灌木杂草,现下却是歪七扭八,多半折了腰,断口处十分齐整,一看便是被利器割断。他想到青阳和重光带着的那十几柄小剑,顿时恍然。 又穿过一片小树林,前方现出水声。树后一股激流湍急而过,上面几块大石犹带着湿漉漉的脚印,少年便踩着石头过去,抬眼便看到前方三棵盘根错节的老树,青阳和重光便站在最粗那棵巨树前方。 就在他慢慢行来的这段时间里,青阳和重光已在那巨兽尸体之下架起了许多干树枝,还堆了好些树叶。重光低头念了句什么,伸手直指巨兽,接着便见一团火从他指尖腾起,忽地扑在那些干枝枯叶上燃了起来。 噼噼啪啪的火声中,浓烟滚滚。少年缓缓走了过来,一抬眼又对上了那双黯淡无光的兽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随着自己走动,那兽瞳的眼光便跟了过来,其中似是蕴含着无限悲戚凄楚。他分明不记得自己此前见过这怪兽,心中却油然而生缕缕悲伤,好像在火中消逝的不是一头古怪的野兽,而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 少年呆呆地站在近旁看着,不知不觉竟上前了几步。青阳看到,忙将他一把拉住,道:“重光的咒火但凡沾上一点,便越生越多,你可小心别碰到了。” 片刻之后,树前空地上只余下一团焦黑。青阳舒了一口气,笑道:“这便回去罢。”剑鸣轻响,两柄长剑锃的从青阳、重光两人背后所负剑鞘之中飞了出来,青阳将那少年手腕一拉,转瞬间二人便一前一后立在了一柄剑上。 但见两道青光自峰顶拔地而起,瞬息间没入云中没了踪影。空地之上,忽地一阵大风刮过,卷起地上那堆黑灰纷纷扬扬地散向四方。 青峦峰上,青松仍在,溪水湍湍,几日间发生过的一切,竟也好似那堆飞灰,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第十九章 数年一日 西北有山,名曰昆仑。昆仑山脉巍峨挺拔,峰峦起伏,横贯荒漠,乃是西域与中原大地的一道天然屏障。其长绵延绵延三千里,被称作万山之祖,山顶终年积雪,惟余莽莽,众峰立于缭绕白雾之中,银装素裹,更添奇景。 自太古时期起,昆仑山便是诸神仙所居之地,后伏羲率众神登天而去,传说便在昆仑山九重天之上建造天宫,以成神界。是以昆仑山虽远离中原,人迹罕至,却是众人眼中仙家所钟之地。白云深处亦隐藏着许多修真门派。其中尤以昆仑、琼华、碧玉、紫翠、悬圃、玉英、阆风、天墉最富盛名,并称“昆仑八派”。 琼华派供奉九天玄女,其开派始祖当日掐算出此处恰恰位于九重天上天宫正下方,是以在此立派。天宫之下,重重天穹之上恰有一处投下天光,传说沐浴天光者可肉身成仙,琼华派建派于此,当真得天独厚。自开派日起,举派上下无不渴望到达天光之下修成正果,是以自掌门以下,极为重视御剑之术,并由此悟出以气御剑、人剑合一的修道之理,但奈何昆仑天光位于九重天上,御剑实难到达,渐渐地,肉身成仙便成了一个飘渺而遥不可及的梦。 倏忽千百年过去,琼华派已传承二十余代,如今老掌门在派中溘然长逝,将掌门之位传于首徒太清,太清真人即为琼华派第二十四代掌门,入住琼华宫。继位之后,太清真人将自己的三位师弟青阳、重光、宗炼分别立为派中长老,青阳专职炼丹,为龙芽长老,重光督促众弟子修行,为五灵长老,宗炼常年于剑阁炼剑养剑,为承天长老。 太清座下三名亲传弟子身份亦是水涨船高。首徒玄震于十二年前拜入门下,如今二十五代弟子中自是以他为首,另有二徒皆为女子,一名夙瑶,一名夙莘,资质、才干、功力皆不如玄震,然较之其他弟子亦属英才。 昆仑山虽是严寒之地,琼华派所在的山峰却是四季常青,暖如和春。 太一宫背靠后山,乃是派中长老居所,青阳、宗炼二位长老虽十分和蔼可亲,但重光长老性子霹雳火爆,极不喜晚辈弟子四处游逛不好好修行,是以众年轻弟子无事从不到此。偏偏琼华派中有一最是风景如画之地,花树成林,幽香静谧,恰恰位于太一宫后的山中,派中年轻女弟子极是喜欢用那里盛开的凤凰花制些香粉胭脂,男弟子亦将其视为谈情说爱的大好场所,无奈要去醉花荫定要经过太一宫前,往往还不曾嗅到花香便已被重光长老逮个正着,别说什么胭脂香粉、佳人幽会,先去思返谷静心修行还一日不给饭吃才最是难熬。 派中弟子深感痛心,这重光长老自己一把年纪耽于修行便罢,竟也不深思下面这许多弟子正值血气方刚心中瘙痒难耐,真真是岂有此理,只是至今无人敢于宣之于口。 这日,醉花荫里又是百花齐放,林中以凤凰花树最是繁多,枝头好一片春意闹腾,四下里更是姹紫嫣红,蜂鸣蝶舞。 忽忽一阵清风拂过香团锦簇的花枝,花瓣纷纷扬扬似红雪般肆意飘洒,打着旋儿落满树下一人的衣衫。那人一袭蓝白道袍,头戴玉冠,两条长长的玉绦随风在脑后微微飘荡,红香轻软的凤凰花瓣似是也爱极了这长身玉立、谪仙般清雅华贵的男子,在他肩上袖上流连停伫,直至一只瘦削白皙的手轻轻将其拂去。 那人看年纪不过弱冠,眸染墨色,眉飞入鬓,形状美好而略显狭长,衬着那玉雕冰塑的面容,竟是个世间少见的美男子。他坐在花树下一块青石上,敛衽曵袖,将拂过花瓣的那只手轻轻笼住,细眉微蹙,柳叶般的眼眸出神地望着膝头。 放在膝头的是他的另一只手,亦是骨节精致,手指纤长有力,但引他去看的不是这手,而是手中的物事。那是个有些陈旧的荷包,褪去了昔日的光鲜失了原本的水色,但绸缎面上依然可辨出绣上的画面,似是两只水鸟戏莲,只是针脚粗拙,缎面上还有许多撕裂处,似是曾被弄破又修补好了一般,但无论如何,这荷包看起来不管是昔日还是如今,都是十分丑陋,便是放在这人手中都显得十分突兀古怪。 这青年便是琼华派掌门太清真人的首徒,二十五代弟子中最为出众的大师兄玄震。 玄震呆坐在石上,望着手中荷包若有所思。这荷包并不如何出奇,只是他拜入山门时便贴身挂着,他天生念旧,是以纵使陈旧不堪,依然带在身上,与此同类的还有他充作挂坠系在腰间的那柄小木刀,亦是时日久远,他却舍不得将它们换下。 这荷包之中还藏有一物,除了玄震自己再无人知晓。他解开荷包上的红绳,倒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那石头不过拇指般大小,却是晶莹剔透,自内生出紫色柔光,但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玄震捏着它看了许久,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说罢便轻叹着将晶石放回荷包,将荷包系回颈上。 叹息间又是好一阵花雨,香风扑面,玄震却只顾着苦思。他仍记挂着昨夜的梦境,说也奇怪,自他拜师琼华,随太清真人修行以来,许是因心无杂念,夜间从不曾有梦,近几月来却不知怎么回事,一闭上双目,便时时有许多画面挤入脑中,有时醒来只觉胸中烦闷,有时甚至记得一星半点梦境内容。昨夜他又梦到自己去了一处有水有树的地方,似是见了什么人,又好似说了许多话,醒来便心神不宁,索性便到这醉花荫来散散心。 他握着那荷包竭力回忆昨夜,眼前却不住闪过一双晃来晃去的葱绿色鞋儿,鞋间两朵绒花亦是荡来荡去。玄震知师父太清真人对自己期望良多,是以平日里专心苦修,从不与女弟子多交谈往来,最是亲近的只有自己的两位师妹,但夙瑶与夙莘日常所穿皆是一身琼华派装束,鞋子亦是雪白的绣鞋。派中更无其他穿红着绿的女子,缘何自己脑中飘来飘去的却是两只从未见过的绿鞋子呢? 玄震好生苦恼地想,莫非自己竟成了书上所说的登徒子?又或是如跟着宗炼师叔练剑的玄霆师弟所说,男子到了年纪便会、便会思那个什么……春? 他苦思冥想,在脑中挖掘那绿鞋子的主人,倒是有一个笑靥模模糊糊地闪过,只是那笑脸如醉花荫的清风一飘而过,如昆仑山的云烟难以抓寻,一晃便被那两只可恶的绿鞋子搅没了影。 “……绿鞋子……我连昆仑山都没下过,如何见过穿绿鞋子又十分爱笑的女子呢?”玄震左右思忖,眉头愈蹙愈紧,正当此时,一阵簌簌声响,似是有人穿花拂叶地一路走了过来,接着便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遥遥传来:“大师兄,你在这里,教人家好找!” 玄震抬头,只见一蓝衣少女正站在一丛月季后面向这边招手,那少女颈上挂着璎珞,头上挽着双丫髻,玉色发带长长地垂在肩头,杏核大眼中透着十足的精灵古怪,正是自己的师妹夙莘。 夙莘望着玄震先是一笑,不等玄震开口便忙不迭抱怨起来:“大师兄,你到哪里去躲清闲不好,偏偏要跑到醉花荫来,我把前山和剑舞坪找了个遍,跑得两条腿都要断掉啦!来此处之前更是倒霉,好死不死教我与重光长老打了个照面,啊哟,他板着一张瞧起来比我还小几岁的嫩脸,训得我都抬不起头来!” 玄震这时已走到她面前来,听她这么说便笑道:“重光师叔功力深厚,鹤发童颜,派中多少人羡慕不来,却叫你背后这般说他,若是听见了更要罚你闭门好好修行!” 夙莘吐了吐舌头,笑道:“是啦,是啦,我哪比得上太清真人的高徒,琼华派二十五代弟子们的楷模玄震大师兄!这醉花荫人人可望不可即,也就是你,重光长老才什么话都没有就放你过去,这才是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玄震摇头苦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道:“不和你说笑了,说罢,找我有什么事?” 夙莘这才想起要事在身,忙收起笑容正色道:“不是我找你,是师父!” “师尊找我?”玄震一怔,太清真人自称为琼华派掌门之后,诸事缠身,便是传授派中道法亦是先授予玄震,再由玄震转授夙瑶与夙莘,对门下弟子早已不似往日那般勤力督促,便是玄震亦常常数日不得见他一面。玄震心下不解便是出于此,前日太清才将第七重境的心法细细讲述于他,如何才过不到三日便又要找他? 夙莘点头道:“是啊,还是玄霆师兄去你房中寻你不到,才来找我和夙瑶师姐的,他说师父和青阳长老都在琼华宫,要你快些过去呢。” 琼华派虽事务繁多,但能够劳动掌门及派中长老共同过问的事却绝无仅有,玄震心下更是疑惑,哪里还有心情赏花,忙跟着夙莘朝醉花荫外行去。   ☆、第二十章 身负要任 琼华派前山乃是汉白玉铺就的巨大广场,正中立着九天玄女的神像,亦是白玉雕成,栩栩如生,广场四周殿观房舍皆按先天八卦分布,其间绿草如茵,广场之下更是凿空成池,昆仑泉水自下潺潺流淌,远远望去,整个琼华派便如悬浮水上的一座仙城。 广场尽头数座汉白玉桥,桥后耸立着三座道观,皆是琉璃瓦铺顶,玉石为砖,十分雄伟庄严,道观后昆仑诸峰插入天际,其间云雾缭绕,竟好似将那道观亦隐隐笼罩住了一般,更显气象万千。桥下水声不断,山光云影在碧水上亦是微微晃荡,忽地两道白影映在其中,只是不过一忽儿便过去了。 三座道观前各有一道极宽的玉阶,层级往上,近百上千,正中那座主殿光是大门便有丈余高,门上一副金匾,上书“琼华宫”三个大字,正是掌门太清真人平日处理派中要务之处。 夙莘随玄震走到这里,虽门扉大开,却也不敢再向里踏进一步。大殿之上摆了四张檀木大椅,一张居中,另有三张放于下面左右,唯有上首与左面下首的椅上坐有人,亦是身着蓝白道袍,但式样纹理却与玄震等年轻弟子全然不同。 玄震举步迈入门槛,坐在最中间的那名老者一眼便看到了他。这老者发丝如银,一根根整整齐齐地束在道冠中,颌下三股长髯亦是雪白,面容清癯,双目湛然有神,脸上全无笑容,十分威严,便是琼华派现任掌门亦是玄震的师父太清真人。 太清在上首道:“玄震,令你到此,怎么来得这么慢?” 玄震躬身,道:“请师尊恕罪,弟子方才心中烦闷,去了后山醉花荫散心。听师妹说师尊与青阳长老找弟子,便赶了过来,不想还是迟了。” 下首坐着的另一道人笑道:“又有什么迟与不迟?玄震你也不必太过惶恐,掌门师兄不过一问,快些到前面来罢。”这人面目较太清真人年轻许多,神情也较温和,正是青阳长老,修行之人功力深厚了自然面容年轻,十二年前他甚至能保持青年模样,只是如今面容虽未大改,须发却已染上霜色。 玄震便穿过大殿,来到太清真人面前阶下站定,垂首敛衽,但听太清真人在头顶说道:“玄震,算来你入门已有十多年了罢?” 玄震点头道:“已有十二载了。” “当日青阳、重光二位师弟带你入琼华派山门时,你犹是个半点修为也没有的少年,如今修行却也已有小成,也算是门派中年轻弟子的翘首了。”太清真人又道。 玄震又躬身道:“全仗师父及师叔们的悉心教导,若无两位师叔救我,弟子如今只怕早已死在山中,若无师父收我入门,更是没有今日的弟子。” 太清真人语声微见和缓,似是被玄震说的十分喜悦,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资质上等,乃是难得的美玉良材,性子又十分稳重老成,为师有你这个徒儿,也是十分高兴。如今你修行有成,若是琼华派有用你之处,却不知你心下是如何想的?” 玄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太清真人更是满意,道:“很好。琼华派历来有一个规矩,凡是入门弟子到了一定修为,便可入世游历,如今你便下山去罢!” 玄震一怔,不觉抬起头来,讶然道:“下山?” “不错,”太清真人抚髯道,“三日后门中有弟子下山采买用物,你便随他们一起走,下山之后便不必与他们一同回来了。” 玄震更是惊讶,心中却也悄然升起一丝向往。他入门之前曾遭遇不幸,失却全部记忆,对于山下的全部印象,不过是随青阳、重光两位长老御剑飞过时自上空瞥见的模糊影子,又从师弟师妹处听说过不少山下有趣的事情,早已有些好奇。对于人世的那些未知,如今竟有一个机会可以亲身经历,他面上仍十分平静,心下却早已怦然而动。 太清真人又续道:“玄震,你可听好。下山游历只是表象,实则还有一桩重任要托付与你。我这里有一块古玉,名为‘灵光藻玉’,你将它随身携带。这灵光藻玉十分珍贵,以琼华派之力,也不过得了两块,万万不可将其遗失!”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圆圆扁扁的白玉,手指轻弹,那块白玉便平平从上面飞了过来。 玄震将它接在手中,触手便是一阵清凉。那块白玉上雕有藻状纹理,看起来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青阳长老在旁似是看出玄震心中所想,微笑道:“这块灵光藻玉可非同一般,它天生对阴阳之力感受极强,若是靠近什么极阴或是极阳的物事,便会散发出莹莹白光。” 玄震低头看向手中那块灵光藻玉,微有几分惊诧。 太清真人从椅上站起,立于阶上道:“青阳长老说的不错,你拿着这块灵光藻玉,下山之后便要四处寻访,去找命中阴阳极盛之人。若是有人命中阴盛或是阳盛,这块灵光藻玉便会提示于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将那人带回琼华派。” 玄震这时已觉察出不对劲,疑道:“为何要去寻找那命中阴阳极盛之人,若是他不愿与我回昆仑山又该如何?” 太清真人肃然道:“这关乎到本派一件大事,无论如何,不管那人是否情愿,也要将他带回琼华!” 玄震默然不语。 太清真人又道:“这块灵光藻玉若是与阴阳极盛之人待在一处久了,其上白光便会渐渐消弱,那是因适应那人气息的缘故,是以不必在意。只是若是在人多之处遇到那人,倒也有些为难,你可千万不能认错,否则便误了大事!” 青阳长老见太清真人愈说愈是严厉,便在旁缓和道:“玄震,你也不必太过紧张。阴阳极盛之人本就是万里挑一,寻访不得也不必苛责自己。更何况,寻访过程便是游历,若是无处可去,不妨从黄山找起,当日我和重光师弟不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的?你当日失去的记忆至今仍是无法找回,我身为龙芽长老,常敢愧疚。趁着去黄山寻访的机会,说不定能忆起往昔,倒也算是喜事一桩。” 玄震只躬身道:“是。”心下已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下山走这一趟了。 太清真人见诸事已说完,便道:“下山之后,凡事谨慎而行。三日后,我会令夙瑶、夙莘与你一同下山以掩人耳目,离派之后你便独自寻访。此事万不可告知他人,切记!”说罢便令玄震退下自去收拾行囊。 三日过后,玄震、夙瑶、夙莘三人一大清早便起身,作别门中相熟的弟子,一路径自朝山门而来。派中年轻弟子俱已知晓他三人得了掌门许可,可下山四处游历,自是羡慕不已。 到得山门,下山采买的弟子们已等在那里,只是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看起来不像是下山购置东西,倒像是将东西送下山去。 夙莘笑道:“几位师弟,你们背着的是什么呀?” 其中一名弟子见问,便答道:“这是给山腰住着的那些人送去的吃食。青阳长老有令,那些人虽才能不够不足以入我琼华派,但其恒心毅力可嘉,是以让我们每每下山采买之际,顺路送些清水及蔬果给他们,也好过整日里啃那些硬邦邦的干粮。” 琼华派虽隐于昆仑山中,但派中弟子毕竟有御剑来去者,是以山下村镇中百姓都知背靠仙山,许多寻仙访道者亦慕名而来。要去琼华,除御剑外,只有一条山路可走,只是路旁设下许多阵法,更因山中灵力浓厚生出许多灵怪,是以此路亦有了一个极雅致的名字唤作“太一仙径”。 太一仙径中重重险关皆是琼华派中人所布,既有隐匿行迹以免宵小无端骚扰,亦有试炼欲拜入山门之人的意思在内。只是若想入派修行,除能通过太一仙径到达山门之外,更要通过门派中的一道试炼,那些通过之人自是成为琼华弟子,未通过之人却也有许多不甘心就此下山的。这些人便在山腰结庐而居,苦修以待下次试炼。青阳长老与这些年轻弟子所指的便是他们。 当下几人便起行下山。太一仙径自上而下分为玄寂道、白灏道、紫薇道三部分,每部分都依环境不同设下不同关卡。那些不愿下山的落选之人便在半山腰的白灏道建起茅屋,这里无论上下山皆能一日内往返,不论是前去试炼还是下山购买干粮都较为便宜。 玄震他们三人随弟子们到达山腰,果真见到十几间低矮的茅草屋,房前屋后有十数个男女正各自修行,有练剑打拳的,亦有打坐吐纳的,见一众琼华弟子自山上下来,都纷纷围拢了来。众年轻弟子便将包裹递给他们,那些人自是称谢不迭。 夙莘看得有趣,便上前抓着一妙龄女子问东问西。夙瑶性子冷淡孤傲,默然站在路口一言不发。玄震立在她身侧,望向众人,恰在这时,屋檐下站着的一人忽地排众而出,扑到他面前便叩首不已,口中大叫道:“仙人救命,仙人救命!”   ☆、第二十一章 往青龙镇 这人举动突然,待玄震反应过来已磕了十几个头。不只夙瑶、夙莘及其他师弟们看了过来,便是与这人一起的那些武人亦十分惊讶。 玄震忙将他扶起,这人站直了身体,顿时便高出玄震一个头,肩宽胸阔,虎背熊腰,是个十分魁梧的大汉。这人相貌倒也威武,只是衣衫褴褛,肘后膝头都打了补丁,腰带上挂一杆烟枪并一个瘪瘪的破烟袋,身上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带了兵刃。 玄震等初时都只道这人是想要拜入琼华派但未曾通过试炼,是以跪下求恳他们带自己入门。玄震还未开口婉言拒绝,一旁夙瑶已皱起眉头,冷冷道:“琼华派的规矩向来是唯有通过入门试炼者方可成为门下弟子,任何人不得擅自将不合要求者纳入琼华派。你若是资质不足,倒不如早些下山为是,想要走些歪路子是不成的。” 她这番话未免有些不尽不实,琼华派是有这条门规不假,但亦有一些弟子是自幼被送上山或是被门中长辈收养的,玄震当初入门便是如此,直至修行一年后方象征性地进行了试炼,这些夙瑶自是清楚,但她凭一己之力入门,最看不惯便是那些投机取巧之人,是以当着这大汉的面把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那大汉看着夙瑶摸了摸脑袋,似是十分疑惑,低头冲玄震道:“仙人,这位……这位仙女说的啥意思,我咋没听明白呢?” 玄震本就微觉师妹这番话太过伤人,听这人话中之意竟似乎和他们所想并不是一回事,忙说道:“这位大哥,我师妹心直口快,你可不要往心里去。你……到底所为何事?” 那大汉道:“唉,说来话长得很!我姓向,家中排行老三,抬举的叫我一声向三哥,其实不过就是青龙镇一个船工,哪里比得上这里住着的这些兄弟,个个都会舞刀弄剑,甩起来真是好看的紧!” “青龙镇?”玄震微一思索,道,“可是在东边海滨的那个青龙镇?” “没错,就是那儿!”向三乐呵呵地说,“想不到仙人连我们那个小镇子都听说过,真是无所不知哪!” “东海边?”夙莘叫道,跳过来好奇地盯着向三左看右看,“海边离我们昆仑山可远着呢,你怎么到这儿来求助啊?” 向三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道:“唉,这还不是没法子了么!我们青龙镇糟了大难,四处求人也不能解决,还平白死了几人。后来一个经过的侠客指点了几句,说寻常人帮不了我们,倒是那些深山老林子里面常住着仙人,救民于水火不过是一眨眼的事。镇上的人便凑了些银钱充作盘缠,因我年少时也学了点粗浅功夫,常年出海也有把子力气,便自告奋勇替他们出来找寻仙人。又听说一般的山啊树啊的仙人看不上,就数这大荒漠里面的昆仑山上仙人多,我便搭了个商队,骑着骆驼来了,到山下那播仙镇时,听驿站里的老板娘说这儿就住着仙人,我就来了。” “可是你连兵器都没有,怎么爬到这儿的呀。”夙莘回头看了看夙瑶,“便是我师姐那么厉害,当初从山下走上来也受了伤,更何况你脚步虚浮,一点修为都没有,却怎么一点伤也不见?” 夙瑶嗤道:“自然是胡言乱语,谎话连篇,不过是为了引人同情,打着救人的名义好叫我们带他上山学法术。” 向三当下便皱起眉头:“这位仙女说话可不中听!我本想自己上山,可一出镇口,先被一只紫色的癞蛤蟆给挡了回来,你们这儿的山真是古怪,连蛤蟆都比别处不同,不只会吐酸水,个头还大的和牛犊子一般,当时多亏了那位大姐,她下山买干粮顺路救了我一命——” 他一指人群,方才被夙莘拉着问个不休的妙龄女子脸一红便道:“呸,谁是你大姐,胡子拉碴的,姑娘比你小十好几呢!” 众人哄然一乐,夙莘更是拍手大笑。向三摸了摸脑袋道:“是,是。多亏了这位妹子救了我一命,顺路将我带上山。可巧不过一日你们就来了,我这人虽然粗笨,但也看得出这些仙人里就属你最是厉害,不求你还能求谁?” 玄震微微一笑,这向三虽然言语粗俗,看人倒有些门道,他自是看其他弟子对自己这个大师兄恭谨,是以才求到自己头上来。他便问道:“你说了那么多,却不知青龙镇到底出了什么事?” 夙莘在旁笑道:“若是出了海难,我大师兄可帮不了你,他从没下过山,更没下过水!” 向三忙摇手道:“不是海难。唉,说起来这事也够惨的,还透着十分古怪。我们青龙镇近一年来,镇上多有小儿夜里失踪,都是些不过二三岁的婴孩,初时那些父母自是以为叫人给拐了去,可谁知不过几日那些孩子便找到了,可找到的全是尸身!就堆在镇子东面的沙滩上,死状极是凄惨。不光是孩子的父母见了悲痛万分,便是我们这些人看了也极是不忍的。也不知是谁那么狠心,竟对这些小孩儿下手!后来,镇上人便渐渐觉察出不对来,即便到了夜间把孩子关在屋里,镇上的男人们在街道间巡视,那些婴孩还是不断被偷去杀死,路过我们镇子帮忙调查的好几位英雄也糟了毒手。有些老人便说是得罪了哪路神灵,可哪有这般恶毒的神灵?分明就是妖物作祟!” 这时周围众人已安静下来,面上均现怒色,尤以琼华派的这些弟子为甚,他们在派中修行,自是听起师父长辈们提起妖怪的恶行,向三话中那些婴孩的惨状更是让人怒火中烧。向三喘了一口气,又道:“因此我便一路找到这里来,只求仙人救镇上的孩子们一救,否则我们青龙镇上的人只怕都要绝了后。我出门到如今也有半年之久,每每想起这时镇上已有多少小孩遭了难,心里真是……唉,真是焦急得很!” 玄震见他面上忧虑之色全不似作伪,便安慰道:“向三哥不必这般着急,除妖卫道本就是修道之人所当为之事,也罢,我就随你去上一趟,若真有妖怪,便是拼着命也要除了它。”他这话倒不是敷衍,虽奉师命下山,但那阴阳极盛之人本就不知要从何处寻起,况且救人本就迫于水火,向三找到这里极为不易,如何能教他失望而归? 向三一听,顿时转忧为喜:“好,好!那咱们快些走罢,那商队的领头只怕还在山下呢,我那头骆驼便让给仙人你骑!” 玄震摇头莞尔,转目看向夙瑶道:“夙瑶师妹,夙莘便交给你,我这便带着向三走了。在山下多加小心,你行事一向谨慎,我只担心夙莘胡闹,你可管着点她。” 夙瑶肃然点头。 当下玄震便与其他弟子们拱手作别,转身捏起引诀念道:“心由念动,剑自气灵,气念互通,人剑相合——起!”他下山之时便将自己的贴身佩剑负在背后,只听乌鞘之中清鸣长起,那柄“春水”长剑便化作一道清光划过众人面前,在玄震身前停伫。 名为春水,剑身通体剔透,当真好似三尺水波凝在空中,又像是一柄狭长的冰,自剑尖至握柄全无嵌合间隙,就连剑格也好似与剑身连为一体,剑身一面凿着祥云纹理,云中还隐着一柄小剑的模样,正是琼华派的派徽,另一面则以篆体刻着“春水”二字,字迹虽浅,尽显风流。琼华派上下尽皆用剑,对养剑护剑自有一番道理,玄震极是爱惜自己的这把长剑,剑柄之上缠着的软布乃是他亲手缝制缠起,就连剑上坠的也是他最喜爱的那把木制小刀挂件。 玄震足尖微一点地,便已到了剑上,回身见向三仍站在原地发愣,只知张大了嘴看着自己和春水剑,便微笑道:“向三哥,骑骆驼去海边只怕又要走上大半年,你我虽耽得起,那些孩童们可等不得,倒不如与我一同御剑而去,不过三两日便能到青龙镇了。” 向三摸了摸脑袋,走上前来,嘴里大大咧咧地道:“这柄剑这么细,我向三可沉得很,可不要给压坏了才是,盘缠花的差不多啦,我可赔不起——啊!” 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惊叫,原来玄震伸手将他衣襟一带,他便不由自主飞身而起,嘴巴还未合上已好端端地杵在了玄震身后。玄震回首向两位师妹招了招手,捏起引诀,春水欣然长鸣,嗖地化作一道清光飞向东面天际。   ☆、第二十二章 疑是罔象 青龙镇东南临海,乃是海舶辐辏之地。其名源于三国时期,相传东吴之主为抵御曹魏而在此处建造了许多青龙战舰,故得名为“青龙”。大约便是因为此缘故,青龙镇上船厂极多,亦多出色的造船工匠,来往海商、临海停泊的海船更是多不胜数,十分繁华热闹。 玄震带着向三一路御剑飞驰,第二日傍晚便到了镇子西口。青龙镇算是富饶之处,镇上房舍皆是白墙黑瓦,道路亦是青砖铺就,一道江水自镇中央淌过,恰恰将青龙镇分为两半,江上并未架桥,全凭码头上小舟来往摆渡。 只是分明还未入夜,街上的行人却已极稀少,两人自入了镇见到的人用手指便可数的过来。青龙镇乃是海边大镇,人口数千,无论如何不至于萧条到如此地步。玄震一路走来,心中暗暗纳罕。 向三亦是皱起眉头,疑惑地道:“平日里那些商铺断不会这么早就关门,家中有人出海的更是深夜才锁院门。想不到走了半年多,这里竟是大变了模样。” 当下玄震便要去客栈留宿一晚,不想向三听说后死活要拉了他到自己家去住,还说:“仙人不远万里来到我们镇上,咋能让你住到外面?我向三家虽然不富裕,却也有几间空屋,况且家中就我一个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有仙人去了也让我那大儿子和小女儿长长见识!” 玄震无法,只得随他。向三是镇上一家船厂的工匠,家便安在船厂之内。当下二人便由码头乘渡船到了镇子南面的船厂外,向三离家许久,归家心切,一跳下船便脚步不停地径直朝船厂大门内走去。 还未踏入船厂,便遥遥听得一阵喧闹之声,仿佛有许多人在争执,其间还夹着女子的哭号。玄震与向三对视一眼,当即举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船厂之内地方甚大,东南面堆着好些木材,还有一架未完工的海舟,西北一带则建了几排低矮木屋,显是船工住所。那哭声便是从一排屋后传来的。 玄震刚绕到后面,便看到一群大汉围在一间木屋的篱笆墙外。那女子被挡住了看不见身影,只听得她嘶哑着嗓子大哭道:“小宝……我的儿啊,你倒是看娘一眼,睁开眼睛看一眼……我的儿……” 向三浑身一震,顾不得玄震,大叫一声:“余嫂子,是余嫂子么?你、你这是哭什么啊?”说着已经抢步跑了过去。 那些大汉听到他叫声,忙回过头来,脸上均露出惊喜之情。其中一人迎上前来,一把抓住向三小臂,喜道:“三哥,你可回来啦!” 向三反手抓住他肩膀急忙问道:“余嫂子这是怎么啦?” 那人一听此问,脸色顿时沉闷下来,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向三用力摇了他一把,急道:“她哭什么……是不是、是不是……” 那人又叹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道:“余嫂子……余嫂子家的小宝没啦!” 向三一听,顿时僵立在当场。 方才那些大汉见向三归来,让开了一些,玄震走了过来,恰好看清屋前情景。但见篱笆墙边停着一尊小小的木棺,木棺之旁跪坐着一披头散发的女子,那女人面目虽被遮掩了去,周身笼罩着的那层哀恸却清晰可辨。她怀中抱着一团红白交加的布包,布中似乎裹着一人,玄震听到她话语,已猜出那恐怕便是这女子死去的孩子。 这时向三已回过神来,沉着脸怒道:“该死的妖怪,余嫂子和它有什么仇,定要欺侮孤儿寡母?” 和他并立的那汉子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余嫂子没了男人本就过得够艰难了,就指着小宝这个小子……可偏偏一个不留神,那孩子就叫妖怪给偷了去,找了几晚没寻着,今早打渔的人在海滩上看见了,忙不迭便跑来告诉她……后来我们这些人凑了钱抬了棺材,可余嫂子抱着小宝,死也不让封馆,几个人上去夺也夺不下来,这爱子之心,当真是……” 旁边那些大汉亦是轻轻点头,面上露出既同情又不忍的神色。 玄震仔细观察着那女子怀中的孩童尸身,见裹在外面的尸布上沾了不少血,一只惨白的小手自布中垂了出来,手指蜷曲,指缝中露出一抹红。他有心细细查看一下尸体,想看看能否得到什么线索,但那女子神态疯癫,稍有大汉靠近,还未碰到那白布便挣扎不已,甚至张口咬人,那些大汉本就与她相识,哪里敢下重手去夺孩子,只得退了回来。 他微一转念,将手指拢在袖中,悄然捏起手诀,喃喃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宽袖轻扬,食指微一点出,直指那余氏。 这一通静心神咒念下来,余氏果然疯态渐消,低头望向幼子,仍是泪眼朦胧。玄震趁此机会便走上前去,温声问道:“这位大嫂,可否让我看一看这孩子?” 余氏缓缓抬头,呆呆望着他道:“没用的,救不活啦。” 向三忙挤过来,对着余氏道:“这位仙人是我从昆仑山上请下来的,法术神奇得很!便让他瞧一瞧小宝罢,说不定便能想出法子为小宝报仇!” 余氏这时脑子已清楚了许多,便将孩子放入棺材让开到一旁,只是拽起衣角不住抹泪。 玄震撩起长袍下摆,单膝跪在那棺材边,探手进去轻轻揭开了裹在尸身上的那块布。旁边众人也围了上来,看他如何行止。 那孩子确已死去多时,因在沙滩上躺过,面上、身上沾了许多沙砾。玄震见他脸孔苍白并无伤口,但那块白布上分明有大团血迹,便将白布彻底掀开放在一边,果真看到那孩子肚腹之处的衣衫破破烂烂,被血浸成了深褐色。他将那些破碎衣衫轻轻挑开,身旁便传来几声抽气。 只见这小小孩子身上竟是被什么利器割开了一般,由胸至腹被剖出一道狭长的口子,里面五脏六腑竟可看得清清楚楚。那余氏见了孩子死状竟是如此凄惨,尖呼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玄震忙让向三将她扶入屋内,转头继续细看这孩子伤处。他仔细查看良久后发现,这孩童胸腹被划开或许并非偶然,只因那凶手竟将孩子的肝脏掏走了!他心下疑虑顿生,猛然想起自己曾在门派藏书中看到的一些记载,忙不迭将孩子头颅微微翻转,在发间一番摸索,果真有了发现。 那孩子脑后竟亦有一处伤口,是被锐利之物戳出的一个指顶大小的洞,因头发掩盖着是以初时未被他察觉。只见那圆圆伤口深入颅骨,却连半点白液也不见流出,想来脑浆竟也被凶手取尽,手段当真歹毒狠辣至极。 这时向三已安顿好余氏,赶了回来。玄震便将自己所见尽数告知于他,向三当即大怒,破口大骂那害人的妖物。玄震在旁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向三哥,关于那害死孩童的是什么妖物,我倒有了一些见解,只是……” “快说,快说!”向三一听,忙拉着他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震微一颔首,道:“我在琼华派曾看过一些藏书,书上讲述了许多妖怪的形状举止。一本名叫《洞冥广记》的古书内倒是提到过一种妖物,现在想来和害死这些孩子的东西极为相似。” “果真是妖物作祟?”旁边那些大汉也并未离开,听到他二人对话,讶然道。 方才和向三说话的那汉子更是敬佩,连连道:“不愧是仙人,我们查了这么久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仙人只看一眼便能知晓,当真厉害,厉害!” 玄震轻轻摇头:“这不算什么,且听我说。《洞冥广记》中提到的妖物名为罔象,据说它是生于水中的妖怪,形如小儿,通体赤黑,生有一对赤色利爪,极喜食人肝脑。我看这孩子尸身,肚腹中恰恰是肝脏不知去向,脑中亦是没了浆液,极像是遭了罔象的残害。” “对啊对啊,我们青龙镇就在海边,镇子里还有江水穿过,可不就招来水妖了吗?”又有人道。 玄震又微微摇头,疑惑地道:“只是罔象虽喜食人肝脑,却从不主动攻击生人,一般在靠近水边的古墓里才常见到,为何如今却跑到镇上偷窃小孩再将其杀死呢?” 他既想不通,向三并那一众大汉更是摸不着头脑。玄震低头再看那孩子,心下自是戚戚,拿过白布又轻轻替他裹上,并将那只露出的小手塞了回去,正当此时只觉那孩子手中似有什么毛茸茸的物事骚动自己掌心,忙将那只小手重新取出扳开手指,竟在那孩子手中发现了几根羽毛。那羽毛形状狭长,根管呈绛紫色,毛色却是艳丽的朱红,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大型的禽鸟身上拔下来的一般。 玄震心下更增疑惑,这孩子既是被罔象于夜间窃走,哪里来的时间去抓鸟,罔象身上更不可能生有如此艳丽的羽毛。莫非……抓走孩子害死的另有其他妖怪?   ☆、第二十三章 姑获夜啼 时候已是不早,半边天已染上暮色。 叮叮当当的声响自青龙镇一户船厂的墙内传来,在余氏的泪眼注视下,最后一枚铁楔子被钉入棺盖。因天气已入夏,尸身不宜久放,几个大汉商议定了,明日便将小宝的棺材抬到镇外林子里葬下 这边玄震赠了余氏几丸养身宁神的丹药,转身便走向一旁的向三:“向三哥,我有一事相问。” 向三正捏着那杆烟枪吧嗒吧嗒地抽闷烟,烟锅里却是半点火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方才大牛已经告诉我了,小宝的尸身就是在平日里我们晒渔网的那个海滩上找着的,发现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沙埋了……明日我就带你去看看,唉,想不到一回来就遇上这等惨事。” 玄震摇了摇头:“不必劳烦,我自幼修习门派道功,脚程尚可,现下就去察看,不过半个时辰便可归来。” 向三见他十分坚决,便不再拦阻,指了自家所在的方位便由他去了。 当下玄震便一路向东,他身法极快,几个纵身便已跃上巷间一排屋顶,衣袂翩飞,玉带横飘,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片刻之后,已出了镇东口。 青龙镇东面临海,走出不过一里路便看到了海堤,青砖砌成的堤坝之上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海风咸腥,迎面扑来,但见下面黄橙橙一片绵软,碧浪卷着白沫盖上沙滩。再往远看,天幕渐渐拉上,几点疏星在海平线上微微闪烁。 玄震唤出春水,借着剑光四下搜寻,果然在沙滩上一处发现了斑斑血迹,沙子上亦有许多杂乱脚印,想来是镇上那些大汉留下的。他蹲□,春水剑清鸣一声,横于面前,玄震不过将沙砾略翻了翻,便在其中找到了好些鸟羽,毛色艳红,根管绛紫,形状狭长,与小宝抓在手中的那些别无二致。 玄震一看,心中更觉蹊跷。若是这孩子死在沙滩上,杀他的又不是罔象,难不成还是什么凶禽? 再四下察看一番,并无其他线索。玄震只得带着疑虑回到青龙镇。 踏入船厂时已然入夜,到处都十分静谧,便是虫鸣声都半点不闻。玄震脚步轻捷,悄无声息地走在那几排木屋之间,纵然他道功有成,耳力甚足,也不过只听得木屋之中微微语声,似乎是镇上这些日子以来怪事连连,那些人便是到了自己家中也不敢高声说话,唯恐引来妖怪。 玄震记得向三曾指给自己看,他家乃是三间连在一起的木房,外有篱笆,门外搭了花架子,恰恰位于余氏家的后面偏西。他敛衽自余氏家篱笆墙外走过,只见屋门紧锁,窗内漆黑,只隐隐有凄楚哭声自窗内飘出。 玄震微微一叹,转步绕过篱笆墙,朝后面行去。便在此刻,忽听得一声尖唳,那声音尖细中透着几分嘶哑,像是老妪怪笑,又好似夜枭啼叫,黑夜中远远传来,更增几分可怖,听来直教人毛发尽竖。 玄震听那声音,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念微转,已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可巧向三家依稀亦是在那边。刚到了一处篱笆外,便听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条缝,屋内灯光投在阶上,一个干瘦干瘦的身影风也似地推门奔出,在院中一丛花前忙忙立定,但见一头乌发在那人脑后挽成松散发髻,原来是个年轻妇人。 那妇人在花前踮起脚尖不知拽下来什么物事拿在手中一看,忽地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后退了几步,一个旋身又冲进门去,随即便听屋内啊哟啊哟痛呼不断,这嗓音倒是级熟,正是向三。 玄震莞尔,心道:想来这便是向三哥的妻子。她看上去瘦瘦小小,想不到竟是好生彪悍,向三哥在那些兄弟面前说话极是有分量的模样,没想到在家中却是动辄挨打,果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进门中,只见那瘦小妇人一手揪着向三耳朵,一手抓着一块粗布照着丈夫兜头兜脸地乱打一通,口中怒骂道:“你个挨千刀的,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叫你将绡儿的衣裳收回来收回来,你就知道干答应!现在可好,咱们的女儿这是活不成啦!” “哎,有话好好说,先把我耳朵放开,快松开!”向三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痛的直跳脚,他身材高大,被妻子这么揪住命门,只得弯腰拱背地在屋中转圈,还得不住闪躲那块抡起来呼呼作响的粗布,又不敢将妻子推开唯恐伤了她,当真是苦不堪言。 玄震站在门前轻轻一笑,向三听见了忙不迭喊道:“仙人救命!我这婆娘不知道发得哪门子疯,你快治治她罢。” 那妇人见他仍不知错在何处,悲从中来,将他用力一推,伏在桌上便放声大哭:“好你个向三,去了大半年连个音讯都没有。好容易回来了,还要害我的女儿,绡儿这回只怕就要和余嫂子的小宝去作伴啦!” 向三百般摸不着头脑,见妻子哭得伤心,只得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你可别哭啊,好端端的何苦咒绡儿,当心真将那妖怪招来了。” 向家娘子一听,更是恼怒,叫道:“妖怪刚才已经来过了,你自己看!”说着便将手中那块粗布掷到他面上,向三接在手里展开,玄震这才看出那原来是一件小儿衣衫。 只听向家娘子说道:“你看衣襟之上,可有两滴血迹?” 向三低头一看,呆呆地点了点头,仍是满面不解之色。 向家娘子又道:“那你方才可听到有夜枭叫声?” 向三这时已有些听明白过来,缓缓点了点头,慢慢瞪大了一双虎目。 玄震皱眉插口道:“向……夫人,你说妖怪已经来过,莫非那血迹是它刻意留下,就连方才那啼叫也是……” 向家娘子看了他一眼,眼中又滚出两滴泪珠,哭道:“可不是!镇上那些没了孩子的人家都是如此……先听到鸟叫,接着孩子衣裳被点上血滴,过不了几日孩子就被偷去,再找着……再找着就是死尸!”说着呜咽起来。 向三一听,顿时又悔又愧,急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这可怎么好,绡儿的衣裳忘了收起,现下已被那妖怪留下记号……”他急得在屋中团团转,一回头看见玄震,忙一把拽住他肩膀,求道:“仙人,你神通广大,可千万救救我们家绡儿!小宝的死状你也看到了,一想到绡儿……绡儿也会变成那样,我、我连想都怕得很!” 玄震被他摇来晃去,眼前灯影重重,好一阵眩晕,忙挣脱道:“向三哥,你先别慌。我再问夫人几句。” 向三松了手,他娘子倚着桌子听到,抹去眼泪便站起身,不等玄震开口,先跪倒在地,正色说道:“三哥不会骗人,他说你能救镇上的孩子,你便一定能救!我家女儿的命是命,镇上那些孩子们的命也是命,只求仙人怜悯我们这些百姓,帮我们除去妖怪。若是我能帮上忙,那也是绝不会推辞的!”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玄震听了也暗暗点头,忙和向三一起先将她扶起,才问道:“向夫人放心,我来此便是为了除妖。不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之前我以为伤人的妖怪是罔象,只是听夫人刚才所述,却又好似另一种妖物……那位余氏的孩子也是这么被带走的么?” 向家娘子点了点头,含泪道:“不错。自从镇上孩子屡遭毒手后,家家户户都不敢教小孩子出门,便是老人妇女无事亦是闭门不出。只是那妖怪当真狡诈,那日余嫂子与我们一同去江边洗衣,不慎把小宝的一件外衫落入水中被冲走了,谁知第二日那件衣裳便挂在她家檐上,衣襟上两滴黑红血点,接着小宝就……” 玄震又道:“那么发现沾了血点的衣衫时,可曾在附近看到红色羽毛?”说着便从怀中取出那些朱红鸟羽给向家娘子一看。 向家娘子皱起眉,露出思索的模样,半晌才道:“好似听说有人见过,只是不知与小儿丢失有何关系?” 玄震将朱羽交予向三及他娘子细细观察,解释道:“《洞冥广记》中还记载着一种妖物,据说乃是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形为女子,无臂却生有羽翼,羽色鲜艳,名为姑获。姑获鸟极喜爱婴孩,常将他人之子窃取充作自己的孩子,它若是看中哪一家的婴孩,便于夜间徘徊其家门外,若是那家人将孩子的衣裳晾晒在屋外忘了收起,姑获鸟便会在上面留下两滴血,不久之后那婴孩便会被它带走。” 向三捏着那羽毛正鼓动着鼻翼去嗅,听到这话便道:“这‘咕咕鸟’当真可恶至极,人家的孩子也要偷走!我们家绡儿决不能教这坏鸟抢了去。” 向家娘子瞪了他一眼,转过来对玄震道:“仙人既然知道这妖怪的来历,定是有救孩子的法子了罢?” 玄震微微一笑,道:“倒是不难对付,只是得拜托夫人帮个小忙。” 向家娘子喜道:“能救我家绡儿和镇上其他孩子,别说小忙,大忙也一定帮!” “那便极好。”玄震笑道,“既然那姑获鸟留下记号,想来几日内便要再来。我有一计,只是需要夫人狠一狠心!”   ☆、第二十四章 狼狈为奸 日升日落,一日倏忽而过。青龙镇上的人们仍是晚出早归,夕阳未落便早早锁了家门。持续了半年之久的惨事如同乌云般笼罩着这个原本繁华富饶的海滨小镇,隐去了人们脸上的幸福笑容。 夜深了,一弯月自云后微微探出了头,清辉凉如水,浇灌着坐在屋顶的青年。海风飕飕,将脑后玉带吹拂得在空中不住卷动,玄震将长剑连鞘解下抱在怀中,静静等待着。 家家户户的灯火便在这等待的时光里一盏盏灭去,就连座下向家的屋子里也渐渐没了声息,偶尔可闻得一声小孩呓语,想来向夫人已依约将女儿独留在了外屋内。玄震垂下眼帘,微微哂笑。向三哥离家那么久,即便他妻子嘴上如何恼怒,却也整日里端些好酒好饭,还特意将几月前海外进的烟草给他留了一包。这便是有家的好处了罢? 风卷着咸腥自东面吹来,月华将一重重屋顶照耀得如同一片片起伏的山峰,哗哗的声响隐隐传入耳中,在这静夜无人之时,竟只剩下遥遥的海浪击打沙滩声伴随着他。 玄震闭目端坐在屋檐上,春水横于膝头。趁着这难得静谧的时间,他已默默运起心法,真气在脉络中缓缓流淌,周身气息却是越来越微弱,渐次消匿于天地间。 就在这时刻,忽地一股大风平地而起,夹着地上无数草灰泥土,令人无法睁开双目。待到风势减缓,玄震以袖挡面,眯起眼再向周遭望去,四下里已是黑乎乎的一片,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方才那股怪风似是连天上的云都已撼动,一团团乌云将原本晴朗的天穹遮得连个缝隙也不见,那弯月更是不知躲到了哪里。 就在这时,一阵扑棱棱的怪声进入耳中,玄震凝神细听,只觉得那声响越来越近,似是径直朝自己这边飞来。过不多时,果见一个巨大的影子掠过层层屋顶,出现在眼前。 那黑影上下细长,左右却各自伸展出宽大的一片,似是羽翼般不断拍打。玄震心下已知怕是那姑获鸟要来偷那向绡儿,一手握住剑鞘,一手已悄然捏起引诀,只待那妖物靠近,便要一击杀之。 那黑影来得极快,片刻已从镇子东头到了船厂上空。玄震运足目力再看,果见空中悬着的是一个女子,一头长发妖异地在脑后纷飞,其间一张雪白雪白的尖脸,双目圆睁,唇色绛紫,原本应当生有双臂的地方长着两只巨大的翅膀,在空中兀自拍打,发出扑棱棱的怪声,那女子下面一双腿虽是赤着,只是隐秘处都生满朱红色羽毛,倒也不很有碍观瞻。 姑获鸟飞至向三家屋顶之上,盘旋一圈后便俯身下冲。玄震见机便是一声轻喝,当即便将春水剑祭出,剑鸣锃然有声,如一道电光般疾射出去,不偏不倚地穿过那怪鸟的胸口,带起蓬蓬血花。 只听一声尖唳,较之昨夜所闻更要凄厉难听几分。春水剑灌满玄震真力,势不可挡,那姑获鸟猝不及防,便着了他的道,只听滴答滴答之声打在木头所制的房檐上,自是那姑获鸟重伤之下淌出的血水无疑。 玄震长眉微轩,右手竖起两指在胸前用力一划,直指半空,他本是口中喃喃自念,渐渐便大声起来:“灵自千方,剑为本源,凝气化形,是为残光!” 春水剑与他心意相通,顿时在空中便是一阵乱颤,不过一瞬竟颤出几十道、几百道浅浅的剑影, 这千方残光剑乃是琼华派剑术中极高难的招式,功力不到者断不能发动。玄震旨在将这姑获鸟一击杀死,是以使出了近一半真力凝于剑上,但见那些剑影在他面前越聚越多,铺陈成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剑群,青光闪闪,浩如繁星,从四面八方将那姑获鸟包围了起来,剑尖所指尽是朝向那妖兽要冲。 玄震一个“破”字刚冲出口,但见破空之声接连不断,一道道剑光如虹似电,残留的痕迹在空气中结成了光网,那姑获鸟哀鸣不断,显是伤的不轻,滴答滴答之声渐渐变作哗啦哗啦,虽是未死,却也近乎奄奄一息。 剑影逐次消散,唯余春水剑独留空中,一个翻转,灵活至极地飞回玄震面前。他捏起剑诀,望着那越来越低的黑影,听着头顶愈来愈无力的拍打羽翼声,无声无息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微笑。 谁知便在此刻,又是一阵怪风扑面,灰尘渐迷人眼,玄震忙挥动袍袖挡在脸前,再抬头看时,却见一道巨大黑影掠过层层屋顶,朝东面镇外飞去,那姑获鸟竟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他剑下逃了去。 如此一战,已是打草惊蛇,若是放虎归山,只怕那姑获鸟便不再那么容易寻到,若待他离开后这妖兽再出来作恶,只会是变本加厉,更加凶残。玄震如此一想,哪里能这么轻易放它离去,当即一声清叱,跃上春水剑便追了上去。 那姑获鸟受了重伤,飞行速度便不似先前那般迅捷,玄震追了不过片刻,便在东面沙滩上堵住了它。姑获鸟见躲是躲不过了,凶性大发,尖唳一声,拍打着双翼便迎面扑来。 玄震一个后仰躲过扇来的翅膀,左手掌心朝上五指虚张,右手接连变换几个手势,便在掌心集聚起一团旋转不断的微小飓风。他长袖一荡,将那股风径直推向姑获鸟,怪鸟咕地嚎了一嗓子,似是也察觉出风中密集的灵力,忙不迭扑打着翅膀朝后退去。 便在此时,海上风浪大起,咕噜咕噜自水下冒出好些白沫,接着哗啦啦一阵水响,一股黑水喷射出来,在那姑获鸟身前形成一道不断流淌着的屏障,那股卷风撞入水帘中,海波柔韧,竟只溅起些许水花便将劲风消弭于无形。 那道水屏不止护住了姑获鸟,更挡在了玄震与妖鸟的中间。不等玄震再放出什么法术,哗啦哗啦,那黑水中忽地伸出两只赤色爪子,每根爪趾上鲜红鲜红的尖锐指甲便有一尺长,血淋淋的好不吓人,照着玄震胸腹间便抓了过来。 玄震当即一个翻身,从剑上跃下,脚下绵软,已是落在沙滩上。与此同时,春水剑发出一声巨响,夹着劲风破浪之势,势不可挡地冲入那片黑水屏障。 青光大盛,剑鸣愉悦,水中什么东西吱吱乱叫几声,那片水便忽地没了劲力一般稀里哗啦地落在沙子中渗入地下。沙砾上空余一团蜷缩着的身影,四肢踞地,通体赤黑,抬目时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珠精光四射,想来那黑水便是受它所控。 玄震站在一丈之外,望着那妖兽和它身旁的姑获鸟,那姑获鸟方才气力已是用尽,伏在沙滩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再看这黑乎乎的妖兽,前肢撑地,望来竟比后腿长出一倍有余,两只赤红前爪更是弯如钩,尖似锥,一看便知锐利无比。 这形状,这举止,可不就是他前日所说的罔象? 宛若一道霹雳在脑中闪过,玄震呆立不过一瞬,便已明白过来。镇上那些孩子自是被姑获鸟偷去玩弄,但将他们开膛破肚食尽肝脑的却是这罔象! 想不到这两种妖兽竟狼狈为奸,祸害一方,想到那余氏泪眼朦胧,恨不得代孩子去死的凄楚神情,想到小宝躺在小棺材里浑身血迹的惨状,玄震只觉胸中怒气横生,春水剑知他心意,长鸣不已。 罔象被剑鸣声所慑,一时竟不敢妄动。玄震知这罔象要害便在那对爪上,便如姑获鸟折了双翼便无活路,当下御起春水,剑剑都是朝那两只赤色利爪上狠刺。罔象操控水波之术已被春水所破,无处可以藏身,那对爪子又不得靠近玄震身体,也无用武之地,反倒是春水剑剑气惊人,打得它左支右绌。 只听嚓嚓几声,几根细而尖的红甲簌簌落在沙子中。罔象吱吱痛叫,好像爪趾都被削掉了似的蜷缩成团,玄震恼它对那些孩童下手狠辣,出手更是毫不容情,衣袂用力朝下一挥,春水剑锃的便从空中直刺向下,将那罔象钉在了沙滩上。 玄震听那吱吱声渐渐微弱直至没有,这才缓缓走过来,这时他才看清那罔象的面目,果真形似小儿,只是肤色黑红黑红,好不诡异。再看那姑获鸟,已然血流尽而死。 费了这些气力,总算将这些妖怪除去,玄震虽感疲惫,心下却十分欢喜。他伸手拔剑,见剑尖上沾染了妖物血迹,便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锦帕,意欲将剑锋擦拭一番。 谁知便在此刻,地上那罔象忽地睁开双目,目中凶光大露,另一只好端端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抓了过来,玄震察觉时已是不及,虽反手一剑将罔象头颅穿破,小腿上却已被抓出三道,衣衫尽破不说,伤口还颇深。 玄震只觉腿上初时还有火辣辣的痛感,过不多时便已是麻木一片,便是用手按压伤口亦毫无知觉,心下便知这罔象爪上有剧毒。他运足真力打算将罔象爪上的毒逼出,不料那麻木之感竟沿着真气一路往上,不过片刻便遍布全身,春水没了真气支持,咣当一声便落在地上,玄震眼前一晃,自己亦是软倒在沙子中。 恰在此刻,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黑夜里无比清晰,似是从堤坝上缓缓走下。玄震此时浑身僵直,但妖兽既死却也不甚担忧,只在心中疑惑,暗道:这么晚了,却不知是何人?   ☆、第二十五章 幕后黑手 不过片刻,那脚步声便下到沙滩之上,只听沙沙轻响不断,渐渐近了过来。显是那脚步的主人被方才那场斗法惊动,好奇之下特来察看。 玄震仰卧地上,眼前只望得到头顶黑漆漆的一片天空,此时大片乌云渐渐散去,那弯月自云缝中透出几束清辉。耳中听得那沙沙声既轻且慢,透出了行步之人的十分谨慎。他虽无法侧转头去看,但也依稀感觉到那人已到了十几步开外,沙滩上并无其他遮挡物,自己和那两只妖兽想来已被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那人似是被眼前境况一惊,在不远处便停了下来。又过了半晌,只听一个十分柔和隽雅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位……这位道长,你可是受了伤?” 这时那罔象之毒已全然发作,玄震凝聚全部真气只勉强护住心脉,其余地方早已无暇顾及,那毒气又十分霸道,乃至到了舌尖之上,玄震虽有心答话,噏动着嘴唇却不过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低微声响,连他尚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更何况站得老远的那个陌生人? 那人似是也察觉到玄震一时无法回答,便慢慢走了过来。玄震见一道黑影遮在面上,睁眼望向立于身前的那人,只觉他身形瘦小。待到那人在他身旁蹲下,落在身旁的春水剑光便映照在了他面上,玄震这才看清,这人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一身粗布短衣,与海边渔户打扮相仿,相貌本是平平,只是一道狭长伤疤自额角划至嘴边,将面容毁得极是丑陋,青光闪烁将他面上照得忽明忽暗,更增添了一丝狰狞。 玄震微一蹙眉,他方才听这渔家少年说话斯文,只道是个清秀文士,不想竟是个丑陋少年,他虽并无嫌丑慕美之心,却也略感可惜。 那渔家少年虽容颜丑陋,行事却十分稳妥,见玄震腿上有伤,当即撕下一片衣衫替他缚在伤口上,手势十分熟练,一面还关切地问:“道长,方才……方才可是你杀了这两头怪兽?” 玄震不能回答,只得勉力微微颔首。 渔家少年将他伤口缠裹好,又将春水剑捡起送回剑鞘中,俯身将他扶起,笑容满面地说:“这便太好了,青龙镇上的那些叔叔婶婶们再也不必担忧了。道长,你可真是厉害,方才我躲在树后瞧得虽不十分清晰,却也知道这两只妖兽很是不好对付,想不到你一人便将它们料理了……你现在可能行走?” 玄震本在暗忖:这少年胆子好大,分明见了妖兽,还敢躲在一旁观看……他说在树后,想来便是在那片林子里,难怪我没有瞧见。听那少年问他能否站起行路,十分吃力地微微摇头,他此时能坐起半身全是仰仗渔家少年之力,自己便是连屈伸一下手指都难以做到。 那渔家少年点了点头,柔声说道:“不能行走?那便好了,我送你一程罢。” 玄震见这少年举止言语都很是周到细致,心下正有些感激,扶在背后的那只手却忽地撤去,只听一记钝响,紧接着脑后便是一阵痛楚,已然不由自主地重重倒回沙滩上。 锃的一声,青光大盛,玄震只觉一阵刺目,待到再睁眼去看,那渔家少年立在他面前,手中握着一把利剑直指他面颊,那柄剑正是春水。 渔家少年面上仍满布柔和笑意,语调也依旧温柔,只是话中却透着十分寒气,比指在玄震面上的剑锋还要锐利几分:“道长,若不是你中了罔象之毒,只怕我也不敢就这么站出来。不过你既然已经一动也不能动,那和你说上几句话倒也无妨。” 一个渔家少年如何能得知罔象之名,又怎能对其爪上之毒如此清楚?玄震本已对这少年有些怀疑,此时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 果听那少年笑道:“道长,这只姑获鸟倒不十分难寻,被你杀了也就罢了。只是这头罔象却是我花费了好大心血才得以驯服,光是它爪上毒液,便需得十数种毒物异草调制才能得来,你不过一挥剑,我大半年的心血便毁于一旦,这可真是令人不大畅快了。” 玄震本就疑惑不解,不明白为何姑获鸟与罔象这两种妖兽竟狼狈为奸,还配合默契,现下方知原委。原来妖兽害人的惨事背后,竟是这个丑陋少年在捣鬼,他豢养妖兽,纵其害人,不仅心中无愧,面上还带着几分满不在意,玄震望着他面上那条狰狞无比的伤疤,心中恚怒不已。 只听那少年又道:“况且你还坏了我的大事,更瞧见了我的面容,这可无论如何放你不得。道长,你功力深厚,御剑之术更是难得,若是死在此处倒也可惜……更可惜了这把好剑,我想来想去,只好将它据为己有,才不算宝物蒙尘,想来这样你也能死得瞑目罢?” 玄震目光回转,见春水剑尖在自己面上轻轻晃动,特别是在自己面颊边眼珠前虚空划来划去,颇有些威胁之意,显是那少年故意所为,为的就是戏弄自己。他全身无力,不能反抗,索性合上双目,不再理睬那少年的大肆嘲笑。 那少年说了半天无人回应,似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柔声笑道:“道长,此时借着剑光一看,你倒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只是如此美人却要顷刻间横死在这沙滩上,当真是可惜之极。你若是能开口,此时求我一求,说不定我便饶了你……罢了,不如先毁去你面容,再将你杀了,看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说不定更有趣。” 玄震知他不过刻意说来嘲弄自己,紧闭双目根本不去理会。那少年长笑声中,一股冷寒之意便扑上面来,显是下了杀手。那剑锋刺下甚快,春水本就锋利无匹,天生一股凛然剑气更是惊人,剑尖尚未触碰玄震面颊,寒气已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阵刺痛。 玄震本已引颈就死,谁知在这电光石火般迅疾的时刻,忽地面上一痒,一阵清冷气息扑鼻而来。霎时间铿锵声响大作,那渔家少年咦的一声,语音中充满惊诧,接着便听沙沙一阵响,似是他被什么所慑,向后急退了几步。 渔家少年怒道:“你是何人?” 玄震忙展目看去,迎面便是一片朦胧白色自脸前拂过,那股清冷气息复又缭绕鼻间,似麝非麝,如兰非兰,闻来只觉清淡,透着一股子寒意。 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头顶不屑地道:“卑鄙小人,不配知我姓名。”嗓音微沉,似也是个少年。 那片轻柔的白色在玄震眼前又是一飘,蓦地闪开了去。玄震这才看清,原来救了自己的是个白衣少年,方才在自己面上拂来拂去的不过是他一片薄薄衣摆。那白衣少年背对自己朝那渔家少年慢慢逼近,玄震躺在地上只能看见他长身玉立的一道挺拔背影,但见满头乌丝随风飘动,并着那雪白衣袖上下翻飞,在黑夜里月华下当真潇洒之极。 白衣少年手中握一柄细剑,边行边随手挽个剑花,忽地足下发力,但见沙滩上带起一片橙黄沙雾,霎时间已纵至那丑陋少年身前,细剑更是悄无声息地破雾而出,径直刺向他胸前要害,丑陋少年侧身闪过,谁知剑尖在他眼前一抖,变招奇快,倏忽又点向他咽喉。玄震在旁虽只能看个大概,却也在心中暗暗称许,这少年剑术不凡,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想来下了不少寒暑苦功,天赋自也出众。 丑陋少年虽心计极深,自身功力却远逊白衣少年,几次三番施计想要脱身,不料对手全不上当,只一门心思要至他于死地。他面上笑容不知不觉间已消隐无踪,口中怒道:“我与这位道长之间的恩怨与你何干,要你这小子来管闲事?你既想救他,趁早停手,这道士中了我的毒,再斗下去,他便活不了啦!” 玄震躺在地上,一面观看他二人打斗,一面暗暗抵御毒气侵袭,那罔象之毒初时剧烈,此时却渐渐势弱,玄震稍稍运起几分真气,发觉已不像先前那般被毒气压制,便运气将其慢慢逼回小腿伤口处聚成小小一团,虽暂时无法起身,说话却已没什么不便。他见那白衣少年似是听信了丑陋少年的话,原本递至其胸口的剑竟缓了一缓,忙朗声道:“这位少侠,莫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那毒气已被我遏制住,再过片刻便可逼出体外。此人心狠手辣,将附近青龙镇上的百姓害得极惨,无论如何不可放他离去!” 白衣少年一听,顿时唰唰唰三剑向那丑陋少年刺去,剑势比方才更快了几分。那丑陋少年此时行动却渐渐慢了下来,玄震勉力撑地抬头望去,看了一会便微感奇怪,只觉丑陋少年四肢相互间隐约有些不协之处,每每只需手足并用便可避开,他却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眼见着白衣少年愈战愈勇,步步抢上,丑陋少年只能尽力抵御,行行倒退。玄震感到周身气力缓缓恢复,有心助白衣少年一臂之力,双手一撑,只待坐起身便要将自己那柄春水剑召回,谁知便在此时,一物从他怀中滚出,滴溜溜地滚过沙地,到了正激斗着的那两个少年之间。 那物事莹白透亮,圆圆扁扁,在沙地上又转了几圈后方倒了下来,忽地光芒大放,耀眼夺目,胜过日月,顷刻间将沙滩上照耀得有如白昼。 两个少年本正斗得激烈,这白光忽现,不免都有些猝不及防,白衣少年忙侧脸避开以免强光入目,丑陋少年却似是瞅准了时机,忙将手中那柄春水剑向对面白衣少年肩膀用力掷去,自己却向后又退了几步,只听一声爆响,黄沙滚滚,那丑陋少年已遁走没了身影。   ☆、第二十六章 藻玉灵光 春水剑在空中长鸣,恰恰在与那少年白衣不过毫厘之近处停了下来,再一个回转,十分自如地驰向半坐起身的玄震,险险在他身前一尺处悬住,剑身微颤,似是见自己主人平安无事,十分喜悦激动。 玄震将剑接在手中,另一手轻抚剑身,春水晶莹剔透,如玉般的手指与剑身相贴,竟也隐隐有些透明。玄震目光不过在剑上一晃,转瞬又被其他事牵引了心神。他望着前方,面上虽无什么表情,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惊讶万分。 但见不远处沙地上,白光闪烁,渐渐消弱了下去,这才显露出那物事原本的模样,不过是一块手掌大小的圆形玉璧。白衣少年先是向空气中纷纷散散的大片黄沙追了几步,见那丑陋少年不知去向,只得收剑还鞘,这才低头看向地面。 那少年不过低头扫了一眼,便捡起那枚玉璧,转步朝玄震走来。天幕上弯月自云后移出,清冷华辉漫洒于他面上,玄震这才第一次看清了这少年的模样,不禁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但见轩眉间横贯着一股凌冽剑意,竹叶形状的双目似是嵌着两点寒星,更引人注目的则是眉心那点竖着的殷红纹记,月光如水,给那刀劈斧凿般冷硬的轮廓勾勒出一道银边,发如水墨,竟与无边夜色隐隐相融。 白衣胜雪,他周身笼罩着的气度更是如同远山上的云霄。玄震眼中映着他的身影,心中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昆仑山上浩瀚的云海,这少年的不凡气质岂不就如同那九重天上的云雾一般? 直到那块玉璧被送至眼前,玄震这才回过神来。此时白光尽消,灵光藻玉又成了那副普普通通的模样,但玄震心中却平添了好些杂乱思虑。 他来青龙镇之后,被受害孩童的惨状及镇上饱受失子之痛的百姓震动,满心只想着除妖之事,竟将下山原本所担的重任暂且抛之脑后,方才灵光藻玉忽显神通,这才想了起来。青阳长老曾经言明,这块白玉唯有接近阴阳极盛之人才会产生此等异状,但是正因为此故,他才好生烦恼。 适才那块玉璧恰好落在那两个少年之中,偏偏又在那时白光大盛,阴阳极盛之人……却不知是那两个少年中的谁?玄震眉头微蹙,心下自有一番忧虑:那个面上有疤痕的少年手段毒辣,心机颇深,若是此人恰好便是阴阳极盛之人,如何能将这等恶徒带回琼华派?况且他已不知逃向何处,只怕难以追回……倘若面前这个少年是自己要寻之人…… 白衣少年救他一命,玄震心下自是隐隐期盼他才是师尊要自己带回门派的那人,他一面将灵光藻玉接在手里,一面拿目光不住地在少年面上扫来扫去。 白衣少年面无表情,眉心却忽地现出浅浅褶皱,他蹙眉回望玄震良久,终于开口道:“可能行走?” 玄震微微颔首,撑地起身,只是僵卧地上好长时间,手足仍有些麻木,尚未站直便是一个踉跄,险些再度栽倒。忽地一股大力自肩膀拂过,玄震挺直站起,看向身旁,原来是那少年横臂扶住自己,玄震微微一笑:“多谢。” “不必。”白衣少年冷冷道,将手收回。 玄震心中存着别样考虑,有心结交这少年,便主动道:“我名玄震,是昆仑山琼华派太清真人门下弟子,此次下山游历,不想竟险些被那狡诈少年所害,多亏少侠出手相助。”说着抱了抱拳。 白衣少年听他说到自己来历时,面上虽不动声色,眸中却忽现异彩,玄震看在眼里,脑中念头微转,当下也不做声。那少年沉默了半晌方道:“不过见一个卑鄙小人趁人之危,看不过眼罢了。” 玄震微笑道:“于你或许只是随手助人的小事,于我却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少侠不必过谦。我见你剑术惊人,却不知高姓大名,师承哪位高人?”他一面打探这少年的来历,一面踏着沙子向青龙镇方向微微侧转,只是双腿本就有些僵直,脚下更是一片绵软,不免又是微微一晃。 白衣少年眉头又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伸手扶在玄震身后,缓缓随他一同朝堤坝上走去。直至脚踩到了青砖之上,遥遥地可以望见青龙镇东口的石桥之时,那少年才缓缓答道:“我名巽衡,家住海外……一座无名小岛,这剑术不过是我依照家中祖传的剑谱练成,并无什么高人指教。”过了半晌又添上一句,“比不得玄震道长所学的仙家道法。” 玄震一听,更是多了几分成算。 巽衡虽沉默寡言,却很是古道热肠。他将玄震一路送至青龙镇,此时天色未明,镇口却聚了好些人,一名大汉站在石桥上伸长脖子不住张望,远远见玄震归来,兴高采烈地挥手叫道:“仙人,是仙人罢?你可回来了,我们都快要急死了!” 只见他身后忽地转出一个人来,比他矮了一个脑袋有余,气势却好生惊人,隔着一段距离也能为其所慑,那妇人一手叉腰,一手狠狠抓出,一把揪住大汉的左耳向下用力拉扯,势如闪电,深谙快、准、狠三字要诀,当下便将那大汉治得服服帖帖,口中不住求饶。 那妇人大声怒道:“仙人帮咱们杀妖怪,救了咱们的绡儿,你不说快去沽些酒水好好谢人家,在这里有的没的叫唤什么?”却不知自己声响可要比她丈夫还要高几分。 玄震半靠在巽衡臂上,缓步走上石桥。向三夫妇这才顾不得说话,忙迎了上来,向家娘子心细,见玄震足步不稳,显是受了伤,啊哟一声叫道:“三哥,酒水什么的先别提,快些叫孙郎中来!” 聚在镇口石门下的那群人一听便吵嚷起来,当下便有几人拔步跑出人群,一溜烟儿似的拐过街角去了。玄震忙道:“不必劳烦,只需给我一间静室稍加休憩便可。”那些人早去得远了,哪里能够听到? 巽衡在旁忽地说道:“道长若要运功逼毒,我便替你守着。”言下之意自是明白玄震要静室的目的所在。 玄震微一沉吟,便应允下来。 自向三归来那日起,有位仙人被他请来青龙镇除妖灭害的传闻便流遍了大街小巷,想来这一晚上,姑获鸟被万剑刺伤时发出的哀痛鸣叫定是全镇皆闻,是以这些百姓才聚在镇口,全然不惧仍是深夜,只为瞻仰仙人姿容。 玄震环顾众人,只见人人面上都洋溢着笑容,当下便有几个小伙子敲锣打鼓地四下走街串巷去告知其他人这桩喜事,还有放起鞭炮庆贺的。玄震见了此景,不由得亦露出浅淡微笑,无意中侧目瞥见巽衡在旁凝视自己,那笑容便更盛了些,反倒是那白衣少年微微一怔,别过头去。 自己腿上罔象之毒尚未清除,这些围拢上来不住道谢称赞的百姓却又盛情难却,玄震只得苦笑着看了巽衡一眼,白衣少年显是极为厌烦人多嘈杂,面上冷峻一片,宛若结了厚厚一层冰。向家娘子心明眼亮,在一旁早听到玄震与巽衡那一番对答,当下便劝阻众人令其自去庆祝,又指挥着向三将玄震扶回自家,自己则先一步赶回家去,她手脚利索,不过片刻便将正屋收拾齐整,待到玄震踏夜进门时,已带着一双儿女在旁屋睡下了。 如此一来,玄震便难以推辞,一面在心中暗暗感叹向三娶了个精干聪慧的妻儿,一面只得掀开布帘,与巽衡一起进了屋内。 十数个时辰过后,玄震睁开双目,长吁一口气,低头撩开长袍下摆,解开缠裹腿上的布条,果见抓痕处一团乌气尽数散去,渗出血水亦恢复了殷红色泽。时值深夜,桌上一盏油灯将屋中染得一片昏黄,豆大的灯苗微微摇曳,给桌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脸上镀了薄薄一层暖色,那冰冷的神情似也温和了少许。 许是觉察到玄震打量的目光,巽衡紧闭的双目蓦地睁开,眼中寒光锐利,顿时周身暖意尽散,似一把锋利的剑被拔出了剑鞘,吹毛断发,便连直视都令人微觉胆寒。 “……伤势可有好转?”见玄震望着自己微笑不语,巽衡眉头又微微皱起,淡淡问道。 “已无大碍。”玄震含笑答道,“连累少侠在旁守候,玄震感激不尽。”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又看了看巽衡的脸色,关切地道,“我观少侠脸色有些疲惫,想来这十多时辰一直在旁未休憩过,此时尚未天明,不妨到榻上一眠。”说着便从木床上下来,在桌旁另一张椅上坐下。 巽衡却并未急着起身,玄震正拿起桌上的茶碗倒茶,忽听他说道:“先前你曾说自己是琼华派弟子……可否是御剑修真的山中仙派,山上之人都通晓长生之术?”这话问得突兀,但却似乎是在他心中藏了许久,如今玄震伤势方缓,便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玄震微微一怔,既不点头亦不摇头,道:“我派确是能以气御剑,若是修行有成者,寿命也自是较常人久长。只是人固有一死,不过所活或短或长,若说长生不老,唯有天资卓越、功力雄厚者或可办到,寻常人却是千难万难。” 巽衡蹙眉,片刻后默然到木床上侧身躺下。良久,玄震望着灯火正自出神,方听到他面朝着墙说道:“此时尚未天明,道长也不妨再睡一会。” 玄震讶然,转目望向床铺,果见巽衡睡在里侧,将一半被褥让了出来,当下虽未说什么,嘴边却掠过一丝浅浅笑意。片刻之后,只听木床吱呀一声轻响,屋中灯影一晃,归于黑暗。   ☆、第二十七章 怪人怪事 这一觉直睡到鸡鸣报晓,玄震一夜侧躺,纵使他道法高深,醒来时亦不免肩酸颈痛,浑身僵直。其时巽衡仍于床榻里侧静卧着,只闻得呼吸悠长,似是睡得极沉。玄震望向他露出薄被外的修长颈项并铺满枕上的乌丝,心神微微一恍,只觉得这场景颇有些让人……难以形容。当下忙收回目光朝外走去,只是全然未察觉自己脚步略显局促,失了平日的稳重。 掀开布帘后,玄震又是一怔。原来外间堂屋竟已坐着三人,拿着一杆烟枪吧嗒吧嗒口鼻中浓烟缕缕的便是向三,另两人却是面目陌生,不知何人。 “仙人,你可是大好了?”向三听到门帘响动,转头一看顿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抓着烟枪抢上前来,“哎呀,你睡了一日一夜,我与我娘子都当你要闭门一年……哎,不对,闭什么来着?” “闭关!”向家娘子拎着一个酒坛子自门外进来,没好气地说道,“仙人神通广大,区区两只妖怪哪里能够令他闭关一年,我可没这么说过。”。 玄震轻轻一笑,摇头道:“我不过是昆仑山上一个修道之人,哪里称得起‘仙人’二字,向三哥混叫便算了,向夫人可别跟着取笑了。”又道,“还得多谢向三哥和夫人让出正屋给我,如今毒气已被逼出,剩下的只是外伤而已。” “那便甚好,甚好。”向三和向家娘子还未开口,坐在桌边的另一人先抚须笑道,那人面上一片慈和,玄震方走到近旁便嗅到一阵草药清香,再看他手边放着的药箱,哪里还猜不出这是个医者? 向三笑道:“仙人,这位是我们镇上的孙郎中,医术当真高明,人更是心善得没话说。听说你为青龙镇除了大害,他这几日每天都过来,说等你闭关出来要替你瞧瞧伤口哪!” 玄震忙拱手道:“多谢孙郎中一片善心,只需敷些金疮药便无大碍,不敢多劳烦。” 孙郎中还礼道:“道长不必如此,你是我们全镇百姓的大恩人,便是做牛做马大家也是心甘情愿,何况只是号号脉、抓服药的小事。既然道长只需金疮药,恰好我这里备着一些,待我找找。”说着便打开药箱,埋头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起来。 坐在他身旁年轻一些的中年男子亦笑道:“孙郎中一向以医人为己任,道长你便如他所愿罢。” 玄震只得无奈在孙郎中身旁坐下,这边向三又拿烟枪一指中年人:“仙人,这位便是青龙镇的一镇之长,当初若不是他召集大伙凑钱,自己还出了大笔银两,我向三也没法到了昆仑山,更遇不到仙人你。” 青龙镇镇长摇头道:“钱财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还镇上一片安宁,倾家荡产也没有什么的。向三,我此次来是为向道长致谢,你怎么又扯起那些闲事?” 玄震含笑正要说些谦辞,忽地想起一事,忙道:“镇长,想来你对青龙镇上的事大多都有些清楚,我有一事相问,你们镇上可曾有人得罪过一位脸上有疤的少年?”说着便将那丑陋少年的模样详细描述了一遍。 镇长皱起眉头,苦思许久后,道:“只怕要教道长失望了,青龙镇上并没有面上有疤的人,百姓之间更是一向和睦,虽说不是没有摩擦,但也没有因此出过什么大事。道长为何有此一问?” 那丑陋少年心思歹毒,玄震虽将他一手驯养的妖兽除去,却没能将他抓住,是以心中总觉得不安,担心那少年有朝一日仍会回来,但这番疑虑讲出来,只怕镇上这些人更是要终日活在惴惴之中。玄震沉吟了半晌,只得模模糊糊地道:“我曾在镇外见过那个少年,心中有些怀疑罢了。” 镇长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旁边孙郎中却忽地抬头说道:“你说的莫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小子?” 玄震长眉微轩,抬目望向他。只听孙郎中又道:“一年多前,镇上确是来了一个陌生少年,看模样普普通通,谁知竟是个疯子。” “疯子?”玄震疑道。 “是啊,这事我也听说过。”向三吐出一口烟气,插口道,“那小子怪里怪气,非说自己是裴婆婆的儿子,居然还被他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裴婆婆邻里街坊的名姓,还说要在裴婆婆的祖屋里住下。” “正是。那裴婆婆恰好便住在我们那条街上,她那儿子我们也都认识,分明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孙郎中顾不得再找药,摇头叹道,“更何况……更何况裴婆婆的儿子琴生早就在几年前葬身海底,一个死人怎么能够复活,还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少年?” “你是说,那个少年自称是一个死人?”玄震皱起眉头,讶然道。 孙郎中点了点头:“是啊。这种疯话谁人能信?就算他表现得与我们十分熟识,可那张脸分明陌生之极,他越是摆出琴生的神态诉说和我们这些人的往事,就越教人心里发毛。谁知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却叫人惊怕之余,格外生气……” “发生何事?”玄震问。 “唉,说来真是造孽……自从琴生出海再没回来之后,裴婆婆痛失独子,自是十分哀痛,她丈夫前些年已经去了,屋中只剩下她一人,我们这些街坊亦不过闲暇时间才去照看一二,哪里知道她会自尽呢……”虽是一年多前的往事,孙郎中说来仍是长吁短叹不已,“之后我们便将她葬在镇子东边的树林中,雨水极多的时节也凑了钱去将墓修葺过。那少年到青龙镇时,裴婆婆去了也有两年了,他知道此事后似乎十分惊讶,又见我们这些人都不愿搭理他,便也没多纠缠,不久就离开了镇子。 “我们本以为此事就算完了,谁知后面又生出那么多变故……那少年走了差不多七八日的时候,忽然下起了连天雨,好容易天晴后我们便又去镇外修葺坟墓,顺道也将裴婆婆的墓查看了一下,谁知就是这么一看,才发现出了大事,裴婆婆的坟包竟教人给挖开了,棺椁都浸了水,棺材盖更是被人打开撂在一旁,而放在里面的尸身……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孙郎中面上已隐含怒火。玄震问道:“难不成是那少年盗走了裴婆婆的尸身?” “不错。”孙郎中沉重地点了点头,“若只是盗走尸身便罢了,他还将裴婆婆烧成了一把灰烬!” “什么?这小子当真可恶!”向三一听,顿时用烟枪用力敲打着桌面哇哇怒叫。 “你叫唤什么,让孙郎中继续说。”向家娘子拎着酒坛子站在地上听得也出了神,这时用力拍了一下丈夫,忙转身取来三个酒碗,“是了,我倒忘了这些酒,孙郎中,你说了这么久,先润润喉咙。”边说边已手脚麻利地将酒水倒好递给众人。 孙郎中抿了一口酒便将碗放下:“起初我们都骂那挖开坟墓的人,只道是想偷些随葬品的恶贼糟践了尸骨。后来又过了几日,那少年回来了,手中抱着一个坛子,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那里面便装着裴婆婆。我至今还记得听到他说那话时的神情,分明还在笑着,令人瞧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他说:‘你们既不欢迎我在这里,我便只好带着娘亲离开这儿,可惜尸身在土里放了这么久早已烂得不成样子,我只好将她烧了,装进坛子里,岂不方便?’他摸着那坛子,一脸笑容,看起来又是满足又是喜悦,竟没有一丝惊扰了亡魂的愧疚! “当下便有几个小伙子喝骂出声,上去要将坛子夺下来,可那个少年相貌不起眼,功夫却有些厉害,那坛子夺来夺去仍在他手中,那几个小伙子当时也是火气上了头,其中一个竟从屋中拿了把西瓜刀出来,对那少年当头便是一下子,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声,我们都呆立在了当场,那少年更是痛苦万分,只是他痛得不是自己脸上被重重砍了一刀,而是那盛着裴婆婆骨灰的坛子竟被打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裴婆婆的骨灰岂不是……”玄震眉头蹙得更紧了。 “是啊……地上坛子成了碎片,那些骨灰自是撒的到处都是,可怜裴婆婆死后不得安宁,竟连骨灰都不能保全。”孙郎中叹息道,“那少年半边脸都被血染红,看起来当真可怖,他就那样呆呆瞧着骨灰,眼神里透出无比的伤心绝望,我们这些人虽恨极他的作为,却也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悯,可没过一会儿就听见一阵笑声,正是从那少年嘴里发出,他哈哈大笑,拿眼将我们一一扫了一遍,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竟是连一点感情都没有,我瞧了心中便是咯噔一下。接着他便说道:‘既然脏了,那我就不要了,只是你们这些青龙镇上的人却别想好过。是了,娘亲死前饱尝了失子的痛苦,那么不妨你们也尝一尝罢?’说完便扬长而去,地上那个破坛子和那些骨灰竟是一眼都不再顾。” “哎呀,你们怎么不把那混蛋拦住?”向三怒气冲冲地叫道。 “唉,说来惭愧。那少年当时的行止吓得众人都一动不敢动,也不知他一个瘦小孩子,哪里来的那股气势?后来我们只得收拾了裴婆婆的骨灰,重新择了一处埋在土里,那少年倒再没来挖坟,也再没有出现过。” 孙郎中终于将这一桩往事说完,叹了一口气端起酒碗来缓缓饮尽。屋中除了向三用烟枪敲打桌面泄愤的声响,只余下一片安静。   ☆、第二十八章 转道黄山 孙郎中讲述了那些往事之后,似也没了闲谈的兴致,找出金疮药赠予玄震后便告辞而去,镇长也随他一同离开了。自那日过后,玄震方知,原来那丑陋少年做下这些坏事的背后,竟还有这么一番缘故。 他思前想后,不过半日便想明白了许多关节。旁人或许只道那丑陋少年是个疯子,做了好些疯事,虽对他均感愤怒,可过了一年多便也大半忘却了此事,更不会将后来发生的那些怪事与他联系在一起。唯有亲眼目睹那少年狰狞作态和亲耳听到他口吐真相的玄震心下清楚,那少年当日扬长而去时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恐吓,只因他离去不到半年,青龙镇便发生了妖怪杀害婴孩的惨事。丑陋少年说要让青龙镇百姓饱尝失子之痛的话,可不就是一语成谶? 再深想下去,玄震更是为那少年缜密的心思暗暗惊讶。那丑陋少年打定了主意要报复青龙镇百姓,便花费了半年之久去驯养妖兽,如此一来,既可让镇上百姓渐渐淡忘了裴婆婆一事,又可趁其不备肆意害人。更何况姑获鸟本性便爱掠夺人子,罔象则天生喜食人肝脑,他利用这二者的喜好驯服它们,只需将它们带到青龙镇附近放手不管便可达到目的,便是真来了能对付妖兽的高人,想来也无暇过问一年多前的事情,自会被姑获鸟和罔象引去全部心神,他隐于幕后便可得以保全。若非当日他确信玄震逃不过自己手下,也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更不会轻易向他人吐露真相。玄震想到这里,心下更是好生庆幸。 只是这少年武艺虽不甚高,比起那些普通百姓却也强了不是一点半点,要对那些辱骂过他的百姓报复自是不难,可这人偏偏要花费时日心血,布下这么一个大局,甚至将毒手伸向镇上无辜百姓,其心扭曲恶毒之处,当真是无人能及。 但玄震仍有想不通的一处,便是这些惨事的起因。若说姑获鸟与罔象害人是因为那丑陋少年想要报复青龙镇百姓,而青龙镇上人得罪他的缘故则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裴婆婆的骨灰坛,可追根究底,这少年与裴婆婆非亲非故,却掘人坟墓,烧人尸骨,还要将骨灰带走,此举才真正令人难以容忍,也难怪那些百姓要阻拦他,可见大错酿成全在这少年自己。他却迁怒别人,难不成真是个疯子,只不过是个心智超乎众人的疯子? 这些心事自然不能讲给青龙镇上的人听,便是向三及他娘子,玄震也一语不曾吐露。好在身旁还有个巽衡,又是当日也经历过那丑陋少年害人一事的,玄震索性便将这些尽数告之于他,顺便问问巽衡有何想法。 巽衡陪着玄震在青龙镇也耽了好几日,对镇上传的沸沸扬扬的“仙人除妖”事迹早有听闻,当下一面擦剑一面淡然道:“他不会再来。” “哦,为何?”玄震奇道。 巽衡将剑在膝上翻了个面,淡淡道:“你尚且担忧他会不会再来,他如何不担忧你会否在此等候他来?” “即便如此,一时不再来,不代表永远不再来。”玄震蹙眉道,“我下山另有要事,也不可在此处多耽搁。” “……他心愿已然达成,为何还要回来?”巽衡巽衡细细擦拭了好一会,将布巾放在一旁捧起剑细细抚摸一遍,“面上有疤不过表象,心中若是有疤……哼。”冷哼声里,嚓地还剑入鞘。 玄震双目微瞠,细细一想,便明了巽衡言下之意。那少年行事全然异于常人,寻常恶人受挫后说不定会再来报复,他只怕却会小心隐匿,以免再被发现行迹。更何况镇上已有好些孩子被他害死,那些百姓亦是饱受惊吓,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再往深里想去,那少年心思缜密,说不定便是猜到自己心有顾虑,不会将他的事泄露出去,所以才那么无所顾忌地遁逃。如此一来,青龙镇百姓不会知道事情原委,他又报了仇,即便与自己结下了仇怨,可天下之大,躲藏之处多不胜数,自己又哪里有那许多功夫浪费在与一个小人计较上? “巽衡公子果然想得透彻,玄震佩服。”想明此节,玄震对那丑陋少年的心计更忌惮了几分,“只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何非说自己是那位裴婆婆的儿子,难道那户裴家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听孙郎中说,裴家并非什么富户,更无什么显赫来历,不过是青龙镇土生土长的渔户人家,这个疤面少年为何非要与他们家纠缠不休呢?” 巽衡沉吟了良久,若有所思地道:“我家乡倒是有一则古闻,说是上古有一秘法,可将离体魂魄转入另一人体内,名为‘渡魂’。说不定这少年真是那裴琴生复生,只是面目全非,难以取信昔日友朋罢了。” “神州之大,无奇不有,若说有渡魂的秘术,倒也可能。”玄震说道,却摇了摇头,“只是这样一想,却更教人难以接受,一个在青龙镇长大之人,重生后却对朝夕相处过的人下此毒手,还将自己亲生母亲的尸身……比之陌生人所为,更让人震怒!若是如此,我倒宁愿那少年只是个疯子……” 玄震正自摇头不已,对面却忽而没了声响。他抬头一望,恰恰与一双冷目对个正着,巽衡一手握着剑鞘坐在他对面,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更让玄震心下微微一颤的是,那白衣少年的唇边居然掠过了一丝极浅极淡的微笑。 一个终日冷峻的人露出笑容,比起那些整日欢笑的人自然更要难得许多。更何况那人还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宛若千山万峰的冰雪在顷刻间消融,暖意席卷了大地令万物复苏。巽衡不过略略勾起唇角,周身的冰寒气势竟也为之尽消,那双星子般明亮锐利的黑眸映照着玄震怔忪的面容,他凝视着面前玉冠长袍的青年,微微笑道:“想不到道长竟是个如此心软之人。” 此话一出,玄震顿时微觉尴尬,轻声道:“不过是不忍见世间有这等惨事,如何能说是软弱……” 话未说完便已被巽衡打断:“不过,这样也很好。” 对着这少年凝视的目光,玄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只得默然转过头去别开眼光,至于面上微热则不去也无暇理会了。 接下来整整一月,玄震借着腿伤未愈的理由,依旧在青龙镇上留了下来,只不过由向三家改住进了镇上的客栈,所幸有巽衡在旁祭出一张冷面,向三及他娘子虽不愿让仙人搬出去,亦不敢太过强势。 盘桓了许多时日后,青龙镇上渐渐恢复了往年的热闹繁盛,百姓们也大多敢在夜间出门了,而那少年果真如巽衡所说,没有再出现。玄震略感安心之余,对那少年踪迹不明仍有些担忧。 在青龙镇上这些日子,玄震除了修行便是与巽衡一处聊些修行之事。自从那日莫名其妙地对玄震说了那几句话后,这白衣少年似是对他生出了一些好感,说话也较之初见面时多了几句,两人又都是爱剑用剑之人,交情便渐渐深了起来。玄震对巽衡了解愈多一分,对这少年的喜爱也愈多一分,虽巽衡对自己家乡及来历不爱多谈,但其言语中那股凌然正气已让玄震对那些旁枝末节不甚在意。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玄震终于决定离开青龙镇。恰好巽衡亦打算去别处走走,两人便一同上路。此前巽衡曾有意无意对如何去往昆仑山琼华派问过几句,玄震揣度他话中深意,似是打算到琼华派拜师,他本就对巽衡很是喜欢,又有灵光藻玉在这少年面前发光一事在前,当下便不再多言,心中却已做好打算。 二人一同上路,没几日玄震便说自己要转道去往南方,与巽衡分道而行。其实暗中他又跟随了这少年几日,见他果真一路向西北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距他下昆仑山已有近二月,虽为青龙镇的百姓解了危难,寻找阴阳极盛之人之事却似乎没多少进展。玄震想了一想,忆起青阳长老当日所说,索性便御剑前往黄山,他对黄山唯一的记忆便是在那青峦峰上,是以此去目的地,自然也定在了那里。 阔别十数载,青峦峰上白瀑如练,青松挺拔,与当年竟无一丝变化。玄震在当日那妖兽被焚烧的三棵古松前徘徊许久,但见当日火烧得一片乌黑之处,现在却是百草丛生,生机盎然,唯有感慨而已。 至于他记忆中最初的那个山洞,玄震自是也进去查探了一番,洞中道路依旧曲折,时日久远哪里还记得怎么走?连着走入了几个死胡同,总算到了最深处,洞中坚冰早已化作融水,那些水渍又早已干涸,唯有石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寒气,却也于他脑中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没有半点用处。 在黄山上折腾了不知几个时辰,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山中夜晚极是寒冷,峰顶更是多风,玄震见实是想不起半点过去之事,只得恹恹地唤出春水,御剑向山下而去。   ☆、第二十九章 故人相错 傍晚时便到了黄山北面的一座小城,玄震决意便在城中住宿一夜,在城门前落了下来。谁知刚入城便是一怔,但见四处张灯结彩,人头如攒,议论声更是纷纷扰扰从四面八方传来,其间竟还可隐隐听到鼓乐奏响。 玄震下山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心道:难不成是赶上了什么节日,全城百姓竟都出门来庆祝? 此时城中道路已被堵得人山人海,玄震走几步便要拱手令前方之人借过,好容易挤到路口,正要拉过一位路人询问客栈方向,便听到前方有数人大声喝道:“让一让,都让开!” 玄震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高大壮汉从街那头奔了过来,竟都是一身衙役打扮,长相也都甚是威武。街上百姓纷纷避往路边,无不伸颈而望,看模样不似畏惧这些衙役,倒像是等着看什么稀罕事一般。 那几名衙役一路叫嚷着过去了,没多久,便听锣鼓喧天,一阵唢呐喇叭声热热闹闹地从那边街角转了出来,围观者中早有孩童喜孜孜地叫道:“来啦,来啦!”来者极是排场,远远地便见一长串车马并许多年轻男女走了过来,好似一团团红云透着股喜气。 街旁那些百姓更是争先恐后般翘首去看,不多时那些车马便到了面前,当先的是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儿颇为神骏,只是骑在背上的那位却有些对不起它,原来竟是个胖嘟嘟的年轻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小眼淡眉,模样颇为慈善,咧着嘴满面喜气,只是腮边腹上好些赘肉,不只将喜气挤到了脸中央委委屈屈皱成一团,更将一身新郎官的红衣撑得紧绷绷似是随时都要裂出一道大口子来。 后面还跟着一顶花轿,轿身裹着一层鲜亮红绸,前面的绸帘上还以金线绣着鸳鸯戏莲的精致图样,轿顶四个角上均挂着五色流苏,各坠着一长串金铃铛,随风摇摆中叮铃脆响不断。轿夫们亦是穿着得十分喜庆,还都是模样清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花轿虽是人抬却十分平稳,似乎生怕颠到了轿中人,反倒更显出那人的娇贵。 玄震这时已知晓,原来不是什么节庆,而是赶上了城中显赫之人娶亲。身旁几个老婆子已嘀嘀咕咕地议论起来:“这柳县令年纪轻轻,又是读书人,想不到那么多门当户对的姑娘看不上,偏偏娶了阮家的老小姐。” 另一人正伸长脖子欣羡不已地瞧着面前掠过的一抬抬嫁妆,颇有些嫉妒地道:“可不是么。谁叫这阮家财大势大,还是咱们寿阳城的首富呢!” “嘿,我听说啊,阮家那位老姑娘当年也不是没人要,求亲的人上了门,人家自己瞧不上,都给拒了!”先前那个老婆子咂巴着嘴絮叨着,“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五六岁都做娘了,她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熬到二十才出阁。这回还是阮家老爷看这位新上任的柳县令对眼,硬是把女儿许给了人家!” “也只有这等富家小姐才熬得起。”另一人啧啧叹道,“咱们寿阳城虽不大,模样、家世配得上阮小姐的男子也不少,我活了这么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眼界如此高的姑娘!” 花轿平平稳稳径直朝前方一栋高门大户去了,后面那些百姓知道还有热闹可瞧,亦或是首富家的老姑娘能嫁出去实在稀奇,腿脚快的早已追了上去。玄震挤在人群中身不由己,一步一步地竟也被推向那边去。 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朱门上一块镶着金边的匾额,额上大大两个字“柳府”,显然便是那位柳县令的宅邸。高高几级台阶之上,正门角门全开,门前那位胖新郎已经立定,似是太过喜悦竟多走了几步,忘了本该在阶下等着自己的那位娇妻才是。 花轿到了阶前被稳稳放下,四个抬轿的小厮垂手避到一旁。那胖乎乎的新郎官又忙不迭地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似是十分迫不及待,只是才跑到轿前,还顾不得迎新娘子,先扯着阔嘴喘个不住。 还是随在轿旁的丫鬟机灵,赶忙轻推了那位新郎官一把,顺手撩起了帘子。这位柳县令这才挺直了身板抖着肚子上的肉伸手入轿,只见一只纤纤玉手从轿内出来,轻轻落在柳县令肥厚的手掌上,更显得指如葱管,肤似凝脂。接着便见一道纤细秀丽的身影自轿内走出,虽面容被盖头遮了无法看到,但只凭那只柔嫩的手和那曼妙的身姿,便可看出这位阮小姐定是位难得的大家闺秀。 这时围在府门前的百姓之中,忽然钻出几个小孩子来,站在最前面拍手齐声笑道:“骑大马,迎花轿,来年再生个胖宝宝!”这本是童言无忌,可偏偏十分应景,便是玄震在一旁听了这话都不由得莞尔一笑,目光在胖新郎那堆肥肉上多打量几眼,更何况那些凑热闹的百姓,当即都是哈哈大笑。 那新娘被新郎官扶着正走上台阶,听了这话脚下竟是一颤,险些歪倒,那位胖新郎倒还算体贴,忙在旁将她小心护住。只是那块同样绣着鸳鸯戏莲图样的盖头却是微微一晃,露出了下面半张面孔来,玄震目光似电,早已瞥见那尖尖下颌,玉脸朱唇,只是这惊鸿一瞥,却让他不禁有些恍惚,还未及思索,忽地一阵剧痛自脑中传来,如同一只大锤重重地击打在他的头颅之上。 “沈哥哥!” 一个极清脆的声音似是从何处飘入耳中,似熟非熟,好像曾经多次听到过,却又无法想出那声音主人的模样面容。玄震一手扶着额头无力地四下张望,触目所及皆是喜气洋洋的陌生面孔,没有人朝自己瞅上一眼,方才那个声音更是无影无踪。 到底是谁?沈哥哥又是谁?为什么这声音如此熟悉,可它的主人自己却一丝半点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这声叫喊似乎曾多次听到过,可一旦细细思索头颅中只剩下针扎般的痛楚和一片空白?又为什么……此刻的自己,心中会如此酸楚? 不知不觉鼓乐声渐渐远去,玄震稍稍恢复了些神智,发现自己已半靠在一个巷弄的砖墙上,原本扶着额头的那只手此时却是紧紧抓着胸口。指节早已泛白,衣襟亦是皱作一团,便是与妖兽相斗之时也从未如此狼狈过,在琼华派中更是一向以稳重的大师兄模样示人的他,此刻却是脑中一片恍惚。 锃的一声,阴暗的巷弄中一道绚丽光芒闪过。玄震几乎滑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面前荧光透亮的春水,呆呆地望着剑身上倒映着的那张面孔。但见脸白如纸,双目茫然,原本整齐束在玉冠中的乌发更是凌乱地横出几缕,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气度风范?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外面的人声鼓乐声俱已散去,久到头顶的天穹一片漆黑。玄震睁开双目,只觉手足酸麻,胸前硬硬的硌着长条条一物,他慢慢抬起上身低头去看,发现原来是春水剑正横于怀中。 我这是怎么了?玄震怔忪地将剑柄握在手里,扶着砖墙缓缓站起,方挺直腰背便觉一阵头昏脑痛,自从随师尊修行强身后还是首次体会到这种苦楚,玄震只觉一阵难受,却不知这感觉到底是来自何处,是身体上还是内心中。 “啊,对了……要找客栈……”他喃喃自语道,缓缓将剑收回乌鞘中,慢慢朝巷外走去,一面顺手轻轻拍打拉平身上的衣衫,待到走回大街上时,又成了昆仑山琼华派那个永远稳重大方的大师兄。 夜色深沉,一股寒风自街那头卷着几个破灯笼刮了过来,那皱成一团的红纸在柳府门前翻滚了几周,恰恰撞上玄震的靴尖,长身玉立的青年道长不过微微一怔,侧目望了望紧闭的府门,目光毫无所觉地在门上那个大大的红喜字上一扫而过,接着摇了摇头,继续缓步朝前走去,全然不知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   ☆、第三十章 花城偃师 出了寿阳城门后,玄震又在黄山一带流连了数日,只是往日记忆如东逝江水一般,始终无法回转,无奈之下,他索性便将此事丢开手,一心寻访起师尊要他去找的阴阳极盛之人。一路且行且游历,不知不觉竟去了许多地方。他在昆仑山不问世事地修行了十二年,如今到了山下自然觉得许多事情十分稀奇有趣,遍访名山大川之余,顺道也做了好些除妖卫道之事。不过大半年时间,竟将中原大半土地都踏了个遍。他本自北方而来,一路南行,这日便到了南方极偏僻处的一座小城之中。 时值三月,正是暮春时节,便是和风中仿佛都夹着一缕缕暖香气。小城中房前屋后,俱是姹紫嫣红,路旁与院墙内更是种满了凤凰花树,新吐香蕊的花团一簇簇压在枝头,芳香四溢,绯红满地。柳风熹微,似女子欲伸却又迟疑的纤纤玉手,略一拨弄,便见花枝乱颤,抖下好一阵红雨。 玄震踏在那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一路赏玩,只觉便是醉花荫也无这般盛景,便有这些肆意绽放的芳菲,也无那许多赏花惜花种花的人。 一路走来,途中见到不少裹着包头,身着短褂的异族男女,想来是因这小城靠近南疆,是以那些南蛮人便到此换些平日生活所用的油盐酱醋或是米粮布匹之类。这些异族人与城中汉民倒是相处融洽,只是习俗与中原大有不同,少男少女手挽手四处游玩,全然不顾男女之防,女子抛头露面不说,更是常常□着一对臂膀和一双小腿。玄震侧目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心下微窘之余,只觉大长见识。 走走停停在城中逛了许久,忽听得前方人声鼎沸,到了一个极热闹的所在。玄震举目四顾,见此处花树虽多,房屋却渐渐稀少,露出一块极敞亮的空地,树下及道路两旁摆了好些摊子,更有许多小商小贩在那里叫卖,原来是城中的市集。 玄震听得分明,许多摊落后面的喝卖声虽是汉话却略显生涩,摊上所陈也俱是奇货异物,那些商贩穿着打扮也与周遭其他汉人明显不同,想来是一些南疆异族人带了族中特产来此换些银钱。对这些摊贩玄震自是更多感兴趣几分,在摊落前停留也比在其他处略久一些,遇见少见的精巧什玩更是禁不住掏出银两买上一两件。 市集之中亦有买些小吃杂食,玄震见一汉家女子摊上的糕点精致可爱,便顺手拣了几个包成一个纸包拎在手上信步朝别处又逛,忽地三两个孩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恰好撞在他腿上,玄震猝不及防,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内劲,将那孩子弹了出去,忙正要低头去问,却不想另两个小孩先急了起来:“虎头,快走,快走,再等会木头鸟儿就飞走啦!” 地上那孩子更是连朝玄震瞪上一眼或是哭嚎一嗓子都顾不得,忙爬了起来,带着屁股上两团脏污跟着玩伴们径自朝旁边跑去。 玄震望着那小孩屁股上两团灰扑扑痕迹越奔越远,呆了一呆,心下好奇道:木头鸟儿?木头做的鸟雀怎么可能会飞?这等奇事,倒要去瞧瞧。想着便转步跟了上去。 走不了多远,便看到一处摊落前围了好些人,还都是些半大不大的孩童,里三层外三层将个不大的摊落堵得严严实实,再看不到里面卖的是什么,只听得一阵阵喜悦笑闹声。 “呀,飞啦,飞啦!” “这个还会走呢,哈哈!” “再飞高点,高一点哪!” 站在里面的孩童拍手跺脚,兴奋不已,被挤在外面的孩童则是焦急万分,其中一个格外矮小的,踮起脚尖都无法瞧见那些孩子所说的物事,急得伸长脖子鼓起腮帮不停地跳来跳去,像只站在火炭上的小鸭子。玄震一眼就认出了那小孩屁股上的两团黑,可不就是自己撞倒的那个虎头么? 他莞尔一笑,右手捏起剑诀一引,左手伸臂一捞,将那孩子稳稳妥妥地放在了自己的春水剑上就如骑着竹马一般,剑鸣清越,带着那小孩朝前飘了一飘,那名叫虎头的小孩瞪大了眼睛,哇的一声紧紧抓住剑柄,不过一瞬小脸上便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朝着下面自己那几个玩伴大声道:“看,看啊,我也会飞啦,比那只木头麻雀飞的还高呢!” 地上那些孩童听到头顶那小孩叫嚷,均抬头去看,一见之下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玄震笑道:“这下看得清楚了罢?” 恰在此时,那些孩童后面一个极苍老的声音忽地轻咦了一声,道:“这位……这位能御剑的侠士,可否上前来?” 一听此话,玄震心下有些疑惑,却还是轻飘飘地从那些小孩头顶纵了过去,无声无息地到了那摊落另一头。那些孩童本就见了他用剑把虎头送上天去,此时见他自己竟也能飞,更是拍手惊呼起来。 他方落地,面前忽地袭来小小一物,玄震忙抓在手里一看,原来竟是只巴掌大的云雀,翅膀兀自不住扇动,只是不闻半点啼鸣声,再一细看,这云雀分明是个死物,捏在手里更是硬邦邦的,只是涂了一层漆,雕刻得又精巧,乍一看竟宛如真鸟儿一般。 他再一扫那摊落,这才看清这小摊上摆的物事原来都是些木头玩意儿,既有鸟雀走兽,亦有车马房屋,虽是寻常木料所制,却是精致玲珑。正看得出神,一只干枯如鹰爪般的瘦手从旁探过,将那云雀接了过去,玄震侧目一望,原来旁边站的还有一个瘦伶伶的老头儿。 那老者头裹深色包头,穿着短褂短裤,脚上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显是个异族人,只是满面皱纹如沟壑纵横,老眼更是浑浊一片,看起来颇不起眼。 但玄震下山毕竟历练了一些日子,知晓有些奇人异士,便是喜欢装扮成寻常人四处行走,是以并未因这老者的模样轻视于他。更何况他曾听派中长老说过,世间有一些能人,虽不通武艺道法,却天生心灵手巧,极擅长机括制造之术,便是普普通通的树枝木料到了他们手中,转瞬便能制出精巧绝伦的神奇机关,这些能人便是世人所说的偃师。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今竟能在南边一座偏僻小城里遇到一位,当真是难得之极。 “我曾听闻世间有偃师者,能以双手制出不必马拉便可自行的车,虽是死物却能飞翔的鸟,不想今日竟能得见,真是有幸。”玄震拱手笑道。 那老者一双昏花老眼将他一瞟,摇头笑了笑说道:“不过是随手做些小物件博人一笑罢了,当不起侠士如此夸赞。这木头鸟儿飞得再高,哪里及得上侠士御剑腾空那般高远?”说着望了望虎头骑着的春水,目光微凝。 玄震顺着他眼光亦是望了过去,疑道:“那柄剑可有什么奇特?” 老者又摇了摇头:“剑自然是好剑,但我看的却是那坠在剑柄处的东西。” 春水剑柄上充作坠子的是玄震拜入琼华时系在腰间的木刀小坠,虽时日久远却十分耐磨,不仅那柄一指长的钝刃木刀没有半点破损,连绑在刀上的五彩丝线都还宛然如新。玄震原本只觉得这不过是寻常什玩物件,但下山后方知,寻常人系在腰间的多是些玉石环佩,像这种古朴之物反倒难见,此时听着老者言下之意,这木刀剑坠似乎另有奇异之处,忍不住问道:“这剑坠又有什么奇特?” 老者道:“我眼睛不大好,还需得细看一看才敢下定论,侠士若是不介意,可否将那剑坠解下让我瞧瞧?” 玄震自然毫不介意,挥手将春水召到身前,先将那虎头抱下来令他自去玩耍,才解下那柄小小木刀递到老者手中。那老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干枯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刀上浅浅纹路,许久后吐出一口气道:“果然没认错……侠士,这可是南疆之物啊。” “什么?”玄震将小木刀剑坠拿回手中亦看了又看,心中大感惊讶,想不到自己随身所带多年的一个挂件竟与南疆扯上了关系。 老者在旁指点道:“你看看那刀身上可是刻着花草纹理?那些都是生长在南疆用来制毒的奇花异草。那花纹后面还隐着几个字,南疆各族中唯有黑白巫族创有自己的文字,其中又以黑巫族最擅用毒,想来这把木刀是制于黑巫族中人之手。” 玄震更觉惊诧,问道:“却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 老者摇头道:“我又不是黑巫族的人,如何能知晓他们的文字?我看侠士你也不像是我们南疆遗族,想来能得到此物也是与我南疆有些牵扯,同你略讲些南疆之事倒也无妨。” 玄震忙再一拱手:“多谢老先生,玄震自是洗耳恭听。” “嗯,你叫玄震?汉人的名字果真有些古怪。”老者咧嘴笑道,露出口中几颗黄牙,“我姓祸,族中人都称我祸叟。南疆遗族虽住在深山里千百年不出,可也并不是你们汉人眼中的茹毛饮血之辈,未开化之民,我们的血脉中流传着的是女娲娘娘的遗力。各遗族虽然都信奉着女娲娘娘,可是千百年过去,彼此之间也有了许多分歧,诸族间各自聚居,渐渐也少了往来,有些巫族慢慢地便消失了踪迹,有些巫族却慢慢强盛起来。黑巫与白巫便是如今南疆诸族中最为强横的两族,只是黑巫族因擅养蛊用毒而强,白巫族却是因历代女娲后人而强。” “女娲后人?神灵也能留下后代不成?”玄震奇道。 祸叟笑道:“不过是传言罢了,有巫族信,但也有些巫族不信。不过听闻那些女娲后人确实生的有些奇异之处,据说与上古时期留下的女娲娘娘塑像颇有些相似,只是是否真事尚不能断定。毕竟我不过是常出村子到处走走,才知道这些传说。” 玄震缓缓颔首,又问:“那祸叟又是哪一族的人?” 祸叟沉吟了半晌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来自灵巫族,住在一处名为乌蒙灵谷的地方。至于其他,碍于族规不能再多说。” 南疆山峦众多,许多山默默无闻,便是有名字也只有住在近旁的人才知晓,玄震初来此地,对乌蒙灵谷这个地名更是从未听闻,当下也并不在意,不过一听便罢。祸叟又略讲了些遗族的其他事迹,玄震更是大长见识,原来南疆诸族中竟还留有巫师一职,他们称之为巫祝,一族中的大巫祝便是地位最高之人,族中大小事务均可过问,大多巫族便如祸叟所在的灵巫族一般,如无巫祝允许,便是擅自走出村子都不可,若是出村,多也只是为了到汉人地界采买些用物。诸族之间既不来往,彼此知之甚少,如祸叟这般能大略知晓一些他族之事的已是十分难得。 玄震听得出神,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柄小小木刀,心下忽地一动,暗道:这挂坠来自南疆……南疆……难不成我的过去竟与南疆有些什么关联?   ☆、第三十一章 阴命少女 日光明媚,将手中那柄古朴的木刀耀得泛起乌亮光泽,握在其上的根根手指更显得如玉般透明。玄震迎着光微微转动刀柄,果然见刀身上细细的纹理凿迹蕴满了金光清晰可辨,只是不过刻了些模样古怪的花花草草,至于隐在其中的名字哪里能够看到,微风拂动,刀柄上五色彩线一缕缕随之飞舞,玄震被眼前一片彩色耀得微微眯起眼。 既心生疑惑,玄震不免又多想了几层。他在黄山找寻了几次也不曾想起过什么,对过去的记忆早已隐隐生出放弃之感,如今听这老者说自己身上一物是来自南疆,便如黑暗中乍逢一线光辉,饥渴时恰获饮食一般,当下便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到那黑巫族去上一遭。心下更是如此思忖:若能寻回记忆自是最好,若不能,便当做去南疆游历了一番罢了。 这么思定,玄震便向祸叟打听起去黑巫族的路途来。祸叟一听便知其意,摇头叹道:“我们南疆到处都是山,大大小小也有几百个山头,那些山路又全在杂草里,若不是走惯了的人,一进去定要迷路。更何况山中毒虫毒草遍地,又多得是毒雾毒瘴,侠士何必涉险?” 事关自己记忆能否寻回,这劝阻虽是一片好心,也只得不去听它。玄震道:“祸老先生有所不知,我有一事,郁结心中已有十数年之久,如今既然有了能够解开它的法子,便是多么渺茫也要一试,哪怕是求得个心安也好。老先生还请行个方便罢。” 他说的诚恳,面上又满是坚定。祸叟见他其意已决难以改变,只得叹了一声全盘说出:“你向南面走罢,遇见一座生满巨树的山峰,那便是灵山,据说黑巫族便居住在那灵山之中,至于确切位置……却是除了他们本族人之外再无人知晓。” 说话间日头已西沉,天边锦霞烂漫,与满城火红的凤凰花相映成趣,简直如火烧遍了天际城头,便是城中这些人们的面庞也被染上了斑斑红迹。祸叟一面和玄震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进山时需得小心之事,一面手脚麻利地将地上那些木头鸟雀拆成一片片小木块丢进一个深蓝色的麻布口袋里,围拢着的那群小孩见无热闹可看,便渐渐散开归家而去。 玄震正凝神细听祸叟教诲,忽觉衣角被一股不大的气力扯动了一下,低头去看,原来是那个虎头,小孩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鼓着腮帮开合着小嘴,离了水的金鱼般张合着嘴巴,半天方挤出一句话来:“大哥哥,小迪还有三篆儿他们也想骑大刀玩儿,你、你明天还来吗?”小孩子家不识得仙家宝剑,见剑刃锋利却不伤人,剑身又狭长,只当做是寻常卖艺人耍的大刀,说的人天真可爱,听的人自也不以为忤。 玄震微微一笑,俯身摸了摸虎头的脑袋,道:“明天许是在的,可再过些日子就说不定了,要玩的话还得请早。” 虎头只听了第一句便欢呼起来,蹦蹦跳跳地朝那边花树下几个小毛头跑了过去,玄震望着他们背影正自莞尔,忽地一阵香风自肩旁掠过,雅而不浓,倒有些像是满城里弥漫的凤凰花的气息。 接着便听到一个极悦耳的声音从近处闯入耳孔,嗓音柔嫩,但咬字却透着几分清冷:“祸爷爷,我近日没来市集,若不是听隔壁大婶说在此处见了你,险些又要错过……上次你赠我的那些药可还有些?我爹爹吃了那些药熬的汤,咳嗽轻了不少,便是咳血也不那么几次三番地折腾,我……我很是感激。” 玄震回身看过来,见祸叟摊前站了一个青衣少女,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乌黑长发丝缎般地被一根麻青色布带束起拖到腰际,虽只是个侧脸,却也是轮廓精致,睫毛羽列,间或坠着些金红的日光,乌眸润了水,映着凤凰花却也不见半点艳色,肤色白皙,便如上好的瓷器,更自有一番泠然气度,虽布衣荆钗,却是个少见的美貌女子。 只是这少女此时眉间蹙起,清冷面上虽有喜色,却也是淡淡的,玄震忖度其话中意思,似乎是她的父亲生了重病,只有祸叟的药才有些疗效,是以一听说祸叟在此,便急急忙忙跑了来,连细细将头发梳理一番都顾不得了。 他正侧目打量着那少女微感同情,忽见那少女目光一转,看了过来,只是那眼神不过在玄震脸色一扫便朝下挪去,下一瞬便见那少女和同样望过来的祸叟一起露出惊诧神情。 玄震一怔,顺着二人目光向自己衣襟望去,顿时也是一惊。但见蓝边带着绣纹的道袍之内,竟有圆圆一块不住透出白亮光辉,因他背着日光,此时又是暮色时分,是以隔着薄薄衣衫看得十分清楚。那光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大放出来,似是为了证明这大半年来自己的存在一般,玄震忙伸手入怀,将触手碰到的那块凉润圆物掏了出来。 他一拿出玉璧,那白光便到了手上,这下少女和祸叟自然知晓放光的原来是此物,目光也跟随了过来。灵光藻玉在玄震手掌之上仍不甘地散发着莹白光辉,过了许久才缓缓消弱下去,祸叟瞪着一双浑浊老眼咋舌不已,反倒是那少女不过片刻诧异便又恢复了淡漠神情。玄震目不转睛地瞧了她半天,那少女反倒镇定自若,许是被这样瞧惯了也忍惯了,竟是一言不发,连瞪眼都懒得瞪了。 她转头向祸叟求恳道:“祸爷爷,若还有灵药,求您再赐予一些……我这次带了些钱来,虽不太多……” “祸叟,这位姑娘一片孝心实在可赞,你便给她些药罢,若是银钱不够,我也愿意替她凑一些。”玄震本自心神不定,见那少女说起囊中羞涩时冷面上满是窘迫,心中一软,忙也插口道。 少女瞥了他一眼,虽默不作声,但眼中却也多了一抹感激。玄震冲她一笑,又转目看向祸叟,等他答话。 祸叟摇头道:“不过是在山里采来的草叶,天生天养,又不需我去浇水施肥,不过白采来,哪里敢收受姑娘的钱财?姑娘的父亲能够有所好转,自是有女娲娘娘保佑,不必谢我。药草不多,不过此次下山也顺手扯了几把,姑娘若要,只管全拿走,只盼你爹吃了它们能好转过来。” 少女听了,眉头愁闷终于散了少许,红菱般的唇角一弯,这嫣然一笑便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便是祸叟这样的老者也不禁呆了一呆,玄震道心尚稳,倒还能持住面上一派正色。 只是当那少女接过满满一小包沾着泥土的草药时,祸叟又问了一句:“姑娘,也不知你父亲咳出的血……可是红中带粉,较之以往色泽鲜亮许多?” 少女点头称是:“祸爷爷说的不错,爹爹以前咳嗽起来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呕出的血都是乌褐乌褐的,自从吃了这药,偶尔咳血一两次,颜色却渐渐恢复了鲜红,想来是灵药的效果。”说着又称谢好几次,才捧着药包急急忙忙地曳着裙角走了。 玄震直用目光送着那少女转过街角,转回头时却是一怔。祸叟亦站在他身旁望着那少女背影远去,只是面上却不见方才慈和笑容,反是一片忧色。 “祸老先生……莫非那少女有什么不对劲?”玄震忍不住问道。 祸叟一惊,又愣了半天,才在玄震连声相询下缓缓摇了摇头:“这倒不是。这女娃娃我也见了几次,她只一个老父又生了重病,家中全靠她一人操持,还要费心为父亲求药,这片心当真是让人赞叹,是以我才特意采了那些药草给她……” “原来这药草是老先生你专门采来赠给她的,难怪不收分文。”玄震点头道。 祸叟叹道:“只是纵然有良药撑着,怕是也撑不了多久啦……她父亲所患乃是咳血之症,先只是咳嗽不已,渐渐地便严重起来,多痰多口干,咳痰也多带血丝,后来便干脆是咳血,由少变多,血色也渐渐发乌发褐……” 此话与少女先前所说大致相符,玄震点头又道:“可她方才不是说,服了祸老先生的草药,她父亲便好了许多么?” 祸叟大摇其头,面上忧色更重:“错了错了,不是大好,而是大糟!那灵药虽略略压制了咳血症状,只是病入膏肓,除非女娲娘娘显神通,否则哪里救得回来?这女娃娃的爹只剩下一两个月的命可活啦,丢下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女儿可教她怎么办?”说着唉声叹气,满面愁云惨淡。 玄震一听,心下便是一沉。不知为何,他一见那少女为父求药时的境况,便觉感同身受,就好似自己也曾受过为亲人病痛缠身所生出的忧虑哀愁一般,如今听说她父亲马上便要离世,恨不得手中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延续寿命的,便立刻送上门去。 正想到灵丹妙药,玄震胸中一震,忽地暗道:对啊,即便我自己身上未有带得什么治病的丹药,琼华派中龙芽道丹室的青阳长老未必没有……琼华派什么宝物没有!更何况…… 他低头望向手中那块已不再放光的灵光藻玉,心中更觉笃定。再细细想了一番,他便换了一副神色,好整以暇地冲祸叟微微一笑:“祸老先生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帮那位姑娘。不过还有一事需问一句,敢问那位姑娘……家住何方?”   ☆、第三十二章 横生大误 残阳似血,映照着小小一方砖墙。砖墙斑驳不堪,朝内的那面爬满了藤蔓,绿油油的宽叶被风一吹,此起彼伏便成了好一片绿浪,间或几根卷曲的细细蔓丝招摇飘动,好似碧袖中探出一只只纤手一般妩媚。 只是蹲坐在檐下的少女却没功夫将心思分出一丝半点到那藤蔓之上,至多不过用小指将几缕被风拨乱的秀发勾回耳后,一双妙目全神贯注地瞧着面前那个褪了漆色的小火炉,另一手执着一把破蒲扇正轻轻摇动,炉上一个损了边角的圆口沙罐内咕嘟咕嘟之声不断,缕缕药香从罐嘴处那个圆圆小口中袅袅飘出,不多时便弥漫了整个不大的小院。 忽听得屋内一阵低嗽,隔窗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咳咳……玉儿,玉儿……” 少女忙将蒲扇放在脚边,轻轻一抖青裙站起身来,口中应着:“爹爹,什么事?”说着便几步跨进了屋去。 又过了半晌,檐下药罐中升起腾腾白雾,药香更加浓郁。那少女似是处理好屋内事务,捧着一个粗瓷碗脚步轻捷地复又走了出来。 她将药汁滤好倒进父亲平日喝药用的碗中,刚把药罐放回火炉上,便听得院门之外,“叩叩叩”,传来极有节奏的三声。 自从老父生了重病,家中变得更加拮据后,亲戚朋友便鲜少再上门来,世情如霜,这少女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少见波动的面上仍是浮现出一丝疑惑,她看了看天边斜阳,已是这般时候,还有谁会来敲门呢? 玄震站在破旧的木板门外,找了半天没寻到门环,只得以指节相叩。侧耳聆听,院中并无声息,但缕缕药香越过砖墙门扉飘入鼻中,想来祸叟和一路上询问的那些百姓并未指错,那个淡雅少女确是住在此处。 正想着,只听吱呀一声,那木板门开了一道缝,一对清亮的水眸正自门后打量过来,看到玄震,那少女愣了一下,显是还记得他,便将门又拉开了少许,道:“你……你是……” “我名玄震,是昆仑山琼华派弟子。”玄震抱拳郑重其事地道。 少女又怔了一怔,想来身处南方偏乡僻壤,昆仑山许是听说过的,琼华派便从未听闻了。不过她仍是理了理裙衫,微微福身:“玄震……公子,我一介贫女,贱命不足挂齿,便不说了。你……不知公子有什么事?” 玄震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姑娘想来没有听过我琼华派之名,玄震也不想自夸。但听闻姑娘的父亲患了咳血之症,世间难有良医能够医治,便是适才那位祸老先生……他的药也只能延缓病症发作,要说根治,却是万万不能的。” 少女原本眼中还略含疑惑戒备之意,听了此话,那些神情尽数化作了惊讶焦虑,迟疑之色不过在那张如玉如瓷的面上掠过一瞬,接着便听她十分果决地道:“公子请进来说话。”说着已退向门内,将路让了出来。 玄震费了一番功夫,借着这少女的一片孝心,这才稍微打消了她的顾虑。当下入门环顾,心中暗叹,果真是寒门贫户,连房屋都只有两间,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院内都种有凤凰花树,偏这个小院除了爬山虎和青苔什么都没有。 他目光似电,从墙角青苔扫至檐下泥炉不过短短一瞬,一眼瞥见窗台上搁着的那碗浓褐色药汁,随口先道:“姑娘,药若是凉了便减了药性,还是快些让令尊趁热服用罢。” 少女一怔,这才想起了那碗药似的,微红了面颊快步奔过去端起碗,也顾不得招呼玄震了,转身忙不迭入了屋内,许是心中急迫,跨过门槛时甚至忘了还有青年男子在旁,毫不顾忌地撩起了裙角,露出下面一双嫩黄色的绣鞋。 玄震一眼瞥见,先是一怔,半晌才别开目光,面上闪过一丝苦笑。太清真人教徒极为严苛,玄震在他教导下一向守礼,方才不过呆了一呆,现下心中便好生羞愧,暗道:玄震啊玄震,你身为琼华派弟子,看见女子的脚居然连非礼勿视的古人教诲都忘了……好端端地还想起那两只绿鞋子……莫非竟真成了玄霆师弟那些奇怪藏书上所说的登徒子? 他随着少女进了外屋,屋内十分昏暗,只有一张木桌并几只木凳,墙角还有一张木板床,家徒四壁亦不过如此,但即便穷困至此,这个家依旧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十分干净。 里屋与外间不过薄薄一层墙板之隔,是以屋内动静听得极为清楚。玄震在凳上坐下,侧耳聆听着那少女柔声软语,似是在劝说自己父亲多喝几口药。此时外面暮色渐稀,窗外黯淡一片,黑暗中缕缕药香缭绕鼻间,耳畔又隐隐可闻清脆悦耳的女儿家嗓音,他合上双目,一种静谧之感油然而生,自离开昆仑山后,玄震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心神安宁,就仿佛……这种场景自己无比熟悉,甚至曾千百次经历过一般。 不过半盏茶时间,便听一阵窸窣声响,朦胧昏光自掀起的帘后透了出来。玄震睁开眼,看到那少女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执着一柄铜座烛台走了出来,那烛台上只插了一根极细极短的白烛,豆大火苗在其上摇曳着,朦朦一圈柔光下素衣少女的脸庞更显娇艳。 玄震凝望着少女的面容不觉出了神,眼前容颜自然是极美的,但更让人难以挪开目光的却是那眉间蹙着的一股冷意和轻愁,那双眸子里仿佛蕴着终年难化的霜,但霜色后却好似还有更多的、更多的什么……就好像午夜梦回时曾多次在脑海中闪过的那双充满戾气的美丽眼眸,熟悉到令人心中隐隐作痛,痛楚中还夹带着期许和孺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许是玄震注视的目光过于直白,那少女微微侧了脸,轻声道:“让公子久候了。”说着走过来将碗随手搁在桌角,捏着衣角迟疑了一会儿又道,“玄震公子……你适才说我爹爹的病……祸爷爷的药也治不好?” 玄震恍然醒神,忙垂下头转而看向桌面,想着竟对一个比之自己还小上好几岁的少女产生如同晚辈对长者才有的仰慕亲近之意,不禁生出好些惭愧,面上也不免有些微热,道:“呃……令尊的病乃是咳血之症,那时偶然听到姑娘的一言片语,似乎已有些沉重——” “玉儿,你在和谁说话?” 正说着,屋内少女的父亲似是听到了声响,在里面略提高了声音道。少女本就因玄震话中之意有些不安,当下一惊,手中烛台不期然一歪,滚烫烛泪一颤便落了几滴在手背上,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玄震见机极快,忙将烛台夹手接过,另一手早已竖起两指化出一片水雾虚虚抚向少女手上灼伤红痕。 “玉儿,玉儿?” 屋内那沧桑声音的主人听到女儿叫喊,更透出几分焦急,连连叫道。 少女感激地朝玄震一笑,忙撩起门帘向内说道:“爹爹,我没事。”顿了顿又道,“家里来了客人,爹爹,你见他一见,可好?” 说话间玄震已来到少女身后,借着手中烛光向屋内一看。里屋中亦是十分狭窄逼仄,不过一床一柜,床上一个男子半躺着,烛火下面庞极是消瘦憔悴,两鬓斑白,看起来竟有五十余岁的年纪,实难想到这么一个半老的人竟会有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女儿。 那少女的老父也一眼瞧见了玄震,先是一怔,接着便拿眼上上下下打量起来,其间虽是咳嗽不断,但两只眼珠却是半点也没从玄震身上挪开。 玄震看他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分明已有些病入膏肓之态,对祸叟所说更信了几分。只是被眼前这位大叔看得十分不自在,竟不知该如何张口,反倒是少女的父亲先开了口:“玉儿,给客人上过茶了么?” 少女怔了怔,脱口道:“爹爹,家中已经没有……” “那就去倒碗水来,哪能让客人干坐着!”男子说道,拍了拍床板,“小伙子,我这女儿笨拙了些,你多担待。我们这小门小户的,虽然礼数不周,但也没有让姑娘单独对着客人说话的道理,只是我病着,也不能到堂屋陪你,便烦你到这里来坐坐罢。” 说话间少女已从外面搬来凳子,玄震连声说着“不敢劳烦”将木凳接了过来,还未坐定便瞥见那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与他女儿一番对答,面上还笑眯眯的很是喜悦,心里更是有些发毛,暗道:这位大叔好生古怪。 待到少女出了屋子,男子仍不住忒眼在玄震面上扫来扫去,咳嗽几声后忽道:“小伙子,我看你很不错,唔,很不错。这几年像你这样上门来的人多了,我一看就知道你的意思……唔,你叫什么?” 玄震呆呆道:“晚辈名叫玄震,是……是昆仑山琼华派弟子。” 男子点了点头:“喔,玄震,姓玄?这名儿倒有些古怪……也罢,你是附近山上的?我看你穿的不像那些南疆蛮子。” 玄震摇头道:“昆仑山远在千万里之外,并不在此处。” 男子皱起眉头,咳嗽道:“咳咳……这可不好!我这女儿怎么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我不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她了么?” 玄震微怔,他来这少女家,一是为了救治少女的父亲,二便是前来说服她随自己回昆仑山琼华派,此时听这男子话语中竟对此颇有些不满,来不及思索他怎么猜到自己目的,先思忖道:那位姑娘看起来极为听自己父亲的话,若是大叔不许她随自己走,可就不好了,先安抚一番为是。想着便道:“大叔,你身患咳血之症,玉儿姑娘日夜忧心,你也饱受折磨,倒不如一同随我回昆仑山,琼华派灵丹妙药无数,总能治好你的病,也可让玉儿姑娘重见笑颜,不是很好吗?” 男子想了一想,颔首道:“说的有些道理……唔,不过我们在南边待惯了,我那女儿可娇弱着呢,你若是待她不好,可怎么说?” 玄震一呆,忙道:“这怎么会?既入了我琼华派,我身为师兄,自然会悉心照顾于她,便是我照顾不周,也还有其他——” “什么兄啊弟的,你既然应承下来好好照顾我女儿,可不能反悔!”那男子嘿嘿一乐,乐极之下又生出好多咳嗽,“咳咳……玉儿可是个好姑娘,你……你也不会后悔的,咳咳……” 玄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当下也不顺着那男子话语说下去,转而问道:“大叔,我另有一事要问,就是……玉儿姑娘的生辰八字,可否告知于我,我也好传讯回师门给我师尊——” 男子也不等玄震说完,撑着床板笑道:“好好,你倒是懂礼数,知道询问长辈的意思,只是我女儿的生辰可不能随便说给人,你附耳过来罢!”说着便在玄震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玄震一听,掐指算了一会儿,心中更是笃定万分,他虽于命理一道不如太清真人那般造诣深厚,但也模模糊糊知晓这位姑娘的生辰带了极大阴气,加上之前灵光藻玉忽现白光,显而易见,她正是自己要找的命中阴阳极盛之人。想着不禁微微一笑,暗道:这便写信给师尊罢。 然而他自顾高兴,全然未察觉,身旁榻上那少女的老父看他的眼神中渐渐盛满满意之色,哪里是在看女儿未来的师兄,分明是在看自己未来的女婿……   ☆、第三十三章 掌门莅临 日光晴好,自午后的花叶间落下,照耀着藤蔓满布的砖墙。墙外繁花似锦,油绿碧叶簇拥着大朵大朵盛放的鲜花,叶若飞凰之羽,花如丹凤之冠,映着天穹更似火如荼,烧得满城尽是火红。 “咔咔咔咔”劈柴声响不断,自树下传来。长身玉立的青年立在树下,不过一抬手一抽柴刀,堆在墙角的一摞摞木块便尽数成了一般粗细长短的柴火,半盏茶的时间便已将十数日内要用的木柴全部劈好。 青年轻吐出一口气,立于墙边正以袖擦额,便听一阵孩童笑闹声转过花树,朝这边近了。再过片刻,便见数个男女孩童踏着满地绯红奔了过来,个个仰着头满面惊羡笑容,在他们头顶数尺高的地方两只脏兮兮的小脚丫正得意洋洋地晃来晃去,再高点便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骑大马一般跨坐在空中一柄剑上,那柄剑晶莹剔透,映着凤凰花色似有红晕流转,剑柄处一个木头刀形的坠子随风不住摇摆,五彩丝线在其下妖娆飞舞,惹人注目。 剑上那男孩圆鼓鼓的脸蛋上两道眉毛高高扬起简直要飞入鬓角去,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让人瞧见真是好生担忧他会不会这么一头栽个嘴啃泥。只是他本人毫不在意,仍喜孜孜地叫喊着,下面那群小孩仰着脑袋跟了他一路,个个羡慕不已,更是让那小孩眯着眼睛乐翻了天。众孩童追着仙剑跑到青年面前,剑身缓缓下沉,将那个孩子放下地来。那虎头一落到地上,立刻又扑到玄震腿上,其余五六个半大孩童共十几只乌溜溜的眼珠也眼巴巴地瞧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叫道:“大哥哥,再飞一圈罢!” 玄震迎着这好些期盼目光,哪里还能吐出个“不”字,只得轻抖袍袖,春水剑嗡鸣阵阵似是抗议,只是那些孩童欢呼不已,将这细微声响全淹没了去。 另一个男童早已迫不及待地将蹬着小腿爬上剑去,春水剑受此压力,嗡鸣顿止,重重沉了一尺才有气无力似的浮了起来。玄震再一挥手,它也只好慢悠悠地又朝那些孩童的来路转了过去,其间似是为表不满还特意摇晃了好一阵,谁知剑上男孩兴奋不已,地下那群孩童亦是拍手大笑,拔足蹦蹦跳跳地追赶上去,均觉十分好玩,不一会儿笑闹声又渐渐远了。 玄震一面在树下调息,一面兀自想着心事。数日前问明那少女的生辰后,他便以琼花秘术传讯回门派,本料想师尊回信不日便到,届时再将一切向玉儿和她老父说明,只需好好陈列其间种种益处想来那二人便不会拒绝,谁知过了快十日也无半点音讯自西北一带传来。 莫非传讯途中出了什么事,那信并未到昆仑山上?还是师尊另有打算?玄震略感焦虑地暗暗想,他另有一事坠于心头,眼前阴命少女之事无法解决,那南疆之行更是遥遥无期,如此一来,自己的记忆何时才能寻回? 正想得出神,耳边喧闹再起,玄震抬眼一看,满地绯红乱飞,原来是那群小孩又跑了回来。 “大哥哥,大哥哥,有个老神仙找你!”虎头当先喊道。 剑上那个小孩摇头嚷道:“我娘说神仙都是慈眉善目,那个长胡子老头儿凶巴巴的,哪里像神仙?” “客栈的小二哥说是老神仙,就是老神仙!”虎头不甘地抬头叫道。 吵嚷间这群孩子已到了玄震面前,跟在虎头后面的小女孩含着手指仰头对玄震说:“是‘客似云来’的王二哥叫我们带他来的,他就在巷子口站着呢。”客似云来客栈便是玄震暂居之处,距离此处倒也不甚远,这些小孩常在附近玩耍,与那店小二也十分熟悉,是以才会帮忙传话。 玄震一怔,心道:会是谁?想着刚迈开脚步,便听到一个极威严的声音自正前方遥遥传来:“玄震,还不出来?”说话那人虽不在面前,但真气充沛,虽嗓音不见多高,一字一句听来却是清清楚楚。 那些小孩不知这传音术的奥妙,仰着小脑袋一个个嘴张得老大,四下张望着说话者的真面目。玄震却是霎时便听出了那人的嗓音,当下浑身一震,脱口叫道:“师尊!”一个纵身以向前急掠而去,春水剑一抖,将骑在上面的小孩儿轻轻甩到地上,忙不迭也飘着跟了上去。 奔出巷口,一缕日光迎目投来,玄震眯缝了眼睛朝前看去,顿时钉在当场。一个身着蓝白道袍的老者正肃然立在街中央,玉冠长髯,眉间满是严峻,不是太清真人又是谁?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那些声响到了这位肃穆老者身旁便不自觉地低了八分,便是那些车马行人亦不由得避让开,宁愿绕段路亦不愿惊扰他,太清真人虽是站在这尘世之中,但观其那副泰然自若、威严庄重的神色,与其往日端立在琼华宫中也并无什么不同。 想不到师尊竟不远万里,亲身来到这座小城中!玄震心念微转,猜到师父是为了那个阴命少女而来,更觉讶异,一撩袍摆,拜倒在地:“弟子拜见师尊!”心中暗暗道:那阴阳极盛之人果真如此重要,师尊一派之长的身份也要亲临来带她回去? 太清真人微微颔首,便是见了自己最得意的首徒面上仍不见半点笑意,只是抬了抬手,玄震便觉膝下一股柔和力道拂来,顺势便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又道:“师尊,我曾传信……” “不必多说,我已尽知。”太清真人道,以发力的那只手扶了扶长须,“玄震,你做得很好。” 太清真人生性严苛,对人对己都吝于夸赞,这一句“很好”抵过了千言万语,已是极大的赞许,玄震听了也不免欢喜,同时心下一凛,师尊既然称赞自己,想来这位玉儿姑娘果真是琼华派要找之人了。 “既然已找到那女子,我们这便带她回去,你也不必四处奔波了。”太清真人不紧不慢地踏前一步,身形却带着一串残影晃到了巷口。街上那些人见了都啧啧赞叹,以为见了仙人,更有些闲人远远站住指指点点起来。太清真人对这些愚民百姓一眼也不去瞧,只示意玄震在前带路。 玄震踟蹰了一下,躬身道:“师尊,弟子在信上已经写明,那位玉儿姑娘家境贫寒,她父亲……” “为师已有对策,你不必担忧。”太清真人皱眉道,似是觉得玄震有些婆婆妈妈,宽袖一抖,露出袖中一柄白玉拂尘,半点尘垢不染的雪白尘尾无风自动,径直朝着玄震手腕缠将上去,将他左腕紧紧箍住用力一扯。 玄震踉跄向前走了一步,忽觉脚下一股灵力传来,低头一望,泥土之上竟已浮现出两个小小法阵,恰在自己和师尊足下,阵中数十个符文在脚踝边变幻不定,上下浮动时泛出盈盈蓝光。玄震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太清真人道:“事不宜迟,走罢。”接着那些符文一个个落回到法阵中去,蓝光大盛,法阵亦缓缓转动起来。 耳边忽地风声不断,眼前更是光怪陆离,不过眨眼功夫,玄震目中所见流光溢彩总算停了下来,化作一方寒门小院,自法阵中心而起的狂风将院中摞好的一捆捆木柴荡飞了去,砖墙上藤蔓宽叶更是被掀起层层碧浪。 “啊!你们——玄震公子?” 素衣少女从屋内快步奔出,被眼前景象惊得反退了一步,待到看清院中凭空出现的两人中一人面目熟识,这才略安下心,只是瞪大了一双美目打量向玄震身旁,目光里仍有些惊疑不定。 这时脚下法阵已散了光辉,在褐土实地上渐渐消隐无踪。太清真人自持身份,并未向玉儿开口,反倒是玄震在旁恭敬地介绍道:“玉儿姑娘,这便是我师尊太清真人。”说着递了个眼色过去。 玉儿本就聪慧,顿时明了过来,不假思索地扑通一声在太清真人面前跪下,仰首道:“真人,你是玄震公子的师父,想来定是如神仙一般的人物。你神通广大,定能救我爹爹,只求您发发善心,便是要我拿命来换也无妨!” 太清真人默然看她半晌,这才缓缓道:“好,果然如玄震所说,是个难得的孝女。”顿了顿又道,“我们这便去瞧瞧令尊罢。” 玉儿一听,知道父亲的咳血病症医治有望,当即满面喜色地答应了一声,忙不迭从地上站起身,也顾不得拍打裙上沾的泥土,尊崇万分地引着太清真人朝门内走去。   ☆、第三十四章 权宜之计 夜,已深。吱呀一声,风似归人的手,将半掩的门又推开了一尺。一缕残香被风携来,几瓣血点似的凤凰花自门缝钻入,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上。 红的花瓣,白玉般的手,灯下经纬分明的掌纹,那几点血色恰恰将天纹遮掩得若隐若现,情之一事不也确是如此,看似清晰却又迷雾重重? 玄震在烛台边看得出神,忽听身旁一声轻叹。玉儿在桌那头支着肘呆呆望着里屋的布帘,喃喃道:“……爹爹他……真的能好么?” 玉冠长袍的青年微微一怔,答道:“自然是能好的。我师尊乃是一派掌门,地位何等尊崇,他既然说能运功替你父亲逼出体内杂垢,那便绝不会作假。道门术法一向玄奇,虽不能令枯骨复生,但救治一个生了病的活人却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他还带了青阳师叔亲手炼制的丹药作为辅助。” 见玉儿面上露出疑色,他忙解释道,“哦,青阳师叔是我派龙芽长老,于炼丹之术颇有造诣,门派中弟子无不以得蒙他所赐丹药为一大幸事。大叔有师尊疗伤,还能服用青阳师叔的妙药,便是不能全好,多活几十年总是没问题的。”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碧蓝碧蓝的细颈双耳玉瓶,推向玉儿面前,“这便是我下山时龙芽长老亲赐的疗伤灵药,名为‘菩提凝冰露’,对调节气血经脉素有奇效,我师尊带来的药只会比它更好。你闻一闻,可有一股淡淡清凉香气?” “菩提凝冰露?”玉儿探出春葱似的几根手指,将玉瓶上同色的玉塞轻轻拔出又拿起瓶子放在鼻边嗅了嗅,随即柳叶纤眉轻扬,露出一抹浅笑,“果真有股凉气,难怪叫做‘凝冰’。爹爹生病后,我也曾去过药铺好些次,从没见过能将冰装进这么小的瓶子还不融的,公子的师门长辈果真是些仙家人物。”说着眉间蹙起的痕迹消散了许多,似是终于全然放下心来,过了半晌又叹道,“唉,若是爹爹能痊愈,便是离开这里和你们去北边山上也没什么的。” 玄震愣了愣,他虽和玉儿的父亲提起过带她回昆仑山之事,但从未当面说过,不想此刻倒教一个姑娘家自己先说了出口。 玉儿凝视着面前灯台,眼眸中又渐渐笼上一层愁雾,轻声道:“不瞒公子……自爹爹病后,玉儿满心所想只是让他多活些日子,至于别的从不敢多奢望,可即便如此,家中境况自那之后只有越来越差,值钱的东西都已当了,但那些郎中大夫只拿药吊着,始终没能让爹爹的病症好转……那些亲戚一见我们家中艰辛起来,更是宁愿绕路也不肯经过我家门前,逢年过节更是将门紧闭不许玉儿踏进一步,生怕连带上一点儿晦气……世事炎凉,玉儿这些年也看得透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祸爷爷、玄震公子、太清真人这样的善人,我、我心中很是感激……” 想是忆起经历过的种种艰难,玉儿话中竟带了哽咽,眼圈更是早就红了。玄震也垂头不语,心中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安抚道:“如今算是苦尽甘来,姑娘又何必对往事念念不忘?只等大叔病好,便随我们一起到昆仑山去,琼华派诸位长老和众师弟师妹都很好相处,你去了便知,一定不会受委屈的。”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况且看师尊对你重视的样子,你入了门,自然是掌门弟子,到时候便是我的师妹,有我和你另两位师姐在,谁还敢再轻视于你?” 说到这里,玄震心中一动,眼前忽地又掠过另一张清冷面孔,白衣飒爽,俊美英姿,却不知当日那个仗剑少年如今可否到了昆仑山下? 正想着,忽听身后布帘窸窣,面前素衣少女早已离凳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玄震回头,也忙起身。原来太清真人正从里屋步出,显是运功已毕,虽面上仍是一派严肃气象,眉目间却略带疲惫。 “师尊。”玄震侧目望见玉儿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知她心中十分焦虑,索性便替她问了出来,“不知玉儿的父亲……大叔现在如何?” 太清真人睨他一眼,又看向玉儿,伸手抚须,半晌才道:“……已然无妨。” 玉儿顿时松了一口气,眼含感激之色,盈盈下拜:“多谢真人!” 太清真人也不去扶她,只是看着玉儿缓缓道:“适才我在屋内也听到你所说,想来我这徒儿已将事情原委略略告知于你。姑娘既然愿意随我们回去,琼华派自也不会亏待于你。” “玉儿知道,能侍奉真人身旁是天大的福分,自是……自是心甘情愿。”地上素衣少女面上掠过果决之色,当即斩钉截铁地道。 太清真人这才缓和了面色,以眼色示意玄震将她扶起,又道:“只是昆仑山清修地极是苦寒,不利于休养,方才我与你父已商定,只你一人随我们回去,他暂留此处,待到痊愈再作安置。” “这……”玉儿微一踟蹰,仰首对上太清真人肃然双眼,咬一咬牙只得道,“全凭真人安排。” “师尊,为何……如此?” 玄震在一旁听师尊与玉儿一番对答,心中早已惊讶不已,但他知晓太清真人素来不喜旁人打断自己谈话,更不乐晚辈弟子擅自质疑自己之命,是以一言不发。但胸中一股疑虑始终不能释怀,待到离开玉儿家,与师尊回到客栈后,终是问了出口。 太清真人在桌旁缓缓坐下,手边一杯清茶早已凉透。琼华一派之长,所饮所用无不是上等之物,这小城里的陈旧茶水自是看不入眼喝不入口。听到玄震所问,他面色一沉,冷冷道:“玄震,莫非你竟有什么不满?” 玄震一惊,忙跪倒在地:“弟子不敢!只是……只是玉儿她只有这一个亲人,还生着病,弱质女子年少离家,还是去那般遥远的昆仑山,想来委实可怜……” 太清真人怒色渐收,扬手令他站起,这才道:“你一片善心,倒也很好。只是玄震,你须有一事谨记在心,你首先是我琼华派掌门首徒,其次才是惩恶扬善的修道之人!” 玄震浑身一震,忙俯首应道:“是。” 太清真人缓了语气,道:“为师座下虽有弟子五名,待到玉儿入门自会再多一名,但这些弟子之中我所看重的唯有你一人。你行事稳妥,此番下山又替我派做好了这一桩大事,功绩无须说自是极大,不只为师,便是派中三位长老亦会铭记于心,将来为师百年之后……” “师尊!”玄震一听太清真人竟已有谈到后事之意,忙抬头道,“师尊道法高深,定会成为我琼华派数百年间又一位成仙之士,何必……” 太清真人一怔,目光中忽地精光四射,长须微动,竟渐渐展颜露出一抹得意笑容:“不错……不错!此番阴阳极盛之人已尽入我手,只需再待些时日,琼华派多年夙愿便可实现,哪有什么百年之后,哈哈,哈哈!” 玄震在太清真人座下十二年,只见他不苟言笑,哪里见过他有如今日这般高兴的时刻,当下十分惊异,迟疑道:“师尊,你说我派多年夙愿……” “此事牵扯众多,此时此地不便细说,回昆仑山后为师自会告知于你。”太清真人朗笑道,“但还有一事,现下让你知道却无妨,便是关于那位玉儿姑娘。” 玄震疑道:“何事?” 太清真人又抚了抚颌下三股长髯,道:“方才在她家中不便明说,这位玉儿的父亲……只怕不大好。” “什么?”玄震惊道,“可师尊不是说……况且我和玉儿都也亲自瞧过,大叔他面色较之以往明显红润许多……”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为师给他服用了龙芽长老炼制的五行七味丹,那丹药的效用你当知晓。”太清真人敛起笑容道,“至于运功疗伤,那人病入膏肓,周身经络早已细弱不堪,略将真气输入便能将他经脉摧断,为师也只能以门派秘法让他外表瞧来容光焕发,但内里却仍是……现下看来似是大好,一年后还是会旧症复发,到时自是无药可医,咳尽心血而死。” 五行七味丹玄震自然知道,那是青阳长老从门派藏书中寻得的古方所载的灵药,据说有延年益寿之功,只是听师尊所说,纵然大叔服了此药也不过多活些日子,迟早还会死去,而那时玉儿姑娘却远在昆仑,只怕连老父死前最后一面亦难以见到。想到这里,他不禁蹙眉道:“师尊,此举未免太过……太过……” “为师自然知道此举不是我辈所为,但为了琼华派,便是让为师散尽功力死去亦可,何况这姑娘的父亲本就只有三两月的寿数,如此一来还可多活些日子,也不算是我们害了他!”太清真人冷道,“那玉儿生辰乃是极难得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这等阴命女子非得带回门派不可!她入我派自是会助琼华派良多,但我派难道还会亏待于她?凡人修仙,均是可望而不可即,她一介贫女,能有此机缘也不算对不起她罢?”   ☆、第三十五章 分道扬镳 灯火灼灼,昏黄淡光将屋中二人的面庞映照得明灭不定。静默,充满了这间不大的客房,空气中似是悬了一根极细的弦,而屋中的两人谁都不愿先将它弹动。 沉默中忽地响起苦笑声,玄震抬起目光望向素来从不违逆的师父,低声道:“师尊,为了琼华派所谓的‘多年夙愿’,便要辜负一个姑娘让唯一的老父活下去的愿望,这难道算得上……对得起她么?” 太清真人白眉竖起,一双冷目凌厉地扫了过来,周身气势猛地大放,将茶碗茶壶震荡得乒乓直跳,冷冰冰地道:“你又忘了为师适才是如何对你说的?你是我琼华派掌门的首徒,更是派中年轻弟子的首脑人物,自当以我琼华派之事作为心中首要,至于其他……哼,这般优柔寡断,与你在山上之时可真是大不相同!” 玄震只觉肩上一股大力压将下来,他平日里对太清真人无比尊崇,眼下也是习惯如自然地顺着力道微微躬身,但心中那丝说不出的难受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便是令师尊大动肝火,也不愿吐出半句服软之话,只得立在当地默然不语。 太清真人吐出一口长气,似也不愿为此过多责备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只得勉强按捺下怒气缓缓道:“为师知你心意,那玉儿虽未入门,你却已将她视作了师妹,是以才处处像照顾夙瑶、夙莘那般关照她……如今她既然愿意入门,岂不是好事?便是为师亏欠于她,琼华派亏欠于她,日后也会慢慢补偿。但不管如何,为了本门大事,这姑娘非得带回琼华派不可!” 见玄震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他又抬手止住,语重心长地又道:“此事不必再多说,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不可将真相向玉儿吐露。我将此事告知你,也只是令你时刻记得,琼华派才是你心中最重、最首要的。玄震,或许对你来说,为师今日所为不能令你接受,但日后待你明了其中种种,自会知道此举背后的深意……为师与门中诸位长老对你期望良多,只盼你不要辜负我们这些人的重望才是。” 太清真人这么一番话扣下来,玄震便是再觉不满也不能再抗拒下去,只得垂下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如此一夜未曾睡好,第二日清早,玄震方从客房出来,便听得楼下一阵呵呵大笑,那嗓音颇为熟悉,但比起前几日却中气十足了许多。再越过栏杆低头一看,堂中靠门边坐着二人,一女一男,女子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身朴素青衫却掩不住窈窕秀丽,男子花发鬓白,手中还拄着杖,但腰板却挺得笔直如老松。正是玉儿父女。 昨日还卧床不起的病者,今日却已能下地行走,客似云来的掌柜、店员并堂中一群闲人都啧啧称奇,围拢在这父女周围。玉儿的老父则喝着店小二端上的茶,品着掌柜赠来的糕点,叠肚挺腰、吐沫横飞地讲述起昨夜仙人救命的“传奇”来,玉儿在旁安安静静地坐着,望向父亲的眼光中没了往日的苦涩,满满都是欣悦慰藉。 看到玄震自楼上走下,玉儿忙起身走了过来:“公子。”望了一眼仍说得高兴的父亲,不由得有些羞窘,“爹爹他……他只是太欢喜了,还望公子和真人不要介意才是。” “……自是不会。”玄震心中有事,如今一醒来便看到自己最感愧疚的二人,哪里还会责怪,只恨不得立时抽身离开。他忙避开玉儿脉脉瞧过来的眼光,勉强微笑道:“想必你父女是来寻我师尊的罢?我这便上去禀告。”说着便急急转身,想要躲回楼上。 不料才抬头便与太清真人打了个照面。清癯肃穆的道长自是比他一个年轻人引人注目得多,更何况这位老者还是一霎间便轻飘飘地自二楼落了下来,蓝白道袍与那三尺长髯方缓缓飘荡着垂将下来,堂中已是鸦雀无声。 “老神仙!”大叔自一群人中缓缓走了出来,红光满面地笑道,“老神仙,可再见着你啦!”说着扔开木拐便要跪下,旁边一群人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看过来的眼光里也满是敬畏。 太清真人不过一抖袍袖,将他轻轻送回座位上不说,自己也平平移避开三尺有余,抚须道:“不必多礼。” 大叔怔了一怔,笑道:“老神仙救我一命,便是为你赴汤蹈火也是应该,如何当不起一拜呢?罢了罢了,我这老胳膊老腿自然不能为恩人做些什么,但好在我家还有一个好女儿……玉儿,过来!”说着从凳子上又站了起来。 玉儿应了一声,冲玄震抿嘴微微一笑,走到父亲身边挽住他一只手臂。大叔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最得意的便是有了这么一个又美又孝顺的好女儿……几日前玄震公子说要带我这女儿回昆仑山,我本是不十分情愿,但如今……玉儿,你只管随老神仙和这位公子去罢!” 玉儿一愣,先是朝玄震和太清真人看了一眼,恰正对上二人凝望过来的目光,颊上忽染红晕,垂下头去。 太清真人抚须故意沉吟半晌,方颔首道:“如此甚好,我一眼瞧见玉儿这姑娘时便十分喜欢,想来是有些天生的缘分在内……若能收为座下弟子,自然是会善待于她,你无需担心。” 大叔一听此话,面上便显出既高兴又不舍的神情,望着女儿道:“玉儿,爹爹本是舍不得你孤身一人去那么远的西北荒凉之地,但老神仙的神通你昨晚亦是看到了,跟在他身边学些法术,可比跟着你爹我在这个小城里混饭吃强多啦……唉,爹爹只盼你过得好,去了山上多学些救人的法术,将来也好多救治一些像爹爹这样生了重病的人……”说着不禁有些感叹伤悲,一忽儿想起正事又忙堆起笑脸转向太清真人和玄震,“我这女儿从小没离开过家,性子却好,或许笨了些,只求老神仙多多担待,留着她在身边服侍,也算是报恩啦。” 太清真人望向玉儿,目光中虽刻意流露出温和,却也难掩其中的志得意满。玄震只侧目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想起昨夜师尊对自己吐露的那些真相,心里如同被万蚁噬咬般难捱,恨不得远远避了开去。 当下那玉儿便跪下向太清真人拜了几拜,回首凝视父亲时虽还有些留恋,站起身却是走向太清真人身后立下,显是已将太清视作师长。太清真人对着这个亲自迎接回琼华派的女弟子也是另眼相待,难得和缓地说道:“玉儿,为师身为琼华派掌门,平日里事务繁重,已没有那么多心力教养徒儿,你便是我的关门弟子。这位玄震,便是你的大师兄,你另两位师姐如今下山游历,尚未归去,门派中只有两位新入门的师兄,性子虽有不同,但想来能与你和睦相处。只盼你入门之后,勤加修行,也算对得起我与你父的期待了。” 玉儿慢启秋波,随着太清真人缓缓道来,美目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缕郑重,正色道:“是,师父。” 一旁玄震也忘了心头沉重,讶然道:“师弟,还是两位?” 太清真人斜睨了他一眼,颔首道:“正是。三个月前,有两个少年一同闯入太一仙径到得琼华派山门前,均是天资过人,但性情却是一冷一热,很有些意思。他们入门时间虽有先后,通过‘酒色财气’四关却也是在同一日间,为师看了他们在门派试练中的表现,很感欣慰,索性便将他们二人一同纳入门下。你也算多了两个师弟了。” 玄震此前作为琼华派二十五代弟子之首、许多人口中的大师兄已过了十数年,派中长辈对他自是十分看重,不比其他普通弟子,而年纪相仿的师弟妹对他尊敬有加,亲近却稍显不足,身旁来往略密切的,不过夙瑶、夙莘二人,夙瑶严苛,夙莘活泼,与玄震性情都不甚相投,又都是女子,相处时总觉隔着一层,如今听闻自己竟有了师弟,还是一次多了两个,心里也渐渐高兴起来。一转念间,巽衡那张清冷面孔闪过眼前,他不由得轻轻一震,寻思道:师尊所说两位师弟一冷一热,其中那性情冷淡的莫不是…… 玄震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巽衡不通御剑之术,若想去昆仑山只能如当日向三那般一步一步行去,从东海至西北沙漠路途迢迢,走上半年已算得上极为迅捷,那白衣少年意志坚定,想来也不惧黄沙莽莽,昆仑巍峨,他仅凭一卷家传剑谱便能练成高超剑术,资质自然是绝佳,想要通过门派试练也是不难,如此思来想去,自己那位师弟说不定便是他了。 “玉儿,派中仍有要务,为师也不便在此处多耽,你回去打点行装,傍晚便同我们一同回昆仑山罢。”一旁太清真人见玄震默然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多去理会,转头又对新收入门下的女弟子吩咐起来。 玉儿微微踟蹰了一会儿便点头应了下来,原本因父亲病愈的喜悦尽数被即将作别家乡与亲人的悲伤不舍替代,她本就是个郁郁寡欢之人,当下便敛了那一丝笑意,默然扶着父亲去了。 玄震被师尊一番话惊醒,忙道:“师尊,弟子……弟子也另有要事,只怕不能与师尊和师妹一同归返。” “哦,何事如此要紧?”太清真人奇道。 玄震望了望垂在肩处那柄木刀坠子下的五彩丝绦,抬目坚定道:“师尊,青阳师叔当日要弟子去黄山一带寻找记忆,如今弟子已查到一些线索,便在南疆。此地距南疆路途已不算远,若这般离去以后也难得再来,心中实在不甘。只求师尊让弟子去南疆一行,此次不论记忆寻回与否,弟子都会立即返回琼华派复命,还望师尊允可!”   ☆、第三十六章 巫族蛮女倒V 正午时分,林中万籁无声。 偶尔从头顶叶隙望见的一星半点天穹也是灰蒙蒙的,没有风,亦没有鸟鸣,分明是白日,四下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这山谷中的树木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绿叶也不知长了多少,可挂在树梢却是一动不动,树下杂草灌木丛生,其中有几棵颜色绚丽,在一片翠绿中张牙舞爪之态尽显,那亮蓝的根茎和卷曲生满殷红小刺的花瓣当真是诡异无比。 倏忽一片高过人的绿草丛轻轻动了一动,泥土上悄无声息地滑出一条细长腻冷的赤色影子,是一条竹竿般粗细的赤蛇,咝咝几声极轻微的响动,那条赤蛇本正朝着那几株古怪异花游走而去,忽地吐出一丝碧油油的信子在空气中伸缩几下,一颗小小的三角形脑袋竟渐渐转了方向,缓缓竖起离地半尺来高,恰恰对上半丈高处的一双眼睛。 玄震站在一棵巨树最低的枝杈上,瞪视着地面上那只赤蛇,心中不禁又是一叹。自打踏入南疆起,这已是自己遇到的第几……几十……几百条蛇了? 约莫七八日前,他眼看着那个素衣少女眼圈微红地与老父依依惜别,与师尊和新入门的玉儿师妹在那座鲜花盛开的小城城门外各自御剑去往不同方向。太清真人功力高深,所用佩剑又是难得的良材至宝,想来现在已然带着新徒儿回到昆仑山了,而自己…… 玄震又瞥了一眼地面,那条赤蛇似是对他大感兴趣,竟离了那几株花转而朝自己所站的这棵树来了,他不禁再大叹一口气,唉,好不容易到了灵山,半个人影没有瞧见,为什么反倒是蛇却这么多? 他本是御剑在南疆上空寻找灵山,据那祸叟所言,灵山上生满巨树,本应十分好找。但谁知山峦众多,树林子更是成百上千,许是无人砍伐的缘故,个个都生长得比中原那些同类高大威武,越往南去山便越多,树也越多,巨树自然也越多,高耸之势颇为壮观。玄震初时还觉叹为观止,后来瞧得眼都花了,只觉自己一双眼睛都要变成绿油油的,哪里还能分辨得出哪处山头的树更大一些? 前日,他到了此处山峦,见这里的山谷中树木格外巨大,便是最细弱的也比前面所见最粗的树主干壮硕三四圈,且这大片树林比起先前所见安静幽深许多,自己御剑打树顶飞过时竟连半点鸟鸣都不闻,心知灵山极有可能便是这儿。有心下来寻一处南疆蛮族聚居处问问清楚,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树冠,葱葱郁郁连成一大片绿海,哪里能看到人迹,只得下了剑在山谷间徒步行走,谁知几日下来,人没见着不说,毒蛇毒草却是见了无数。 总算玄震在人世游历也有了些在外的阅历,虽有几次险些踩在滑腻腻的蛇身上被痛咬一口,或是误将毒草认作草药敷在被树枝刮伤的创口上,但也渐渐闯入这山谷的深处,还让他瞧出了一些异常之处来。 这处山谷其实乃是山腰处的一大块洼陷地,方圆大致也有千里,愈往深处去巨树愈是葱茏,泥土上腐叶枯枝也愈多,林中光线亦是愈弱愈暗,南疆本就多迷雾瘴气,有时不小心陷入瘴气中便更是糟糕,迷迷蒙蒙间除了眼前方寸之地什么也瞧不清楚,稍远一些便只剩下若隐若现的模糊树影,那瘴气往往还带了毒性,玄震遇到几回后便也懂得绕过那些地段而行,不得不从毒雾中穿过时也往往更乐意从瘴气稀疏的树上纵过。这也便是遇见那条赤蛇时他站在树上的缘由了。 玄震自下到这处山谷中才算是真正见识了南疆种种奇异之处,山林中小些的走兽飞鸟一头一只也未曾看到,想来不是被更强的野兽食尽便是畏惧此处境况迁离了,至于大些的虽有却也极是稀少,偶尔越过草丛看到一道灰影闪过,还不曾看清楚模样那兽已踩着泥地上腐叶悄无声息地跑走了。 唯一不惧人的便是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细细滑滑、无所不在的毒蛇,大概是因南疆水土格外适合它们生长,无论是草丛里还是树梢上,随时都可能见到那么一两条,或是盘踞,或是探首,吐信游走时蠕蠕而行的模样玄震见了自是恶心不已,许是恶心惯了,渐渐便也能维持住面上的一派麻木。 那些毒蛇似是极喜爱毒花毒草,愈是色泽明媚的花草下聚的愈多。玄震一路走来,见路旁杂草灌木中异花奇草渐渐多了起来,林中走兽却是再也见不着一头,而蛇……几乎每每不过十步便能见到一两条。 此时他一面警惕地注视着那条蜿蜒爬过来的赤蛇,一面暗中思忖道:祸叟曾说过,黑巫族擅养蛊用毒,想来住处附近毒花毒草毒虫极多,那么蛇自然也……自然也是多的,如此看来,说不定他们的村子不远了。唉,只盼村子里蛇能少一些也好。 正想着,忽地一阵古怪大风自树林东面而来,卷着一团五彩瘴气,不过片刻便将玄震所在的这片地方笼罩了起来。这亦是此处树林的一大怪处,平日里半点风声不闻,但不定某一时刻便会突现大风,那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其中还总夹着毒瘴,叫人猝不及防。 玄震正满心防备着那条赤蛇,谁知蛇口尚在前方,身边又来了一片毒瘴,心中叫苦不迭,只得一面抬袖掩住口鼻避免吸入瘴气,一面在眼前遮纱般的迷蒙中继续搜寻蛇影。 那条赤蛇似乎亦是被突来的怪风吓了一跳,竟不知爬到了哪儿去,玄震低头朝下张望,只是地面距离此根枝杈有十数尺高,缕缕卷曲来伸展去的斑斓迷瘴中只能瞧见乱蓬蓬的一片杂草。 玄震本不畏惧这些毒虫毒蛇,但踏入南疆后却当真有些厌怕了,此时更是心中不安,渐渐由站立转而为半蹲,运足目力在下面扫来扫去,他动作轻灵,脚下那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便稳稳的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恰在此时,忽听得头顶一声清脆娇笑,如银铃随风而响、溪水流过岩石般悦耳动听,接着便有一个娇柔的声音道:“喂,你在找它吗?” 玄震心中一惊,他修为不低,竟也没能察觉头顶树上何时多了一人,急忙抬头去看时,却见横条条一物兜脸砸了下来,所幸他见机极快,足尖一点便欲避开转而跃上另一根树杈,可谁知那物事竟然自己能够卷动,咝咝一声便缠了上来,落在他颈间又是滑腻又是凉软,更顺势在他脖子上缓缓蠕动起来。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玄震只听见耳边那毒蛇吐信的声响便觉得半身都木了,脚底聚起的真力当即便是一滞,还未踏上对面那根树枝脚下便是一空,径自朝地下摔去。 “啊哟,小心!”树上那女子似是也没有想到玄震竟会这么掉下去,娇呼声里从上面甩下一条鞭子也似的绿藤,嗖地便朝玄震腰上拽去。 玄震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哪里敢贸然碰触那藤条,半空里下盘一动斜斜移开,真气在经脉中更是迅之又迅地一转,接着清叱一声,便见蓝白袍袖灌满了风高高鼓起,脑后玉带更是上下翩飞。随即一团暖风自四面聚起,险险在落地前一刻将他包裹了起来。那条绿藤从旁掠过,啪的一声卷到了灌木里绷得笔直。 那条赤蛇自是亦被风打飞了出去,玄震轻飘飘落在地上,心神稍安,但一手仍在脖颈上不住摩挲,只觉得浑身都被那条蛇爬过似的痒麻不已。 身后扑通一声,他一回身便见杂草灌木中多了一片紫色,其中更是啊哟啊哟痛叫个不住,此时近了玄震听得清楚,那女子声音娇柔中还有几分稚嫩,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那紫衣女孩好容易从一片满是小刺的灌木中爬了出来,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人真坏,人家好心拉你一把,不领情就算了!看见我掉下来,也不知道接一下,疼死啦!” 玄震微微一怔,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分明是这小女孩故意将蛇丢在自己身上害自己险些摔个半死,现下居然恶人先告状,当真是岂有此理。当下便摇了摇头,仍是以袖掩鼻转身便朝林子南面走去。 “喂,怪人!”紫衣女孩见玄震居然不理自己,气鼓鼓地追了上来挡在他面前,“你还没向我赔罪哪!” 玄震侧目打量了她几眼,见她一身衣着打扮与曾在南面那小城里见到的异族人颇为相似,只是更华贵些,手上脚上也多戴了几个玉镯,心中已知道她亦是个巫族人,只怕还是个巫族中有些娇贵的少女。既然知道她对自己并无加害之心,他便不想再与之再多纠缠,是以又摇了摇头后便绕过她继续朝前走。 女孩气得在地上跺了跺脚,一对赤着的玉足都有些发红了,谁知玄震半点眼光都不曾瞧过来,顿时更加生气,索性又跟了上去,叫道:“喂,坏人,你是哪里来的,知道我是谁吗?我们族中还没有人像你这样不懂礼数的,欺负了我还敢当做什么事都没干过,哼!” 玄震哂笑,心道:就冲你这么刁蛮,只怕在族中都要被长辈捧到了手心上,定是没人敢来欺负你。 紫衣女孩见他露出古怪笑意,皱眉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白巫族最最要紧的大人物,你现在给我赔罪还来得及,我看……就拿那个小坠子赔我罢!”说着便要伸手去拽玄震背后剑上的木刀小坠,口中还笑道,“这刀子真有些我们巫族的样子,只是花样倒有些像是——” 玄震目光一凝,霎时便抬手将她一只皓腕抓住,微笑道:“姑娘,这东西对我极为重要,可不能给你。至于赔罪嘛,那更是毫无道理,万万不能。” 紫衣女孩被他捏住手痛呼不已,一双水灵灵大眼骨碌骨碌转了几圈,只得软下口气道:“好嘛,好嘛!我不要了那刀子也不要你赔罪了就是,快放开我罢。”待到玄震松开手后忙不迭后退几步,抚摸着腕上红肿处嘀嘀咕咕道,“本来还想告诉你的……” “什么?”玄震一怔,忽地觉察到不对,自己为了挡开那女孩的手,竟忘了继续掩住口鼻,几句话间已吸了瘴气入腑,顿时脑中一阵眩晕泛了上来,眼前更是不住发乌,昏昏悠悠地便倒了下去。 “我本来想告诉你,这里的瘴气很厉害,沾到皮肤也会毒倒人的!”瘴气中那紫衣少女却是若无其事,还缓缓走上前几步,笑盈盈地对玄震说道,“坏人,你现在知道了罢?” 玄震一滞,简直哭笑不得,昏沉中只赶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你为何不……早点说!”   ☆、第三十七章 至黑巫族倒V 这一昏再醒来已是傍晚,林中本就幽暗,此时更是到处都黑森森的。玄震先是怔了一怔,霎时间便想起自己中了瘴气之毒的事,忙不迭运起真气在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发现安然无事,长吁了一口气,浑身又放松下来。 再看四周,依稀已不是昏倒时所在的地方,玄震不过轻轻起身,便觉身下一阵摇晃,原来自己竟到了一处枝杈上,手上腕上更是被许多绿藤与树干纠缠在了一起,藤蔓缠得并不紧,大约将他放到树上的人并非想将他束缚,只是为了防止他不慎落下去。这绿藤虽然柔韧,但玄震一身修为也不弱,几根手指轻轻一扯,藤条皆成了两段,簌簌落下树去。 他在树梢站起,倒也不忙着下去,反倒蹙起眉思忖起来。昏迷前那紫衣少女近在身旁,醒来自己便换了地方,想来救自己离开毒瘴的便是她无疑,只是,那小女孩现在又去了何处?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并不很近,但在这寂静如斯的树林里却是清晰无比,穿过树梢,掠过叶下,随着风渐渐地飘来,曼妙悠扬,仿佛给这满是毒花毒蛇的南疆阴暗之地带来了一丝不同以往的风味,玄震静静聆听着,只觉从那边吹来的风里似乎也少了腐叶枯枝的气息,多了一缕缕难以辨别的淡淡香气。 在南疆行走了这几日,玄震还是第二次闻得人声,当下毫不迟疑,右手朝前一引,身体已然从树梢上弹了起来,春水剑锃响声里已迫不及待地飞了出来,恰恰停在玄震一纵身脚底所落之处,剑尖朝前微微翘起,风驰电掣地朝前疾冲而去。 一路没有什么光亮,不时还有几根枝杈混在夜色里横了出来,都教他险险避过,两旁树影不断向后撤去,灰蒙蒙的晚雾也被春水的剑光破开了一道狭长的大口子,那歌声仿佛一只舞姿轻灵的蝴蝶,上下翩飞在剑的前方,指引着方向。无声无息地,蒙蒙的雾气忽然一下子散了开去,接着便传来了清冷水声。 那潺潺溪水的动静似是被灰雾隔断,在雾气中时难以听闻,但一旦闯出迷雾便一下子清楚了起来,反倒是那神秘的歌声竟是半点不曾受灰雾所扰,那么遥远地、清晰地传了开去。 再朝前飞了不过一瞬,一道银色溪流便出现在眼前,水势极缓,淙淙自树后淌了出来,而那歌声仍未止息,从溪水的上游与银白水花一同激荡了下来。 春水剑疾飞之势也缓了下来,玄震引着它索性悬在了溪水正上方,慢悠悠地沿着歌声朝前飘去。此时残余雾气早已如浸了水的宣纸般无法挡人视线,不过隔不久便虚虚聚起几丝几缕。玄震拨开面前虚无的一缕灰色,目光毫无阻碍地望向正前方,面上不由得浮起一丝惊讶。 但见银溪如白绸,极柔极软地被一块雪白大石头分成两股,不多久又合在了一处。水花四溅,叮咚叮咚似珠落玉盘,淡淡水雾如幻如梦,纱般笼罩着石上一道纤细的紫色身影。 分明已是黄昏,但那女孩周身仿佛泛着一层浅浅光辉,本就秀美的五官更凭空多了一股高洁气质,明眸善睐,顾盼时更显灵动非凡,丹唇皓齿,浅笑时更有几分稚气。一袭紫衣下摆被系在了腰间,露出一双雪白玉足撩动着水花,晃来荡去时却是合着歌声的节拍,活泼娇俏至极。 玄震立在剑上瞧得呆了一呆,忽地又升起一丝窘意。他并非未曾见过美貌女子,昆仑山上女弟子中师妹夙瑶、夙莘便是少见的美女,才被太清真人收入门下的玉儿更是清丽无双,但他素来道心甚稳,最多不过暗暗赞叹一声,从未动过心神。可偏偏就在刚才,望着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在大石上荡着双脚的模样,他的心,却仿佛漏跳了一拍。 那可是个小姑娘!玄震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荡起来,不自觉地感到眼前这美丽场景似乎并非第一次见到,仿佛许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坐在大石头上……还有一双绿色的……花鞋…… “啊!” 后脑忽地一阵剧痛,如万针入颅,又好似那处正在被斧劈刀凿,更好像一只大锤重重砸了下来,将莫名出现的些微思绪全部击打得粉碎。玄震以手扶额,足下春水没了他劲力支持便轻晃起来,总算宝剑有灵,勉力仍带着他到了溪边才缓缓平落了下去。 “咦,你醒啦?”歌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阵踩水声,那女孩娇柔的嗓音也渐渐近了,“喂,坏人,你……你怎么了?” 那疼痛不过片刻便渐渐消失,玄震蹙起眉头,脑中一片杂乱。这痛楚委实古怪之极,每每突如其来,不过一会儿便又散去,可也来了几次三番,平日还能撑下去,若是杀妖对敌时痛起来可就…… “喂,坏人,坏人?” 玄震思虑稍安,这才望见面前多了一对雪白赤足,紫色衣摆亦兀自滴水不住,再往上看便是一张犹带忧色的俏丽面孔,正是那个刁蛮的紫衣少女。 “……玄震无事,姑娘不必担心。”玄震立起身来,挥手令春水归鞘,木刀小坠随之晃动,下面长长丝线更是摇曳起一片五彩颜色。 紫衣少女看了看那坠子,脸上似乎仍有些喜欢的神色,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喂,坏人,我救了你一命,你把那个坠子送给我,我就不要你谢了,好不好?” 玄震看了看木刀小坠,又斜睨了她一眼,道:“不成。这木刀坠子也不算什么值钱之物,你为何非要得到它不可?” 紫衣少女怔了怔,撇嘴道:“不给就不给,问东问西干嘛。我不过是曾经见黑巫族的那个死人脸有过一个,问他要他却小气得很,哼哼,他不给又怎么样,我自己难道不会弄一个来戴吗?到时候弄上几十几百个拿到他面前,看他那张死人脸变成什么样……”说话时不禁气鼓鼓的,似是对那位“死人脸”怨气极大。 玄震却是听明白了“黑巫族”三字,忙道:“小姑娘,你去过黑巫族的村子?” 紫衣少女点了点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是啊,就在神木林的后面,你不知道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忽地恍然大悟,“啊,我就说为什么一看见你就觉得怪怪的,而且你还那么怕蛇……原来你不是我们南疆人!” 玄震拱手道:“小姑娘,玄震的确不是南疆遗族,只是有一要事需得到黑巫族所在之处才能解决,我在这树林里已经转了好几日了,也没能找到地方。你若是能带我去黑巫族,我便另外送你一件物事,可好?” 紫衣少女大眼骨碌骨碌一转,指着木刀小坠道:“那我要这个——” “这个不行,中原好玩的东西很多,我送你别的,好不好?”玄震忙打断了她的念头,以其他物事诱道。 紫衣少女撇了撇嘴,眼睛又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地道:“好罢,好罢……我不要什么物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玄震总算在哄小孩一途上找到一些窍门,微笑顺着她说,“不过坏事我可不做。” “嗯,这件事是什么我还没想好,暂且先欠着……带你去黑巫族也没什么,不过路上你要多讲些好玩的故事给我。”紫衣少女笑嘻嘻地道,“你刚才说中原……你一定是中原来的罢?我还从没离开过南疆呢……你多讲讲那里的事罢!” “好,好。”玄震微笑道,“那么事不宜迟,小姑娘,我们这便走罢?” 紫衣少女笑着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你叫玄震啦,那也告诉你我的名字罢……我叫紫萱,是白巫族最最要紧的——” “大人物!”玄震莞尔,和她一同续道。 林中顿时又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第三十八章 乍到惹疑倒V 既有了向导,这片树林在玄震眼中便不大可恶了。那女孩紫萱从小在灵山长大,对附近路径极是熟悉,玄震跟着她少走了许多弯路,往往前方山穷水复疑无路时,紫萱拨开灌木杂草,便又是一条小径出现在眼前。 玄震和她谈谈说说,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打听明白,紫萱果真是白巫族中人,就住在灵山脚下的大理城中,那座城便是白巫族的聚居处,亦算是南疆最大的一个部落。黑巫族则住在灵山另一面的山谷中,需得穿过这片生满巨木毒草的神木林方能抵达。 那大理城距神木林也有一日路程,紫萱能到了此处,竟是全凭双足走过来的,她小小年纪,在这山中却是比玄震如鱼得水得多,不仅不怕那些毒虫毒蛇,遇到奇异花草每每还能将其名称来历娓娓道来。论起对这些东西的见识,玄震自叹不如之余,也觉得紫萱能懂得这么多,只怕大有来历。 “你既称是白巫族人,为何要到这靠近黑巫族的地方来呢?”混熟了之后,知道紫萱性子率真,玄震问起话来也没了那许多顾忌。 紫萱雪白小脸上忽地升起一丝羞窘,似乎很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下才道:“玄震哥哥,我说了你可不要笑话我。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咦?”玄震一愣,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料想你父母便是再宠着你,也不可能放任你一个女儿家这么没日没夜地在外面玩耍,呵……”上上下下又将她打量一番,眼中颇含促狭之色,心道:中原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小便被父母兄长管束得紧紧的,反倒不如这南疆女子活的肆意潇洒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么有趣的小姑娘…… 紫萱脸更红了,扁着嘴道:“我才没爹娘管着我呢!”说着垂下头似乎有些难过,轻轻道,“傀儡婆婆说,我生下来不久娘就死了……是她把我带大的,可是她总是把我关在神殿里学法术,不许我出来玩,还总是训斥我,我、我不喜欢她!”说到后来,不禁极是不满地撅起小嘴,声音也大起来。 玄震摇了摇头,微笑道:“真是不识好歹,你那婆婆要是听到非得被你气死。”但是念及自身,不由得却也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起来,不禁说道,“你至少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但我却是连自己父母的性命相貌,是否活在这世间都一无所知……我从有记忆起便在昆仑山上,身边除了师长便是同门师弟师妹,虽说并不缺衣少穿,却也没人悉心照顾,什么事还不是自己一人做,哪比得上你有人看护?” 紫萱奇道:“你是从小被爹娘丢弃了吗?” 玄震又摇了摇头:“不是。我有一日醒来,忽然忘却了过去的全部事情,是师叔救了我,门派中的长辈们收留了我,更传我高强法术,这恩情我一生也不能报答。”说着又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那个婆婆对你,便如同我师尊和师叔们待我一样,她抚养你长大,又教你如何变强,便是训你亦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虽小,却也该懂得感恩,以后这些话可不要再说出口,不然让老人家听到了岂不伤心?” 紫萱撇着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知道啦。”白了他一眼后又嘟嘟囔囔地道,“你比傀儡婆婆还会讲大道理,唧唧歪歪的就像神殿后面的小虫子叫个没完!” 玄震只得无奈摇头哂笑而已。 谈笑间前面树木已渐渐稀少,路旁毒花毒草却渐渐多了起来,反倒是那些灌木杂草大多被它们夺了水源养分,渐次稀少干枯。 还不曾走出神木林,一阵异香已扑鼻而来,浓郁非常。待到从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后走出,玄震顿觉豁然开朗,只见一大片铺碧飞霞的花坝横陈面前,与林子的阴暗潮湿大是不同。其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大片金光自头顶云缝洒下,照耀着前面色彩艳丽的大片花甸,微风轻拂,带起阵阵彩浪,浓香四溢,引来蝶舞蜂飞。这花海无边无际,覆盖了大半缓缓起伏的山坡,唯有一道细长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其中。 这小溪便是玄震昨日傍晚所见的那条银溪,他与紫萱一路沿着溪水来到此处林外,出林前头顶还是灰蒙蒙的,想不到外界却已是晨光如斯。日光晴美,昨夜还是银辉闪闪的溪水现下却化作了一片金光粼粼,于无声无息间润泽着这大片花田,颇有静水流深之态。 玄震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不禁笑道:“可走出来了。这神木林路径难辨,其中更是毒蛇毒草遍布,想不到深处却隐着这么一处美景,果真如古书上所说,世间绝佳处往往匿于人所罕至的地方么?” 紫萱却不曾理会他说了些什么,早已兴奋不已地奔向花海,待到玄震走近,她兜起的裙摆中早已是一捧捧姹紫嫣红,将紫色轻衫和这俏丽少女点缀得极是秀美。 “玄震哥哥,这里便是花甸坝,那条溪水在这里便叫做万花溪。你说,美不美?”紫萱手里还拈着一朵绯红的马缨花,“这里一年四季都是鲜花盛开,黑巫族的女孩子真是命好,住在这么美的地方。”说着悠然叹了一口气,面上满是欣羡之意。 “当真美不胜收。”玄震望着她微微一笑,言下却是大有“花美,景美,衬得人更美”的深意。不过他倒也没忘了多问一句:“黑巫族便住在这附近了罢?” “嗯,跟我来!”紫萱喜悦的目光在花海中又流连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穿过花丛,朝坡上走去,她人小脚力却很轻捷,不一会儿便已到了花坝后。 玄震紧随其后,穿花涉水,蓝白道袍下摆染上了花色,身上更是沾了香气引得蜂蝶追逐,嗡嗡声直追到一处山壁前这才渐渐散去。 紫萱在这山壁前立定,回头笑道:“就在这儿啦!” 玄震愕然,瞪了那石壁半晌,哑然无声。那山壁并不很高,在花坝后向阴面而立,其上老藤枯蔓纠缠漫生,看起来颇不起眼,更何况此处一眼便可望尽,哪里有什么人烟? 紫萱大眼在他脸上一转,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嘻嘻一笑,也不解释,只朝前又走了几步,忽地举起双手由身体两侧自头顶画了一个大弧,娇叱声里两手已捏起兰花手诀交叉胸前。只听一阵咔咔声响,石壁前竟渐渐聚起道道冰刃,腾腾寒气自冰上生出,刃尖尤甚。 只听这紫衣少女一声令下,那些冰刃便嗖嗖朝石壁刺去,“嘶啦、嘶啦”将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藤蔓割去了大片。摧朽拉枯声里,已露出石壁上一个一人高的黝黑洞穴。 “哈,果然没记错!穿过这个石洞就是黑巫族的村子。”紫萱笑着拍手,“上次是那个死人脸带我和傀儡婆婆来的,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呢。”那双大眼睛骨碌骨碌又转个不停,斜斜瞥过来的眼光里满是沾沾自喜,颇有点等待赞赏的意思在内,看得玄震忍俊不禁。 玄震笑着摸了摸她脑袋:“多亏了紫萱姑娘,否则我还得在神木林里多转个几日呢。” 紫萱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得意洋洋地率先朝那洞穴中走去。 这石中隧道并不很长,走了不过片刻,前方便又亮了起来。再走了十几步,眼前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玄震四下环顾,顿时看出自己和紫萱是到了又一处山谷中,只不过此处谷底四面环山,且都是悬崖峭壁,并无可攀登上下之处,当真是鸿鹄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想来出入之径便只有紫萱带自己走过的这一条了。 山谷中亦是异卉奇葩漫野,更有绿树成荫,流水叮咚,似是得人照料的关系,长势比外间更茂盛几分。树后还有一带篱笆墙,墙内似是开垦出的小片田地,垄中种着的亦是各色植株,只是色彩斑斓,一望便知是毒物,想来是住在此处的人们从外面移植过来精心栽培的。 既有人迹,此处定是巫族聚居处无疑。当下玄震心中便是一喜,只是这喜悦还未绽放成一抹笑容,便被一声斥责打消了去。 “站住!你们是谁,为什么闯入我族村落?” 发出怒喝的是个青年,一身乌黑,上身着对襟领褂,下面则是短布裤,露出的双臂肌肉纠结,看来很是孔武。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亦都是年轻壮汉,想来都是黑巫族的族民。 紫萱俏脸一沉,不悦地道:“你这人真无礼,我偏不要和你说话,叫死人脸来!” “你!”那青年性子似乎很火爆,听紫萱居然这么不客气,凶巴巴地朝前走了几步,待要再说什么却被身旁一人拉住。 那人目光在玄震身上一扫而过,转而对紫萱道:“小妹妹,我看你也是我们南疆巫族的子民,可那人却不是……你为何要带异族人来我们黑巫族的村落,莫非有什么要事?” “我想带便带他来了,难道还要你们同意不成?”紫萱满不在乎地道,“至于有什么要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点叫死人脸来,我可不和你们说。” 那人似是对紫萱无计可施,但也不愿就这么听她驱使,只得问道:“死人脸是谁?” 紫萱嘻嘻一笑,大眼睛骨碌骨碌又转了几圈,狡黠地笑道:“死人脸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可比他本来的那个好多啦……嗯,让我想想,他叫……他叫厉千鹳,快去叫他来罢!” “你放肆!”那火爆青年终于忍无可忍,嚓的一声拔出腰刀,怒喝道,“竟敢取笑我们黑巫族的大巫祝,不想活了吗?”   ☆、第三十九章 厉大巫祝倒V 另几名黑巫族青年虽不像他那般怒形于色,但目光中也流露出许多不满,显然紫萱口中的那位“死人脸”在族中地位极高,是以不容他人侮辱半分。 “你才放肆!”即便周围气氛因自己一句话瞬间沉郁,紫萱却是一点也不惧怕,迎着那些人冷漠下来的眼神昂首挺胸,故意还弯起嘴角笑盈盈地学着火爆青年的口吻,“竟敢对我大呼小叫,不想活了吗?” “你!”火爆青年一听,一张黝黑面孔气得乌中泛红,挥舞着手中亮晃晃的腰刀便砍了过来,刀刃在风中带起一阵破空之声,来势凌厉,锐不可当。 玄震在旁看到,如何能让他伤到紫萱,当下袍袖一卷一带,将她扯到身后护住,心念一动,春水剑已是光芒大放,横档了上去。 刀剑铿锵,连着相碰撞几次。那火爆青年握刀之手亦由单手变为双手,但不管他如何大力挥砍,总教面前这柄细细长长不甚坚实的透明剑锋格挡了回去,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呼呼喘气,刀势也慢了下来。 玄震本就不欲与他们争斗,见那青年向后一跳,退出战圈,便也竖起两指一引,春水在半空一个转身,回到他面前,玄震握住剑柄便将它送回了剑鞘。 那些黑巫族青年此时自然没了之前的气焰,但望过来的眼光里戒备神情却是越来越盛,只听其中一人忽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音古怪,说的竟不是汉话,另几名青年听了,嘴角顿时勾起一抹狞笑,齐刷刷将手伸向了后腰。 “玄震哥哥小心,他们要用毒物!” 紫萱是巫族中人,遥遥听得几句,忙不迭在玄震背后予以提示,但已是有些来不及。那几个青年已将手从后腰革囊中抽出,不约而同朝玄震用力一掷,只听怦然巨响在两边人之中炸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见黑沙顿起,其间更有古怪嗡鸣,那黑沙在空中不断展开,不过片刻便漫天漫野都是,偶尔弹出一星半点玄震手上面上便生起灼烧痛感,显是有毒。 毒沙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屏障,站在那边的几名青年更是渐渐被遮在后面看也看不清楚身影。只听叽里咕噜念咒般的声音在黑沙后渐渐高昂,初时几个人念得并不整齐,渐渐地声音也合在了一起,随着那念咒声,黑沙竟翻滚蠕动起来,嗡鸣也愈加嘈杂,再过片刻,那沙障的正中央竟渐渐凸起了一块,一条一条的细长物在那凸起上游来爬去,像是许多长虫一般,教人看了不由得胸中恶心欲呕。 念咒声到最后已成了翻来覆去的重复,玄震虽不通巫族语言却也察觉了出来。那黑沙凸起处被咒语驱使,愈来愈清晰,渐渐地已能看出是一张人面来,只是那面孔奇大无比,五官更是模糊扭曲,面颊处更是不住有什么在下蠕动来去,当真可怖之极。玄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趟南疆之行,最后竟要到了面临这巫族奇术的地步。 这法术声势不小,又与自己所修道法全然不是一个道理,如何应对当真不知。玄震还未谋定,那黑沙中的人面却已先动了,嗡鸣声大作,人面下方那本应是嘴的地方渐渐敞开成一个圆洞,噗噗吐出了一股黑沙,汇成一条长龙冲了过来。 玄震再来不及多想,右掌在胸前疾画了一个太极,刹那间在前方结起数道风壁,恰恰赶在了那黑龙之前挡了过去。簌簌声、嗡鸣声、念咒声在耳边汇成了一股洪流,愈来愈大,直至震耳欲聋,但那风壁在玄震灵力支持下极是稳固,黑龙撞上来便化作团团散沙。 黑沙纷飞,风鸣不止,就在这时,玄震背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褪去了平日的狡黠机灵,娇嫩中反倒多了一丝圣洁:“都住手!” 身后传来衣衫轻碰的窸窣声响,紫萱从后面走到了玄震身旁,高举着左手冲对面大声叫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玄震侧目也望了过去,只见紫萱手中托着一物,那物圆圆润润,却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彩珠,珠子内还有一女子的绰约身姿若隐若现,只是下半截却好似成了蛇尾,彩光流转,裹着那女子身形流转不休,衬得那女子的浅色衣衫在光华中仿佛微微飘动,竟好似活着一般。 那宝珠一经拿出,便有一股浓厚灵气以之为中心向四面散发出来,黑沙、狂风为之所摄,竟似也缓了一缓。玄震放出一道真气略一探查,心中大惊,这圆珠蕴含的力量莫说是他,太清真人并门中几位道法高深的长老浑身真气灵力加起来也无法比得过,如此精纯强大之力竟能聚集在这么一个手掌便可包住的珠子里,真是难以置信。想来此物是白巫族至宝,不知为何竟会到了紫萱这一个小姑娘手里,玄震想到这里,看向紫萱的目光更是与先前不同,暗道:她……她到底是何身份,有什么来历? 玄震心中正自惊疑不定,对面亦传来一记轻咦之声,风壁所抗之力顿时便轻了下来,那黑沙也不再飞舞不休,反倒渐渐汇集成了一小团。周遭绿树花卉和那几个巫族青年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面前。 先前与紫萱说话的那青年面上满是惊愕敬畏,当下便令身旁几人将黑沙收起,这才走了过来,将右手贴在胸前,左手自胸口至体侧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口中恭恭敬敬地道:“想不到、想不到竟是圣灵珠……” “想不到女娲后人竟会突至我族,厉千鹳没能约束好族人,让他们惊动了女娲后人,真是对不住。”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接下去说道,接着便见一高大男子自山谷那边脚踏五彩瘴气飘了过来。 那些黑巫族青年见了这人,忙低下头又行了一个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古怪礼节,齐声道:“见过大巫祝!” 玄震心中微微一动,思道:这就是紫萱口中的“死人脸”?倒要好好瞧瞧这黑巫族巫祝大人的长相,到底长得有多像死人?想着便抬目看了过去。 那五彩瘴气这时已落在了众人面前,其上那瘦高男子形貌也清晰起来。玄震一眼所见,先是一袭漆黑长袍,上面以五彩丝线绣出许多繁复纹理,多是些花草虫蛇,与神木林中的那些倒是颇有些相似。此人一身黑色,面孔却是极其苍白,连唇上都不见半点血色,当真如死人一般,紫萱所起的那个绰号倒也不失真意。 但玄震曾听祸叟所说,诸巫族中的大巫祝唯有德才兼备、众望所归之人方能担任,而往往此类人士年纪都是一大把,这厉千鹳望来不过三十余岁,如此年轻便能成为一族大巫祝,想来很有些独到之处。 “女娲后人,哼,女娲后人……难道我没有名字吗?”紫萱一面将彩珠收回怀中,一面气鼓鼓地嘀咕道,但似乎她对这位厉大巫祝也有些畏惧,便没敢大声说出来。 厉千鹳神情不动,也不知是否听到她说了什么,那双冷目不过在她身上一扫,冷厉眼光便径自朝玄震射了过来,缓缓道:“我黑巫族隐居在此,除了与其他巫族来往,并不接待南疆之外的人,想来是女娲后人不知我族规,擅自将你带入此地。既如此,速速离去,便不将你手足留下了。” 这一番话虽是冰冷,但其中煞气却是极重。玄震度其话中之意,黑巫族竟是不允许外来之人擅入,凡是闯入者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砍下手足才罢休,如此行事,果真颇有蛮夷残忍之风。 紫萱一听,脚步一迈,站在玄震前面便要说话。玄震摇了摇头,轻轻按在她肩上,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厉巫祝,玄震到此也并不是来刺探什么,只是我有一物,据说来自于南疆黑巫族,只要弄清楚它的来历,便是要我留下,我也没那么多功夫的。”说着便反手将春水抽了出来。 厉千鹳目光一凝,冷笑一声道:“你待如何?方才打了我族人不够,还想与我争斗一番——等一下,你剑上那是……那坠子是……” 他话音忽地颤抖起来,与之前冷漠之态大不相同,不仅玄震、紫萱大是奇怪,那几个黑巫族青年也面露疑惑。但厉千鹳却管不了那许多,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玄震剑柄上摇曳着的五彩丝线和那柄木刀小坠,眼中流露出既惊讶又不解的神情。 “你……方才你所说的那件物事,便是这个坠子?”厉千鹳过了半晌,这才回过神似的将视线转回到玄震面上,话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但目光却更加复杂了。 玄震点了点头,抚着木刀小坠道:“我幼时遭遇大难,失却了记忆,从我醒来时这坠子便带在身上,自从听一南疆老者说此物与黑巫族有关,我便念念不忘,还专程来到这里,便是为了……” “原来这坠子对玄震哥哥这么重要,竟关乎你的过去?”紫萱恍然大悟,有些惭愧地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吵着要它了……” 厉千鹳闻听此言,目光盯着玄震又凝视了半晌,霍然转身,黑袍在身后摇摆展开。只听他冷冷道:“跟我来。”说着脚下又聚起一团彩气,载着他径直朝山谷中飞去。   ☆、第四十章 前尘往事(上)倒V 玄震当下带着紫萱御剑跟了上去,不多时便到了山谷正中。此处房屋已渐渐多了起来,到处可见到一些男女在田间照料毒物,掠过一块空地上方时,还可见到许多年纪较大的老人聚在一起,身旁放了许多瓶罐,其中黑气袅袅,更有不少青年人扛了装满艳丽花草的大筐堆放在空处,想来是用来熬制毒药。 厉千鹳所站的那团五彩瘴气从那些黑巫族人头顶飞过,不带半点停留地朝山谷正中最高最大的那间屋子飘去,沿途那些族人见了,倒是立即停了手下的活计,手贴胸前行礼不迭。 “那些人为什么那样做?”玄震见了问道。 紫萱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衣袖,一面勉力稳住身形,一面笑道:“那是我们巫族的礼节,对待长辈或者地位高的人就得这么做。” 玄震瞥了她一眼,忽然微笑道:“那么想来你也经常对人行这种礼节了?” 紫萱顿时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是不是!是他们经常对我行礼才对。”全然不曾注意到玄震闻听此话后更加笃定的眼神。 二人跟在后面到了那间大屋子前,这木屋建在谷中高地,前面便是祭坛,屋门大敞,可以看到堂中供着女娲神像。厉千鹳大概已进了屋,只留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紫萱一看到他,立即指着那张小脸道:“啊,又是个死人脸!你一定是死人脸的儿子对不对?哈哈,小死人脸!” 玄震哭笑不得,道:“紫萱,别欺负小孩子了。” 那小男孩将紫萱掐在脸蛋上的手拨开,极是不耐地瞪了她一眼,转头板着脸对玄震道:“我叫厉江流,是大巫祝之子。我爹让我在这里等你们,跟我来罢。”说着转身朝木屋后走去。 那屋后原来另有一个小院子,院中亦开着一块田地,种了许多毒花毒草,颜色比外面那些巫族人所植更加绚丽,显然毒性也更强。厉江流带着他们从田地旁走过,不时回头瞟一眼紫萱,眼神中颇有些怀疑戒备,显然是生怕她顺手拔了自己的宝贝毒草。 玄震转头偷笑,一瞥眼看到紫萱回瞪向那小男孩的目光,忙轻咳一声,推着她朝前走去。 到了院子那头的小屋中,厉千鹳已坐在堂中等候。紫萱一跨进门槛,便听他说道:“女娲后人,你今日到这里,只怕圣姑并不知情罢?” 紫萱脚步顿了一顿,又轻快地朝一张空椅走去,直到坐下才笑嘻嘻地道:“我都这么大了,出来看看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还不行吗?傀儡婆婆肯定不会怪我的。”说着不等厉千鹳再说什么,又故意扁着小嘴哼道,“你那些族人对我无礼的事我还没有怪责呢,你反倒来管我?哼,当年要不是你们黑巫族的人弄丢了女娲娘娘留给我的宝物,现在我也不用被婆婆束手束脚,关在神殿里出不来啦!” 厉千鹳面色微沉,默然不语。厉江流见自己父亲被一个小姑娘训斥居然还骂不还口,站在一旁大是不满,连着瞪了紫萱好几眼,哪知紫萱也是个不甘示弱的,抬起下巴亦瞪了回去,二人“眉来眼去”个没完,自然也就顾不上说话了。 玄震在她身旁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两个小孩身上转回,轻咳一声道:“厉巫祝,此番若不是紫萱姑娘,只怕玄震就要葬身在这南疆古林中,她小小年纪在这毒物众多之处的都活得好好的,想来去到别处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紫萱一听,满脸绽放出赞同之色,连连点头。厉江流站在自己父亲椅旁顿时又丢过来几个大白眼。 厉千鹳摇了摇头,不再多说,道:“罢了,白巫族之事我一个黑巫族人也不便多问。” 目光在他背后那柄长剑上了绕了几圈,终是忍不住先问了出来,“玄震道长,那个坠子……能否解下给我一看?” 玄震自然并无不可,当下便解下木刀小坠递了过去,厉千鹳接在手里,以指摩挲着木刀上凿刻的纹理,翻来覆去了好几遍,目光中渐渐升起一缕惊讶,一缕哀伤,喃喃道:“果然是它,果然是它!” 厉江流站在他身旁亦探头看了几眼,这时好奇地道:“爹,这不是你一直藏在盒子里不许人碰的那个坠子吗?”说着怀疑戒备的眼神又多分了一半给玄震,脸上神色颇有些“果然坏女人的朋友也不是好人”的意思,玄震唯有无奈苦笑而已。 “咦?”紫萱一听,也探头看了起来,“那坠子一直在玄震哥哥的剑柄上挂着,他之前又没有来过这里,不可能拿了死人脸的东西罢……啊,对了,之前我就觉得这个坠子和死人脸的那个很像,会不会是在同一个人那里买的?” 厉千鹳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叹息声里早已融化了平素的冷漠:“这坠子在这世上唯有两个,哪里能够买得到?”他说得无奈,望向手中坠子的神情也极是怀念珍惜,玄震见了更是心中纳罕,这木刀坠子虽然有些特别,但也不像是什么难得的物事,厉千鹳身为南疆黑巫族的大巫祝,什么宝贝不能弄来,为何对这一个小小的东西,这般看重? 这样想着,他不禁疑道:“厉巫祝,这坠子只有两个,难不成十分珍贵……有什么大法力在其中?” 这一问让厉千鹳不由哑然失笑,摇头道:“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坠子,手工亦不甚好……但做这个的人却是花了大功夫,把神木林都跑遍了才挑中了两根长在一股上的树杈,砍下它们雕制了数月才成了形,那五彩丝线也是她亲自跑到白巫族的市集买来的蚕丝,还有这花纹中隐藏的名字……”他抚摸着那柄小小木刀刻满花纹的一面,轻声喃喃道,“一个刻着‘鹳’,一个刻着……刻着‘鹤’。” 紫萱和玄震茫然望着他,只略略听明白了这木刀小坠并没有出奇的法力,倒是一旁厉江流十分聪颖,睁着一双丹凤目讶然道:“鹤……厉千鹤?爹,是姑姑吗?” 过得半晌,厉千鹳才点了点头,沉声道:“江流说的不错。刻出这柄木刀的,以及赠我坠子的人,正是……我的亲妹子,厉千鹤。” 厉千鹤?玄震在脑中搜寻许久,始终不曾记起自己曾见过一个名叫厉千鹤的女子,只得疑惑地望向厉千鹳道:“那……能否请出来一见?” 厉千鹳缓缓摇头,目光中哀痛更盛,只听他极慢极轻地说道:“我妹子她已经……死了十二年了。” 当下屋中其他人都是吃了一惊,紫萱皱起眉头道:“十二年……”忽然恍然大悟,惊声道,“莫非是在那一次——” “正是!”厉千鹳冷冷打断了她,眼中忽地燃起了两团火,“那事虽过去了十二年,但在我心中却是永远不能忘却。十二年前,我黑巫族中出了一个逆贼,说来可耻,他还是我的堂兄,名为厉刹。” “族谱上被划掉的那个伯父的名字?”厉江流又插口道,小脸上露出惊讶神情,“可爷爷说他是违背了族规才……” “这等耻辱之事自然无法宣至于众。他哪里是违背了族规,他乃是犯了大罪才被逐出黑巫族的。”厉千鹳恨恨地说道,“我黑巫族与白巫族一向交好,若不是他……哼,想来圣姑已将当年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女娲后人,那厉刹趁着彼此往来的机会,竟闯入了女娲神殿,还盗走了白巫族的至宝——五灵珠!” 紫萱在旁连连点头:“对啦,对啦!傀儡婆婆也这么说,那时候我生了重病,她忙着照料我,一时不察,就叫那个黑巫族的逆贼得了手。” “厉刹夺取了唯有女娲后人才能持有的五灵珠,自知不容于南疆巫族,竟私自逃往中原。我族听说发生了这等事,自然对白巫族心生愧疚,便派出年轻一辈的五个好手前去捉拿,我和我妹子都在其列。”厉千鹳回忆着多年前的往事,一向冷漠的脸上也隐隐现出激动的神色,“中原当真地大,我们追了大半个月,从南边追到北边,直追到一座山前,才算是有了厉刹的踪迹,而能追上厉刹,却是多亏了一个少年……” 厉千鹳将目光转向玄震的脸,正色道:“时日久远,又是一面之缘,那少年的长相我已记不大清……但有一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当日那少年向我们指明了厉刹逃跑的方向,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我妹子为了谢他,顺手解下挂在衣带上的木刀坠子赠了出去……这木刀坠子便是此物。”说着便将木刀小坠还了回去。 玄震怔怔地接过它,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十二年前……自己上昆仑山不也就在十二年前吗?可是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当年种种在他记忆中只剩下一片茫茫大雾,浓雾如障,即便有模糊的影子不断闪动却也无法令他想起曾经是否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一旁紫萱看他只顾着发呆,心里还记挂着那段未说完的过往,忙问:“那后来呢,你们杀了那个厉刹吗?” 厉千鹳看了玄震一会儿,缓缓续道:“那夜,我们在半山腰堵到了他,恰在此时,白巫族派来的高手也赶了过来,两路人马夹击,厉刹自然抵挡不过。可这贼人!他见不敌,竟以五灵珠为诱饵,施法让五颗灵珠分别朝五个不同方向飞去,给自己换来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那他是不是逃了?”紫萱急忙问。 厉千鹳沉声道:“贼人随时可能逃掉,五灵珠又已分飞到不同地方,当下我们都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先分头去找五灵珠,还是继续与厉刹斗下去。厉刹见我们攻势停了下来,当时便要闯出战圈,我妹子怕他跑掉,到时连累我黑巫族在白巫族面前抬不起头,忙挡在了前面……可厉刹是我族第一高手,她一个人如何能够抵挡得过?” “难道……”玄震正要问,一眼瞥到厉江流那小男孩的眼中早已闪动着悲戚之色,心中已然猜到厉千鹤的结局。 “我当时正在劝说白巫族的人与我们联手杀了厉刹,与我妹子并不在一处,哪里赶得及过去回护?当时厉刹手上放出的红光将半边天也照得火烧一般,而我妹子……她便在我眼前被那个恶贼……穿透了胸膛!”厉千鹳定定望着前方,愤恨哀恸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又一次回到了十二年前,自己亲妹妹死去的那个夜晚,“我妹子一死,我与其他三人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先给她报了仇。可那些白巫族人……他们心心念念的便只有那五颗灵珠,竟对我妹子的死活毫不在意!当我们四人围攻上去的时候,他们竟是趁此机会转身便走,将我们与我妹子的尸身抛在了身后!”   ☆、第四十一章 前尘往事(下)倒V 屋中一片寂静,只余下厉千鹳略显激动的呼吸声。随着这位年轻的大巫祝的话语,其余人也都仿佛亲临其境,与他一同经历了十二年前的往事一般,面上皆露出不忍之色。 厉江流那小孩更是大怒,乌黑的眼珠瞪得滚圆滚圆,大声道:“爹,那些白巫族人当真可恨!” “你!”紫萱自己便是出身自白巫族,回过神来先是一怒,但很快情绪又低落下来,“我……这些,婆婆都没有告诉我……” “女娲后人毕竟年幼,圣姑不愿说出全部实情也有她的道理。更何况,在那些白巫族的人眼中,他们本就无错,错的反而是我们。”厉千鹳闭目定了定神,再张开眼睛时已比先前镇定了许多,目中怒色大减,哀恸却是依旧,“当日我们四人费尽千难万苦,虽说受了重伤,但也总算将厉刹那恶贼立毙当场,心中既是伤悲又有喜悦,当即决意这便带着我妹子的尸身回南疆好好安葬。谁知恰在此时,那些白巫族人又去而复返了。” “他们是想通了,来助你们杀敌?”玄震奇道。 厉千鹳冷笑一声:“他们可没有道长这么好心!这些白巫族人,他们分成五路去追灵珠,哪知四颗灵珠都追丢了方向,唯一一枚落的最近的便在那处山的西北面,后来我才听说,他们追至山的西北,看到灵珠的一道光落进了一个大地洞中,便下去寻找。谁知那地洞中居然住着一群妖怪,那些家伙为了寻找灵珠,一上手先杀了几只妖立威,哪知那些妖怪极不好惹,反倒将他们赶了出来。”说到此处,他冷笑连连,嘴角更是勾起一丝讽刺,“他们无计可施,只得空手回来,见我们将厉刹杀了,反倒指责起来,言语中对我妹子更是多有欺侮,说我们不识大体,不把女娲遗宝放在心上,不与他们一同夺回灵珠,反倒只顾着自己的小仇小怨,哈哈,好个小仇小怨!”话音未落,目中那两簇火苗又拔高了几寸。 “死人——大巫祝,你别生气了,我……我代他们向你陪个不是。”紫萱小心翼翼地劝道,她不仅改了叫厉千鹳的口吻,连脸上一贯挂着的娇蛮笑容也收敛了许多,看着懂事了不少。 厉江流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道:“你赔不是有什么用?我姑姑还不是死了!” “江流,不必再说!”厉千鹳止道,转头看向紫萱时神情又复平静,“女娲后人也不必这样,我妹子之死与你们白巫族无关,只怪我们族中管教不严,出了厉刹这个逆贼,亦只怪我与我妹子学艺不精,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他虽这么说,但话语中冷冷的,任谁都知言不由衷。 紫萱不敢再多说,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玄震。玄震叹了一口气,亦劝道:“厉巫祝,时如逝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以往之事再记挂着也不会改变,那位厉千鹤姑娘虽然芳魂远去,可至少还有你这位兄长时时记挂着,但若你执着当年之事生出无限戾气,岂不是让她在地下不安?仔细想想,杀死厉千鹤姑娘的那人已被你们杀死,大仇也算报了,反倒是白巫族的人失去了五灵珠,这样相较起来,他们也损失极大,倒不如彼此多为对方着想,一笑泯恩仇罢?” 厉千鹳深深看了他一眼,仍是摇了摇头:“道长好心,厉千鹳心领了。但当年那些白巫族人对我妹子之死视若无睹,此后又将五灵珠无法寻回之事全怪责在我族身上,这些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下。玄震道长你要我为白巫族人着想,那你不妨也替我着想一番,若你的妹子死在你眼前你却无力营救,甚至她死后被人辱骂你都不能保全,那你又当如何?”说着霍然起身。 玄震一怔,不由得想道:若我的亲人死在我面前,我却连救她都不能够,甚至她的后事都……忽地胸中一痛,一股大恸涌上心头,眼前不知为何晃过一对怒睁着的兽瞳,但闭目想久了,那双兽瞳后似又重着另一双眼眸,那对眸子却是属于一位女子,眼角上挑颇有凤飞之态,眸含戾气却不教人厌憎,两双眼在脑海中愈来愈清晰,虽是一黯淡无光一生灵活现,但其中悲戚凄厉却是别无二致。 它……不,她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似曾相识?玄震茫然思索,可越是极力在脑中搜寻,那女子的形貌甚至身影就越是模糊,到后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感到脑海中那双眼里渐渐生出了一丝责备,一丝怒火,似是在质问他为何将自己忘了,将往事忘了。 恰在此刻,忽地又是一阵剧痛自头颅深处传来。 玄震睁开双目,茫然四顾,发现自己仍是坐在厉千鹳家的正堂椅上,屋中却是一片昏暗,其余人也不知去向。从敞开的大门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立在山谷正中的那间大木屋,日轮已然落在屋顶之后,只余下炽热余晖从后面呈弧状一圈圈散出。 手中硬邦邦地握着一物,玄震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那柄小巧木刀,一望之下,今日所闻的那些前尘往事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本以为这柄木刀关乎着自己的过去,想不到果真牵连着一桩过去的往事,只是那虽亦是一段过往,却属于他人……而自己的记忆,却不知散落何方,何时才能真正寻回。 正在他又要陷入新的思索中时,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玄震哥哥,你总算醒了!”紫萱笑着跨过门槛,身后带着锦霞金光,紫衫轻飘如仙女般盈盈走了进来,“早上你出神出得居然连魂儿也没了,我叫你几声你也不应,可吓死人啦!后来还是死人脸说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入了定,我才不敢再去打扰你,你——你又发什么呆呢?” “啊?”玄震怔忪瞧着她,这才回过神来,忙转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窘色,“没什么……紫萱,你说我入定?难怪才过去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你们也不见了踪影……” “一会儿?都过去了五六个时辰啦。”紫萱说着在他身旁坐下,手臂横在椅子扶手上,笑眯眯地用下巴枕着双臂道,“玄震哥哥,你们学道术的都是这样,动不动就出神发呆,然后叫也叫不醒吗?那我以后可不要找个修道的人当丈夫,不然他总是发呆,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啊?什么、什么丈夫……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大大咧咧地把这种事挂在嘴上?”玄震大惊失色地道,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反倒比紫萱还要害羞几分,“还有,修道之人入定是为了增进修行,不是什么出神发呆!” 紫萱嘻嘻一笑,不以为意地道:“我们南疆人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谁像你们中原人一样,什么都藏在肚子里,藏久了都变臭了!傀儡婆婆说了,我们女娲族世世代代都是女子,不找丈夫可怎么延续后代呢?不过她也说,不要那么早去找,不然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吸走母亲的灵力,这样母亲就会早死。可是侍奉我的姐姐说,找个情郎过日子才开心,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着才真正无趣……”她大眼睛骨碌骨碌一转,想了想又展颜道,“有了,那我就先找丈夫,然后等到玩腻了再生孩子!” 玄震哑然,对这小女孩当真是无可奈何,唯有无力扶额而已。但对于紫萱话中透露的另一些事他却起了兴趣:“原来你是女娲后人,难怪自称是白巫族最最要紧的大人物,还能拥有白巫族的至宝。那么那位傀儡婆婆,也就是你们族里的圣姑,她便是大巫祝了罢?“ 紫萱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我生在白巫族,生下来体内就继承着女娲娘娘的血脉,出生不久我娘就因为失去灵力离世了,当时傀儡婆婆就是神殿的圣姑,听说我娘也是她带大的呢。“ “那她岂不是活了很多年?”玄震讶然道。 紫萱又点了点头:“是呀!傀儡婆婆辅佐了好几代的女娲后人,白巫族里谁也没有她的年纪大,所以大家都听她的。可是她总关着我,不许我出去玩,不许我离开村子,还总逼着我学法术,我心里一烦闷,干脆就跑出来啦。”说着又是一笑,露出两排碎玉似的细牙,看起来说不出的天真可爱。 笑了一会儿,她又道:“玄震哥哥,你说你失去记忆以后就被带到了山上,那你的师父是不是也老管着你,逼你学道术啊?” 玄震摇了摇头:“没人逼我,我修行是自愿的。琼华派救我教我,我唯有努力修行,将来才有报答师尊和门派的机会。说来此次若不是为了寻回记忆,只怕我早已随师尊一同回昆仑山了。” “啊,那我们岂不是差点就遇不到了?”紫萱说着大叹一口气,“幸好幸好!” 玄震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厉巫祝呢?” 紫萱笑道:“他去神殿那里了,哦,神殿就是前面那个大木屋。那个小死人脸也跟着去了,听说他是下任大巫祝呢,真想不通,黑巫族的巫祝怎么都是些死人脸?” 玄震摇头道:“那位厉千鹳大巫祝,我虽然不记得他当年的模样,但想来如不是经历了那些惨事,他也不会变得如现在这般固执冷漠,你嘴下还是饶了人家罢。” 紫萱俏脸微黯,垂下目光,半晌才轻声道:“我……我只是叫惯了。以前族里那些人都对我笑脸相迎,便是其他巫族的人见了我也是十分友善,唯有他,每次看见我都是冷冰冰的,所以我才故意要捉弄他,给他起绰号,故意惹他生气……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不是讨厌我,而是讨厌我们白巫族人……” 这时屋外最后一缕夕日光辉也渐渐退出门槛,紫萱托着下巴以目光追随着那线余晖,怅然道:“十二年了……自那件事发生之后,黑巫族就再也没与我族来往过,死人脸也只有在两族巫祝聚会时才肯踏入大理城,想不到真相竟会是这么……这么让人难过。”   ☆、第四十二章 一践承诺倒V 夜渐渐笼罩这片黑巫族聚居的山谷,渐渐渗入了这间不大的堂屋,黑暗中唯有少女望向天际的目光是那么明亮,清澈中带着一丝惆怅凄楚,这个从小在白巫族受尽宠爱的女孩,似乎自这一日起才真正懂得了一些世故,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玄震收回目光,他来南疆只是为了寻回记忆,只是不曾想到竟会扯出这么一段逝去往昔。厉千鹤……他摩挲着木刀上依稀刻着那女子名讳的花纹处,心中不禁也有些惋惜。 过了许久,黯淡的屋内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声。 只听紫萱轻声问道:“玄震哥哥,你……今日死人脸说的那些事,可曾帮你记起些什么不曾?” 玄震摇了摇头,黯然道:“还是什么也想不起。” 紫萱似也被他低落的情绪所感,语含沮丧地道:“唉,那可怎么是好?”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喜道,“啊,对了,玄震哥哥,因为事关你的记忆,我多问了死人脸几句,他说杀死厉刹那恶人时是在一处城外的山中,而那座城的另一边有一个很大的湖,死人脸和他的同伴从上面飞过时看见那个湖状如鸟巢,颇为奇特,是以有些印象……我们不如去找找那个湖,说不定在那里能寻到什么线索呢!” 玄震一怔,想不到这才相识不过两三日的女孩竟会为他做了这许多事,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感激,正要称谢几句,忽地脑中灵光闪过,想起自己曾在黄山近处停留过一晚的那座县城来,那寿阳城恰恰西北临山,东面虽未去过,也曾听店小二提起那处有个巢湖……巢湖,莫非那状如鸟巢的湖泊便是指它?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精神一振,唇角微翘自然而然带起一抹笑意,一扫之前的苦闷,轻松地道:“紫萱,可多谢你了。好,明日就离开南疆,出发去那巢湖边看看。” “咦,巢湖?莫非玄震哥哥已经知道死人脸所说的那个地方在哪儿了?”紫萱愣了一下,立刻也替他欢喜起来,“那可太好啦,明天我们一同去!” 玄震听到那句“我们”便是一滞,眉头一皱,讶然道:“你也要去?”感觉身旁那娇小身影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唯恐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伶牙俐齿让自己又哑然无语,他忙先抢道,“不成。你一个女孩子,年纪又这么小,巢湖远在中原,况且你还是私自从家里跑出来的,我怎么能擅自将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岂不是教你那个婆婆平白担心?” 紫萱不满道:“我为何不能去?哼,我知道了,你嫌我不会飞,怕拖累了你。人家帮了你这么多,又是把你从毒瘴里救出来,又是带你找黑巫族,还帮你打听了那么多事情,现在你用不着我了,就不肯带我去玩。你们中原人果真狡诈,说过的话都不能信的!”娇哼了几声后还不过瘾,索性从椅子上跳起来又顿了顿足,看得玄震不由大摇其头。 好容易把这小女孩哄回转来,玄震苦笑道:“我不过拒绝了一句,你就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口不干么?何况我何时应承过带你去中原,怎么能说是不守信?” 谁知紫萱一听这话,更加理直气壮,哼道:“你说没有应承?那你可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一件事?” 玄震先是一愣,不过一瞬便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承诺,顿时哑然无语,他哪里想得到当时不过随口答应的一句话,现在却成了紫萱挟制他的武器?唯有在心中感叹,世间女子果真都是狡黠伶俐,便是南疆一个小小蛮女也不可小觑啊。 紫萱见他张口结舌的模样,小脑袋昂的越发高了,鼻孔朝天地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着大大水眸里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玄震自然无话可说,只得无奈至极地点了点头,虽心中明知此事大大不妙,也只能任紫萱得逞。反观紫萱这小小女孩,不过三言两语便令他不得不答应带她去中原一行,满面喜色难以自抑,早已又蹦又跳地跑出了门去,一路上洒下好些银铃般的笑声。身后那记无可奈何的叹息便是被她听见恐怕也充作了耳旁风。 当夜,玄震与紫萱便在厉千鹳家中住下。第二日一大早,玄震便向厉千鹳辞行,那黑巫族大巫祝也并未挽留,但得知紫萱也要一同前往中原时不免面色不虞,望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不赞同。只是承诺在先,玄震也只得硬着头皮,对大巫祝冷厉的眼神视而不见了。 如此一路晓行夜宿,不过三四日便出了南疆。紫萱所修功法是南疆秘技,虽未到御物的境界但也称得上是身轻如燕,是以站在春水上也不嫌累赘。玄震又断断续续指点了她一些如何在高空保持平衡等等凝神定身的法门,紫萱果真聪明伶俐,一面听一面便融会贯通,不过几个时辰后便已无须借着玄震之力就自能在剑上站得稳稳妥妥,到后来甚至不必刻意凝聚心神在足下,还能抽空拉着玄震谈谈笑笑,一解旅途寂寞。至于御剑之人若是只顾着听她说笑忘了集中注意力会否致使她二人一同摔下去呜呼哀哉,却是一点也不去想了。 玄震初时只听她一人唧唧咕咕说个没完,偶尔答一两句,直到后来紫萱偶然提到了南疆诸巫族,这才留心了起来。他听紫萱话中似是对那些巫族都有些了解,又不像其他南疆人那般有诸般避讳不能对外族人讲述,忍不住便问道:“你说诸巫族都是女娲的遗族,那为何后来会分崩成这么多部落,彼此间来往还那么少?” 紫萱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皱眉道:“女娲娘娘的事迹从上古流传到如今,有些部族留下的传说和我们听到的那些已是完全不同,是以大家对女娲娘娘的遗命的见解也就完全不同了。傀儡婆婆说,我们这些女娲后人之所以留在大地上,是因为女娲娘娘要我们继承她的意志,替她守护着地面上的生灵。可我从巫祝大会上偷听到另一些巫族的人却不是这么说的。” 微风轻拂,吹动着她紫色的衣衫,紫萱拨了拨覆在面上的发丝,有点愁闷地道:“他们说……所有巫族子民的血脉里都有女娲娘娘的灵力,只是根据资质不同有强弱之分罢了,所以他们只信奉女娲娘娘,并不信女娲后人……我想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家才慢慢产生了分歧,分歧多了多了,自然也就无法再聚到一起,几千年几百年过去,大家慢慢也就习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曾遇到过一位自称灵巫族人的南疆老者,他也曾讲过类似的话,不过听他所说,他们那一族竟是根本不与外界相通,这又是为了哪般?”想起之前所见的那位祸叟,玄震又问道。 紫萱细眉微微挑起,惊讶地道:“玄震哥哥,你居然会遇到一个灵巫族的人,真是稀奇!灵巫族可是我们这些女娲遗族里最封闭的一族了,婆婆说过,他们那一支从上古时期就住在南疆一个隐秘的山谷里,时代守着那片土地从不离开,就连我们这些南疆人都极难遇到这一族的人,想不到你竟然能见到,还和他说过话!”言语中竟还颇有些欣羡。 玄震微笑道:“大约是我那日运气极好罢。” 紫萱嘻嘻一笑,抿着嘴道:“你遇到我那日也是运气极好罢?”笑了一会儿又道,“你所说的那个乌蒙灵谷,除了灵巫族自己人,根本没人知道在哪,便是傀儡婆婆这样活了好多年的老人都没能弄清楚他们族的秘密。不过我却有一种感觉,他们之所以躲在那里不出来,是为了守护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玄震奇道。 紫萱蹙起眉头:“我也不知道。那种感觉模模糊糊的,好像从我听说灵巫族的那一刻就出现在我脑子里了,我想那东西一定很重要,说不定是和女娲娘娘有关,那些灵巫族的人也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变得那么神神秘秘的。” 她说这话时小脸不自觉地板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十分肃穆,玄震看在眼里,心里更是纳罕,暗暗猜测,莫非这便是女娲后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紫萱沉思了一会儿,过了半晌又抬头嘱咐道:“玄震哥哥,这些事情傀儡婆婆都不许我多说多问,今日这些事我也只对你一人说过,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涉及他族隐秘,玄震自然一口应下。但内心深处却对此有些半信半疑,他是修道之人,对于九天神佛自然是信的,只是南疆所奉神灵与琼华派截然不同,女娲的传说在他听来也不过是个有些玄妙的故事,至于女娲后人和灵巫族的神秘之处,在他看来或许也不过是这些南疆遗族故弄玄虚,让外人不敢轻易冒犯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 两人心中都怀着心事,不知不觉便沉默下来。白云袅袅浮过身旁,春水剑跃然划过云端,紫衫飘飘,白袍飒飒,天穹旷达一望无垠,忽地春水微震,令玄震从思绪中拔出心神。原来是一只鸟雀自下方扶摇而上,惊得紫萱险些从剑上跃起, 侧目看去,眼前已是少女犹带惊怯的如花笑靥,玄震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身后女孩面上收回,轻轻摇了摇头,心道:怎么看,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啊。   ☆、第四十三章 巢湖再遇倒V 正午时分,巍峨城墙外,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落在城门正东几丈远的一排青柳后。 光影散去,露出其中的两个人来,头戴玉冠、广袖长袍的青年温润如玉,正反手将一柄晶莹长剑送入背后的乌鞘,身旁淡紫轻衫的小女孩松开了他的衣袂,一对大大水眸正好奇地透过柳丝朝城门张望个不住。 “玄震哥哥,那座门真高,上面还有块大木牌……写的是什么?” 玄震顺着她目光看去,原来是挂在城门上方的匾额,微微一笑道:“那是‘寿阳’二字,这里约莫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了。” 紫萱一听,带了些风尘的俏脸上立刻现出喜色来,拍手道:“真的?可算不用再吹冷风啦!” 自离开南疆之后,两人已赶了十天的路程,紫萱在高空中望见下面城镇人烟渐渐繁多,早已啧啧赞叹死人脸说的果真不错,对中原的繁华鼎盛更是心折不已,只可惜玄震一心要去巢湖,除了夜宿和买干粮,根本不曾带她去玩耍过。 紫萱虽年幼贪玩,却也不愿扰了玄震。如今既然到达了目的地,压在心底的丝丝期盼顿时又旺盛滋长起来,她一扫满面倦色,语带求恳地道:“玄震哥哥,我想去城里逛逛,好不好?” 玄震本欲带紫萱径自去巢湖边一探,听她这么一说,侧目又望到她一双大眼水汪汪的盛满渴盼,想到这小女孩陪着自己赶了这么多路都安安静静的不曾闹腾过,早已在心里答应了几分,况且他此次是去打听自己过去之事,带着这小女孩去也多有不便,思及此处便干脆点了点头,嘱咐道:“市集在城西,那里人多,可小心别让荷包遭贼偷去。” 紫萱喜孜孜地连连点头,二人又约定一个时辰后在此处相见,便各自行事去了。 望着紫萱乳燕还巢般迫不及待的远去身影,玄震哂笑一番转过身来,满腔心事再次涌上心头。愈是靠近寿阳,那种胆怯的情感便愈是浓烈,仿佛近乡情怯的游子,既盼望找回记忆,又担忧这希望最终仍会化作一场空。 巢湖距寿阳城外的官道并不很远,不过片刻便可看到映着波光的粼粼湖面,只是大半隐在了一片树林子后。那树林座落在湖堤上的矮坡,长势稀疏,正值初夏,倒也有几分绿意。 绿草葱葱,枝叶郁郁,间或着虫鸣莺啼,又隐隐闻得湖面打渔带起的波声。玄震踏着满地草叶青苔,不知不觉已到了临近湖边的树旁,野花幽香,漫漫洒洒开遍了湖堤,湖岸柳垂金线,随风漾起条条青丝,远远望去,湖岸小舟渔船来往穿行,留下痕痕碧浪,更遥远一些的湖心则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好似拉开了一屏纱帐。 小小一个巢湖,想不到竟也有如斯美景。玄震眉心那点折痕早已没了踪迹,只余下心中好一片旷达神怡,不自觉地便在树旁一块雪白雪白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柳枝自肩后垂将下来,他顺手一折,摘下一枚窄叶便放在了唇边。 悠扬的曲调自林中乍起,引来枝头好一阵啁啾。 柳叶柔嫩,一曲堪堪吹完已有些破损。玄震垂下目光,望着掌心那枚残叶正自出神,忽地背后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喂,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坐在那里,还不快点起来!” 脚步渐近,接着便是一声抽气,身后一名女子忙大呼小叫起来,语气很是不善。玄震皱起眉头,头也不回地道:“这位姑娘,这块石头莫非是你家的不成?” 那年轻女子似是被噎得一滞,顿了一下才怒道:“不许坐就是不许坐,快点起来,这可是我们夫人的位置!” 玄震一听不由失笑,转头道:“姑娘,你们夫人难不成缺椅子,竟要拿块石头来充数?”话未说完却是一怔,目光已然越过那茜色衣衫的少女肩头,看向了她身后。 明媚日光自林梢漏将下来,破破碎碎地洒出铜钱大小的金斑,落在树根上、青苔上,和那款款走来的女子面上。缓步生莲,衣香遥遥,玉脸朱唇似是蒙上了一层柔柔光辉,秀美中更添了十二分的温柔。玄震一眼看去心中便是一震,暗道:为何……为何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待到看清那女子脑后发髻高盘,竟是做妇人打扮,不禁更生出了隐隐的憾意。 茜衣少女回过头来,忙叫道:“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了过去与跟在那少妇身后的另一黄衫少女站在了一处,指着玄震这边满脸不高兴地道,“夫人,鹂姐姐,你们看这人!他占了咱们的地方,要他走他还不肯!” 玄震恍然醒过神来,恰恰听到那少女娇声抱怨,那妙龄少妇一对美眸已看了过来,正与他目光碰个正着,当下两人都是一愣。玄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双秋水目,只觉眼波如雾,似有无限忧愁蕴含其中,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痛,他痴痴望了一会儿,脑中隐隐觉得这般看着一个女子极是无礼,可要他就此转过头离去却又暗暗有些不愿。 那少妇看着玄震也是有些出神,面上掠过一阵惊诧,一阵迷茫,最后化作了一团解不开的幽怨。她丹唇噏动,正欲说些什么,一旁的茜衣婢女却先斥责了一句:“喂,你看什么?告诉你,我们家老爷可是寿阳城县令,再敢冒犯,让你去牢房呆几天!”说着已瞪起眼睛挡在了夫人身前。 玄震回过神,顿觉好生羞愧,赶忙别过脸去,面上已是一片滚烫,人也忙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拱手道:“方才……有些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莫怪。” 那茜衣婢女哼了一声,又要再骂几句,却被夫人止住,只得不甘不愿地退到少妇身后,投过来的眼光里满是鄙夷不屑,倒是她旁边的黄衫婢女悄悄拽了拽她袖子,嘀咕了一句:“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少妇蹙起眉头回望了她们一眼,两个少女顿时不再作声。这时那女子才缓缓开口,轻声道:“你……这位公子,你可是姓……”语音极尽温柔,却又有些怯意,似是既有期望却又怕是空欢喜一场,迟疑了一下才续道,“可是姓……沈?” 林中一只云雀清啼一声,展翅从身后树上跃然飞向苍穹,带起树梢轻颤,便如同玄震微微颤动着的内心。但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声,摇头道:“不是。”自多年前失去全部记忆时起他的过往便是无边无际的空白,姓甚名何更是无从知晓,便是现在的这个名字也是太清收他为徒时替他取的。 玄震默然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静静看着她满目的期盼因自己短短的一句话转为更深的愁怨,如许深情让人动容,可即便如此亦是属于那位姓沈的男子,与自己……全然无关。 “是了,你不会是他……不会是的。”那女子轻声道,不知是对玄震说还是在劝服自己,“那人如果还活着,现在也近三十岁了……你看起来不过弱冠年纪,虽然模样有些相似,但绝不会是的……” 她语声凄然,似乎对那位故人十分眷恋,可听她话中意思,那男子如今是死是活她都不知。故人远去,伊人却已是他人的妻子,玄震分明与她不识,却也感到一丝淡淡苦涩。 那少妇既然已知他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人,目光便不再看过来,而是转向了那块白石。玄震顺着她眼光也瞥眼看去,那块大石雪白雪白地躺在那里,在满是苔痕的地上分外显眼,此时一细看,玄震才看出这石头表面极是光滑干净,果真是被人常常抚摸擦拭一般,那位夫人对它极为重视,想来是因着那位故人的关系爱屋及乌罢? 那女子望着那块石头神态渐痴,竟好似身旁的三人都不在她眼中一般。玄震看她凝视着那里,朱唇微动似是在说话,不禁凝神细听,他有修为在身,自然听得清楚,只听那少妇轻声喃喃道:“你说只要我等在这里,便能见你……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从稚子等到出嫁,你却再也没出现过……莫非这一世,就连见你一面,也成了奢望吗……” 玄震听在耳中,心里怅然若失,心道:那姓沈的人果真三生有幸,居然有人这样等着他……不知道这一世,会不会有人也能以如此深情厚谊待我? 看那女子立在草丛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玄震索性不去打扰,只向那两个婢女拱手作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碧草丛中,白石兀立,那抹纤细身影渐渐被抛在了身后,隐在了那片疏林中。   ☆、第四十四章 探八公山倒V 在寿阳逗留了数日,玄震细细打听了一番,倒是听闻了不少十多年前巢湖边妖怪作祟的传言,他心中猜测许是十二年前南疆人在城外打斗时被附近百姓瞧见,愚民无知,便将那当做了妖异,是以也不以为意。 他将巢湖附近转了个遍,竟是半点熟悉之感也没有,唯有想起曾在湖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时微有惆怅之感。只是自那日过后,他再也不曾在巢湖边遇到过那女子,想来嫁为人妇不便多出行,念及如此也唯有暗暗感慨,那一股憾意却是盘踞心尖经久不散。 这日,他与紫萱亦是在客栈门口兵分两路。寿阳虽是小城,市集也颇有些热闹之处,引得紫萱这小女孩日日逛不足,玄震只得嘱咐一番,径自出了城西门而去。 寿阳城西乃是八公山,此山东北有一先代淮南王陵寝,据传王陵中陪葬极为丰厚,是以为防贼人盗墓,山路有官兵把守,禁止游人通行。但玄震是何等人物,自然不惧这些凡夫俗子,绕过了路口那两名兵卒,信步便朝八公山东面山路取道上山。 那淮南王于先代威赫不低,一路渐行渐高,脚下青石铺路却是始终不断,蜿蜒着没入前面高耸的山石后。路旁草木茂盛,偶尔灌木簌簌抖动,钻出的那些走兽见了玄震倒是颇识时务,不曾上前肆扰。 直至转过一块山石,眼前疏林却是忽地到此秃了一块,露出灰扑扑的一大块空地。玄震脚步微顿,目光在靠近那空地的树木上一一扫过,经历了十数年的休养,断痕裂迹虽不似当年那般触目惊心,却也甚是显眼,断处十分齐整,显然不是天灾,那么自然便是当日那些南疆人留下的了。 玄震站在那片空地中央,看着足下被打出的一个大坑,坑底甚至露出了□的石质表层,足见当年那场大战之激烈。他皱眉看了看,扶额摇头轻叹:“还是……什么也想不……” 话未说完,便听上方传来一声大喝。 “死畜生,吃大爷一枪!” 锃的脆响声乍起,山路尽头的山石后忽地跃出了一团小小的灰色。接着后面便追出了两道人影,均是虎背熊腰、身着铠甲的壮汉,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一杆钢枪。 那灰影极是敏捷,左一纵右一跃,借着身形小巧还故意挑那些山石凹处、树根罅隙逃窜。后面那两个壮汉气得哇哇直叫,钢枪不住朝着那灰影刺去,咔哩喀嚓扫断了好些灌木藤蔓,击在石上崩起的金星亦是跳个不住,反倒是那团灰影半点事也没有,足不沾地般地朝山路这边窜过来。 玄震运足目力,抢上一步,恰恰堵在那灰影来路之上,灰影逃窜到跟前也是一惊,顿得一顿竟是灵敏之极地在空中一折,转而弹向另一侧的树林中。玄震一怔,眯起双目,身形一转一绕,足下踩着八卦方位带出一串残影,转瞬又绕到了那灰影前,不等那小东西反应过来,袍袖一卷已将它包在其中。 待到提在手中再一细看,玄震双目不由得睁大了一瞬,露出个哭笑不得的神情。但见手中灰绒绒的一团,不是什么稀罕物,原来只是只再普通不过的……野兔。 只是若是寻常野兔,玄震无须多费功夫便可手到擒来,这只兔子却是迅捷得逼他使出了琼华派轻功中最为上乘的灵虚步才捉在手里,想来也是野兔中少见的轻功高手了。 他盯着灰兔正打量个不住,那两个大汉却已跑到了面前。提枪的那个瞪起眼睛朝玄震瞅了一眼,二话不说便将手伸了过来要将那灰兔拎走。 玄震眉头微蹙,反手将那团灰绒绒的小东西塞进怀中,轻飘飘后退了几尺,避开了那满是粗毛的大掌,淡淡道:“这位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那大汉从鼻孔里哼哼了两声,蛮横地道,“那只畜生是你爷爷我今天的下酒菜,识相的赶紧给老子送过来!” “哎,甄二哥,你这话不对。”旁边的大汉忽然道,“你又是他爷爷,如何还能是他老子,这可大大的不对!” 提枪大汉一怔,怒道:“是爷爷便是爷爷!喂,穿白衣服的小白脸,你这龟孙子快快把爷爷的下酒菜恭恭敬敬地呈上来,不然便将你与那兔子一起烤了!”说着颇为威胁地挥了挥手里长枪。 谁知旁边那大汉又插口道:“哎,甄二哥,你这话还是不对!你是他爷爷,他如何能是龟孙子,如此一来,你不就成了那个……乌龟了么?这可大大的不对!” 乌龟在民间本是多寿的象征,只是用到了男子身上却成了大大的耻辱,意指这男子的妻子在外举止轻浮不检。玄震虽在山上清修,却也听师弟们略略说笑过这些,是以当下一个没忍住,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当真如清风拂松、明月映泉,本就是如玉般温润的男子更是俊极无俦,看得面前两个粗豪大汉不由得呆了一呆。 “哎,甄二哥,这小白脸长得……长得倒是挺美,比春香院的嫣红还、还标致几分哪!”那呆愣愣的大汉一拍身旁的同伴,结结巴巴地道。 “嗯,那倒是……呀呀呸的,美个蛋蛋!”提枪大汉跟着点了点头,忽然回过神来,顿时羞恼变成怒,指着玄震叫道,“小白脸,快些把兔子还来,不然爷爷一枪捅过去,便将你与那死兔子戳个对穿!” 玄震敛了脸上笑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且不说这兔子不是你的,便是你的……我若不还,你又能如何?” 那两名大汉乃是镇守八公山淮南王陵墓的官兵,在寿阳一带横行霸道惯了,便是寿阳城县令也要礼让他们几分,倒是头一次遇到胆敢如此忤逆他们的人,当下又呆了一呆。提枪大汉先反应过来,将手里那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哇哇叫道:“爷爷平生最看不上眼你们这些小白脸,先吃我一枪!”说着便一枪当胸刺了过来。 玄震不退反踏前一步,手腕一翻一转已将那枪尖扣在了手里,仍是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几斤破铜烂铁,也要拿来耀武扬威么?”说着手底发力,猛地将长枪从那大汉手里扯脱出来,扬手扔得远远的,只听咣啷声接连不断渐轻渐远,落到了山壁之下。 提枪大汉没了兵器,顿时狂怒起来,只是他与玄震一过手便知这小白脸厉害,想来想去竟转身向后逃了几步,跳出了战圈才破口大骂起来,此人武艺稀松平常,骂功却甚了得,污言秽语滔滔不绝有如河江之水,且花样翻新无半点重复,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玄震在山上十二年学得是如何做个谦谦君子,哪里懂得这些?那大汉骂了几百句,其中他听懂的也不过十之一二,不过便是如此也知道那人狗嘴里吐出的必定不是象牙,心头暗怒,正要再教训那人一顿,忽然旁边那大汉一拍脑门,又大叫了一声:“哎,甄二哥,这事……可大大的不对!” 此话一出,玄震和那大汉都望了过去,提枪大汉怒道:“又有什么不对?” 那傻愣愣的大汉结结巴巴地答道:“这人……八公山这条山路从来不许人走,下面路口还有兄弟守着,这小、小白脸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可大大的不对!” 傻大汉福至心灵,忽然想明了此节,对玄震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妙。他一听,心中暗道糟糕,顾不得再和这两人计较,忙纵身提气拔地而起,背后春水剑鸣声里已十分配合地飞了出来,他足尖方落剑上便捏起引诀,于是便听一声清鸣,一人一剑便化作了青光,霎时间远去了。 待到回到客栈,紫萱已在大堂中坐着喝茶,见他归来的这么早,诧异中又带了几分欢喜地道:“玄震哥哥,你在八公山……可是想起了什么?” 玄震摇头,在她对面坐下,拿眼一扫桌面,上面铺陈着的皆是些香粉首饰,晶晶亮亮,喷香扑鼻,尽显女儿气。他无奈地道:“你又买了这么多东西,钱袋子只怕又空了罢?” 紫萱嘻嘻一笑,眨着大眼撒娇似的道:“不是有玄震哥哥么,我若是付不出钱来,你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罢?”大眼又狡黠地骨碌骨碌转起来,忽地目光扫向玄震怀中,讶然叫道,“呀,那是什么东西?” 玄震一怔,亦低头看去,只见胸前鼓鼓囊囊,衣襟处露出灰绒绒的一撮细毛,接着衣襟动了动,两只软软小爪扒在了襟边上,随即又钻出了两只细细长长的耳朵并一颗小小的灰蓬蓬脑袋。 “小兔儿?”紫萱惊喜地叫出声来,忙不迭蹭了过来,将那灰兔接在了手里,“玄震哥哥,你从哪里抓到的?真可爱!” 玄震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忙着脱身,竟御剑径自回了此处,忘了将那只野兔放生。目光下移,却恰恰对上了一双红通通的兽眸。 那双眼珠似是凝结了无数鲜血般殷红中隐隐透出了一抹紫黑,一眼望去只觉得诡异幽深。更让玄震诧异的是,那灰兔仰首自紫萱怀里看过来时,那双小小圆圆的眼睛里竟好似闪过了一丝诧异,一丝怨毒。   ☆、第四十五章 衡山一行(上)倒V 那可只是只兔子!玄震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转瞬再看,那灰兔果然已是一副呆呆模样,被紫萱细白的玉指拨弄得十分舒服似的,亦不再挣扎了。 紫萱似是颇喜欢这灰兔,逗了一会儿便挨着玄震坐下来,斯斯艾艾地道:“玄震哥哥,这小兔儿能不能……” 玄震一看便知她欲说些什么,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喜欢便养着罢,不过——”话未说完,忽觉一股不弱的灵力自东南面而来,其速甚快,霎时已至窗外,只听一阵破空声响,一道耀目蓝光嗖地穿过窗纸冲了过来。 紫萱啊哟一声抱着灰兔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闪身躲在了玄震身后。玄震凌然扬眉,迅之又迅地抬掌在身前画了个圆,空气中嗡嗡一声清鸣,顿时闪现出一个青光隐隐的太极图样来,那道蓝光恰在此时到了跟前,似是察觉了前方灵力密集,一个转折竟悬在了太极前毫厘之处不再动了。 玄震一怔,忽地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挥手将太极抹去。他已认出,这蓝光中竟裹着一块玉玦,通体狭长呈一柄小剑的模样,正是门派中用来传讯所用之物,日行千里,迅捷无比。 他抬手将那柄小剑接在手里,那玉玦一碰触他手中笼起的那团真气,自然而然便散去了蓝光,露出其中雪白晶莹的本体。玄震低头看向玉剑剑身,白玉之上浮现出一行浅浅字迹,寥寥几字,却是熟悉得很,正是书自师妹夙瑶。 待到看清那行字,玄震脸色顿时一变,原来那玉上只写了六个字:“衡山有异,速来。” 夙瑶性情虽冷,但行事亦稳妥,且她一向自尊好胜,轻易不肯向人求助,在昆仑山修行时便是如此,下了山更是近一年不曾与玄震联络。如今突来音讯,自然是遇到了极难之事,于情于理,玄震身为大师兄也不能置之不理。 见玄震霍然起身,举步便回客房收拾行李,紫萱抱着灰兔也跟了进来,好奇道:“玄震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玄震看了她一眼,忽然有些犯愁,紫萱是他从南疆带出来的,本打算过几日便送她回去,可现下自己的师妹不知遇到了什么危难,两相比较,自当先去寻夙瑶她们,可总不能要紫萱一个小姑娘自己一人慢慢走回南疆罢? 紫萱看到他面上难色,方才玄震收到夙瑶传讯时她亦看到,当下便明白了几分,正色道:“玄震哥哥,你若是有什么急事便去做罢。紫萱出来了这些日子,也知道自己本事没那么大,帮不上你什么忙,不如我们便就此分别,我自己也能回大理城的。” “这怎么成?”玄震摇头道,转念一想有了主意,“你在寿阳等我,我处理完要事便回来接你,不亲送你回南疆,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紫萱撅起嘴正要反驳,一眼瞥到玄震坚决的神色,大眼骨碌骨碌又转了几转,忽地转了脸色,笑盈盈地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啊,那我就在这里多玩几天。”说着将手里的灰兔放在玄震床上,笑眯眯地任它跑开,自己却凑在玄震身旁问东问西,将话头岔开了去。 与紫萱作别后,玄震背起行囊便出了城,在城门外无人处才唤起春水御剑腾空,辨明方向后便径直朝衡山飞去。 他担忧夙瑶、夙莘二人安危,一路竟不曾休憩,如此运足真气催促春水向前疾驰,不过短短几日便看到了南面那一带秀美山峦。 衡山山势如飞,层峦叠翠,乃是五岳中的南岳,风景以秀丽著称。山中亦藏着佛道宝刹无数,其中又以祝融峰的青玉坛最为出众。玄震以夙瑶的那块玉玦为引,一直到了那座山峰附近,玉玦上夙瑶残留的灵气才渐渐散去,他一见便知,想来自己两位师妹就在这一带了。 远远望见了祝融峰的俏丽身影,玄震心头略松,暗自打算着到了山脚下便传讯给夙瑶与她们回合,恰在此时,忽地身后传来一阵异动,吓了他一跳。 那异动便是来自包袱中,玄震一面引着春水剑缓缓降低,一面伸手如闪电般探入行囊,一摸一掏,只觉手中多了一团绒绒软软之物,还透着几分温热,显是个活物,不由得更是一惊。再一细看,玄震嘴角不禁略略抽动一下,慢慢抬高手臂将那只灰绒绒的东西拎至与目齐平,对上那双圆溜溜、紫红玉也似的兽瞳。 那灰兔此时倒安静了下来,紫红眼珠中似是泓着一团血水,诡异之极地瞧着他。玄震皱起眉头,喃喃道:“这小东西是怎么跟过来的?”也不知是问兔子还是问自己。 此时寿阳已远,衡山更是近在眼前,玄震自是不可能将灰兔送回紫萱处,是以叹一口气只得将手里那团灰绒绒的暖热塞回包袱,带着它缓缓御剑落在山脚下一个小小村落前。 这小村坐落在衡山祝融峰下,许是因靠近了青玉坛的关系,竟也沾染了一丝仙气。数十间民居都是窗下栽花,屋后植竹,微风拂来,满村竹响飒飒,也不知这大片大片的竹林如何长得这般茂盛的。 玄震缓缓走入村子,原本赏竹的心思却随着脚步前行渐渐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诧异、一丝戒备。只因,此时分明是青天白日,村中却是鸦雀无声,别说是寻常处处可见的孩童玩耍声,便是连犬吠鸡鸣都没有,他竟好似踏入了一个死村! 这时,负在背后的包袱又是一动,接着一道灰影自玄震肩上跃过,蹦了几蹦,竟跳入了一户虚掩着的大门门缝内。 玄震忙追上几步,侧目瞥到那间木屋门前挂着个幡儿,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方知原来是村中酒肆,暗道:难怪村中那么多户人家,只有这家敞着门,只是不知这店里有没有……活人?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跳,忙将门推开了些,抬步跨进了门槛。 店内略显昏暗,但也可看清堂中全貌,不大的屋内摆了几张桌,靠近内室的门边立着一个高高柜台,台后依稀坐着一人,只是低垂着头缩肩拱背地坐在那里,屋中来了客人也不去理会。 玄震心下起疑,忙将地上那灰兔卷在袖中,探出一股灵力略一探查便是一惊,那人身上半点生气全无,竟是已气绝多时。 玄震念头微转,也顾不得礼数,忙闯入了其余人家探查。这一探更是心惊不已,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百口人竟是都在自家炕上躺着,面容安详,只是皆没了生气,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正自惊惧,恰在此时,一股熟悉的灵力自村外而来,正是他传讯给夙瑶所用的那柄玉剑。玄震忙转步出屋,循着那股灵力而去,果见一道细细青光朝自己飞射过来,其后还跟着一蓝一褐两道更盛一些的光。 青光径直飞向玄震,他抬掌将那光连同其中裹着的玉玦一起握住随手放入袖中。而那两道光则落在了村中央的空地之上,光芒散去后便露出其中两个窈窕身影,均是身着蓝白道袍,乌发如墨,玉肌胜雪,束发玉带无风自动,长袍衣袂亦轻轻飘摆,仿若仙子一般,投过来的目光一清冷一灵动,正是多日不见的夙瑶、夙莘二人。 “大师兄!”夙莘一见玄震便露出笑容,喜悦地奔了过来。 夙瑶见她那副动若脱兔半点矜持没有的模样,蹙了蹙眉跟在她身后亦缓缓走了过来,面上虽不见笑意,但望向玄震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暖意:“师兄。” 玄震将她们打量了一番,发现二人都是毫发无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微笑道:“原来你们没出事,那便好了。” 夙莘一愣,笑容顿时僵住,想要说些什么,转头望了一眼夙瑶又止住了。 夙瑶面上神色亦冷峻起来,摇头道:“师兄,我们虽然平安,但衡山一带却出了大事。我与夙莘已探查过几个村子,发现此事实在有些古怪,这才传讯于你的。” 玄震听出了她话中隐隐的那丝怒意,忙问:“到底出了什么怪事?”   ☆、第四十六章 衡山一行(下)倒V 夙瑶冰冷的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似是不知从何说起的好,过了半晌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与夙莘自下山之后本是四处闯荡,因听说衡山一带也颇得些仙缘,便到了此处,谁知半月前夜宿至山脚一个小村时,却遇到了一件怪事。”说着看向夙莘,“那夜夙莘第一个看见那事发生,便让她说与你听罢。” 夙莘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道:“那天我与师姐到了衡山脚下,因为天色晚了,索性便在一个村子歇脚,当夜就住在村长家中。我本来约着师姐一同到村里逛逛,可师姐死也不愿,还不许我乱走……” “夙莘,长话短说,别扯些闲话!”夙瑶皱眉轻斥道。 夙莘撇了撇嘴,只好回归正题:“好嘛……后来我只好趁师姐睡了再偷溜出来玩,谁知刚一出房门,就看见有好几团光从村长家的另几间屋子里飘了出来。那些光亮晶晶的,看起来像是萤火却又比我在别处见到的大得多,我好奇之下便去敲村长屋门,想问问他那些光是怎么弄出来的,谁知敲了半天,连师姐都被吵醒了,屋中居然都没人应声。我觉得不对劲,就将门击破闯了进去,看到村长和他妻子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好像睡死了似的,那么大的声音都没让他们醒来,走近再细看才发现他们……他们身体虽还是温的,口鼻里却都没了气,竟是死在了榻上!” 夙瑶颔首接道:“不错。我与夙莘又看了其余几间屋子,屋中的人也都没了气息。再看天上,光团竟是越聚越多,不只村长家遭了难,连村中其它人家也……那些光似是无形,穿过窗纸、墙壁,就那样越飞越高,到了最后,整个村子上空都是一团一团的荧光,我一看便知,只怕整个村子的人都没能保命。因这事透着古怪,我担心我二人再耽下去也不能逃过一劫,当即便不再让夙莘去查看余下那些人家,欲带她离开那处。但离开之时,又有异变突发,那些荧光本是停在空中静止不动,忽地便朝着衡山深处飘去,看方向竟是朝着……”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续道,“朝着祝融峰而来。” “什么?”玄震一怔,不觉也随着她视线看向了身后那座高耸的峻峰,随即便明白过来,这祝融峰乃是青玉坛之地,夙瑶那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只怕便要大做文章,是以她说那几句话时便格外小心翼翼。 “我与夙莘均觉得那些光团与村民之死大有干系,想了想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便遥遥跟在后面追了过来,途中经过几个村子时也曾下去一探,所见所闻皆与先前那个村庄一模一样。”夙瑶说着一扫周遭,目中露出怒意,“现下看来此处也没能逃过……那些村民尸身我已查过,愈是靠近祝融峰的村庄,那些尸体便要腐旧一些。师兄,只怕……”她说到此处便不再续下去,只是看向玄震,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玄震自然明了她话中深意,愈是靠近祝融峰,死村便越多,想来那谋夺这些百姓性命之人藏在祝融峰的可能性便极大,说不定便是因着附近这些村子中已无活人,才将魔爪伸向了较远的村庄。此人别处不躲,偏偏藏身于青玉坛所在的祝融峰,想来不是邪法高深、自视甚高,便是与青玉坛有着莫大干系……想到此处,玄震心中便是一凛,沉吟了片刻道:“若是如你所言,那就真有些棘手了。” 夙莘在旁听他们对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道:“大师兄,你说……那些光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们从那些村民的屋子里飘走,那些人就都死了呢?” 夙瑶听她问起,看过来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丝疑惑,玄震面上却渐渐染上一层不忍之色,过了半晌才道:“那些光……若我没料错,便是那些村民的……魂魄。” “魂魄?!”夙瑶和夙莘不约而同地失声叫道。 “正是。”玄震沉声道,“方才我亦查探过那些村民的尸身,上面并无任何致命伤痕,也并非得病暴毙,身体内惟独没了魂魄,是以才会死去。这村子并不富裕,那些民居中也并不杂乱,想来做下这恶事的人并不是为财,意在魂魄才是真的。” “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夙瑶柳眉倒竖,冷冰冰的面庞浮现一抹薄怒的红晕,“若是让我遇到此人,定要将他立毙当场!” 夙莘更是忍不住惊呼出声,以手掩口道:“那恶人……他要魂魄做什么?” “自然不是做好事。”玄震沉着脸道,“我曾听青阳师叔说过,那些邪魔歪道中人为增强功力,多有生食魂魄练邪法的,亦有用生魂炼器的,还有一些旁门左道,以魂魄入药,甚者为了提高药性,更是舍兽魂代以人魂,所需数量亦是极大……”说到这里除了怒气更是生出一丝沉重之感,那邪人硬生生将魂魄从活人身躯中夺取,视人性命为无物不说,光这动辄带走上百人魂的大手笔便不可小觑,纵使他与夙瑶、夙莘是琼华派年轻弟子中的英才之辈,也未必能将此人拿下。 “这么说来,不管做什么,那人都是不怀好意!”夙莘一听,只顾着惊怒交加,却是未想到深一层去。 夙瑶冷哼道:“这话不必你说,我们自然都知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去寻那恶人的踪迹,到时定要他……哼!”说着扬袖放出一股水箭将近旁一根绿竹枝狠狠地一劈两段,言下之意便是要让那人也落得个与这竹枝一般的下场了。 玄震却忽地心念一动,抬手止道:“慢着!我看在捉拿那邪人之前,我们当先去青玉坛一趟。” “为何?”夙莘奇道。 夙瑶却露出了赞同神色,应道:“师兄说的是。此事既然发生在衡山,还是在最靠近青玉坛的祝融峰下,于情于理我们都当向青玉坛门人说明,否则失礼于人便罢,若是令青云坛上下认为我们此举是怀疑他们才不与之通气,反倒伤了琼华派与青玉坛的和气。”说罢向玄震看了一眼。 玄震缓缓点了点头,他与夙瑶心照不宣的另一个缘故则是,若那贼人与青玉坛真有什么瓜葛,也该去打探一番才好再作打算。 仰首看向头顶那没入云端的秀丽山峰,他果决地道:“不错。况且我们只有三人,若能得到青玉坛相帮,也算是得了一大助力,有恶人在仙派眼下为非作歹,想来青玉坛自重正派身份,也不会视若无睹。事态紧急,我们这便走罢!” 商议已定,当下三人便御剑向祝融峰顶飞去。 便如琼华派一般,青玉坛派址亦是在一处洞天福地之中,入口之处恰在祝融峰顶,需得通过会仙桥方可抵达。寻常人便是费劲千辛万苦到了峰顶,若不得机缘也不能寻到会仙桥,便是有了机缘,也未必懂得通过此桥的法门,如此一来青玉坛也算得上遗世独立了。 玄震与夙瑶、夙莘自然不比寻常人,御剑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峰顶。但见云海浩瀚,映着如盖苍穹更显绮丽壮阔,祝融峰下半截都隐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下,看去宛若浮沉云中的一座仙岛,沐浴着远方艳阳明光便如披上霞衣的丽人般惹人顾恋,玄震三人初见这等壮丽美景,心中波澜起伏,一时不由得看痴了。 “曲桥幽径通,云深不知处……那便是会仙桥了罢?”玄震忽地一指前方云海,微笑道。 他所指之处,滚滚云涛之中一座仙桥若隐若现,蜿蜒曲折,通向渺渺云烟深处。说是桥,实则更像一条悬在山峦与云海之间的小径,只是这小径上下皆有缕缕云雾漂浮,自身更散发出朦朦光辉,比之昆仑山的那条太一仙径也不遑多让。 到了会仙桥跟前,迎面便是一阵灵力逼来,玄震这才看出,原来那桥身之上发光的竟是一层层大大小小的禁制,这些咒阵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其上光辉明明灭灭、此起彼伏,一望便知十分厉害。见三人御剑而来,那些禁制更是如有感应一般,一个个亮了起来。 玄震看出了一些门道,索性便挥手收起了春水,轻飘飘地落在了那狭窄的桥梁之上,果见那些禁制闪了几闪,渐次又黯淡了下去。他微微一笑,对两位师妹道:“罢了,青玉坛好歹也是名门正派,我们到了人家门口,还是下来走着去罢。” 夙瑶、夙莘虽都不大情愿,但也都收起了仙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迈过一个个咒阵,踩着浮云轻雾向云海中走去。   ☆、第四十七章 丹室起疑(上)倒V 所谓洞天福地,正是指那些灵气充溢的钟灵毓秀之地,多为名山大川、海外奇岛,亦是修道之人钟爱的修行场所。古云“仙家自有日月”,便是说这些洞天福地比之凡人所在的世间另有一番气象,虽同属人界,却又似相重而不相合,外间管它春雨夏风、秋霜冬雷,洞天内丝毫不受影响。 青玉坛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玄震和两位师妹穿过会仙桥上那大片云雾,眼前便是陡然一亮,更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与仙桥那头衡山之上的冷风大不相同,那股暖意中还夹着丝丝缕缕的药香,玄震几人一闻便暗道:传闻青玉坛擅丹药炼制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但凡名门仙派,入口处往往设有许多法门禁制,好教门内弟子不至于仇敌上了门才发觉。是以,玄震他们一踏入青玉坛不久便见几道各色光芒划过前面山峦,落在他们面前。 光芒散去,从中走出几名青年男女,皆是身着黄褐色道袍。为首那青年将玄震三人依次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了玄震身上,一拱手道:“在下丹舒,乃是青玉坛执事弟子。不知几位是哪位高人门下,到我们青玉坛有何贵干?” 玄震不慌不忙地亦是拱手道:“在下玄震,琼华派太清真人座下弟子,这两位是我的师妹夙瑶、夙莘。” 琼华派在修真界称得上名门大派、正道翘首,那几个青玉坛弟子一听名号顿时便面露恭谨之色,丹舒的神态亦缓和了许多,展颜笑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却不知玄震师兄和这两位师姐到衡山来可是琼华派有什么要紧事相传?”这话他问了两次,可前后语气却是截然相反,此时要亲热得多。 玄震微微一笑,道:“此事与我师门无关,不过是我和两位师妹游历经过衡山时略有所见,思来想去不通报青玉坛一声实在于心不安罢了。” “哎呀,你们文绉绉的拽什么文!”夙莘在旁听得不耐烦了,嘟着嘴抱怨道,“还是赶紧说正事,不然山下还要死多少人哪!”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面色都是一变。玄震无奈摇头,夙瑶则是狠狠瞪她一眼,夙莘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那几名青玉坛弟子虽不知他们所说的是什么大事,但骤然听到涉及人命,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丹舒瞟了夙莘几眼,脸上微带惊愕,顿了一下还是转向玄震,犹犹豫豫地问:“玄震师兄,这……这位师姐说的‘要死很多人’的事,到底……” 玄震看了夙瑶一眼。夙瑶会意,故意看了看左右,冷冷道:“丹舒师兄,此处只怕不大适合谈正事罢?” 丹舒转目看了过去,被她冷若冰霜的模样一慑,面庞不禁有些发红,忙道:“是我唐突了,师姐莫怪。”说着便一指前方山峦后露出的一角飞檐,“那里便是我派主殿,几位请随我来。” 青玉坛草木葱茏,其间参差着数十间石屋,据丹舒所说,均是弟子房与丹室。几人边走边看,一路行至主殿前,主殿亦是青岩所筑,巍峨高耸,殿门前立着数人,不等玄震几人走近,当先的青年已然迎了上来,玄震还未看清其容貌便先听见一声长笑。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还请几位师兄师姐恕罪!”说话那青年看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容貌清秀,身材修长,观之温和可亲,一身黄褐色道袍与周围那些弟子在样式上亦略有不同,一看便知身份很不一般。 玄震拱了拱手,正要谦逊几句便听那青年又笑道:“敝姓上官,名讳上敛下华,乃是青玉坛掌门弟子。如今师尊正在静室闭关,不得接见几位,便有我暂且代为招待,还请担待一二。” 夙莘入琼华派时年纪尚小,本就没有读过几年书,当下便轻轻一拽玄震衣衫,满目茫然地悄声问:“师兄,什么名字还分上下?这人可真奇怪……” 玄震轻咳一声,亦悄声回道:“他是说自己叫上官敛华。”说着目光转回那人面庞上,微笑道,“既如此也好,上官兄是掌门弟子,想来此事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上官敛华怔了怔,疑惑地看了站在一旁的丹舒一眼。丹舒忙走上前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他这才恍然点了点头,笑着一指殿内:“那不如进去再说。” 玄震三人随着他到了大殿内落座,上官敛华挥手令其余弟子退下,只留下丹舒在旁,他方才已听丹舒叙说过玄震三人的姓名,是以不再多问,只不紧不慢地道:“适才玄震师兄说有要事告知,却不知何等要紧之事才能劳烦琼华派几位师兄师姐的大驾?” “上官兄取笑,我等不过琼华派小小弟子,只是经过衡山一带时,偶遇有人作恶,觉得不能视若无睹罢了。更何况那人手段极是狠毒诡异,似是修道之人,只恐一般人难以降服。此处乃是青玉坛之地,我等不敢越俎代庖,是以特来通报一声,至于如何行事,倒要请上官兄示下。”玄震极是谦逊地道。 上官敛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还请师兄将此事细细说来,那恶人到底做了什么事?” 玄震看了夙瑶一眼,道:“我这两位师妹亲眼所见,便由她来说罢。” 当下夙瑶便将自己与夙莘所见所闻又讲了一遍,末了犹带怒气地恨恨道:“此人心狠手辣,将人命当做草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容他继续这样了!”夙莘在旁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上官敛华一听此事,目中闪过一丝古怪神色,面上却满是怒意,拍桌道:“竟有此事?想不到……身为青玉坛弟子,我反倒不如几位师兄师姐明察秋毫,让邪魔妖人在衡山脚下做出这些……” 他满脸愤怒显而易见,但玄震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是以接下来几人谈论此事时便格外留神注意了上官敛华的神情,总算瞧出些不对劲来。按理说乍一听闻有人在门派附近杀人取魄,任是谁也当惊怒不已,便如那丹舒一般,但上官敛华却是从头到尾只有怒不见惊,似是对这等惨事一点也不觉得稀奇,若是他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罢,还可说是天生稳重情绪不外露,可如此做作反倒显得另有内情。 玄震这样想了一番,心下不免起疑,但面上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商谈中上官敛华将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始终未曾应承下彻查此事,玄震心中怀疑更是越来越大。只听他道:“此事非同小可,还得等师尊出关后再议,想来他老人家不会置之不理的。” 夙瑶本拟青玉坛一听此事便派人一同捉拿妖人,想不到上官敛华如此推脱,当下冷哼道:“那若是你师父一百年不出关,我们便要任由恶人再逍遥一百年不成?” 这话说得不大客气,玄震忙抬手止住,侧目却去瞥视上官敛华的神色,果见他目中暗光闪动,望向夙瑶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善,顿时心下更是一凛。 但那丝凶光一闪即逝,上官敛华仍是以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淡淡笑道:“师姐说笑了。”不等几人再说话便抢道:“时候不早,几位师兄师姐不如在青玉坛盘桓一晚,明日再议此事,如何?” 夙莘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门外,讶然道:“不早?可外面日头正好呢!” 上官敛华哈哈一笑,道:“师姐有所不知,青玉坛内日月运转与外界不同,不能以日升日落断言早晚。” “有何不同?”夙莘好奇地问。 上官敛华笑道:“青玉坛分上下二层,下层永为白昼,上层永为黑夜,合起来便是一个太极,意为分阴分阳,化生万物。我们现下是在下层,外面自然是日头正好,可实际上只怕已到了用膳的时辰了。”语罢瞥了一眼丹舒,那青年微一颔首,当即便转身出去了。 夙莘啧啧称叹。夙瑶望向屋外的神情也带了几分讶异。玄震则在心中暗叹,这上官敛华极善言谈,几句话便不着痕迹地将夙瑶的质疑绕了开去,不过……他垂下眼眸,暗暗冷道:这般避而不谈,反而更显得古怪啊。 过不多久,丹舒便又回到殿中,称已预备下一桌好饭好菜。盛情难却,玄震三人只得依从,餐后上官敛华更是邀请他们三人一同在青玉坛中闲逛,途中不时说些趣闻,引得夙莘娇笑不断,夙瑶脸上冰冷也化了许多。此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识也算不凡,便是玄震这般心中带着怀疑的,亦觉得与此人交往如沐春风。 青玉坛中灵气旺盛,尤以草木繁盛处最是灵气逼人。上官敛华解释说那是门派内处处栽植药草的缘故,玄震这才知晓原来青玉坛门中那些草木竟都是奇花异草,便是石子小径旁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似乎都有种种药用。上官敛华不愧是掌门弟子,对金丹一道所知甚详,他指着沿途所见花草将其来历用处娓娓道来,玄震几人都听得十分入神。、 一路穿花度柳,不知不觉到了另一处极高大的石殿前。殿前匾额上书“义幽丹阁”四个大字,阶前排开九个青铜药鼎,鼎中青烟袅袅,熏得周遭清香不已,只是鼎后大门紧闭,只在侧面开了一扇小小角门。 恰在此时,一名青玉坛少年弟子抱着一个药罐从路那头走了过来,迎面看到上官敛华几人,顿时便是一惊。   ☆、第四十八章 丹室起疑(下)倒V 上官敛华正对着夙莘、夙瑶解说此处景致,说得正高兴,一转目望见了那名少年,脸上笑容顿时僵了一僵。玄震在旁看到,脑中念头急转,故意轻咳一声,开口问道:“这是……”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在了那少年怀中抱着的药罐上。 一望之下,倒也瞧出一些异样之处。青玉坛本就是以金丹之术见长,是以药罐、丹炉倒也常见,只是这个药罐不大不小,模样看起来却颇有些古怪,非瓷非玉,非铜非铁,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通体黑漆漆的,罐口处亦是被一块黑布密封得甚严实,最诡异的是那罐身之上从头到脚都贴满了符纸,黄橙橙得甚是显眼,上面还绘制着血色咒文,重重叠叠地将那黑罐裹在其中。 玄震眯起双目,眼光在那罐子周围扫来扫去,心道:那符纸上好大的灵力!也不知其中封的是什么贵重药材? 那少年弟子看到玄震对药罐格外留意,眼神顿时闪烁不定起来,脸色也不由得有些发白,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上官敛华。这温和俊秀的青年似乎并未察觉,但却忽地开口道:“不过是门下弟子入丹阁炼药罢了,没什么特别之处。玄震师兄,我们不如到上层去看看?那里终年不见日光,夜景倒是甚美,特别是花草中木灵气息所化的萤火……” “可适才听你所说,义幽丹阁乃是青玉坛中绝佳的丹室,其中灵压厚重,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平日里除了掌门、长老和你们这些年长有为的弟子之外是不允许他人擅入的。这位师弟……观其修为似乎略有些浅薄了罢?”玄震打断了他,意有所指地一瞥那少年,果见那少年弟子脸色更差了,更教人诧异的是,那少年似乎惊惧非常,连抱在黑罐上的双手都有些哆嗦,牵引得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上官敛华眸中光芒渐深,唇边一抹和煦微笑虽未褪去却也淡了不少,他注视了玄震一会儿方缓缓道:“通芷师弟入门时日尚短,修为自然不比其他人,但他天资过人,加之义幽丹阁又确实缺个勤快的弟子清理打扫,是以派了他在丹阁执事。每日他也不过在里面待半个时辰,倒也算不得什么。” 玄震意味深长地回望过去:“哦?原来……如此。”顿了一顿忽地微笑道,“此事是青玉坛内事,其实玄震不过随口一问,上官兄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呢?”岂不闻越是解释反而欲盖弥彰么。 上官敛华眼中冷光划过,但面上神色却更加温和,笑道:“天下正道本是一家,在我眼中并无什么内外之分,况且青玉坛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并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望了一眼仍呆呆站在丹阁阶前的那个少年弟子,他又忽然转了口道,“不过这义幽丹阁是我青玉坛重地,便是门下弟子平日也不许随意进出,想来玄震师兄不会故意难为我,教我带你们进去瞧上一瞧罢?” 玄震垂下眼眸,但笑不语。 “哎,丹阁不就是炼药的地方么?”夙莘在旁听他们有来有去地对答了数句,对其中暗涌波涛一点也没听出来,自然早已觉得无趣,当下便撇着嘴道,“在琼华派看龙芽长老围着炉子转来转去早就瞧够啦,我可不想进去看了,左不过是些丸子火炉,热乎乎的烤死人!上官师兄,你刚才不是说青玉坛上层有萤火虫?带我们去那里看看嘛,我和师姐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上官敛华似是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满面笑意地道:“两位师姐有命,敛华自当遵从。从这边过去便是去上面的路,我们这便走罢?”说着看似无意地冲那少年一挥手,“你也别愣着了,还不快进去!” 那少年弟子在旁本就战战兢兢地站了半天,这下顿时如释重负,忙不迭抱着药罐奔上台阶。玄震在阶下望着他背影,眉头不知不觉锁紧。 恰在此时,他袍袖忽地动了几动,玄震只觉什么温温软软的物事在其中折腾了几下,接着便见一道灰影从宽松袖口中窜了出来,几纵便到了那少年背后,一头恰恰撞在了他臂肘上。 那少年弟子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脚下更是一滑,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又听咣地一声脆响,却是那药罐重重地磕在了石阶沿上。 那声响并不很大,但听在某些人耳中却似乎胜过了雷鸣霆震。那少年弟子翻身坐起,顾不得拍打身上尘土,先抢着将那药罐捧起检视起来,只是双手抖得厉害,险些将罐子又掉了出去。 “发生了何事?”一声轻喝,却是上官敛华又从前面折了回来,他先是谨慎地盯了玄震一眼,接着目光便投向那少年,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霎时脸色大变。 那少年本就面色如土,抬首望见他狠戾的眼神,更是露出极度畏惧的神情,似乎恨不得昏死在当场一般。 上官敛华定定盯着那黑罐看了半天,面上云淡风轻的微笑早已化为乌有,看他那副十分紧张的样子,那黑罐中只怕封着十分重要之物,只是玄震心中疑虑如何丛生,此刻也不好问出口,唯有暗暗猜测而已。 褐袍青年双目阖了又睁,总算勉强将情绪压了下去,薄唇抽动几下,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转头对玄震很是惭愧地道:“敛华管教师弟无方,倒让玄震师兄见笑了。” 玄震微眯双眼,淡淡笑道:“哪里,当是玄震向上官兄和这位通芷师弟道歉才是。”说着慢慢踏步上前,探长手臂伸向通芷身后,在那少年目瞪口呆的神情下拎出了一只毛绒绒的不断挣扎扭动着的……灰兔子。 “这小东西实在野性难驯,玄震才真的是管教无方啊。”玄震一面轻轻抚摸着怀中犹自不甘想要逃跑的灰兔,一面若无其事地对上官敛华露出微笑,“不过想来上官兄如此大度,也不会和一只畜生计较罢?” “……那是自然。”上官敛华嘴角又抽动了几下,这才勉强一笑,转而对通芷道,“那罐子可有事?” 通芷忙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颤声道:“无、无事!” 上官敛华这才缓下脸色,温声道:“下次可小心些,快进去罢。” “是、是!”那少年恭恭敬敬地应道,忙捧着黑罐从地上爬了起来。 褐袍青年侧目瞟了玄震一眼,恰恰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只好笑着多解释几句:“那药罐中装着的是极难得的药材,若是泄出一丝半点气息便要走了药性。唉,通芷师弟险些便要酿成大祸,幸好、幸好……” “哎,师兄,上官师兄,你们怎么还不来啊?”前方山石后探出夙莘的脑袋,那双丫髻上的玉带轻轻在她颊边飘来飘去,衬得那张小脸更是活泼可爱,“快走,快走,去看萤火!” “这就来。”上官敛华高声应道,转头对玄震淡淡一笑,“玄震师兄,这回我们能过去了罢?”说着头也不回地朝夙莘走去。 玄震望着他背影,面上笑意渐渐散去,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灰兔,轻轻扯了一下那灰绒绒的耳朵,喃喃斥道:“你这小东西……尽给人添乱!” 那灰兔似是能听懂人言,顿时止了挣扎,抬起一颗小小脑袋,两只软软绒绒的长耳也竖直起来,瞪过来的那双紫红圆眼中更疑似盛满了委屈愤怒,只是下一瞬,那双圆眼却忽地更睁圆了些,那对灰绒绒小爪更是扒上了玄震肩头,玄震一怔,知道这只灰兔颇具灵性,怕是被自己身后什么物事又牵引了心神,忙也回头望去。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息忽地自背后传来,让他浑身一震,只是就在他望过去的一刹那,那丝气息便已被周遭灵气化解,消逝在了天地之间。 而就在那气息传来的地方,正前方的台阶之上,义幽丹阁角门外,名叫通芷的那个少年正一手抱着药罐,弯腰捡起一张符纸贴回罐身上。似乎是经过方才那一撞一磕,黑罐上的符纸松动了些,方才不慎掉了一张,这才露出了下面黑漆漆的一角。 玄震瞪着那黑黝黝的药罐,只觉得耳边忽地又响起了那记脆响,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耳畔,将脑中那团团迷雾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那缕缕疑惑正渐渐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答案…… 方才……方才那一缕气息!玄震心中猛地一动,似有一道光划过脑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辨识错,那一晃即逝的气息中分明充满了活气,就好似……就好似人魂一般! 就在他被自己心中所想震惊的时间里,那少年已经消失在了角门后。虽然那药罐已不在眼前,但此刻玄震的心中却是明亮如镜。想来那黑罐并非全然无损,被那只灰兔撞了出去磕在石阶上时,那处定是裂了一道纹,而恰是因为符纸掉落露出了那处破损,这才泄露出了一丝生魂之气,也让他明白了一些隐藏在表面正派下的……真相!   ☆、第四十九章 真相难言 清晨,窗外依旧是乌沉沉的一片黑暗,不见半点日光透进屋中。石桌上,一盏烛灯堪堪燃尽,灯盏内一滩烛泪中那一粒灯芯仿佛将咽气之人般,苟延残喘地吐出最后一缕青烟。 青玉坛上层的弟子房内,玄震盘膝坐在石床之上,缓缓睁开双眼。屋中虽暗,那对狭长的眼眸却是璀璨如星子,似乎没了灯火,他的心中反而愈发亮了。 阖目思忖了将近一夜,他已将许多细节连贯起来想得透彻,而最终陈在他面前的真相却反倒说不出口了。 在脑海中盘旋不断的无非是几个疑问,为何他处村民都活的好端端的,偏是衡山脚下越靠近祝融峰的村庄愈是容易遭殃?为何夙莘与夙瑶所见,那些村民的魂魄恰恰是朝着祝融峰飞去?为何上官敛华身为正派弟子,听闻这等惨事却全然不当做一回事,还故意拖延时刻不去派人调查此事?又为何偏偏是在义幽丹阁外那名少年弟子的怀中发现了封印着生魂的药罐? 这些疑点环环相扣,恰恰证实了他一夜所想极有可能便是真实。衡山脚下所发生的那些村民无故被夺走生魂一事……定然与青玉坛脱不了干系,不,应当说是定然与那上官敛华脱不了干系! 原本以为青玉坛是被妖人所蛊惑,庇护于那人,谁知竟是青云坛本身便是那作恶的邪魔歪道!那上官敛华身为掌门弟子,竟借着执事之机纵容门下弟子收集活人魂魄,此行此举当真教人不齿。 忆起白日里那少年抱着的药罐,若非那灰兔冲撞上去致使黑罐破损,封印黑罐的符纸又掉下了一张,只怕自己便是如何怀疑,也不会把罪魁祸首和青玉坛想到一块儿去。而之后上官敛华的种种作态,却让他心内那丝疑虑愈发浓郁。 偌大的一个名门,如今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玄震愈想眉头便锁得愈紧,他自小受门中师长教导,只觉得世间除了妖魔之外,便属邪道之人最是可恶,可直到今日,他才知晓,原来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会为非作歹,所作所为比之妖人邪物还要更狠毒可恶几分,心中鄙夷痛恨与难以置信之感交织在一起,当真是五味陈杂。 这般想来,再在青玉坛待下去也是无用。那上官敛华分明是在拖延时机,好将作恶的痕迹一一抹去,他在青玉坛权势极大,门下弟子皆听其号令,自己和两位师妹加起来也不过三人,想要将他绳之于法一是苦无证据,二是力不能敌。 当前唯有两个办法,一是待青玉坛掌门出关将自己的疑虑尽数禀报,由掌门惩治门中作恶的弟子。但玄震想来想去觉得极是不妥。且不说那位掌门不知何时方能出关,他身为上官敛华的亲传师父,下不下得了手还是另一回事,若上官敛华并那一众作恶弟子都是受他言传身教,那么才真是糟糕。 如此一来,摆在面前的便只有一条路好走,那便是回昆仑山。 琼华派的分量自是三名门下弟子比不得的,师尊太清真人和几位长老自然也不若自己那般人微言轻。虽说借着门派之势压迫青玉坛彻查此事有些过于霸道,但思及在山下所见那满村的荒凉,玄震咬了咬牙,还是下定了决心。 决意已定,一夜未眠的疲惫便渐渐泛了上来,玄震强撑着缓缓运功养神,忽地腿畔一团温暖靠了过来。睁眼低头一看,却是那只灰兔不知何时滚到了自己身旁,圆眼紧闭,露着肚腹上一撮撮绒毛,白日里这小东西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倚着他大腿沉醉在酣梦中却是睡得极香。 “呵……”玄震看了它一会儿,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嘴角也挂上了一丝浅笑。他伸出二指轻轻抚摸着那灰兔的脑袋,轻声道:“说来倒要谢谢你了,若非你机灵,今日倒是难以有这么大的发现……” 话未说完,他眉头又微微蹙起,盯着面前虚空沉思起来,过了半晌才又道:“只是……他们要活人生魂作甚?”这念头随着他思绪愈清晰反倒愈是难以散去,青玉坛以炼丹制药为长,最可能的答案便是……可想到那成百上千的无辜百姓,他一时竟连略在脑中多想一想都觉得残忍之至了。 但接着又一个疑问到了眼前,据夙莘、夙瑶所说,附近数个村庄皆是全村皆亡,那许许多多的魂魄他们又是如何驱使,才能使它们尽数飘到青玉坛来呢? 当日玄震便与夙莘、夙瑶二人一同向上官敛华告辞离去,御剑回了昆仑山。因并无证据,玄震未曾将自己心中推测告知两位师妹,只是不住催促她二人快些赶路,也好早日回到琼华。夙瑶、夙莘虽对他的决定感到莫名其妙,倒也没多说什么。 这般紧赶慢赶,不过三四日便已出了中原,眼见着草木渐稀,露出其下橙黄深褐的土地,又渐渐延展成大片大片的沙漠戈壁,待到御剑行了又有半日,便连一点绿色都有些难寻了。 自春水剑上朝下望去,但见黄沙莽莽,广漠无垠,一轮红日正半没入地平线的那头。时至傍晚,半空中风沙极大,吹在面上便如刀割,玄震几人的心中却渐渐升起了一丝欣喜,只因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那飞扬尘沙后正隐隐约约露出了浅浅的一带起伏黑影,正是昆仑山。 阔别琼华派近一年之久,玄震三人自是思归心切,眼见着昆仑山便在前方,顿时催促着足下飞剑更快了些。黄沙蔽天,却遮不住几人殷切的视线,约莫一个多时辰后,茫茫沙漠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镇落,那小镇依着昆仑山所建,一道清溪自上而下,从山中流出,穿过了整个小镇。 夙莘在三人之中修为最浅,真力不济,早已收起仙剑由夙瑶将她一同带着飞行,她目力极佳,一面抱着夙瑶腰肢一面探头越过师姐肩膀朝那边张望,一眼看到了那个小镇,顿时喜笑颜开:“师兄,师姐,播仙镇到啦!” 琼华派便在播仙镇后的那座山峰之上,玄震几人并未停留,径自御剑上山,待到看见山门才缓缓落了下去。 守门弟子远远地看到三道剑光自天际飞来,早已迎了上去,待到他们三人自光后走出,笑容满面地纷纷道:“玄震大师兄,还有夙瑶、夙莘两位师姐,你们下山游历了这么久,可回来了!” 夙莘性子活泼,当下便笑嘻嘻地与他们说笑起来,便是夙瑶这般性情清冷的,见了作别许久的师弟们,亦是多了点喜气。玄震却无暇与师弟们叙旧,对夙瑶嘱咐了几句,便疾步向琼华宫奔去。 此时太清真人正在琼华宫内室处理派务,听到门下弟子通报,便命玄震进来。 玄震踏入内室,便听到师尊的声音自房间那头传来。太清真人仍是穿着平日里那身不染凡尘的掌门道袍,端坐在椅上正拿着一宗卷轴细细翻看,听到玄震足步之声,他头也不抬,只是抚着颌下长须淡淡道:“玄震,去了那么久,如今既然回来便该定心用功了罢?” “是,师尊所言弟子自会遵从。”玄震拜倒在地,沉声应道,“但弟子此时另有要事向师尊禀报。” “哦?”太清真人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过了半晌,他将卷轴随手放在桌上,虚抬手臂道,“说罢。” 玄震顺着从太清处传来的力道缓缓起身,想了一想,便将自己心中的一番话捋顺,尽数告知了师尊,最后道:“青玉坛此举实在可恶,还请师尊派人查明此事,也算替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伸张正义。” “若真是如你所言,此事确是不可置之一旁。”太清真人仍是那副冷峻淡漠的模样,似是除了琼华派,再无什么可以引动他的心神。他看了玄震一眼,目中微露满意之色:“你下山游历了这些日子,行事比以前倒是更加老练了。” “弟子惭愧。”玄震忙躬身谦逊道,他心里记挂着青玉坛之事,当即又问,“那不知师尊如何处理此事?” “说到底,事实真相如何还不能仅凭你一家之言,况且这毕竟是青玉坛的事,贸然派人前去倒也不好。我先修书一封传于青玉坛掌门,询问一下再作打算。”太清真人抚着长须道。 玄震一听便默然不语,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第五十章 阳剑羲和 太清真人转过头看到他皱眉,当即便扬眉问道:“玄震,你可是对为师的决意有何不满?”话音虽是淡淡的,但其中却隐隐传来一股威压。 玄震面色一变,忙又跪倒在地,低声道:“弟子不敢。” “你宅心仁厚,行事也颇具正道侠义之风,这本无错。”太清真人冷冷道,“可你自己说说看,凭你现下这不过第八重境的修为,又能惩治多少恶事,救得了多少无辜的人?倒不如潜心修行,待到修为大成,小小一个青玉坛自然算不上什么,挥手亦可令那数千百姓死而复生,这才是真正仁善之举。” 玄震一怔,想不到师尊不过一眼便看出自己修为深浅,这等功力深厚真是无人可及,心下暗暗敬佩、自愧不如之余,对太清真人所说的那番话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要他说出到底何处不在理,却又无法指明。 太清真人见他跪在地上面露惭色,只当他回思过来,缓缓道:“你能想明白,那就不枉为师教导你一场。如今琼华派亦有要事,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好好修行,这几年也不要再下山去了。” “……是,师尊。只是不知是何要事?”玄震呆了一下,忙抬头问道。 太清真人沉默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道:“罢了,告知你亦是无妨。”顿了一顿又道,“你且随我来。”说着自椅上站起,抖了抖袍袖,露出一只枯瘦的老手霎时捏起法诀。 白玉石板上顿时蓝光大作,浮现出两个小小法阵,恰在太清真人与玄震足下。其间数个符文上下颤动,散发出莹莹光辉。玄震识得这是将人瞬时移送至他处的咒术,忙稳定心神站起身立在法阵正中。 太清真人将手一挥,那些符文一个个嵌入法阵之中,蓝光闪动愈发夺目,待到光芒散去,眼前却已不是在那琼华宫内室之中。 山风凛冽,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带起一片呼啸之声。宽阔的空地中,似乎唯有这风声格外清楚,也格外凄切。 触目所见,空地上巨石林立,交错横陈,将偌大的一块地方塞得满满当当,那些巨石无一不是雕作巨剑模样,乍眼望去,便如一片剑林一般。 玄震虽不曾来过这里,但却也曾听闻,琼华派中有两处专为祭奠前辈高人的所在,一是供奉着门内各代掌门和长老灵位的肃仙堂,另一处便是安放诸位派中先辈所用宝剑的剑林。 他环目四顾,果然看到周遭那些巨石剑上悬挂着若干柄长剑,大多已是剑鞘无光、剑穗蒙尘,显是历年已久,不知已离了主人独自待在这里多少时日了。那些前辈高人当年凭虚御风、纵剑江湖,如今时过境迁,高人已是一堆白骨,所留下的便也只剩这已羁锋不出的宝剑了,想到这里,玄震不由得感慨万千。 待到他回过神来,空地之上只剩下自己一人,再一瞥眼,太清真人的背影已转到了前方一柄石剑之后,忙不迭快步追了上去。 剑林中那些石剑看似随意插放,实则却隐隐布成了一个大阵。玄震跟着师尊东走西绕,这才辨出了一条路径,再看地上并那些石剑剑身,不起眼处皆贴着一张张黄橙橙的符纸,只是其中所附着的灵气实在不弱,教人难以忽视。 “此处靠近门中禁地,是以历代掌门皆以自身之力布下阵法,更暗留符灵镇守。若非今日你是随我进来,那些符灵只怕便要现身将你围攻个不休了。”太清真人回头见他目光凝在那些符纸上,便淡淡解说道。 玄震点了点头。他亦早已感觉到,那些符灵之气与这片剑林的剑气相生相合,想来便是将符灵打散,过不多时那股灵气又会再次聚拢,那有形无质的符灵也就生生不息了。 太清真人带着他转过最后一柄石剑,总算到了空地的另一头。但见陡直的山壁如一道屏风,挡在他二人面前。而在石壁之下,却是有一道丈余高的巨大石门。 此门一看便知十分厚重,其上又并无门环等物,只在门的正中凿刻出四朵浮云围着一柄仙剑的图样,正是琼华派的派徽。玄震正仰首端详这门,忽听耳边太清真人说道:“玄震,你可将那块灵光藻玉带在身旁?” “是,因此物贵重,片刻不敢离身。”玄震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块圆形玉璧递给师尊。 太清真人接过那块玉,傲然道:“你可看好了。”说着一手在胸前画圆,另一手将那灵光藻玉高高托在掌中。 但见空气之中陡然浮现出一个蓝光隐隐的太极,将那灵光藻玉裹在其中渐渐上升,缓缓升到了与派徽中那柄仙剑同高的地方。蓝光大盛,刺得玄震不由得抬手挡在脸前。 就在这强烈光线后,忽地响起了沉重的钝响。钝响接连不断,似是石壁相擦蹭磨出的声响,与此同时,一股似暖似寒的风迎面扑来。 玄震放下手臂再看,眼前那扇石门已然开启,露出其后黑黝黝的一条宽敞隧道。太清真人伸手将缓缓落下的灵光藻玉接在手里,起步向门内走去。玄震紧随其后,走了不过十几步,便听身后又是阵阵钝响,却是那扇门又合了起来。 洞中那条小径并不很长,走了片刻便已到了一处极大的岩洞之中。岩洞高达数丈,顶上怪石如笋,密密麻麻长了好大一片。石壁之上则刻着许多字迹,有些尚新,有些却已大半磨灭,玄震读了三两句便已认出这是琼华派中十分上乘的道功心法,更有一些模糊小字在旁,似是对那心法的种种见解,亦十分高深。 他看着看着不禁入神,对那些高人留下的只言片语领会愈深便愈是叹服。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除了师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 那老者亦是双鬓如霜,须发似雪,面孔黝黑,更有许多皱纹,瞧着比太清真人还要老上几分。但玄震心中却知,这位承天长老只怕是门中掌门和几位长老中最年轻的。 他躬身恭恭敬敬地道:“见过宗炼师叔。”心中却有些疑惑,宗炼身为承天长老,平日里只在承天剑阁带着几个亲传弟子炼剑,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为何眼下却会到了这禁地中呢? 宗炼长老相貌虽威严,实则性情却是十分宽厚,当即伸出一只大掌将玄震拉住,笑道:“玄震出去了这大半年,看着倒是更稳重了。” “师弟莫要谬赞,他还逊色得很。”太清真人摇头道,一指岩洞北侧,“此次我带他来,是为让他知晓派中那件大事,却不知那柄剑现下如何?” 那柄剑?玄震心头一跳,疑惑地朝那边石壁看去,只见岩洞北侧原来竟还开出了一条小径,其中透出淡淡明光,更有一股寒气从中渗出,似乎里面另有什么极冰冷的物事。 “阳炎之力甚强,若非将它封在重重冰壁后,只怕剑气早已将禁地毁得不成样子。唉,真是顽劣难驯啊!”宗炼长老亦是摇了摇头,但面上却露出一抹笑意,显是十分钟爱口中的那柄宝剑。听他语气,哪里像是在描述一柄剑,不知道只怕还以为是在谈论极喜爱的某位弟子。 “绝世好剑自当如此,只是若要寻得一个匹配之人却是需要花费许多功夫。”太清真人叹道,一挥袍袖便朝那处小径走去,“也罢,我们先去看看它。” 玄震跟在两位师长之后,缓缓走进北侧的小道。此处石径颇为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玄震走在最末,只觉得愈往前行愈是寒冷,待到走出隧道,脚下实地早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白冰。 再看眼前石室,亦是处处坚冰密结,冰上还浮着缕缕寒雾,将整间石室装点得凉意沁人,寻常人到了此处只怕不过片刻便要冻成一尊冰雕,但太清真人和宗炼长老都是修为高深之人,是以丝毫不受影响,便是玄震亦只觉得略有些寒意。 三人缓缓步上石阶,到了石室中的一处平台上。此处冰寒之力最盛,平台正中还立着一大块冰柱,冰层中隐隐约约透出一抹火红。玄震缓缓走到师尊身后站定,这才看清,原来冰壁之中竟是冻结着一柄剑。 剑身通体赤红,短而厚重,便是在冰中亦是散发出阵阵暗红光芒,丝毫不肯屈服于冰寒气息。似是察觉有人靠近,那柄仙剑在冰中竟是尽力一颤,但见一圈烈焰自剑锋生出,透过冰层便射了过来。 “好剑!”琼华派人人用剑,玄震眼力亦不弱,当下便赞道,“水能克火,这柄仙剑分明是火性,处于被压制的境况仍能不屈反抗,当真是柄强势之极的好剑!” “哈哈,玄震师侄说的不错!”宗炼长老亦是爱剑之人,一面挥袖将火焰湮灭,一面笑道,“我派三代铸剑长老穷尽毕生心血,方使这羲和阳剑在我手中铸成,当真是琼华派之幸、吾等之幸啊!”   ☆、第五十一章 入谷思过 “此剑名为羲和?”玄震一听,不由得又拿眼去端详那剑。古人曾云,羲和盖天地始生,主日者也。这柄红剑周围阳炎围绕,寒冰尚不能完全将它一身火性压下,倒也当得起这个名字,当下便点头赞道,“果真剑如其名。” “师侄也是懂剑之人,还有一柄望舒阴剑,不如也去看上一看?”宗炼长老一时兴起便提议道,还不忘朝太清真人请示地看上一眼。 太清真人略一沉吟,颔首道:“也好,玄震,你且跟宗炼长老去罢。” 三人又从这冰室中退了出来,岩洞中西侧还有一条小径,玄震跟着宗炼长老走了进去,初时还未觉得如何,渐渐地便觉得愈向里去周遭便如火烤一般,愈发炽热起来。 待到走入这石室,眼前忽地便现出大片大片火红焦黑,那些焦痕竟是布满了石壁和地板。地面之上更是无端生出好些皲裂,焦土裂缝中犹有烟火缕缕袅袅,不时还要喷出一记细长火苗来。若非一眼看出了石室中布有聚火的咒阵,玄震只怕要以为是到了火山腹中。 他一面以袖掩鼻隔绝烟熏,一面跟随宗炼长老走下石阶,到了下面较为平整的一片焦地上。那块焦地中竟辟出了一处不圆不方的炎池,池中火浆滚滚,间或迸出几点火星,还未靠近便已有一股热浪拂面。玄震立在宗炼长老身后看得分明,便如方才冰壁中封着那柄羲和剑一般,那岩浆之中亦插着一柄晶蓝宝剑。 此剑较之羲和阳剑略显细长轻盈,通体附着一层莹莹幽光,清如秋水。剑身与剑柄之间并无剑格相隔,竟是从头到尾连为一体,看着纤巧精致,美丽非常。 “方才那柄羲和周身火热,这柄剑却是颇为冰寒,不知它又叫做什么?”玄震忍不住问道。 宗炼长老长须微颤,似是早就等着这句话般笑眯眯地道:“阳剑为羲和,阴剑自然便叫做望舒了。” 古书上记载,望舒,月御也。望舒便是指驾驶月车之女,是月神之名。玄震微笑道:“这两柄剑一名羲和,一名望舒,性子也是一阳一阴,当真有趣得紧!” 待到看过了望舒剑,玄震与宗炼长老又回到方才的岩洞中。太清真人看到他二人返回来,抚须道:“玄震,方才那两柄剑你已见过,觉得如何?” 玄震怔了一下,答道:“自是难得的好剑。” “那是当然。但你可知,这两柄剑对琼华派来说,绝非难得的好剑那么简单,其上汇聚的乃是我派三代之人的心血与期望,若非如此,何必这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置在禁地中养护?”太清真人意味深长地道,不着痕迹地冲宗炼长老挥了挥手,宗炼微微颔首,转身便又回到了先前他所待着的冰室中看护那羲和阳剑去了。 此时岩洞中便只剩下师徒二人。太清真人凝望着玄震,缓缓又道:“玄震吾徒,为师对你寄望良多,是以才带你来此处,还让你看到那阴阳双剑。接下来,为师还要告诉你一件关乎本门多年夙愿的大事,你可要听好!” 玄震浑身一震,忙跪倒在地,沉声道:“是。” “一年前,为师要你下山游历,你可还记得当时我和青阳长老要你去做何事?”太清真人问。 “师尊和师叔命弟子下山去寻找……去寻找命中阴阳极盛之人。”玄震低声道。 “不错。那你可知为何要找那命中阴阳极盛之人,找来他们又要做些什么?”太清真人不等他回答便续道,“我便告诉你罢,那是为了完成我琼华派的一桩千年夙愿——沐浴天光,举派成仙!” 沐浴天光,举派成仙!玄震心头一颤,不禁抬起头看向师尊,面上满是惊愕。 太清真人并未看他,而是定睛看着面前的虚空,缓缓道:“昆仑诸峰之巅,有天光投下的地方,便是传说中的通仙之途,若能通过,则可白日飞升成仙,只是那里灵气充沛,彼此激荡,绝非一人之力能够靠近。吾派修仙,虽日积月累,勤奋不懈,可惜成效甚微,明知那天光便在头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抵达……” 玄震怔怔听着,眼前似也浮现出历代掌门苦修多年,却不得不饮恨望天的场景,心里也泛起了丝丝遗憾。 “直至第二十代掌门道胤真人,这位绝世之才的先辈,悟出以人养剑,万物分阴阳,而阴阳生万物的道理。”太清真人面上严峻神色渐渐化解,目中更是忽现奕奕神采,“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若能修炼一对雌雄双剑,以巨大灵力形成剑柱,直冲云霄,至昆仑山上天光投下处,则门派中诸人皆可抛却肉体凡胎,成为仙身!” “雌雄双剑?”玄震顿时醒悟过来,“羲和、望舒!” “不错。”太清真人颔首抚须,“自道胤真人那时起,吾派穷尽三代之力,费尽心血,终在一年前铸成羲和、望舒两剑。是以那时我才命你下山寻人,只因我派需要那命中阴阳极盛之人,双剑更需要那命中阴阳极盛之人!” “剑分阴阳,人也……莫非!”玄震恍然大悟,抬头征询地看向师尊。 太清真人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是如你所想。双剑虽是神兵利器,但若无生人灵气灌注其中也不过是死物,需得以命中阴阳极盛之人作为宿体,人剑同修,才能将其巨大神力发挥出来,到那时才真是……哈哈、哈哈!”想到未来举派升仙时的盛景,便是一向严峻如他,亦是忍不住长笑起来。 玄震听在耳中,亦不免有些神往,但他终归觉得这不过是个极为遥远的梦想,且若要以剑柱将琼华派带往云霄之上,所需灵力极大,非是一两个年轻弟子能够支撑的,是以犹豫了片刻便道:“师尊,双剑不凡,可那阴阳极盛之人……” “这你不必担心。也算是上天庇佑,如今命中极阴极阳之人都在吾派中。”太清真人伸手入袖,掏出那块灵光藻玉缓缓摩挲,“阴命女子你曾见过,是你的小师妹夙玉,而那阳命男子嘛……却是自己拜入山门的,正是你的师弟——玄霄。” “玄霄?”玄震愣了一下。 太清真人缓缓颔首,续道:“这二人入门时日虽短,天资却均过人,只需潜心修行,再过几年便可将双剑托付于他们。到时人剑同修,自然事半功倍。你这个大师兄若是再不努力,只怕也要被他们赶上哪。” “即便如此,仅以两人之力也太过勉强……”玄震蹙眉道。 太清真人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你道前辈高人们没有想到这一层么?”顿了一顿又徐徐道来,“若要做成剑柱,单凭那二人灵力、与附近山峰之灵气,自然远远不够,其余的便要从妖界取来。” “妖界?”玄震瞠目问道。 “不错,道胤真人这位前辈确有惊天动地之才,他夜观星象,发现有一妖界如天轨运移一般,每隔十九年,便接近一次琼华派……”太清真人抚了抚长须,“只是此界形迹隐去,本派须以双剑之力冲击而上,令其现形,将其网缚,再想方设法取得其中灵力,同时亦可将妖物除去,岂不是两全之策?” 玄震直到这时方才知晓,原来太清真人并非是要师弟与师妹用自己之力带琼华派飞升,而是要借妖界灵力成全多年夙愿。虽说妖物可恨,但这等掠夺他界的行径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他忍不住便脱口而出道:“师尊,这等行径怎么看也不是……也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啊。” 太清真人先是一怔,接着便勃然大怒,瞪着他缓缓道:“你说什么?吾派前辈为琼华派付出这些心血,我与你师叔们费尽千辛万苦,在你眼中竟都成了邪魔歪道的行止了不成?” 玄震皱眉道:“可那妖界好端端的,不过是从琼华上空经过,便要惨遭横祸……” “那是妖界!”太清真人怒道,“杀妖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那些灵力与其被妖魔霸占,倒不如取来为我所用,助琼华派飞升,也算是用得其所,你身为琼华派弟子,理当为门派赴汤蹈火,如今怎地反倒替妖物说起话来?” “师尊,我……” 玄震正要辩解,却见太清真人一挥袖打断了他,恨恨道:“不必再说!胆敢忤逆师长,现下便罚你去思返谷思过十日,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到底琼华派和那些无谓之事哪个重要,便不要回来见我!”   ☆、第五十二章 师弟天青 入夜,一轮玉盘堪堪挂上梢头,西方天际犹留有一线火烧。夜色如墨,一点点将山谷吞没,玄震伫立在那一片黯淡之外,背影似还染着一层夕阳的深红,他望着立在谷口的巨大石碑沉默良久,一阵夜风自谷内泻出,白衫飘荡间人已如风般拂向那团墨色。 冷风呼啸中,最后一缕余晖映上那石碑,但见碑上所凿刻的,笔锋锐利,尽显剑意,却是殷红殷红鲜血也似的“思返”二字。 玄震缓缓步入谷内,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这思返谷一向是用来规劝惩治那些桀骜不驯或是违背门规的弟子,想不到有一天,他这个身为门中众弟子之首的大师兄也会被罚了进来,若是其他师弟师妹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罢? 山风微冷,在这无花无木的空荡谷中来回激荡,只将地面上丛丛荒草一浪浪吹折向地,玄震借着春水剑上柔光,正打算寻一处避风之处休憩,忽听得右侧黑暗中一声轻咦。 “这么晚……你是谁啊?” 那声音甚是清朗,还带着一丝笑意,正是传自那边一块突起的山岩之后。 玄震微一挑眉,转步便踏着草丛走了过去,方转过山石,便撞上了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 倚着山石斜斜立着一个少年,眉清目秀,长相自是不俗,只是浑身带着一股子痞气,脸上更是时时刻刻带着懒洋洋、满不在乎的一副神气,唯有一双俊目生的甚好,黑白分明,清澈如溪。 “哎,我说你老盯着我看什么,小爷可不是断袖!”清秀少年翻着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把玄震看得转开了目光,嘴角叼着的那根草茎又开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似是在这里闷了许久,难得看见一个人十分高兴,他笑眯眯地冲玄震点了点头,“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玄震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忤逆师长。” “这么大的罪名?”少年吐了吐舌头,随即又颇带点幸灾乐祸地笑道,“那你只怕一时半会儿别想出去了,以我在这儿出入数回的阅历来看,关上三日不给饭吃是起码的,出去以后估计还有一顿痛骂等着……哎,你笑什么,我可没有骗你!” “不是三日。”玄震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那少年,悠悠道,“是十日。” “……那不是要饿死在这儿?”那清秀少年瞠目咋舌,又翻着眼在他身上面上扫来扫去,喃喃自语,“想不到你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不招师长待见……” 玄震只觉得啼笑皆非,但转眼想起师尊怒斥自己时满眼失望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自己不好,惹师尊发怒,被罚也是应当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清秀少年不自在地在背后岩石上磨蹭着脊背,嘟嘟囔囔地道:“我练功不大专心……师父也是训斥个没完没了,老头儿平时不管不问,骂起人来翘着胡子倒是中气十足,小爷被发配进来也是常事……一日与十日分别也不甚大,出去后还是一条好汉……” 他叽叽呱呱说了半天,胡言乱语,不伦不类,但玄震也听出这痞里痞气的少年实是在安慰自己,虽说安慰得……颇有些别扭。 “唉,不说那些烦心事了!”似是平日也不怎么安抚他人,这少年说了一会儿见玄震只是微笑不答话,自己脸上一红,转过头故意粗声粗气地转开了话题,“看你穿着的也是咱们琼华派的服饰,不知是跟着哪位师叔修行,我怎么从没在山上见过你?” 玄震微微一笑,学着他的模样也倚在山石上,不答反问:“那你又是师承哪位师叔?” “我师父是……”那少年正要回答,转了转眼珠忽地一笑,“总之叫我一声师兄,你也不吃亏。” 看他满目狡黠,玄震如何能上当,当下也是一笑,略带调侃地道:“近来不曾听说门内纳入新弟子,唯有掌门太清真人前些日子带回一位,却也是个师妹,莫非你竟是……”玩味的眼光故意在他脸庞、胸前一溜,“……女扮男装?” “你也知道夙玉?”少年惊讶道,眼中分明掠过一缕情愫,但转瞬便化作羞恼,“呸呸呸,你才像女人哪!” 少年自幼便是牙尖嘴利,于骂仗上从来是百战百胜,如今却被玄震寥寥几句气得跳脚,气呼呼地几欲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火苗:“我入门都四个月啦,是你自己孤陋寡闻!” “四个月……”玄震目光一凝,顿时恍然,喃喃道,“原来是……” “我师父正是太清真人,你说,叫我一声师兄难不成还吃亏么?”少年昂首挺胸地道,仿佛“掌门弟子”这明晃晃的身份化作了一袭金光闪闪的衣衫裹在身上光鲜之极,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样看在玄震眼中却是十分好笑。 “自然是……”玄震故作谦逊地微微敛首,满脸都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的神情,看得那少年很是满足,谁知话头一转却郑重其事地道,“自然是大大的吃亏。” “你……哼!”少年顿时又鼓起腮帮,赌气似的瞪了玄震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玄震肚里更是觉得好笑,他已猜出,这少年只怕便是太清真人在南方那花城中曾提起过的两位师弟中的一个,据说那两个少年性子截然相反,却不知另一个…… 清秀少年本就是个脱兔般静不下来的性子,且思返谷本就无什么可玩乐的,赌气不过片刻又忍不住凑了过来,用肩膀撞了撞玄震:“哎,你入门之后,下过山么?” 玄震想了一想,故意满不在意地道:“下过,不过山下只有一个播仙镇,剩下的便是蔽天黄沙、无边荒漠,也没什么意思。” 少年顿时大起知音之感,连连点头:“对,对!除了镇上车马驿的小姑娘挺漂亮,其他也没什么好玩的。” 玄震一听,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便觉察出不对劲:“等等,你入门才四个月,掌门如何会允你下山玩耍?” “呃……”少年一张清秀面孔闪过一丝尴尬,嘿嘿笑着试图混过去,“我……那个……师父他教我御剑之术,我飞着飞着不知怎地便到了山下……休息一下也无妨罢?”眼珠一转,不等玄震再追问,又转了话头,“这位师弟,你可曾去过中原?那里可和昆仑山脚下不一样,到处都是城镇,人也多得如牛毛繁星,热闹得紧,也好玩得很!”说着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在中原的种种见闻,说到兴奋处,更是表情丰富,比手画脚个不住,若是搭起个台子再聚起些闲人,俨然便与那天桥下的盛景一模一样。 也不知这位师弟和中原那些说书的先生比起来,哪个嘴皮子更利索些?玄震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一面暗暗腹诽,竟是念念不忘片刻前少年口头上占他的一句便宜。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光辉如银波将整个山谷淹没。谷风穿梭其间,翻起层层草浪。山石后隐隐传来一人说笑声。 “……后来娘死了,那个云靳竟不许我将她葬入族中墓地,我大怒之下便将祠堂砸了个稀烂,接着便离开了村子,哼,反正那村里除了大哥哥也没人对我和娘好,可是大哥哥早就……”少年说到痛处,目中便现出狠霸霸的神气,似是对自己族中人全无好感,但他心思灵动,喜怒也不过一瞬,转而说起自己闯荡江湖时的趣事,又笑嘻嘻起来。 “我到了外面,才知道花花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原来有那么好玩好看的物事,原来世上的人并不都如村子里那些家伙一样讨厌……”少年脸上洋溢着喜色,回味着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似是风餐露宿也是极美的,“对啦,我还救了一个朝廷大官,说起来也真是好笑,柳大哥虽是饱读诗书,大肚皮里装满了墨汁,可遇上了盗贼却还不如我这江湖小虾米,我不过三言两语就让他们自己窝里反,好生戏弄了一番……”说到乐处,少年一把拍上玄震大腿,喜孜孜地将脸凑到他跟前,“师弟,你看我这么厉害,叫我一声师兄,以后小爷便罩着你,你可一点也不吃亏!” 玄震斜睨了他一眼,袍袖一挥将他犹自置于自己腿上那只狼爪扫了下去,不假颜色地道:“免了罢。” “哼,多少人想和我做兄弟我还看不上呢!”少年鼓起腮帮气呼呼地嘟囔,转而又眉飞色舞起来,“总之柳大哥经此一事,对我是一见倾心,非拉着我要结拜,后来我们便成了金兰兄弟,他还请我到寿阳吃了顿酒呢。” “寿阳?”玄震眉头微蹙,心里暗暗一动。 “是啊,大哥他可是寿阳县令,要不是被我所救,只怕耽搁了上任便要糟糕。”少年言下虽是自夸无限,但对自己那位萍水相逢的结义兄弟却很是亲热,“我拜入琼华派之前曾收到过一次他的书信,信上说他娶了位美娇娘,唉,要不是门规罗里吧嗦,我早就飞去寿阳看看我那嫂子长什么样了。”说着大叹一口气,似乎见不到美人是件极大的憾事,令玄震更是哭笑不得。 “门规管的便是你这只猢狲!”玄震没好气地敲了他脑门一记,“既然不喜被条条框框束缚,为何还要到琼华派来?” “自然是为了求仙访道。”少年摸着脑袋撇嘴道,“闯荡江湖虽自由自在,可比起那些剑仙凭虚御风、瞬息千里,却差得远啦。我听人说昆仑山上仙人极多,索性便搭了一支商队穿过沙漠到了这里,本打算自己一路神勇无比地闯上去,也好让琼华派的仙人们看看小爷的厉害之处,以免遗失了沧海明珠……” 玄震听到最后那句自夸,险些喷笑出声,暗道:这少年脸皮之厚当真世人所不能及,能以沧海明珠自喻,尚且面不红心不跳,倒也难得得很,难得的很。 少年则自顾自地生气起来:“谁知不知从哪里闯出来一个冰块脸,居然和我抢着杀怪!我杀一只,他便要一剑捅死两只,我一鼓作气闯过太一仙径,那家伙还要抢在我前面进了山门,幸而我偷偷在后面扯了他一把,掌门便让我们一同进那须臾幻境试炼……” 玄震听到这里,笑道:“你们自然是一起通过了。” “哼,才不是一起!”那少年说到这里更是愤愤不平,“那死冰块脸,竟抢在我前面迈进了出去的法阵,是以师父便让他做了师兄,分明我们一同入门,却教他压了我一头。我处处忍让,想着和他同住一屋便刻意与他交好,那死冰块脸,前些日子竟为了师妹把我臭骂一顿,当真见色忘义,不是好兄弟!” 玄震到了这时方听出,原来这少年竟是与那冰块脸闹了别扭,是以才言语挤兑,脾气真是和小孩儿一般,倒也有几分可爱。当即忍俊不禁道:“想来那位师妹十分俏丽……” “唔,夙玉师妹确是清丽无双,依我看,琼华派上下竟是没人比得过……”那少年果真被他一句话绕了过去,忽地觉察出不对劲,忙止住话头,鼓起腮帮怒道,“我才不是因为师妹更喜欢和他说话才这么说他呢!” 玄震这下没撑住,哈哈笑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惆怅事多 有人相伴,时间自是过得极畅快。夜渐深,不知哪里飘来一朵淡云,将天穹那轮玉盘蔽在其后,谷风渐渐大了,灌在耳中满是呼呼的声响,便是扯着嗓子谈笑,十句里也总有五六句被风卷了走。 清秀少年靠着石壁缓缓站起,一面捶打着双膝一面抬头望了望天,脸上忽地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呀,过子时了!” “子时之后便不必在谷中吹冷风,这不是很好?”玄震微笑着与他一同将目光投向天顶,“何必这般沮丧?” 少年瞥了他一眼,脸上满是“你好不识趣”的神情,嘟囔道:“这不是上山以后难得遇到聊得这么投机的人嘛……正说得高兴,却不得不回去,若是回去稍晚片刻,那死冰块脸便要给门上下禁制……”话语中饱含忿忿之意,似是惨遭被拒门外多次。 玄震莞尔:“想来是忍无可忍之故。” “我也没有日日溜出去玩耍,不过是有一夜捉了几只夏鸣虫放在了他枕边……”少年越说越是小声,脸上表情却越来越促狭,最后自己没撑住也嗤嗤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站直身子跺了跺脚,对玄震道,“好罢,我这便回去啦,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师兄自会来找你玩的!”语罢挥了挥手便踏着草丛朝谷口走去。 那窸窸窣窣声响渐轻渐远直至淹没在呼啸的风中,玄震缓缓倚回石壁上,仍是眺望着头顶那一方天穹,周遭那少年的气息渐渐散去,方才那热闹的感觉也渐渐化为了一人的静谧,良久,一丝清寂泛上心来。 月光清凉如水,洒在这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的荒谷,渗进盘膝坐在月下的青年心中。玄震合了双目,背后是坚硬的石壁,耳畔是未曾止息的冷风,心里是随着寂寞一同翻搅着的愁绪。 短暂的欢乐似是随着那少年的离开一起去了,抛之脑后的那些烦闷又回到了面前。青玉坛之事该如何解决?自己在这谷中耽搁十日,仍在寿阳的紫萱可否会焦虑不安? 正想着,只听又是一阵草叶簌簌响动由远至近,玄震眼也不睁,嘴角却微微上翘,道:“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只道是方才那清秀少年去而复返,谁知过了半晌却不曾听到有人回话,那窸窣响声到了自己身旁也止住不动,一时间天地间竟是只剩下飕飕冷风,和鼻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 玄震心里略有些疑惑,忍不住睁开双目,抬头看了过去,接着便是一怔。 一瞬息,月色似也朦胧,风声忽地消散,只余下面前那一抹白中带蓝的颜色,和立在荒草中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少年。那一抹朱痕殷红似血刻在眉间,比之大半年之前所见更显夺目,玄震怔怔地看着,目光悄然下移,陷进了那对锋锐如剑、清冷似冰的眼中。 “……巽衡。”玄震喃喃叫道。 这声呼唤极轻极微,转眼便被风卷走没了行迹。但那冷面少年却好似听到了一般,眉间那点褶皱略平展了少许,周身寒气也化解了好些,沐浴了一层银光的蓝白袍角轻轻摇曳,却是他又迈上前一步,站在了玄震面前,微微俯□来。 “……这是什么?”玄震望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纸包和拎着那物事的修长手指,呆呆地问。 “点心。”少年简短地道,过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夙莘师姐让我拿来给你。”见玄震只看着那纸包不接,眉头微蹙,敛手入袖任由那纸包掉进他怀中。 玄震忙将纸包接在手里,鼻翼微抽,果然闻到了一丝甜香味,只是夙莘向来如男孩子般大大咧咧,从未听说她竟有如此好厨艺…… 似是看出玄震心中疑惑,巽衡嘴角微动,淡淡道:“夙玉做的。” 玄震恍然大悟,放下心笑道:“我就说夙莘何时能将点心不做成焦炭……咳,劳烦你们几个记挂。”过了片刻又疑道,“那为何这时候才……”早些时候那清秀少年直嚷嚷肚饿,吵得玄震脑仁疼,若是糕点那时送来,倒可封了他的口,省了好多事。 巽衡面色不动,但玄震却分明自那双寒星冷目中看到了一丝笑意。只听少年清清淡淡的嗓音在风中道:“早些送来……只怕师兄就吃不上了。”言下之意竟是十分清楚之前此处还有一只蹦来蹦去饿得要死的猢狲,说不得还是故意等到子时后才来的。 玄震呆滞了半晌,忽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脱口而出:“原来他所说的死冰块脸就是……” 巽衡周身顿时寒气大放,面上更是好似结了一层冰,只听他冷冷说道:“死、冰、块、脸?”语声中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玄震忙忍笑安抚道:“那位……师弟不过是随口说笑,你也不必介怀……”见巽衡仍是不解恨,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话头,“咳,巽衡,你入门也有四个月了罢,却不知修行已到了第几重境?” 巽衡过了一会儿,眼中怒气渐渐散去,方缓缓道:“玄霄资质驽钝,前日才冲破第三重境。” 玄震又惊又喜,入门短短四个月便已至第三重境,这等资质哪里能斥为驽钝,分明是万里无一的天纵奇才,便是自己当年也需得修行大半年才能突破至此……等等,他方才自称叫做什么? “你……你便是玄霄?”玄震一面惊讶无比,一面又隐隐觉得理所应当。当日灵光藻玉一见巽衡便大放光芒,自己早就该想到有此一日…… “是。”巽衡颔首,凝视着玄霄道,“俗家旧名,已随旧事一同抛却。师兄以后只叫我玄霄便是。” 玄震点了点头,心头却微微掠过一丝惆怅。旧事全抛……那么曾在青龙镇的那段相遇是否也…… 玄霄本就冷漠,玄震此时心中郁闷,二人便渐渐沉默下来,耳畔只闻得风声凌冽,仿佛天地之间的风全都聚到了这个山谷中,肆意挥洒,凛然如刀。前尘往事,分明不过一年却已如此遥远的过去,似乎在这风声中都已悄然淡去。 许久,冷面少年忽道:“师兄若是无事,玄霄便先告辞了。” 玄震从思绪中惊醒,心念一转,忙道:“尚有一事,劳你转告。”顿了一顿才将紫萱之事说了几句,“我在寿阳有一位朋友,只怕现在正等得心焦,只是我如今十日不得出思返谷,还得劳烦他人护送她回乡,这事不拘告诉夙瑶或是夙莘都可,千万叮嘱她们将那小姑娘送至南疆境内,也好教我放心。” 玄霄点了点头,也不再答话,转身便走,长长袍摆被风带起优美的弧度,堪堪从草叶之上掠过,潇洒无碍,衬以那刀削斧凿的冷硬轮廓、俊美的五官,并那一身清冷淡泊的气质,真如芝兰玉树、远山暮雪一般。 “师弟!”玄震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叫道。 玄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还有何事?” “你……你可是因师尊至今不赐你佩剑才妄自菲薄?”玄震忆起少年说起自己资质驽钝时眉间那一丝郁郁寡欢,轻轻问道。 “……上月,我与云天青一同突破第三重境。”玄霄伫立原地,仍是背对着他,冷冷说道,“师父十分喜悦,当即便令人从剑阁取来名剑‘七尺玉具’……” “七尺玉具?”玄震讶然,五灵剑阁中藏剑无数,名剑极多,但即便如此那柄七尺玉具也是其中翘楚,此剑乃是赤眉暴乱时光武帝赐予冯异将军的,锋利无匹,是上上等的好剑,想不到师尊竟会如此大方,看来这两位师弟果真是十分得他青眼。 可玄霄却好似一点也不欣喜,默然许久后续道:“……他将那柄剑给了云天青。” 玄震怔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太清真人只怕早已暗暗将玄霄当做了羲和之主,自然不会再拿其他宝剑相配,只是自己这位师弟却是全然不知,还道师尊对他有所不满。那猢狲……云天青说话风趣,性子率真,想来在琼花门中混得极开,而巽衡……玄霄素来寡言少语,清冷淡漠,只怕便不大得人喜欢,是以心中才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想法。 “师弟可是心存怨怼?”玄震悠然问道。 玄霄浑身轻轻一震,摇头道:“不是!”他平日从来将心思藏在心底,便是对同住一间弟子房的云天青都不曾吐露半句,可见了当然的故人现在的大师兄,不知为何忽地升起了一丝倾诉的情绪。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兄,我自入门以来,日日勤修不缀,从不肯落于人后,为何师尊还是……” 想不到冰山般的外表下却藏着这么强烈的好胜之心,那云天青言下对他既是羡慕又不甘示弱,现下看来他竟也是如此,真如两个孩童相争相斗一般。玄震想着不禁扯动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自以为不如云天青?” “怎会!”玄霄断然道,“此人性情浮躁,还成日记挂着儿女情长,每每张嘴便是胡言乱语……”说到一同入门的这位师弟,他顿时话多起来,虽是言下斥责,但也可见与云天青处得极好。 玄震忍笑道:“既然如此,何必?”顿了一顿又正色道,“吾辈修道,当先修心,心存攀比怨怼,便是有了执念,如何还能修成大道?” 玄霄默然不语。 “况且你资质不凡,师尊私下里赞不绝口,哪里有不看重你的意思?”玄震微微笑道,“七尺玉具虽是好剑,但未必便没有胜过它的,只需好好修行,自有你得偿所愿的一天。” ☆ 第五十四章 后事分解 十日倏忽而过,玄震踏出思返谷时恰是子时,夜风自身后呼啸着涌出谷口,将一身蓝白道袍拂动得猎猎作响,脑后玉带亦是翻飞不住。玄震轻叹一声,将玉带捋顺,朝琼华宫行了几步,忽地想起此时师尊太清真人只怕早已睡去,只得转而复向剑舞坪而去。 榻上辗转一夜未曾睡好,凌晨时方迷迷糊糊入梦。梦中先是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市井,但见街上花灯如昼,来往行人如梭,其中多有带着假面,竟好似是节庆一般,人群中方见到极其眼熟的淡紫轻衫一闪,还未追上便已换了场景。绿草如茵,剑影凌乱,竟是到了门中弟子修行起居的剑舞坪。坪上立了几人,远远望去依稀是玄霄和云天青那猢狲的模样,只是几句零散的斗嘴方随风入耳,便觉一阵强光耀目,睁眼时忽地到了一处黑黝黝的所在。幽暗中不见光线,只闻得声声鬼哭狼嚎,忽地一双双腐烂的手臂自脚下伸出,竟是要将他拖将下去,更有一人在近旁看不清的浓雾后发出阵阵窃笑,似是幸灾乐祸之极。 玄震心头一跳,不由得便惊醒了,睁开眼方觉背后冷汗竟已浸透了内衫。正要坐起身,忽地额头碰到什么物事,软软绒绒,蹭的那一片皮肤甚痒。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颇具灵气的灰兔。 那野兔被他从寿阳带至衡山,又从衡山带至琼华派,也算得上不远万里了。待到玄霄想起要将它送回紫萱处时,夙莘早已从寿阳回来,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那日玄霄替他带话给夙莘,托付她送紫萱那小姑娘回南疆,夙莘本就和玄震交好,又常喜下山去逛,自然一口应下,第二日便出行去往中原。谁知到了寿阳寻到那间客栈,却发现原本紫萱住着的那间客房早已空空如也,再向老板打听一番,方知玄震前脚一走,那小姑娘后脚便离开了寿阳,走时还不忘留书一封。 那信夙莘一并带了回来,亲送到思返谷。玄震展信略看了几句,顿时哭笑不得。紫萱本就是南疆女孩,没读过多少汉书,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说,还错了一大箩筐,不过话倒是说得明白:她来了中原便没打算那么早回去,不玩个够是绝不肯回去再面对她那婆婆凶巴巴的脸的,之前故意顺着玄震的话让他放心自去,实则早就打好了主意自己偷偷溜走,末尾更是大言不惭地保证自己一人也能闯荡江湖,将来如有缘分自会再见等等。 玄震一想倒也有几分赞同,这女孩虽然调皮,但心却颇细,加之也学了些南疆奇术在身,她不去招惹别人已是那人前世修来的福分,何惧他人欺侮于她? 此事就此丢开手,余下的却是心头大忧。他也曾旁敲侧击问了夙莘青玉坛之事可有后文,夙莘却是摇头不知,只说自他们三人回来后师尊便只令门下弟子约束己身,潜心修行,并未有其他指示。 青玉坛……却不知现在又有几座村庄遭了难?玄震紧蹙眉头,翻身披上衣衫,灰兔似有所觉,抬头瞥了他一眼又蜷缩成灰绒绒的毛团,行举中饱含不屑之意,似是早已洞察玄震心中所想。 玄震眉梢微挑,宽袖扫过床褥,将那毛团团一卷拎在了手里,似笑非笑地道:“小东西,你也同去罢。”说着便将手和兔子一起隐在袖中,疾步向门外走去。 琼华宫外,守在阶前的弟子远远看到玄震,齐齐躬身行礼。 “大师兄,自你回来,咱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呢。”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道,“可巧,方才掌门真人还说,若是你来了,只管进去,他有事要吩咐你。” 玄震点了点头,敛衽径自登上石阶,入了琼华宫主殿。 太清真人果然正坐在殿上主位等着他,见他进来,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冷冷道:“在思返谷待了这些日子,可曾想明白?” 玄震默然不语。 太清真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虞,过了半晌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这里有一封传信,你且看上一看。”说着一扬袖,掌中那张纸笺便平平飘了下来,在玄震面前悬住不动。 玄震将信笺抓住,抖开扫了一眼,顿时面色微变,细细从头看了起来。原来那封信不是从别处,正是青玉坛掌门对太清真人那封书信的回复,只见信上写道:“琼华派太清师兄:惊闻衡山脚下竟出此惨事,已于前日出关。令门下弟子细查方知,祸患竟是起于吾派,当真惭愧之极!幸而师兄高徒宅心仁厚,及时发觉此事,才不使祸及他乡,算得不幸中的大幸。述其渊源,竟与数十年前吾派长老自南疆带回的一块异石有着莫大干系,此石有储魂之能,我派一初入门弟子通芷窥察此事后竟借着向山下村庄分赠药丹之机暗中下药,夺取村人魂魄纳入石中,以人魂之力私下炼丹,其心险恶,罪不可恕。通芷现已功力尽废,囚禁于门中禁地,经此一事,吾等定当严束门下弟子,断不会教惨事再度发生,师兄亦不必再担心。”下面署名的是“衡山青玉坛灵虚子拜上”。 “看完了?”太清真人见玄震抓着信呆立不动,缓缓道,“如此一来,可放心了?” 玄震蹙眉不语。他知师尊将信让自己看,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心系派外琐事,潜心为琼华派夙愿全力清修,但太清真人却有一事不知,玄震当日在青玉坛也曾见过通芷,那少年弟子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见了上官敛华便如耗子见了猫,恐惧非常,哪里像是胆敢谋夺上千人性命的狠辣人物?况且若是门中异宝,如何能教一个初入门的弟子轻易见到,而一个功力低微的少年又怎么能操纵得了一件动辄收纳千百魂魄的奇门异宝?反倒是那上官敛华…… 这种种疑虑交织在脑海中,却难以向师尊吐露。且不说太清真人此时全副心神都在禁地那阴阳双剑和琼华千年夙愿上,根本无暇多管他派事务,便是自己心中对上官敛华多有怀疑,苦无证据也不能这么直言说出来。想了又想,玄震抬眼看向太清真人,勉强一笑,躬身道:“既然罪魁祸首已捉拿归案,弟子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心中却是暗暗思忖:既然此事已惊动青玉坛掌门,想来真凶自会收敛,只是那上官敛华看来颇受灵虚子前辈重视,他又是掌门弟子,若是有朝一日让他成了青玉坛之主,只怕……唉,便是真要如此,也得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倒也不必急在一时。这般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也小了些。 太清真人在上又道:“青玉坛之事已有了结果,以后便当收心,不可再分神去管那些旁枝末节的闲杂事。据那妖界降临只余下六年,这段时日你当好好用功,以身作则,于你自己自是益处多多,于琼华派亦是多有裨益。”说罢一挥袖放出一道白芒,“如今便将第九重境的心法给你,下去可要好好领会,过几日为师还要考校考校你。” 那白光迎着玄震面孔疾射而来,他忙抬掌将那道光抓在手心,掌中一硬,翻转来再看白芒已化作一块不大的莹白美玉,玉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上书正是琼华派上乘心法。玄震将白玉收回怀里,跪下拜道:“多谢师尊,弟子定不负师尊之意。” 太清真人颔首抚须,摆手道:“去罢。” 回到剑舞坪上,玄震伸手入怀,摩挲着那块玉玦,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修习了第九重心法功力自会再上一层,忧的却是如此一来,他日琼华派与那妖界大战时自己便不得不身先士卒,将那些妖物斩杀于剑下。 玄震啊玄震,师尊和长老们是如何教导你的?那些妖物本就是邪恶之物,不容于世间,不杀它们与放纵它们害人又有何异?你为一群毫无人性可言的妖物心生怜悯,弃师尊和长老们的期待于不顾,难道就是对的吗? 玄震正暗自斥责自己,忽听得前方一阵高呼:“师兄,大师兄!” 抬头望去,原来是坪中石台之上夙莘正招手唤着自己,在她身旁还站了两名女子,一个面朝自己,艳若桃李,冷似冰霜,正是师妹夙瑶,另一个服侍与她们一般,背对着这边看不到容颜,但身姿却颇苗条纤美,背影还有些熟悉。 玄震微微一笑,将满腔心事暂时抛置脑后,转步向那石台纵去。坪中玉石台周圈凿空成池,曲水相围,宽约三尺。玄震纵至池边足尖一点,身自半空便是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石台正中。 夙莘拍手大赞,笑盈盈地上前扯着他袖子直将他拽到另两人身前,笑道:“大师兄,你一回来便教师父赶进了思返谷,云天青那小子常去那里,你们怕是早已相识,玄霄师弟上次送糕点时也见了一面,只有咱们这位新来的小师妹怕还不曾会面,快来见上一见,夙玉可是个美人呢!” “夙莘,说话怎能这般轻浮,油嘴滑舌得不似个女子,倒和云师弟像了几分。”夙瑶大皱眉头,“真是好的不学,尽学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玄震微微笑着,转过头来,正和静静站着的那名女子打了个照面。但见眉如细叶,目似点漆,朱唇凝粉,玉面含霜,极美的容颜带了十二分的婉约忧郁,更是一望便夺人心魂,只是这等姿容多日前玄震早已看得熟了,当下笑容更盛了几分,温声道:“玉儿……夙玉师妹,多日不见,可还好?” 夙玉抿了抿唇,敛首道:“夙玉一切安好,有劳师兄挂心。”望过来的目光中一抹暖意一晃即逝,翻涌上来的又是绵绵不断的愁意。 玄震一见她便忽地想起太清真人曾经所说,玉儿父亲只余下一年的寿数,心中也是一阵惭愧,面色也勉强了许多,笑了一笑也不再说话。 正尴尬时,忽地身后一阵劲风拂来,接着便是一人清朗带笑的声音:“夙玉,夙玉!你看,这是什么?” 四人一同回头,迎目便看到一大片艳丽火红,芳香四溢,引得蜂蝶纷纷。一大捧凤凰花后探出云天青那张笑嘻嘻的清秀猢狲面来,只见他颇为亲热地凑近夙玉,讨好地道:“夙玉,你不是说家乡满是这种凤凰花么?后山也生了好些,我方才好容易躲过重光师叔,摘了一捧来,你看看,美不美?”看他那副殷勤的模样,若是身后生有大尾,只怕早已要摇得断了。 夙玉只扫了一眼,眼中愁意又添了一层,过了许久才淡淡道:“自然是美的。” “那、那送你摆在房中可好?”云天青丝毫不觉,仍“摇头摆尾”地笑道,“凤凰花这么美,夙玉你也这么美,到时候岂不是人面凤凰花相映红么?” 夙玉却是毫不领情,冷漠地道:“多谢云师兄,还是不必了。” 云天青满面光辉顿时一暗,沮丧地又要再劝。旁边夙莘已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天青,师兄师姐都在这里,你那猴儿眼里莫非就只有夙玉师妹不成?” 云天青这才发觉了旁边这三人,转头又是嘻嘻一笑:“夙莘、夙瑶两位师姐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这个小师弟计较……”话说到一半,一瞥眼看到玄震,又惊又喜地道,“诶,师弟,你怎么在这里,竟是从思返谷放出来了么?” “胡扯什么!”夙莘细眉倒竖,一把揪住云天青耳朵用力一转,唇边犹带笑意地道,“这是师父的大弟子,咱们的大师兄玄震,他是你师弟,那师姐我岂不是也要矮你一头?” 玄震忍俊不禁,亦挑眉看向云天青,忽觉衣袖一动,那灰兔安静了一路,此时竟也不甘被忽视似的,露出一颗小小脑袋,红眼上翻瞥着对面的清秀少年,似也在嘲笑他一般动了动三瓣小嘴。 云天青歪着脑袋,面上一半是疼痛造成的扭曲,一半是如遭雷劈的惊愕,失声叫道:“啥?大师兄?!”   ☆、第五十五章 焰起长坪 看到云天青一脸傻愣愣的模样,众人大笑,便是清冷如夙瑶、夙玉亦忍不住抿起了唇角。夙莘早已笑得花枝乱颤,只忘了手里还拎着某只猢狲的耳廓,连带得云天青像只野猴子般跟着她动来动去,逗得众人更是笑个不住。 云天青疼得眼睛鼻子只差没皱成一团抹布样,大叫道:“哎哎,师姐,好师姐,再不放手,师弟我就得改个名儿啦!” “为何?”夙莘呆了一下,好奇地更是一提手里那坨捏得红彤彤的软肉,“改叫什么?” 云天青跟着一歪脑袋,嘶嘶又抽一口冷气:“疼欸……自然、自然是叫……独耳大侠啊!” 夙莘噗嗤笑道:“大侠?烂耳朵臭猴子还差不多!”虽如此说,还是笑嘻嘻地松手放了他一马。 云天青一得自由,忙不迭向后急退几步,闪在玄震背后揉着耳廓嘟嘟囔囔道:“我若是猴子,那师姐就是母老虎……小爷的耳朵哟……” “谁是老虎?”谁知夙莘耳朵甚尖,眉尖一挑便作势上前一步将涂了凤仙花汁的五指在他面前一晃,语带威胁地道,“耳朵还要不要,嗯?” “要,要!”云天青忙连连拱手,眨巴着一双晶晶亮的眼睛道,“就这么两只,还是自娘胎里带来的,跟师弟一同长大,彼此亲热得很。还请师姐高抬贵手,回头师弟就上后山割些精精怪怪的耳朵找补,还不成吗?” “呸,我要一堆妖怪肉作甚!”夙莘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看你养这两只……嘻嘻,养这两只耳朵多年,且它们也是受你这猴儿牵连,便饶它们一命,如有再犯,五指山伺候!”说着又将修得尖尖的艳色指甲在他面前一晃。 云天青忙笑嘻嘻地自玄震后探出一颗脑袋道:“是,是,女大王有命,猴儿哪敢不从?” 玄震夹在这两个活宝之中,正啼笑皆非时,忽地袖中那只毛团亦不安分起来,扭了几扭竟从指间挣脱出来,一蹦下地便迅之又迅地在玉石砖地上狂奔,弹得几弹已到了石台外草地上,吓得草丛上练剑的一队女弟子尖叫连连。 玄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灰兔似也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吓得呆了一呆,连两只软趴趴的长耳亦僵直了片刻,忍不住喃喃道:“这小东西……” “那是啥?”云天青亦指着那团蹦来蹦去的灰绒绒失声叫道,“还、还是从大师兄身上掉下来的,莫非是什么仙兽?”眯起双目又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可是怎么这么像……兔子?” “笨死了,什么仙兽!”夙莘早在衡山时就已见过师兄养的这只灰兔,当下忍不住踮起脚尖照着猢狲后脑勺拍了一掌,“那就是只野兔子!” 眼见着那灰兔回过神来,越奔越快,自地上几双玉腿间穿梭了出去,玄震面上一窘,忙追了上去。那些女弟子有眼利些的看出不过是只小兔儿,尖呼便转作了失笑,更有几个一抬首看到大师兄玄震到了跟前,颊上不由覆了一层淡粉,纷纷整理衣衫行礼:“师兄!” 玄震只恐那只死兔子再惊扰了人,也不扫一眼只略略颔首便抢上几步,灰兔回首瞥了他一眼,紫红眼珠忽地闪过一道异芒,后腿一蹬竟平地跃起丈余高,宛若腾空而飞。这下剑舞坪上众弟子顿时哗然一片,他们在琼华派这些年异物也见得多了,可兔子跳这么高……也太逆天了罢? 玉石台上远远传来云天青那猢狲兴奋的叫嚷:“哎,师兄,你养的还真是只仙兽啊,哈哈,居然会飞!小爷闯荡江湖这么久,野兔子家兔子白兔子花兔子生兔子烤兔子见了无数,倒是头一次见到会飞的兔子!”过了半晌又有一句随风飘来,让玄震脚下险些一滑,“……就是不知尝起来是不是也比寻常兔子美味些……” “呸,死猴子就知道吃!”夙莘一听忍不住笑骂道,“这只小兔儿看着就颇有灵气,捉回来养着便是,怎么能——呀!” 夙莘话未说完便睁大双目,原本指着空中灰兔的纤手亦转回掩口,再一扫她身旁云天青,身后夙瑶、夙玉几人,亦皆是满面惊愕失措。 玄震忽觉头顶发出一阵炎煞之气,心头咯噔一跳,再转头望天时便是一股热浪扑面。他仰首望着这一方剑舞坪上的天穹,眼中倒映着大团大团火光,一时间竟是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火红的热焰汹涌如涛,翻飞似云,在半空中肆意延展,不时激荡飞弹出一星半点火苗,炽热气浪一波波荡向下面的剑舞坪,近处的绿草竟被这集聚的阳炎灵力烤得顷刻间干枯萎靡,玄震面上亦烧起一抹淡红,但这些他已无暇顾及,讶然睁大的双眼中只剩下头顶那近乎覆盖了整个剑舞坪上空的滚滚红浪。 而那处方才本还有一只小小一团……灰绒绒的……兔子。 良久,那片烈焰渐渐散去,炙热的温度也渐渐恢复到以往的凉爽,玄震仍呆呆立在那里,只恍惚听见身后聚拢过来的脚步声里,一个年轻弟子轻呼一声,叫道:“那是……你们看,空中悬着一人!”顿了一顿,又有人应道:“确是有一人!看着……看着倒有些像是玄霄师弟!” 玄震眉梢微颤,喃喃道:“……玄霄?” 他轻轻摇了摇头,再将目光投向那片逐渐清朗恢复了蔚蓝色泽的天空,但见浮云缕缕,自剑舞坪上方缓缓飘过,险险擦过空中那人的靴底,那人凭虚御空,衣袂随风荡出潇洒之极的风度,手中一柄通体赤红的仙剑正慢慢将围绕在周遭的最后一点残焰吸入剑身中。 剑眉飞扬,星目璀璨,那张冷似冰雕的俊美面容上此刻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欣喜,还夹杂着一丝惊讶。他在惊讶什么,惊讶于羲和剑的威力?又在欣喜什么,欣喜于杀死了……一只兔子? 玄震有些想笑,嘴角抽动几下却无论如何也翘不起来,只得面色古怪地凝望着那个少年,直到他亦缓缓低首俯瞰入自己的眼眸。 那双冷目中似是略过一丝疑惑,玄震看得分明,那少年噏动的嘴唇做出了“师兄”的口型,但话音还未传出,空中那道修长身影已是重重一晃,自数丈高的天空歪了下来! “玄震师弟!” “死冰块脸!” “玄震……师兄!” 几道声音急急响起,惊得都变了调,其中几个身影更是掠过玄震身旁,冲向玄霄落下的方向,正是云天青和夙瑶、夙莘。 玄震脚步一动,忍不住亦朝那边行了几步,但衣袖传来的一股极轻微的拉扯之力却让他怔怔地回过头去。 只见夙玉不知何时也到了他身后,虽未像云天青等人那般大声呼叫着前去救人,却也面露忧色。那双清若秋水的眼眸只在他面上一掠便又移向前方,芙蓉面上更是不由自主流露出诸如担心、惊讶、焦急的种种情绪,丹唇抿了又抿,终是忍不住出声将满腔担忧问出声来:“大师兄,玄……四师兄他,他可会有事?” 玄震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走罢,我们也过去看看。”此时他已想起自己琼华派掌门首徒的身份,自己的师弟在眼前出了事,如何还能站在此处,为一只普普通通的兔子伤怀? 夙玉略一踟蹰,终是对玄霄的忧心胜过了心底的矜持,轻轻点头跟在了玄震身后,一同向玄霄落下的剑舞坪北侧奔去。 待到转过一带弟子房,草坪上已站了数人。除了早已赶过来的云天青三人,另几个皆是头戴玉冠,脑后白发如银,不是青阳、重光、宗炼这几位长老又是何人? 玄震心里一惊,此事竟将三位长老都惊动了?忙加快脚步到了跟前,这才看清,玄霄落下之时只怕还带着一股阳炎之力,地上竟无端端被烧焦了好大一块,泥土更是深陷了尺余,足见那力道之大,却不知玄霄此刻可还好? 他一想到此处,哪里还顾得上与自己的师弟计较,忙不迭从云天青和夙莘之间挤了过去,问道:“青阳师叔,玄霄师弟他……可有大碍?”他知这几位长老中,重光好武,宗炼喜炼剑,唯有青阳于医道颇有造诣,是以一上来便只问这位师叔。 青阳长老摇了摇头,含笑道:“只是一身真力用尽,其余皆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玄震轻吁一口气,勉强亦笑道:“那便好了。” “好什么!”忽地一声断喝自巨坑中央传来,玄震一惊望去,这才发现在地上玄霄身旁还立了一人,玉冠长髯,面容严峻,满眼怒色,竟是自己的师尊太清真人。太清真人瞪视着玄震,眼中怒意翻滚,过了片刻才勉强抑了下去,冷冷道:“玄震,为师让你下山游历,想不到你竟从山下带了只妖物回来,若非为师发现得早,令你师弟趁那妖物不备将它立毙当场,只怕还要生出不少祸患!” “妖物?”玄震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失声道,“师尊,你是说那只……”停顿片刻,终是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可那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野兔啊。”虽如此说,但想起自从相遇以来那灰兔展现的种种特异之处,不由得便对太清真人所说信了几分。 “普普通通?好个普普通通!”太清真人怒道,“方才那妖物跟着你一入琼华宫,我便已然察觉。只是那妖物匿于你身侧,为师担心它伤了你便按捺不发,好不容易那妖物被仙器之力所慑逃离你身旁,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唉,晚了一步啊!” “师尊……这又是从何说起?”玄震颤声道,“那灰兔……它方才不是已葬身火海之中烧得皮骨不剩了吗?” “烧掉的不过是皮囊,其中那股邪魂异魄却是及时弃卒保车,现下只怕早就逃出昆仑山地界了。”太清真人怒气渐收,瞪了玄震一眼,终是在众人面前给了自己这位爱徒几分面子,“罢了,那妖物似是颇有些道行,你修行在年轻一辈中虽是拔尖,但要识破这等邪术还需再精进几分……如今倒也不全是坏事,借着除妖之机,让你师弟试试剑亦是好的。” 玄震这才忆起方才玄霄手中所执之剑恍惚间正是羲和的模样,再一瞥宗炼师叔,果然见他掌中托着那柄赤红仙剑,剑上朱光流转,似是酒足饭饱的人一般,较之那日禁地所见更夺目锐利。想来也是,太清真人自身功力深厚,将那灰兔杀死不过是动动指尖的小事,托付给玄霄原来竟是存了试剑的深意。 宗炼长老见玄震看了过来,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道:“掌门师兄,此次一试倒是令师弟颇为惊喜,玄霄师侄入门时日虽短,资质却当真好极。方才那景象你也看到了,师侄虽还需再修行一些时日,但与这羲和阳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哪!”身旁青阳、重光二位长老亦是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太清真人环视他们一番,面色总算缓了许多,转头望了卧在地上扔昏迷不醒的玄霄一眼,转目瞥见立在几位师姐师兄身后的夙玉,怒气更是散得一丝不剩,缓声道:“承师弟吉言了,如今确是早了些,且再等一二年罢。”   ☆、第五十六章 是昔流芳 自那日剑舞坪上火光漫天,甚至惊动了掌门太清真人和其余几位长老,琼华派上下便为之震动。即便是当时不在那处的师长及年轻一辈弟子们亦从他人口中得知,使出那大神通的不是派中哪一位功力深厚的师叔长辈,竟是一个才入门不到半年的少年。 人人都道,玄霄资质绝佳,一入琼华便被太清真人看重,传以派中上乘心法不说,还赠予一把绝世仙剑,那柄剑更是乖乖不得了,当日剑舞坪整个上空都被烧红,可不就是它的功劳?若是听者略露出一点怀疑神色,说的人更是口沫横飞,连连比划,仿佛那日执剑御火的人不是玄霄而是他一般,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人不得不信。 但有一事却在玄霄之名盛传琼华派的这段时间中渐渐淡去。那些年轻弟子只顾着羡慕嫉妒玄霄的好资质好运道,那天于剑舞坪上被烧的连一点焦灰也不剩的灰兔和琼华派二十四代弟子之首竟将一只妖孽误带回昆仑山的这则传闻却仿佛随着那漫天的火焰一起悄然消逝了。 时光荏苒,如流出昆仑山的水波般永不回头。不知不觉,三年悠悠过去。 玄震的日子又恢复到了下山前的一成不变,太清真人有命,琼华派如今大事在即,举派弟子皆要全力苦修,不得松懈,他身为大师兄,不得不以身作则,整日里除了上早课便是守在房中打坐修行,偶尔还要代师尊对师弟师妹们行教诲之责,过得倒也颇为充实。 太清真人因记挂着双剑亟待宿体的事,在几位弟子中便对玄霄和夙玉格外高看一眼,偶有闲暇也是多召见他二人去考校,有时更是忙中偷闲点拨这两个弟子。玄霄、夙玉本就聪慧,如此一来进境更是比其他人快了许多,玄震性情恬淡温和,又是师兄,倒没觉得什么,但其他同辈弟子私下里却渐渐有了微词。 其中更以夙瑶尤甚。她性子争强好胜,素来对人对己都极严苛,入门以来颇受师长栽培,门中年轻弟子亦对她多有敬重,可如今师尊和长老们的目光不再关注她不说,比自己晚入门许多年的师弟和师妹竟隐隐有超过她的趋势,原本围绕着她的那些弟子更是转而对玄霄和夙玉去献殷勤,这教她如何能忍下去? 夙莘与夙瑶素来交好,修行起居皆在一处,是以也渐渐与玄霄、夙玉拉开了距离,只有云天青,因着性子活泼,嘴巴讨喜的缘故,在她们中倒还算吃得开。玄霄、夙玉本也是冷淡的性格,旁人疏远或是亲近,对他们来说本就不甚重要,太清真人又频频嘱咐他们只需勤奋练功,不必理会闲杂事务,是以这二人更是不大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只每日刻苦而已。 玄震夹在这几位师弟师妹中,当真是无奈至极。好在他是大师兄,夙瑶、夙莘和他相处多年本就以他言行为模范,云天青这猢狲更是和他成日里称兄道弟亲热得很,便是夙玉也因为在南边小城的那段往昔对他十分感激,多了几分亲近。至于玄霄,那少年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也不曾像无视夙瑶、夙莘那般待他,约莫对他也有些对兄长的敬重罢? 既是同门,玄震对五位师弟、师妹皆是一视同仁,颇为照顾。夙瑶看在他的面上,即便对玄霄、夙玉心有不满,也强自按压下去。可偏偏在一同修行的第三年里,太清真人将玄霄、夙玉召唤入琼华宫,私下里说了些什么玄震自然不知,但自那日过后,玄霄、夙玉行迹便渐渐莫测起来,这他却是看得分明。 他心中早已笃定,太清真人只怕已将羲和、望舒二剑赐予玄霄、夙玉,令他们人剑同修。一次无意中听云天青说起玄霄身上多了一块佩玉后,他更是对这二人的修行之处有了隐隐的猜测。 只是这些门派秘辛,他身为掌门首徒也不过略略知晓个大概,其余弟子便是一点也不知了。夙瑶等人只是看见玄霄、夙玉每日同进同出,时日长了又发觉这二人的修行竟又突飞猛进,心下猜疑便渐渐显露到了脸上。玄震只得将师尊的深意对她略提几句,意在开导,谁知夙瑶听后却是面色大变,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私下里更是发狠用功起来,一时间废寝忘食之态倒是让其他人吓了一跳。 忽有一日早课过后,夙莘急急找到玄震房中,推门便叫嚷着:“大师兄,玄震大师兄!你去看看师姐是怎么回事?方才我们一同练习重光长老所授的水灵引时,夙瑶师姐她……她竟吐血了!” 夙莘进屋时,恰值玄霄因进境中的疑难来询问他,听闻夙瑶的行状,玄震怔忪间正要转头,一眼扫过却见自己这位师弟一向冷漠的面上掠过一丝分明的不屑。 玄震眉头微蹙,但也只瞥了他一眼便转身面向满脸焦急的夙莘,疑道:“那水灵引不到第七重境难以驾驭,你与夙瑶不过才至第六重境初期,重光师叔为何会传授你们此术呢?” 夙莘呆了一下,不由得便垂下眼眸避开了玄震疑惑的目光,嚅嚅道:“师姐她……她说夙玉也不过才第六重境,却已连‘雨恨云愁’水术都已施展得炉火纯青,我们身为师姐,不能落于她后……” “胡闹!”不等夙莘说完,玄震便打断了她,“夙玉有上品仙器在手,又是纯阴之身,使起水术自然事半功倍。夙瑶那柄‘凝冰’虽也不差,但比之望舒却还要逊色许多,她自己应当比谁都清楚,怎么还能这样鲁莽行事?快去请青阳师叔瞧一瞧,万一经脉受损可不是小事!” 夙莘听得连连点头,顾不得谢一声便又急急跑了出去,险些还要被门槛绊了一跤。 待到屋中又只剩下他与玄霄二人,玄震这才摇头对玄霄道:“夙瑶虽妒忌心强了些,但毕竟是你师姐,你……唉。”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下去。 玄霄却轻扯唇角,冷冷一笑:“此人心胸狭窄,师兄却是把她看高了。” 玄震夺其神色,如何还看不出他与夙瑶之间积怨已深,只得不再多提此事,转而说起修行中的种种当注意之处,将话题带了过去。 自那次后,夙瑶与玄霄、夙玉之间更是剑拔弩张,当着太清真人及几位长老的面还勉强能维持和睦之态,但其余时候竟是连一句话都懒怠说了。玄震看在眼里,亦不是没有想法子化解此中怨气,但最终仍是无可奈何。 如此又复三年过去,思返谷的山风日日呼啸,醉花荫的凤凰花开了又谢,琼华派依旧是四季如春,美如仙境,但却有什么在悄然中渐渐发生了改变。 逢春三月,草长莺飞,昆仑山琼华派所在的洞天虽于人世四季变换不同,却也较之往昔更添了些勃勃生气,处处杨柳依依,花团锦簇,其中更以剑舞坪和后山的醉花荫最是生机旺盛。 醉花荫繁花似锦,尤以凤凰花开的最是艳丽,一年四季花香不断,蜂蝶常飞,只是因着后山极靠近长老们所居住的太一宫,平时也鲜有人去,自然长得格外茂盛。而剑舞坪却是因近年来入门弟子忽地大大增多,一时间竟是花前树下、水畔坪上,处处都是那些年轻弟子们孜孜不倦修习武艺的身影,不可不谓之生气勃勃。 “铛铛、铛铛”,远远的不知从何处又传来阵阵钟声。风卷着那清越声响悄然拂进了这间不大的屋子,带的窗子吱呀叫了一记。榻上盘膝端坐的青年蓦地睁开双目,狭长的眸中犹带一丝水墨般的润色,湛然精光不过乍现便已敛回化作温柔的眼波,那缕缕清风似是察觉他运功已毕,如调皮的孩童般绕了上来,渐渐地飒飒声起,随着那青年长身站起,那股风竟如水波涟漪般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去。 顿时屋中那些桌椅杯盏俱是微微颤动起来,挂在他身后的那副书画更是如涛中扁舟般荡来荡去,剧烈时更是几欲与墙面脱离。青年微微阖目,手足未动,只心头意念微转,那股风便又渐次和缓下来,到了最后若非他脑后那如缎青丝仍兀自肆意潇洒地不住轻动,几乎便察觉不出屋中有风。 如此随心所欲的御风,若非冲破第九重境,断不能办到,玄震这般想着,唇角更是忍不住上扬了几许。 琼华派上乘道功越到后来便越是艰深,纵观琼华派之大,第二十四代弟子中能够练到此层的如今尚只有他与玄霄二人而已。便是夙玉、云天青资质极好,亦只堪堪练至第八重境,夙瑶、夙莘等弟子更是早已落到了后面。 想到玄霄,玄震眸中更是掠过一丝赞赏的光。六年过去,当初那个仍略显青嫩的冷漠少年也渐渐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个头早已超过了自己不说,眉目间更是比少年时的精致多了一抹冷峻的神采,当初便已是似远山白雪一般的人,现在却如同他的名字,有了直上重霄的强大气魄。 自玄霄冲破第九重境以来,修行更是用功,眼见着距离太清真人所推算的妖界降临的日子愈来愈近,他更是与夙玉长留在禁地之中,竟是打算在那天到来之前助夙玉亦一举突破第九重境,以增大网缚妖界的把握。太清真人得知后自是十分高兴,不只令三位长老轮流前去指点他们,更命玄震闲暇时亦去禁地一同听讲受益。 “铛铛、铛铛”,钟声将玄震从思绪中惊醒,他这时已然听出,这是早课已毕的例行鸣钟,时至今日,以他修为造诣自是不必再与门内年轻弟子一同做早课,是以也不多在意。忽地想起已有数日不曾到过禁地,身随心动,双足早已自然而然地步出门去,而那抹清风竟也跟了上去,将门轻轻合在了身后。   ☆、第五十七章 近在眉睫 轧轧巨石轰响里,石门将倾斜的光线渐渐挤成愈来愈逼仄的一线,禁地黝黑的隧道又复黑暗。玄震回头望了一眼,缓缓将手中那兀自散发着柔柔皎光的灵光藻玉举在身前,照亮了前方寸余的一小片路径。 走了约莫数十步,眼前便是陡然一亮,玄震缓缓步进岩洞之中,眼光自壁上一扫而过,凿刻其上的那些潦草字迹竟似有所觉般,千呼百应,一一亮了起来,一时间幽光流转,仙气逼人。 “……师兄?” 一记模糊的呼唤自炎室中传出,依稀是玄宵的声音。想来自他与夙玉入禁地闭关以来,太清真人或是某位长老为防万一在此处下了禁制,是以他虽未见玄震其人,却已察觉有人闯入禁地,也大约也是方才石壁上产生那等异状的缘故罢。 玄震一面含笑应道:“是我。”一面径自朝岩洞西侧那条小径走去。 穿过小径便到了炎室之中,迎面便是一阵热浪袭来,玄震眉梢微一挑动,脑后玉带轻轻摇曳中,围拢在身周的那缕清风便如一道布幕般延展开来,近旁地面皲裂中迸射出的火焰亦被撞得朝相反方向晃去。 玄震足尖点地,蜻蜓点水般自从炎室这头纵到了下面凹地,直至炎池边上方才止步。此时池中火焰熊熊,其中除了望舒那莹莹如月的剑光,更有一男一女,正是玄霄和夙玉。 他二人盘膝坐在火中一块空地上,面面相对。玄震所站之处,恰可望见夙玉在火中的容颜,但见肌肤胜雪,气度如兰,分明周遭火烤炎灼,她的面上却是一滴汗珠也不曾出现,白皙的面庞映着火光更显剔透,再衬以那冰冷的神情,简直就好像一座冰雕玉琢的美女像而非真人。 望舒剑就悬于她面前一尺来高的地方,剑身在一片红光中闪烁着莹莹蓝芒,不时散发出阵阵寒气将周围的火苗驱散,每当这时剑上更是清光流动,美丽非常。 玄震立在火池外,略带欣赏地观察着这柄剑,暗暗感叹,昔时初见,望舒便已初具神兵仪态,认了主后更是多了三分凌厉,剑上水灵之力也较之那时强了许多……但目光一触及夙玉纹丝不动的神情,他心底却是微微一沉。 自己这位师妹随着年纪增长愈见清丽,因修为渐长的缘故如今更多了一股如仙子般飘渺的气质,其绝美的容颜和绰约的身姿已是无人能出其右,经过剑舞坪时每每引来好些痴望的眼光追随,她却是对谁都不假颜色。若初时还只是谨遵太清真人及几位长老的教诲一味专心修行,到了后来却是连眼中那丝隐隐的惆怅也渐渐化作了层层坚冰,将所有情绪都沉寂在了那些冰层下面。 其他人还只道这是夙玉天生性情,玄震却察觉出一些不对来。他曾以夙玉家乡的老父在言语上试探,结果却是让他暗暗心惊,自己这位一向孝顺的师妹竟是神色淡漠,甚至有些无动于衷,较之她与望舒人剑同修前的表现当真是改变颇多。有时玄震甚至忍不住想,说不定此刻将大叔的死讯告知她,夙玉也不会再像过去那般伤悲了罢? 若是说修道让人绝情绝爱,也断不会让一个女子短短六年便冷漠如斯,玄震思来想去,夙玉真正对何事都提不起兴致似是在拿到望舒剑之后,那仙剑本身冰寒气息浓重,夙玉又是阴盛之体,莫非竟是被阴寒侵入脏腑,种下了心魔不成? 这念头在他脑中萦绕不断,但事关重大,却是难以言之于口。且不说只是推断难以确定,即便真是如此,十二年一遇的时机便在眼前,师尊和长老们也不会允夙玉停止使用望舒剑的。玄震微蹙眉头,眼神又从夙玉身上挪向一边端坐如钟的另一个身影。 若是望舒剑阴寒之气易侵蚀宿主,羲和剑只怕也…… “师兄?” 夙玉仍紧闭双目端坐火中,显是入了定,正在修行的要紧关头。玄霄却不过是在旁辅佐,是以玄震一来他便察觉,现下更是睁开双目望了过来。 玄震听闻他低沉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迎上那对灿若寒星的冷目,若无其事地道:“你们……待在这禁地中也有一旬,据师尊推测,那妖界经过昆仑山不过就是这一二日间的事,夙玉如今可有冲破第八重境?” 玄霄轻轻一撑地,铺展在地面的蓝白道袍下摆便随他身形垂落出极潇洒的弧度,他神色淡淡,将掠过颊侧的冠带拨到肩后,这才不急不忙地道:“夙玉素来聪慧,不比寻常女子,定能在那之前出关。”说着瞥了一眼地上面容不悲不喜的女子,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笑意。 玄震看在眼里,心情更是复杂,只得微微点头,默然不语。 “……方才我观师兄面有忧色,却不知是为何?”过了半晌,那低沉的嗓音忽地自极近之处响起,玄震讶然抬头,额头险险擦过玄霄冷硬的下颌,这才发觉师弟竟在不知不觉间到了自己面前不过咫尺的地方。 玄震眼眸微微瞪大,看着面前狭长微挑的凤眼,那对眼眸便如千尺深潭,纹波不动,却让人望之晃神,几欲深陷其中。凝视着那双眼中略带惊慌的青年面孔,玄震的眼前浮现的却是当日一袭白衣的仗剑少年,踏沙而行长衣划过自己面颊,那股风姿便已让人心折,不知不觉长成了如今这般独当一面的男人,六年前披散肩头的乌丝现下却是一丝不苟地尽数束在玉冠中,少了几分肆意,多了几分冷峻稳重,眉目愈发英挺,更积聚了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一抹无视他人的冷漠在其中,这般风骨较之那时却更是让人…… 轰然一声巨响,打断了二人的对视,更打断了玄震的思绪。他茫然回头,与玄霄一同望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接着便是一惊。 但见望舒剑悬于空中,越升越高,渐渐到了夙玉的头顶,剑上幽蓝光辉闪烁着越来越盛,渐渐盖过了周遭火光,令人难以直视,更有一阵阵寒气夹着风,以望舒和夙玉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划去,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地上那些岩浆火苗被寒气一激,黯淡了许多,这间终年酷热的炎室如今竟也迎来了冷如寒冬的一日。 不知何时,夙玉竟已睁开双目,站起身来。她立在那蓝光绽放的中心,衣衫翩跹如白蝶飞舞,绸缎般的青丝在身后铺陈出极美的风情,不住摇曳的袖中忽地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那纤美的手指在蓝光映照下几欲透明,却狠狠抓住了那道狭长的明亮的光! 望舒剑发出最后一声巨鸣,霎时间地面竟起了一层霜。夙玉缓缓垂下手,将望舒提在手中,寒气渐消,风亦渐止,她这才抬起头来,只见面色惨白,眸中却是冷光大放。 玄震愣在当地,只听见自己这位师妹冷冰冰地道:“师兄,夙玉总算不曾辜负师父及几位长老的厚望。” 不过片刻,察觉禁地处传来异动的太清真人携同三位长老便赶了过来,听闻夙玉亦到了第九重境,顿时喜不自胜。 “好,当真是好极!”宗炼长老最先喜道,他一面说一面将望舒接在手中,翻转检视了好一会儿,面上笑容越来越盛,皱纹亦显得更多了,“人剑同修便是有这般好处,剑强则主强,主强剑亦强。夙玉到了第九重境,定可将望舒剑的力量多发挥出一层,网缚妖界自也多一分把握!” “宗炼说的是。”重光亦点头道,他面容稚嫩,板起脸来老气横秋的模样有些古怪,但在场的几人却都早已习惯他那副冷傲的样子,“之前我只担心,玄霄修至第九重境,而夙玉尚不如他,二人同时御剑难以配合,现下二人功力相当,我也可放心了。” 太清真人抚须颔首,望向玄霄、夙玉二人的眼中满是得意,更是露出难得的笑容道:“玄霄、夙玉,为师将羲和、望舒双剑予你二人,果真没有选错人啊!若是琼华派千年夙愿能够得以一举实现,你二人便是我派的功臣了,哈哈、哈哈!” 玄霄和夙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躬身道:“弟子定不负师父所托!” 玄震立在一旁,眉头却是不禁紧紧皱了起来。他抿了抿唇,正想说话,旁边青阳长老却不着痕迹地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抢在他之前笑道:“掌门师兄可是高兴得忘了正事?夙玉既已修行有成,妖界亦快要经过我派上空,如今也该令他二人上卷云台了。” 太清真人一怔,顿时点头道:“龙芽长老说的不错,为师竟是忘了此事。双剑网缚妖界非同小可,你二人定须到一处极妥善的地点共施秘法祭起双剑。那处地点为师与几位长老已然选定,便在卷云台一处秘台之上,届时全派弟子均会聚集在台下,待你二人将妖界缚住,便可一举杀入秘境之中,将妖界灵力纳入我手!”   ☆、第五十八章 妖界降临(上) 天,阴沉沉的,极低极低地压在头顶。风,不知从何处刮来,拂动着卷云台上的碧草。远山连亘,众峰隐在茫茫重云深处,隐隐绰绰。近处却唯有荒凉一片大地,空旷无垠。 卷云台并非琼华派要地,但自建派以来便鲜有人至,虽是与剑舞坪相隔不远,却清寂如斯,在这高高悬崖之上寂寞了千百年。派中年轻弟子嫌弃此处既无亭台楼阁,又无山水美景,是以从不踏足,而长一辈的门人却似是达成了默契,连提起它都是含含糊糊,语带莫测。 但今日,这人迹罕至之地却迎来了琼华派上下数千数百的门人,一时间人头如攒,白袍如雪,将偌大一片草坪挤得满满当当,这些男女弟子们或是跟从着自己的师长,或是与交好的师兄弟、师姐妹聚拢在一起,走动之时腰间背上剑鞘上各色微光闪烁,风一吹拂,白袍蓝裙便随之卷动不住,观之倒也颇为壮观。 这些人之所以聚集在此处,全因一个时辰前,掌门太清真人所下的一道命令—— “我派修仙千载,千年夙愿能否完成,全看今日之举。门下众弟子既为琼华中人,理当为琼华派倾尽全力,务必尽数前来,不得有误!” 玄震是众弟子之首,便站在卷云台最靠近悬崖的那一侧,身旁唯余清风徐徐,就连夙瑶、夙莘亦列在其余弟子群中,与他隔着一段距离。 崖下烟雾如波,翻滚涌动,正如他的内心一般。身后那些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并非没有听到;偶尔回头环顾,那些写满惴惴不安的面孔和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他并非没有看到。但那又如何?他也只能暗暗压下那声叹息,默然将目光再投向前方那茫茫似迷雾的云海。 “玄震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究,人群中还是响起了这一声疑问。那嗓音清朗,出自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弟子口中,那人面上虽犹带着满不在乎的一丝痞笑,但黑白分明的眼中透露出的情绪却是清澈如溪。 许是见终于有人憋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心声,众人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如电如箭,从四面八方投向了相对而立的二人。 “天青……” 玄震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似笑而非笑,他想要责备自己的师弟,却发现无话可说。是啊,该训斥云天青什么呢?斥责他竟敢对师尊所下的指令有所质疑,即便太清真人的命令严厉又语焉不详,还是斥责他竟敢想要知晓事情的原委,而不就这样带着满腔茫然疑惑为琼华赴汤蹈火? 他唯有苦笑,师尊,你到底将满门弟子看做了什么?与琼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成则举派成仙、事败则为派殒身的人,还是只需听你号令,屠戮妖界而不必扪心自问的棋子? “师兄,你倒是说呀。”云天青却看不出自己这位素来稳重的师兄在想些什么,他只知大师兄一向得师父倚重,又和玄霄、夙玉二人交好,是以认定玄震知道真相,“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大家到这卷云台上,还反复叮嘱要带上兵刃,莫非等会要考校我们?可都这会儿了,他老人家还不见人影,莫不是要我们吹够了冷风再打,这也太不近人情了罢?” “住口!”玄震眉头一皱,忙斥道,“竟敢背后非议师长,你这猴子又想去思返谷饿上一日不成?” 人群中早已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笼罩在卷云台上的沉闷气氛倒是霎时松散了不少。当下便有几个女弟子笑着劝道:“云师弟本来就是口无遮拦,没大没小的,大师兄就饶了他罢。” 更有几人也忍不住问道:“他说的也没错,大师兄,你就告诉我们,掌门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众人目光睽睽刺在面上,耳畔又是七嘴八舌问个不休,玄震眉头愈锁愈紧,先瞪了云天青那猴儿一眼,这才转身对众人摇了摇头,沉声道:“师尊有令,我们这些身为弟子的自当遵从。事关重大,我等只需听令便是。” 许是他面上神情过于严肃,全然不似往日随和,众弟子为之所摄,纵有满心疑惑不解,也不敢再多纠缠,只得散开到一旁,冷风不止,顿时又吹得人群一阵瑟瑟。 云天青却独与其他人不同,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素来和玄震亲密,待到众人散去后便又凑了过来,与玄震一同站在悬崖边上,一面望着眼前云卷云舒,一面将手臂搭在大师兄肩上,笑嘻嘻地在玄震耳边问道:“师兄,你拿架子压得住别人,可唬不住师弟我。我一看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就知道你心里有事,你肯定知道些什么,方才不肯说,现在可不要再避重就轻了!” 玄震眉头紧蹙,亦低声回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把手拿开,没上没下的,成什么样子!” 云天青不以为然,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又将手臂收紧了些,道:“那我就再问师兄一些别的……既然是师父叫我们来,他老人家和三位师叔又去了哪里,为何只留下你在这儿撑场面?既然叫所有弟子尽数前来,死冰块脸和夙玉又去了哪里,为何无人过问他们的去向?”问到最后一句时,他面上笑容早已不知不觉尽数敛去,唯有眼中满满的焦虑格外清晰,显是忧心多时,此刻再也难以用痞气的笑容遮掩下去了。 玄震看在眼中,心里也不免一动。但师命在前,他如何能够轻易说出口?当下便是满面为难之色。 云天青见他微露难色,更是笃定他知晓自己那些问题的答案,更是不依不饶,扭股儿糖一般缠了上来,玄震挣了几次也没能将猴爪子甩开,顿觉苦不堪言。 恰在此时,一阵清啸由远至近,玄震和云天青听在耳中,不约而同地朝天空望去,只见三道颜色各异的光芒,如电如匹地向着卷云台纵了过来。 那三道光到了卷云台上空便停滞不前,但却不曾落下地来。待到光芒微黯,地面上那些弟子们便都惊呼出声,更有人面上掠过一丝安心的笑意。他们都已认出,光中仙剑之上站着的正是派中三位长老,青阳、重光和宗炼。 只是这三位长老均是面色凝重,目光不过在众弟子面上一扫而过,便都转而投向悬崖那头。看他们那神色,似乎派中众人并非他们来此的目的,而是为了隐在云雾中的什么物事似的。 玄震恰站在崖边,见三位师叔看向这边,忙挥袖将云天青的猴爪子扫落,整了整衣冠躬身道:“三位师叔,不知师尊那边可有……” “噤声!”重光御剑在前,踩着足下那团朦朦蓝光已到了玄震与云天青的头顶,他一面对玄震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瞪着前方的云雾,仿佛那里有什么奇珍异宝吸引着他的目光似的。 青阳紧随其后,但神态要平和得多,虽亦是全神戒备的模样,却仍有空闲对玄震和云天青微微笑道:“大战在即,你们师兄弟倒还有空嬉闹,还不退后些,小心别被风刮了下去。” 玄震知道自己这位师叔如此嘱咐必是事出有因,忙一扯云天青,与他从崖边退了下来。而云天青这野猴子却眼珠一亮,一面随着他向后走一面向青阳的背影叫道:“师叔,你刚才说大战,到底是什么——” 话未说完却是戛然而止。 玄震心觉有异,回头便瞥了他一眼。只见云野猴子双眼圆睁,几乎要从眼眶中掉了出来,一张薄唇更是张成惊愕的形状,似乎是见到了什么极其难以置信的场景。 他忙顺着云天青的目光望去,顿时也吃了一惊。 但见云海之中,渐渐升起了隐隐绰绰的一团黑影,那黑影似是圆形,径有丈余,它在流动的云层后愈来愈是清晰,渐渐地还可看出边缘的一些不平整来。云烟如水,自它周遭流去,露出那黑影的真面目,却原来是一朵巨大的洁白如玉的莲花。 那莲花自崖下缓缓上升,渐渐高过了悬崖,到了卷云台的上空一角。夹带起的劲风中,玄震定睛又看了好一会儿,待到看清那莲花之上站着的两道身影,忽地醒悟过来,这哪里是一朵莲花,竟是一座被雕琢成莲花模样的小型玉石台! 再看台上那两道身影,一个身姿窈窕纤细如弱柳,满头青丝倾泻在风里,蓝白裙摆摇曳出极美的风姿,手中握着一把如她一般细长柔弱的蓝剑,清素胜雪;一个身形修长高大如劲松,玉冠长带,衣袂衣摆在身后铺展开潇洒不羁的仪态,手中亦握着一把赤红色仙剑,气势如虹。两柄剑并无剑鞘包裹,是以剑光四射,无从遮掩,本就是难得的仙器,此时似也察觉到了事态紧急,光芒比之往日更盛了许多。 那两个人站在石台之上,远远的虽看不清面容,但玄震与他二人相处已久,仍是一眼看出,可不正是夙玉和玄宵二人吗?   ☆、第五十九章 妖界降临(下) 天色苍茫,不知从何处又刮起一阵大风。云烟飘渺,托举着那一方小小的莲花台。台上那二人隔得远了,形貌已是不大清晰,但朦朦胧胧间那一蓝一红的两道剑光,却好似黑夜中不熄的火,执着的,明亮的,刺穿了层层纱帐般的薄雾。 卷云台上,不知何时已是鸦雀无声。一股肃杀意,不知不觉间笼罩着这方土地,压抑着地上这千百人的心。天际云翻云涌,冥冥中好似有谁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是苍天么,还是那些自以为人定胜天的人? 冷风入骨,卷起几根草茎自玄震面前掠过。他伫立在崖边,狭长的眼眸中仿佛蕴着一泓深沉的泉,目光急切中却隐隐夹带着一抹忧愁,定定望着天空中执着那两道剑光的身影,面容却一点一滴地沉静了。 莲花台下,众人瞩目。莲花台上,那并立不动的两道身影却似乎毫无所觉。半晌,头顶如盖的苍穹已是被墨色的云层遮掩得严严实实,天地间霎时暗了下来。 只听高空中重光长老一声断喝:“祭剑!” 莲花台上的二人终于动了。 “夙玉,冰块脸!”不远处传来云天青激动的叫喊声,玄震没有回头,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座莲花石台,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激动。 下一刻,台上那对身影已然站开了几步,在石台的两头遥遥相对。但见宽袖飞扬,二人竟是同时手腕一抖,手中那两柄剑更是脱手而出,如电如练,笔直地刺向了苍穹! 一时间天地都仿佛静了、暗了,便是那翻滚搅动不休的云海都好似凝固了一瞬,唯一的明亮便只是空中那一红一蓝的两道厉芒,蓝光清幽,红芒炽烈,相互交缠着扶摇而上,所过之处煞气蒸腾,竟将沿途那一带云雾都分水般荡到了两边。 地面上围观的一众弟子无不目瞪口呆,他们在琼华派修行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恢弘的场面,而造成这一切的竟只是门中两个年轻弟子,当下更是热血沸腾,纷纷露出激昂不已的神情,目光也顿时热烈得如同羲和的剑光一般。 随着众人的脑袋越仰越高,望舒、羲和二剑亦是越飞越高,仿佛就这么刺破了苍天,穿入了九重界,渐渐地,连那红蓝的光辉都被又复聚拢的云烟遮掩了去,天地间又只剩下了空茫的风声。 然而就在这时,滚滚浓云之上,仿佛传自深远的重霄,响起了一声、两声,最终连绵成了一阵巨鸣。那巨鸣如雷电如霹雳,又好似千斤的铜钟嗡鸣,不止空气被震荡得此起彼伏,连地面似也微微颤动起来。 地面上胆小一些的弟子早已露出了惧色,均是瞪大双目,面如土色地望向头顶那一片云海。那一片阴沉沉压在头顶的云海亦是涌动得越来越快,渐渐地转出了一个漩涡般的圆洞,而就在那幽深的洞中,忽地透出了几道淡紫的华辉! 巨响乍起,仿佛一个炸雷就落在了耳旁。玄震目眦欲裂,抿紧了唇瞪视着空中那座玉石台,袖中那只手更是早早捏起了引诀,只待如有不测,便要御剑而起。 但随着那巨响疾射而出的,不过是两道剑光!羲和与望舒如相依相偎的一对璧人,自云中漩涡中从上而下直刺了下来,似风驰电掣,其后更是带着一串明亮剑影。那剑尖锋锐,带起破空之声不断,足见其势之急,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红蓝交织的光芒,仿佛胸腔中的一颗心也要随之飞了出来似的,但那两柄剑到了莲花台上之时,忽地一个转折,颤动着停在了各自的宿主身前,接着万丈光芒便自剑上迸射而出,刹那间吞没了夙玉和玄霄的身影。 卷云台上狂风骤起,吹得众弟子东倒西歪,大半坐倒在了地上。但却无人抱怨,众人的目光所及,全在那异变突发的莲花石台上。只见台上那万丈明光似雀屏渐渐收起,合成了巨大的一束,沿着那一串剑影仍未消逝的痕迹,直插入了云海漩涡之中! 想不到阴阳双剑形成的剑柱竟是如此气势惊人!玄震怔怔地望着,心神不免动摇,只是为了网缚妖界便已是这般壮丽,若是有朝一日带着琼华派升入九天又不知会是何等壮阔景象? 他这念头不过一闪即逝,眼前那光柱却是越来越明亮,莲花台似也难以承受这强大的皲裂,远远望去玉白色的光洁莲瓣上竟出现了丝丝裂纹,至于玄霄、夙玉二人,却早已湮没在了波澜的剑光之中。 忽地又是一声巨响,地面竟也隆隆震动起来,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众弟子又有好些跌作了一团。玄震从崖边略退回了几步,回眼再看那光柱,却见其上光华流转,似是又盛了几分。 再抬首望向天穹,云海激荡,那漩涡更是缓缓转动,忽地又是一阵巨响不绝于耳,这次却是从云中掉下了几团紫红色的火流星,那火团飞来之处正是光柱的尽头,其速亦不比仙剑弱几分,不过眨眼间便到了众人头顶。 “闪开!”重光、青阳几位长老的大喝声中,众弟子纷纷闪避。 一时间天摇地动,砰砰咚咚钝响不停,更有狂风卷着飞沙走石,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稍有不慎便要被迷了眼、额头上多个肿包。玄震眉头一皱,周身忽地青光大放,一股清风如柔波裹在了身周,自然而然成了一道屏障,那些落石飞沙一触便被弹到了两旁。 然而还不待地上风沙略缓,便听见风中忽地响起了一记惊呼。那惊叫声初时不过出自一二人之口,后来却响彻成一片。 玄震心头一颤,忙用手在胸前画出一个青光闪闪的太极,背后春水清啼一声,脱鞘而出,盘旋着到了他头顶。玄震在心中将咒诀默念几遍,右手二指并起直指前方,怒咤一声:“风——起!” 天地间那阵狂风本自肆意来去,忽地便似通了人性,渐渐汇成了一股,玄震凝神屏息,眼中精光隐隐,指尖更是竭力稳住直指前方,大风终是屈服下来,顺着他意铺陈着向前推去,霎时间茫茫烟沙便被渐渐盖了下去。 然而当看清眼前那一幕时,他却是浑身一震,本就苍白的脸庞更是失了血色,手指也终是忍不住轻抖了起来。 但见卷云台上,原本平整的一片片草坪,如今却多了一个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坑中陷着数丈高的紫红色巨石数枚,再细看,那些紫红色巨石竟都呈卵状,有些则早已破成了一堆碎块。再环顾坪上,鲜血染地,痛呼不绝,众年轻弟子早已四散奔逃,而追在他们身后的是……那是…… “师兄,大师兄救我!”其中一名灰头土脸的年轻弟子远远看到了玄震,面色顿时一松,忙不迭朝崖边跑了过来。 然后忽地一声巨吼在他身后响起,接着便见一只数人高的巨大怪物扑将上来,那怪物似狼似狐,通体毛色呈红色,背后更生有古怪紫翎毛数对,随着它奔跑上下飘动,看着极是诡异。那名男弟子一转头见了怪物追来,尖叫一声,急急惶惶去拔腰间佩剑,但手还不曾抬起,那怪兽已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利齿撕咬了上来! “啊——”那年轻弟子顿时捂着肩膀滚到了地上,面容扭曲,再看伤处,血流如注,一条胳膊竟已被那妖兽扯了下来。 玄震救之不及,心下顿时一痛,抬眼看向那妖兽时目中更是多了几分愤恨。那妖兽紫红色的兽瞳中却好似掠过了一丝嘲弄,将那条断臂甩到一边,昂首便仰天长啸起来。 长啸声里,咔嚓咔嚓之响不断,玄震拿眼一瞥,更是一惊。原来那些深坑中的紫红色巨石上竟多了好些裂痕,那道道裂痕在卵状的石面上蜿蜒纵横,渐渐地扩散开来,轰然一声巨响,巨石便碎成了好些石块,而石块之后,却是一只又一只妖兽,与方才那只一般凶残,长啸着冲上卷云台,开始了又一番杀戮! “妖孽岂敢猖狂!”一声怒斥,雷动般响彻卷云台,玄震仰首看去,却是重光师叔已然杀至,只见这位相貌青嫩却霜发雪鬓的五灵长老满面怒色,踏着足下一道深蓝剑光瞬息纵至那群妖兽前,一扬袖已捏起手诀,嘴唇翕动间脚下剑光分作数道,数道剑光眨眼又由一化百,片刻后漫天便都是浅色剑光,似繁星闪烁却带着无穷杀气,随重光一声令下纷纷朝着妖兽们刺了过去。 妖兽痛嘶声里,一大批才从巨石卵中涌出的怪物便被杀死。重光却是半点喜色也无,转身又朝着另一群妖兽杀去,事态紧急,竟是连向玄震招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玄震呆呆站在原地,身前是早已昏死过去的师弟,目光却直直望着前方那片地面。那里堆积着数十只妖兽的尸身,草丛早已被压在了下面,鲜血正从那些红色的皮毛下渐渐漫出,将泥土渗透成一片深红…… “原来这些妖怪,它们的血竟也是……和我们一般的殷红……”玄震目光五味陈杂,喃喃地道。 “师兄,原来你在这儿!” 又是一阵叫喊,此次却满是喜悦。玄震怔怔扭头,却见夙莘带着几名女弟子正从卷云台东面奔过来,这些平日里衣裳一尘不染的女孩子,现下却均是满身血污,面上也沾了尘沙,只是一看到他,那些带着惊惧的眼神里顿时便多了一丝欣喜,一丝安心,好似有了大师兄,便有了依靠似的。 “夙莘!”被那样的眼神一看,玄震忽地回过神来,忆起自己的身份,不由得便是一阵悔愧涌上心头。大敌当前,琼华派这些师弟妹才是自己当保护的,怎么能为杀害他们的妖兽产生一丝半点怜悯? 这般想着,他忙指挥着几位师妹将地上那年轻弟子搀扶起来,自己却反手将春水握在手里,一路护送着他们退到莲花台正下方,那处因守着几位长老和门中较年长有为的弟子,竟成了卷云台上最安全之处。 玄震带着几位师妹刚踏入莲花台下的那片阴影,脚下便是一阵巨震传来。此次震动比之先前几次,尤为强烈。那些妖兽似也被地动所慑,不约而同地仰天长啸起来,只是那长啸听在耳中,依稀多了一丝悲怆的味道。 “看,那是什么?” 忽然,众弟子中有人指着天空大叫了一声。顿时引得其他人亦仰首朝天穹望去,但见空中风起云涌,那巨大的漩涡中光柱愈发耀眼夺目,胜过日月,在那光柱的尽头隐隐现出一团紫光,那紫光朦朦胧胧,却好似与光柱连在了一起,随着光柱缩短不断被拉扯向地面。 地动愈发剧烈,那些妖兽的嘶吼亦愈发凄凉。然而在这嘈杂声里,玄震却听到一阵长笑,那声音无比熟悉,正是发自莲花台前悬空而立的一名老者口中。看着那老者傲然伫立在空中的高大身影,派中那些弟子们脏污的面上不约而同地掠过一抹惊喜,齐声叫道:“掌门真人!” 太清真人却并不曾低头看那些弟子一眼,只是仰首望着天穹那团兀自挣扎不休却仍不断被拉近卷云台的紫色柔光,眼中满是得意欣喜,抚须长笑道:“妖界已被网缚,琼华派千年夙愿终究是要在我太清手上实现,哈哈,哈哈!”   ☆、第六十章 紫晶惑心 “吾派修仙千载,多少俊杰英才终其一生都难以得窥仙境,又有多少前人先辈呕心沥血却功亏一篑,天光在上,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人生在世不过百余年,吾辈修仙,谁人不是为了登仙道、得长生?如今有一个举派升仙的机缘便在眼前,恰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等只需将那妖界一举攻下,取其灵力为我所用,千年夙愿便可达成!” 莲花台前,半空之中,须发如银、神情肃穆的老者环顾着脚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长眉下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中满是鼓舞,蓝白道袍灌满了风猎猎作响,他扬手抚着胸前不住飘动的长须,朗声又道:“你等修行,所为何来?不正是为了今日!邪不胜正,身为名门正派子弟,何惧妖邪横行,自当身先士卒,将那貘妖杀个干净!” 寒风凛冽,如刀刮骨,冷意直刺心底。但每个人的心头却好似燃起了一把火,砰砰的心跳,亦是愈来愈强烈地响动在耳畔。 众人的目光更是随着那风、随着风中卷起的那一根根草茎,越过泥土上那些早已凝固干涸的鲜血,越过蜷缩在一旁不知的是死是活同门师兄弟,越过横七竖八躺到了一地的妖兽尸体,愈来愈高,愈来愈期盼地,投向了天穹那团越发挣扎不休的紫色光团。 “杀!杀入妖界——” 不知是谁终是压不住胸腔中那股热血,于众人中大吼出声。众弟子轰然应诺,长剑出鞘铿锵声纷纷杂杂,但见青蓝橙朱各色光芒闪烁,化作一道道长痕划过天穹,似长练横空,如彩虹贯日,纷纷射向了空中那已被网缚的妖界。 玄震亦夹在这些人中,踏着足下春水腾空而起,愈是靠近那团紫光,狂风便愈是激烈,若非他早早御起一团风障将自己连同春水裹在其中,只怕也早和其他师弟师妹一般,被风吹得在剑上站也站不稳了。 转瞬间紫光近在眼前,风声呼啸,其中更夹着四溢的股股灵气,玄震刚一吸入,便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暗道:师尊果真没有说错,这妖界中真蕴含着海量灵力,竟比昆仑山还要浓郁几倍不止,当真是块稀世佳境! 正想着,面前那团紫光已然如幕如障般覆了上来,玄震只觉周身一凉,双目一闭一睁间就已穿过紫障,到了另一处所在。 风,忽地止了。周遭霎时静了不少,玄震与众位师弟师妹御剑飞在这一片寂静的虚空中,触目所及,尽是铺天盖地的紫色。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忽地,身旁一位师弟低头朝下看去,顿时惊叫起来。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紫雾弥漫中,隐隐有什么晶亮的物事,闪了一下、两下……那莹莹光辉圣洁美丽,如同盛开在黑夜里的白花,点燃在冰河上的灯火,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让他们不禁为之心动。 玄震凝目看了半晌,率先御剑飞了下去,待到挥袖召起的清风将雾吹散,他这才看清,原来那些闪烁着的,竟是一枚枚、一簇簇的紫色晶石,那些晶石剔透光滑,如笋如竹般长在地上,而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实地上,除了这些丛生的紫晶石,竟是荒芜一片,什么也没有。 他瞪着这些晶石,心中忽地一动,暗道:这些石头……看着倒有些熟悉…… 玄震兀自发呆,一时竟忘了招呼自己那些师弟师妹。众弟子中许多人修为尚浅,运起全部真力也不过勉强在空中飞上一时片刻,陡然见到出现了实地,竟是等不及玄震发令便已不约而同地御剑飞了下来。他们落到了地面之上,见到这许多晶石,均是面露惊喜神色,有那好奇心重的,更是凑近了拿手轻轻摩挲。 “师兄,这紫晶石中似是灵气逼人,我只不过靠近了一些便觉得浑身舒坦,就是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呢!”最早降到地上的一名弟子一面捡起一小块晶石,一面笑嘻嘻地对玄震说道。 玄震一怔,还未答话,却见身旁那些年轻弟子们顿时都醒悟过来,纷纷拿剑去砍劈晶石,有些更是得了一块还不满足,竟是一把一把地抓着塞入怀中,其余人见了,更是有样学样,但见紫亮碎屑横飞,锃鸣声响不绝,一时间什么举派飞仙、什么杀妖除恶,早已被众人尽数抛在了脑后。 先前那最先察觉紫晶石妙处的弟子见此,更是唯恐反教别人将便宜占尽,忙不迭也抽剑四下砍劈起来,因近旁晶石大多已被其他人哄抢一空,他翘首四下探看,见东侧一丛丛晶石生的极为高大,看模样亦是比自己捡到的那几块更鲜亮美丽几分,当下便毫不犹豫,奔了过去提剑便砍。 正铿铿砍得痛快,忽地一股劲风从石后扑来,其中更夹着呼呼喘气声,这人再一抬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面前一对紫红紫红的兽瞳,正自上而下怒视着自己,一张血盆大口更是慢慢张开,露出其中尖尖的两排利齿…… “啊,师兄救命!” 远远的听到有人尖叫,那声音中满是惊惶。玄震眉头微蹙,转首望去,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但见东边那丛丛晶石之后,渐渐步出了一只只妖兽,每一只都是数人高的模样,呲牙瞪目,浑身散发着敌意,观之十分可怖。 其中一头最是高大的,猛然便是一个前扑,将连滚带爬向这边跑来的那个青年摁在爪下,那双妖瞳中凶光闪烁,只听一声长啸,接着它便俯首在那人身上狠狠撕咬起来。 众弟子听到那惨叫声越来越凄厉,早已吓得面色惨白,腿脚发软,更有几个女弟子躲到后面干呕起来,哪里还有上前救人的勇气?唯有玄震目眦尽裂,怒斥一声,转眼将春水祭起,朝着那妖兽刺去。 那头妖兽竖耳一动,听得破空之声逼近,十分敏捷地躲开了这一剑。但春水岂是凡器,一击不中,在空中一个旋身,带着一串青影转而又刺了下来。 这妖兽与春水纠缠几番后方知其厉害,仰首一声长啸,忽地就地一滚,但见一团紫雾绽开,从中站起一道身影,竟是那妖兽化作了人形,躲过春水剑光,翻身站起。 那妖怪为兽形时身高数十尺,化作了人身亦是个极为高大壮硕的男子,只见他身着皮甲,披一条朱红色披风,五官深刻,白发如瀑在脑后无风兀自飘动,若非颊上生有数道朱色妖纹,观之竟与常人无异。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幻瞑界!”那妖兽一手指着玄震等人,另一手却早已伸往背后,不知从哪里拖出一柄丈二钢枪,枪尖金光闪闪,不时轻点着地面及近旁的晶石,敲起叮叮声响不断。 “妖孽,还不放了我师弟!” 许是见那妖物化作了人形看起来便不似兽身时那般可怖,早已散去的勇气倒是在众人心头重新聚起了几分,其中一名男弟子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锃的一声拔剑在手,大声叫骂道:“掌门真人说的没错,你们这些妖孽害人不浅,当真该杀个干净!” “闯我家园,杀我族妖,反倒说我们害人?”那妖怪冷笑一声,面上妖纹更蔓延开了几许,只见他低头瞅了一眼地上那一动不动的年轻弟子,蓦地露出一丝狞笑,嘲弄地道,“你不是要你师弟么,那就给你!”说着长枪一挑,竟将那弟子挑在了枪尖上,在空中一个圈转,狠狠将人摔在了玄震他们面前,激起地上尘土飞扬。 那妖怪单手执枪,竟能将一个不算轻的男子如此轻易地挑起,足见臂力强壮。再看地上那年轻弟子,早已血肉模糊,没了气息。这一个下马威当真慑人不浅,说话的男弟子吓得顿时向后缩了几步,其余人也重新露出惧色,小觑之心不过微露便又收了起来。 “哈,方才不是还大言不惭,现下却都变了缩头龟不成?”那妖怪目中嘲讽之色更浓,手中长枪在空气中虚晃了一圈,带出飒飒风声,“你们没话说,那便轮到我说了。胆敢闯入我貘妖一族的幻瞑界,今日便别想活着回去,统统将命留——” 话未说完,忽地平地一场大风自那群妖兽之后刮起,将那妖怪的披风吹得倒卷过来蒙住了半个脑袋。那妖怪正满面厉色地发威,眼前陡然一黑,顿时手忙脚乱要从披风中挣扎出来,嘶啦一声才将披风扯开,肩膀处便是一凉。 待他睁目再看,恰恰赶得及瞥见一道瞬息飞走的青光,再一低头,这才发现肩处的护甲已破了一个口子,鲜血亦缓缓浸透了皮革,接着迟来的疼痛便渐渐扩散开来。 本打算将眼前这些人族杀个一干二净,没想到反被人先痛宰一剑,那妖怪顿时面色一黑,一对竖瞳更是被愤怒激得缩成了两条极窄的细线。他一手将伤处胡乱堵住,另一手却将长枪握紧,抬眼便向那群琼华弟子看去,只待找到伤自己一剑的人便要上前报仇。 只一眼,霎时便锁定了目标。只见那道熟悉的青光在空中盘旋几周,转折自如地降了下来,恰恰停在了站在那群琼华弟子最前端的一名青年面前,露出其中裹着的一柄细细长长的长剑,那剑有如冰塑,晶莹剔透,唯有剑尖沾着几点殷红,随着剑尖颤动,更有几滴红珠落洒下去。 殷红的血,透明的剑锋,衬着其后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那双润着墨色的眼眸,一时竟是透出了几分脱俗仙气。那妖怪看得不由便晃了晃神,只觉眼前这青年不止功力不凡,更诡异地令他生出一丝亲切之感,忽地肩上一阵剧痛,令他回过神来,暗道这小子莫非竟还懂得惑神之术,顿时便生出好些警惕之意。 玄震伸手将春水握在掌心,顿觉一股轻灵气息自手心与剑柄相贴之处涌了上来,顺着经脉迅速游走,所过之处尽是舒畅。想不到春水在这灵气充溢的妖界不过略盘桓一二,便也吸纳了如此多的灵力,更能反哺主人,助自己一臂之力,玄震又惊又喜,目光在那些凝结灵气最纯最多的晶石上不由得一扫,心中隐隐明白了几分,幻瞑界灵力浓厚,只怕和这些紫晶石脱不了干系。 但接着便是一阵隐忧泛上心来。便是他这般不在乎外物的人,知晓了紫晶石的妙用都不禁心动,而自己那些师弟师妹们的表现就更是贪婪了,若是师门中其他人,甚至师尊知道了这些石头的好处,只怕更不肯放过这幻瞑界了罢? 他盯着那些紫晶石正自思索,沉思的神情看在那妖怪的眼中却像是暗中算计着什么,那妖怪浓眉一扬,当即便大喝一声:“小子,过来受死!”提枪便纵了过来,身后那些妖兽们虎视眈眈已久,见他抢不上前,亦是齐齐长啸,迫不及待地跟着扑将上去,与那些在他们眼中极其讨厌的人族杀作一团。 琼华弟子们初涉妖界,先见紫晶石大发狂喜,后遇众貘妖陷入恐惧,此时妖兽们扑了上来,更是吓得胆颤心惊,离得最近的几名   ☆、第六十一章 剑破长天 貘妖数量虽极可观,但众弟子人数亦不算少,本是大可与之一战。但玄震却不曾料到,门下这些年轻一辈的弟子,平日里提起妖魔都是义愤填膺,拍着胸脯只恨不得立时捉一只妖在众人面前将之毙于当场以明其志,可当真正身陷妖群中时,却是抱头鼠窜,骇得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出两条腿来,也好跑得更快些。 玄震和仅有的几名年长弟子被这些人冲撞得分散开来,混乱中偶一瞥眼,已然看到几个低辈弟子惨叫着被貘妖践踏在爪下肆意耍弄,顿时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断喝一声:“妖孽休要猖狂!”脚踏七星,手中春水挥动间带起一串青影,衣衫更是被狂涌而来的风拂动得上下翻飞,霎时间已到了貘妖面前。 紫红色的妖兽见他到了跟前,瞳中凶光一闪,嘶吼着抬爪便拍了过来。玄震一个侧身,轻而易举避过,更顺手提着后领将一名师弟从那妖兽爪下拎了出来。顾不上理会那少年犹带颤音的道谢,他又是一个抖腕,掌中春水霍然指天,另一手则并起二指自胸前平平划过,清叱声里,一道青色弧光横着随手划出,越扩越大,带着呼呼风声势如迅雷地朝那些妖兽平砍了过去。 霎时间鲜血四溅,痛嘶响彻耳际,数只貘妖已横尸就地,余者亦如潮水般退向了两边。那些弟子侥幸逃得一命,纵使两股战战,也手足并用地连滚带爬了回来。 “琼华门下,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玄震目光如电,从这些师弟师妹的脸上一扫而过,看着他们个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模样,只觉又是可悲又是可笑,见了宝物灵石便争先恐后,只怕被别人多抢去一丝半点,待到妖兽袭来却又逃至若鹜,连一点并肩奋战、共同御敌之心都没有,这样的人也能称作……同门? 他愤愤一挥袍袖,续而厉声斥道:“邪不压正,你们修行了这么些年,竟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么?遇强则怯,难道便是师门长辈传授的御敌之道?” 那些年轻弟子们平日里自信满满,如今却被妖兽追得四下逃窜,听到玄震怒斥,个个面红耳赤,大有惭色,又听到大师兄提起师门,思及掌门真人治派之严苛,若是让他和几位长老知道了自己在这妖界的种种丑态,那才是当真糟糕之极。当下这些人便纷纷回转身来,拔出长剑面朝妖兽,这一次虽仍有畏惧,却不再只顾着逃避了。 “邪不压正?哈哈,好个邪不压正!”冷笑声里,那些貘妖之首,披着朱红披风的男妖已追了过来,听到玄震鼓舞众弟子的一番话,薄唇向上勾扯出一抹嘲弄的笑,讥讽道,“什么是邪,守我疆土,护我族妖便是邪?什么又是正,如你们这般,闯入他族境内大肆掠夺,大开杀戒便是正?” 玄震浑身微震,抬首望去时目光中亦闪烁不定,似是十分动摇,他竟是也在心中隐隐觉得那妖怪并未说错,可若是他没错,错的不就反倒是琼华派,是自己无比尊崇的师尊太清真人,更甚是……遵从师命、屠戮妖兽的自己? 那貘妖见他一脸怔忪地陷入沉思,竖瞳中闪过一丝阴狠笑意,蓦地手臂肌肉一鼓,竟是运足臂力将手上那柄盘蛟卧龙的长枪投了过来,数道金光刹那间在那愈来愈近的枪尖绽放,与锋锐的尖头一起刺向玄震的胸口! “师兄小心!”几名弟子与妖兽厮杀之时不经意瞥眼看到,纷纷叫嚷出声。 玄震回过神来,眼前却已是金光闪闪,辨不清他物,危机之刻亦只来得及将身体一个急转,但只听嗤的一声钝响,肋下已是一阵钝痛。金光散去,玄震只见前方那妖怪面上失望神色一现即隐,巨掌一招,那四散的金光又聚拢了起来,罩着那杆枪飞回到他手中。 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杆钢枪虽未刺中胸口要害,却也将他伤的不轻,蓝白衣衫上星星点点尽是殷红,如雪上梅瓣般艳丽,却多了几分血腥气,胸腹一带更是早已被浸透染就大团大团的深色,若非色泽不对,倒比泼墨还要来的多几分肆意。 玄震只觉喉头一股腥咸涌了上来,唇边顿时渗出缕缕红丝,肋下更是疼痛难忍。他眉头轻蹙,忙召起春水剑在身前不住盘旋防御,两只手有条不紊地连点了身上几处穴道,撕开衣衫看到伤口处血水渐稀,这才一面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服下,一面捏起手诀。他心中暗道:这妖怪能化人形,又能言善辩,那些貘妖亦是听他号令,想来此妖地位不低。且不要再被他言语蛊惑,擒贼先擒王,将他料理了,其余貘妖便不在话下。 如此思定,他目光又复坚决,袍袖随风翩跹,露出的一双手在胸前相叠相交,结出数道手诀,接连变换数次后,眼中忽地笼上了一丝青气,面颊也瞬间苍白了许多。玄震只觉浑身的力量仿佛都沿着经脉、顺着自己的双手流向了指尖所向的那柄剔透长剑,初时如百江汇海,奔腾澎湃,后来渐渐便成了涓涓细流,倾斜如注,最后竟是一点一滴,仍一刻不停地淌入春水剑中。 到得后来,玄震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不远处那妖怪凝神戒备的身影似也重了又重,但不知为何,那柄金枪在那妖怪的指挥下连着挥来刺去几番都不曾靠近身前,每每隔了数尺远便被一股看不到摸不着的力量挡了开去,看在玄震眼中,只不过是一束带着无数重影的狭长金光在自己身周忽远忽近,来回打了几个转而已。 这边那貘妖之首运足了气力,连着攻击了玄震几次都不曾得手,只眼睁睁地瞧着那可恶的人族身周不知何时聚拢起了一股强烈的气息,越聚越多,越凝越固,将那青年和那柄伤了自己的透明细剑一层一层包裹在了最里面,钢枪一触及那股气息,其上金光便黯淡许多,连带着他这个主人亦有些不适。 该死的人族,既然杀不了你,便杀几个你的同族泻泻火!那貘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恨恨望了玄震一眼,不甘不愿地提枪便转过身去,恰在此刻,背后忽地一股强大剑意扑了过来,其势之大,竟是仅凭威压便将他和一众貘妖荡飞了出去! 那男妖顿时脸色大变,面上朱纹似也随之消褪了几分,他瞠目又看向玄震那方,这次更是满面呆滞,似是被眼前所见惊得不知所措。 但见偌大的一片妖界境土,紫雾飘飘荡荡,被地面传来的气浪拂向四面八方。头顶紫色天穹明艳美丽,地上紫晶丛生,晶莹透彻。便在这天地之间,忽地出现了一柄巨大的剑,长有百丈,阔亦有十数丈,剑尖指天,剑身青光隐隐,悬在一片紫红色的虚空中格外显眼。 那巨剑模样极是古朴,但其中自有一股强大精纯的剑意,那股气魄自剑中发出,无声无息,却教人难以忽视,当下在这片土地上争斗着的人和妖均为之震撼,纷纷仰首眺望。 众人顺着那剑锋慢慢朝下看去,目光渐渐落在了地面之上,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在那巨剑下面竟还立着一人,只不过因为这柄剑太过巨大,又出现得如此突兀,才让人忽略了下面那道相较起来无比渺小的身影。 “呀,是大师兄!” 突然,其中一个女弟子掩口叫道。其他人这才一惊,再看那身影,虽没了玉冠,衣衫也不复平展,但观那清俊容颜、修长身姿,可不正是他们的大师兄玄震么? 在那巨剑之下,玄震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全身最后一股真力,缓缓抬眼望向场中。眼前青丝飞舞,如瀑如幕,自己头上那玉冠大约是被方才那股气浪吹到了不知何处去,满头长发没了束缚,尽数倾泻下来,在风中肆意倾洒。沾满了血污又破损不堪的长袍亦翻卷出极狂狷的姿态,往日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早已随着那一尘不染的形象散去了。 但那又何妨?他轻扯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目光渐渐上移到头顶的那柄巨剑。这上清破云剑乃是以他那柄春水为基,凝天地万物灵气所筑而成,取名上清破云,便是意指此术尽得琼华剑道之精华,集剑术之大成,一出手即有破云开天之势,若是施法者本身功力高强,威力更是可震天撼地。只是他如今不过是刚刚突破第九重境的修为,勉强施展此术已是竭尽全力,能将上清破云剑的威力使出十之一二便已是极大的成就了。 玄震拿眼一扫场中那些妖兽,唇边那抹微笑更盛。他微挑了下眉,轻轻抬起一只手,缓缓指向妖兽最聚集之处,有气无力地道:“破!” 那声音并不高,但却瞬息传至四面八方。空中悬着的那柄巨剑似是听懂了这句命令,缓缓地,缓缓地,动了起来。 那剑锋渐渐下压,直到直指玄震所指的方向,巨大的剑柄亦高高抬起,好似天穹中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将它握在了掌心。剑气纵横,吹荡起玄震的发丝,只是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在脑后如墨晕染的大片乌黑中竟透出了几丝虚弱。 但地面上的那些琼华弟子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看到,自己的那位大师兄果真不愧是掌门首徒,召唤的那柄巨剑如斯强横,竟不逊于玄霄、夙玉网缚妖界时施展的秘法。 他们期盼地看着,果然见那柄剑气势如虹地向着地面直插下来,顿时巨石乱飞,尘沙滚滚,更有不少妖兽的残缺尸身夹着钝响重重摔向地面。 见此情景,那些年轻弟子们士气大振,仿佛失去的气力又随着那一剑返回到了身体里,忙又挥剑劈砍了起来。反观貘妖一族,眼见着又有不少族妖被屠戮而死,余下的那些虽仍奋力抗争,但其势却是渐渐衰竭下来。 混乱中,竟是没有谁发现,那柄巨大的剑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剑上的青光正迅速地黯淡下去,剑身也渐渐地缩小了一圈又一圈。 “退!”那貘妖之首瞧出己方已处于不利之态,浓眉紧锁,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又是悲痛又是愤怒,但此时妖兽越死越多,那些人族却是越战越勇,不得已也只能下令撤退,“众貘妖听我归邪号令,统统退回结界中!” 声如响雷,在这片土地上回荡着。那些仍存活着的貘妖听到,纷纷停止了攻击,转而向着东面退去,那人形妖怪留在最后掠阵,将几个追了过来的琼华弟子用枪挑了回去。 众人见他骁勇,便只远远跟着,不敢任意靠近。此时,又是轰然一声巨响,那柄巨剑在玄震的驾驭下终于飞了过来,向着那自称归邪的貘妖刺了下来。 归邪傲然昂首,高呼一声:“来得好!”挺胸便提枪挡了上去。 枪上金光大放,剑上青光闪闪,两道光重重地撞在了一起,接着便在巨响声里弹向了两方。只是那柄巨剑刺出了这最后一击,青光闪动几下便消散而去,那剑影亦随之消逝在了空气中,而归邪却借着那一股反弹之力,长笑着朝东面纵去。 众人喟叹声里,空气中一丝极微弱的青光闪动了一下,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在地面上颤动了一会儿,又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载着它的主人,朝着那貘妖逃去的方向飞去。 “大师兄,别去!” “师兄,穷寇莫追啊!” 众位师弟师妹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玄震此时意识已是有些恍惚,那些声音听在耳中还不比流过身畔的风声更响些,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那只貘妖之首毙于剑下!   ☆、第六十二章 焚心以火(上) 随着那巨剑的消失,天地间的那股剑气也渐渐化为乌有,剑气带起的那阵劲风亦渐渐消散。紫色的雾气,又一次,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合拢了起来,将面前那大簇大簇的紫晶石丛层层包裹在了其中,亦将这片妖界的神秘土地亦遮掩在了其后。 玄震踏着春水在无边无际的紫雾中穿行着,锐利的剑锋和身周的那丝清风将眼前层层帐幔般的迷雾分向两侧,但更前方那道朱红色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模糊难辨了。 察觉到足下细窄的剑身开始愈来愈明显地颤动,再也难以如往常般平稳前行,玄震抿了抿唇,眉心折痕又深刻了许多,他勉力提起一口真气,但喉头那股血气亦一同涌将上来,肋下那道伤口更是不失时机地大痛起来。 “咳、咳咳!” 血丝自唇角滑落,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狠狠抹去。玄震眯起双眼,竭力在不住轻颤的春水上站直身体,他知道,此刻已是不宜再追下去,且不说穷寇莫追的道理在前,方才使出那上清破云剑已然耗费了他九成的真力,现下能勉力御起春水已不容易,再要使出什么大法力将归邪杀死却是千难万难,更何况那只貘妖还十分强势…… 但,胸中不知为何泛起的一股杀意却是难以湮灭! 长睫如羽,掩不住那狭长如细叶的眸中忽然迸发的一道红光,便是看不到自身异状的玄震自己也隐隐察觉一丝不对劲来。 他自年少拜入琼华派,修习的是玄门道功,从来都是心境平和,如古井般难见剧烈波动。可是此时此刻,他脑中却是混乱一团,胸中更是种种暴烈情绪来回激荡,仿佛在那颗一向都是温柔和善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一道幽暗不可测的深渊,而这一刹那,那深渊下隐藏着的种种可怕之物却似乎同时醒来,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归邪回头望了一眼,只觉一口闷气哽在胸口,却是吐不出咽不下。 朱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铺展出一幕火也似的艳丽,身上皮甲除了肩头那处倒也算是完好无损、不沾血污,金枪上点点明光亦如燃烧的火焰明明晃晃,比起身后那摇摇欲坠的人族小子,他看起来可要有胜算多了。 此时若是提枪来一招“修罗绝杀”,定能一枪将那小子钉个对穿,可是不知为何,归邪却是一点也不想和玄震动手。 他可不是手软心慈!归邪在心里暗暗嗤道,那小子就是看起来再比其他人族顺眼,那也是个人族,想他归邪纵横幻瞑界数十年,他当上梦貘一族大将军的时候,这个人族只怕还在鬼界等着轮回呢!但…… 拨开被身后那股劲风拂到面上的白发,归邪又向后瞅了一眼,心里又暗暗哼了一声,可也不禁对那人族另眼相看,亦对他的坚韧不拔多了几分敬佩。 那满身狼狈的人族居然到了现下也不曾放弃,仍是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归邪只瞥了一眼心中便如明镜,那小子方才本就被自己那杆修罗枪刺中受了伤,后面使出那法术更是消耗了不少真力,可是现下还追着自己不放,甚至孤身跟到了幻瞑界深处来,简直就是愚蠢之极! 一面想着,归邪一面又向前纵去,掠过脚下越来越浓密的晶石丛,眼前紫雾忽地稀薄了许多,待到看清雾后那熟悉的一障深紫,那张邪魅的脸上妖纹一动,终于露出一丝喜意来。 可算到了,看这小子还怎么跟进来!归邪暗暗嗤笑道,抢步扑进了那片紫红色中。 春水忽高忽低,载着玄震勉强从一簇簇紫晶石上擦过,清风微弱,却还柔和地裹着他的身躯不致让那古怪的雾气靠近。玄震紧紧蹙着眉,目光几乎在空气中聚成了一束,不偏不移地黏在前方那白发飞扬、红披风铺展的身影上。 哪知飞过了一片约莫一人多高的紫晶丛后,紫雾渐稀,那归邪的身影却忽地一晃,没入了前方一大片散发着诡异紫红色光芒的光壁中。 来不及思索,足下春水亦到了那光壁前。玄震只来得及抬头看了一眼,方看出这紫红色的光壁似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一大片土地与外界隔绝,正想着那光罩里面不知藏着什么要紧物事,一抬头鼻尖已堪堪触到了那团紫中带黑的光。 热浪扑面,玄震一惊之下本能地闭住了双眼,却觉得周身不过一热,如置于温热泉水中一般,不过这感觉一晃即逝,还不及再睁眼,便听见一个讶异之极的声音大声叫道:“你这小子,居然跟到了这里?不对,你、你是怎么闯进来这道结界的?!” 结界?原来妖界竟并非仅仅只是自己和众师弟师妹方才所见的那方荒凉土地么,竟是重重包裹,而他们适才所在的不过只是最外围? 玄震心头一动,足下却是一沉,接着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歪倒向一侧。原来是春水剑再没了力量,颤抖了几下,无力地嗡鸣一声,忽地坠下地去。 好在此时离地并不太高,玄震一面将春水剑柄抓在手里,一面翻身纵下地去,双脚落下地时不免一震,肋下又泛起痛楚隐隐,他面容不动,身体却是一阵轻颤。 “喂,小子,你到底是何人?”站在他面前的归邪却没有那份耐心,见他落在自己面前,便迫不及待地又喝问起来,“这结界可是我们族长所设,你……你怎么可能破得了族长的秘法!”越说越是紧张,手中长枪随他心意,早已又闪烁起金光,划过长空指向了他咽处,“快说!” 玄震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头望向了身后。那道深紫色的光壁仍是静静地散发着紫黑色光芒,其上隐隐热力仍能察觉,但是确是一点也不让人觉得难受,这妖界的结界,竟会对人族毫无抵抗之力,未免太过古怪了罢? 忽地脖颈一抹凉意轻触过来,玄震转眼看去,恰恰望见归邪黑沉沉的面孔,这貘妖将军自恃甚高,如今却被他眼里一个小小的人族忽略,满心的疑问又得不到回应,简直要气得一佛升天而佛出世,面上朱纹更是延展许多,瞧来倒是煞气惊人。 “归邪,住手!” 恰在这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喝止,那声音如琴弦轻拨,似水落泠泠,但悦耳中却夹带着缕缕强硬,似是出自久在上位之人的口中。 玄震侧转目光,不过一望却是怔在了当地,脖颈处那威胁着生命的枪尖,身旁那煞气十足的貘妖,甚至周身那诡异的妖界霎时间好似都已离他远去,而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张陌生中又透出丝丝熟悉的容颜。 脑中一阵巨震,一阵剧痛,仿佛大锤砸在颅骨,万根金针扎在脑中,痛不可言,难熬之极。玄震紧紧咬牙,勉力不教自己痛楚呻吟出声,但一双眼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挪开,一眨不眨地瞪着面前那个女人,那张脸。 银丝如水,柔和地在那人纤细柔美的肩上、颊边倾泻,仿佛满天的霜华全凝结在了发间,那银光似波似雾,衬得那张白皙剔透的脸更美了三分。但见眉似山岚犹带晚霜,目若秋水却凝寒冰,美丽不可方物,那女子的眉间还嵌着一块青色琉璃,额头却生有两道如卷云一般的朱纹,色泽比之归邪更显殷红,直如血染,给那娇美的容颜平添了几缕妖异。 玄震怔怔地瞧着,脑中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低语,为什么……为什么这张面容如此熟悉,为什么那双眼、眼中那丝戾气如此让他难受,又为什么心底一阵阵酸涩渗出……而自己的脑中那些画面……那阵痛苦…… “你——”那女子皱眉看着他,忽地眼里掠过一丝异色,冷漠的脸上亦现出讶然,“你是谁,为何流有我族血脉,又为何……竟中了我梦貘一族的幻术?”   ☆、第六十三章 焚心以火(中) 耳畔风声、脑中烦杂,似乎都在那一瞬停滞。 玄震呆呆立在地上,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那女子眉头蹙得更紧,眼波流转,眸内探究之色更浓了几分,只见她丹唇微启,还不及开口,身旁那只貘妖将军归邪已忍不住失声叫道:“这不可能!族长,这小子……他分明是个人,怎么会是我梦貘族的……” 族长!玄震眉尖一跳,凝视着那女子的目光中不禁多了一丝惊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娇艳妩媚的一个女人,竟会是那许多凶猛妖兽的首领,只是看归邪对她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那女子亦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玄震的面庞,自绯红如流霞的广袖中抬起一只如玉般莹白细腻的手掌,归邪一见她这个举动,忙低下头不再说下去,连手中指着玄震喉间的那杆金枪也慢慢垂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缓缓道:“幻瞑界的结界乃是我亲手所设,其上满布妖力,更设有种种禁制,若非具有我族血脉者,绝不可能轻易穿过它到达此处。这结界向来是历任族长设置,便有一丝异动我也能察觉,为的便是阻挡那些妄图染指幻瞑界、在我旋梦城作乱之辈……想不到今日,竟会让一个看起来与人族无异的……你闯了进来。” 玄震默然不语,只是定定望着她,静静聆听着。身后、头顶,那片光壁上紫黑淡光来回流动,映照着地面三张面孔,瞧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女子又顿了片刻,眸中那一抹流光渐渐沉郁,面上那丝讶然也渐渐敛起,恢复成片刻前那不见半点情绪波动的模样,续道:“你……虽然身上并无半点妖气,但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绝不是外围那些愚蠢而又普通之极的人族……若是那些人靠近此处,早已被结界上所附的妖力灼烧致死,可你却是丝毫无碍地到了旋梦城中,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静默,在这片不大的空间渐渐蔓延。那女子讲完那番话后,便不再多说,只垂袖敛衽立在原地,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若有所思地望着玄震,但目光却好似穿过了他,望向了不知名的虚空。 归邪收起长枪后,便十分自觉地走到了那女子的身后站定,他身材壮硕高大,比那女子无论是横是竖都要多出一截,是以玄震看得清楚,自那女子话音落毕,那张原本还算英气勃勃的面孔便纠结成了十分扭曲的模样,时不时还要投过来一个怀疑又难以置信的眼神。 但那些对于玄震来说,都已算不得什么。此刻他的心里,正是一片惊涛骇浪。那女子所说的一字一句,他似乎都听懂了,但是又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明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蓝白道袍,虽处处破损、狼狈非常,但袖角处绣着的四朵浮云卷着一柄仙剑的印记却仍是清晰非常,明晃晃地映入眼中,瞧来却让他一阵恍惚。 “在琼华派修行十九年,我……分明是人……如今又怎么……会是妖?”他喃喃自语,握着春水的手指紧了又紧,“这柄剑本是为救人除害而执,现下你却告诉我……我根本没有拿起它的资格?你又是谁,凭什么要我听信……你的一派妖言?” 那女子哼了一声,那声音虽不高,在这片寂静中却十分响亮,只听她冷冷笑道:“信与不信,全在你。我婵幽身为这幻瞑界之主,何必为了你的身份在这里纠缠不清?”虽如此说,但那双妙目却仍是在玄震面上扫来扫去,似是有什么事梗在心头,不吐不快,过了半晌又道,“我梦貘一族自千年前发现此处奇地,此界别有洞天不说,更是灵力充溢,是以全族定居至此,再不曾离开。若说千年前还有什么血脉流落在外传承至今,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那么,你只可能是……是她的儿子。” 她又是谁?玄震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这自称婵幽的妖界之主话中大有深意,忍不住脱口强辩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玄震自十九年前拜入琼华派的那天起,就以修道之人自居,以除妖卫道为己任,此间种种早已深刻心中,绝非你三言两语便能够抹消!” “呵……”婵幽又是一声冷笑,忽地欺身上前,玄震只觉眼前红影一闪,一阵香风扑面,那张冷如冰的玉颜已到了跟前,丹唇微翘,带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广袖微扬,十指尖尖已是朝着自己抓了过来。玄震待要挣脱,却察觉一股强大的妖力笼罩上来,如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牢牢缚住,周身冷汗涔涔,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玄震心中大骇,想不到这妖界之主看似娇弱,却是如斯强劲难敌,不过一挥袖一动足,自己甚至不曾拔剑已是难以招架。看婵幽那副粉面含威的神态,也不知落入这妖女手中,自己将会被如何发落,玄震眉头紧蹙,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这貘妖怎么严刑拷打,自己也不能做出半点对不起师门的事。 婵幽看到他面上坚定神情,不过一转念便想透了他脑中所思,俏脸微沉,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折磨你、杀了你,便如和你一同闯入我幻瞑界的无耻人族一般?可笑,婵幽自问不曾做过什么祸害人族之事,反倒是那些人族,登堂入室、大肆杀伤我族貘妖,怎么在你眼中,梦貘一族竟还比他们更可恶了不成?” 玄震嘴角抽动一下,待要开口,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连动一动舌尖的力量都没了,只得淡淡看着婵幽,以眼神传达着内心的不屈。 婵幽眉间戾气更重,广袖狠狠一拂,瞬息便将他拎在手中。玄震一个青年男子,本比她要高大沉重许多,但后领给她抓住,却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喉头被紧紧勒住,几乎喘不上气来,当真难受。 “归邪,你与冥风、寂破一道,率众貘妖杀出旋梦城!既然那些人族胆敢闯入幻瞑界,便让他们知晓冒犯我族的代价!” 玄震被婵幽抓住,自然无法看到她下令时的神情,但听她语气中那丝冷酷之意,无需猜测也知这妖女是动了真火,要与琼华派决一死战。 “是!”那归邪听了族长之命,忙躬身大声应道。 身后那道冷酷的声音接着又道:“我与奚仲便在幻瞑宫中等着你们大胜的喜讯,这小子便交予我处置。” 这次还不待归邪回答,玄震便觉勒在脖颈上的那股力道又紧了几分,眼前归邪那张恭恭敬敬的面孔霎时间被一道朦朦紫光掩过。 待到紫光散去,面前场景又换,归邪却是不知去向。玄震还不曾看清自己到了何处,箍住脖颈的那股力道却是忽然一松,扑通一声钝响,已然摔倒在地,除了面前三尺见方的一块青石砖,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片红影绕到了面前,方才缭绕鼻间的幽香气息又浓郁了许多,玄震知道,这是那妖界之主到了自己面前,只怕此刻还带着那副冷酷嘲弄的神气正俯视着自己,虽有心抬头怒视以示己志,但是奈何网住周身的无形妖力仍未松懈,只得不甘不愿地瞪着面前青砖上红裙下摆处微微露出的一点鞋尖,只恨不得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信自己是梦貘一族,是也不是?”片刻之后,头顶忽地传来一声问话。 婵幽冷冷的声音里倒是没有多少恶意,但听在玄震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可恶。感到身上那股妖力似是松懈了少许,他忙不迭用力点了点头,道:“妖怪惯会蛊惑人心,我玄震自不会上你的当!” “你是真的不信,还是不愿信?”婵幽又问。 玄震一怔,心中忽而掠过一阵迷惘。是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再否认那妖女的一言一句?是因为真的不相信她所说的,自己竟会流有妖族血脉的话,还是根本不愿接受自己竟会是妖的这个事实? 不,不!我怎么会是妖?玄震竭力在心中辩解道,若我是妖,琼华派如何能容我,师尊又如何能收我为徒,派中那些弟子又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大师兄? 可自己若不是妖……这妖界之主又何必欺骗自己?是,自己是在琼华派带了十九年,可十九年前呢?那之前的记忆……玄震浑身一震,只觉得手足都渐渐发起颤来,更有一股冷意从心底逐渐蔓延至全身,如置冰窖一般。 十九年前,十九年前……眼前画面变换,停息了许久的剧痛再一次自脑中泛起,玄震颤抖着望着面前的青石砖,目中一片朦胧,脑海中的画面却渐渐定格在了一个极幽深冰冷的山洞中。 十九年前的那一日,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什么都不曾记得、脑中空白一片的自己,最初看到的……是什么?   ☆、第六十四章 焚心以火(下) 记忆如织,涌上心头。眼前青石红裙霎时间离自己远去,玄震紧闭双目,脑中图像纷杂变换,各种色彩斑斓流过,终究化作了幽暗的一片。而久违了的剧痛,再一次的,穿透了头颅。 滴答、滴答……那接连不断的水声依稀穿过了十九年的岁月,再一次响溅耳畔。而十九年后这个已经高大成熟的青年伏在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那惶然失措的一刻,如同那个如梦初醒却忘却了一切的少年,惧怕而茫然,置身于陌生的山洞,面对着不远处……陌生的妖兽……那双兽瞳,那块紫红色的晶石,那团燃烧的火焰…… “咳咳……梦影雾花、尽是虚空……” 是谁,是谁的声音在水声泠泠中响起?为什么那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阿娘……阿娘,你在说……什么啊!” 这又是谁,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脑中叫的如此悲怆,又为什么听到了这声音的自己要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掐在咽喉般……痛不欲生? “咳咳……因心想杂乱……咳咳,方万般逐尘……不如……” 不要!不要再说下去! “不如——万、般、皆、忘!” “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在这幻瞑界陌生的一座宫殿中,传出了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之极,饱含着痛苦,好似野兽死前发出的哀鸣,更像是深渊下妖魔发出的嚎叫,教人听了不由得浑身一颤。 婵幽站在那浑身剧烈颤抖着的身影前,俯首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双淡如秋水的眼眸中却渐渐迸射出一丝丝红光,那光芒愈来愈明亮,最后那双眼眸简直变成了两团燃烧着的火,而那火舌几欲从眸中喷射出来,舔舐着地上紧贴着青石板的那张惨白脸庞。 “封印动了……你果真中了梦貘一族的幻术。”婵幽缓缓蹲身,朱红的裙摆在身后铺陈开一幕严厉的涟漪,那张娇美的容颜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终究勾起唇角,带出一抹复杂之极的笑,“我早该想到的……这封印之术乃是梦貘一族的无上秘法,除了我也只有她能够……”话未说完却是戛然而止,她呆呆怔住,望向面前那挣扎在往昔和痛苦中的青年。 那惊疑不定的目光尽头,是青年破损污浊的衣襟,而那处却在不知何时露出了一个不大的荷包,上还有一根细绳相连,末端隐在一片衣襟后。荷包并不显眼,看着还颇为粗拙破旧,可恰在婵幽目光定在其上时,那个小小的荷包,却不知为何忽地绽放出了一道紫红色的晶光! 那耀眼的晶光与婵幽眸中的火焰交相辉映,更显夺目。婵幽迟疑了不过片刻,便伸手将它扯下拿在手中,解开扎口的绳结向下一倒,只听一声脆响,一团小小的紫光便坠到了青石板上,滚了几圈方停稳下来。 婵幽不过一眼,便认出那物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低声呼道:“梦见石!”说着早已探出指尖将那枚小小的晶石捏在手心,细细打量起来。 “难怪……竟是如此!”婵幽轻轻吐出一口气,好似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一般,低声自语,“我早就疑惑,那封印记忆之术以她一己之力如何能够施展完全,更何谈让这封印维持十数年不曾破解,原来竟是靠着它……” 待到将那石头检视完毕,她妙目一转,又转回到玄震面上,看那青年双目紧阖,脸色早已白得发青,浑身更是颤抖如筛,幽幽一叹,终是下了决定,语调也柔和了几分,道:“也罢,虽不知她为何将你置于如此境地,但这封印多留一日,于你只会是有害无益。看在那人的份上,便帮你解了罢。” 说着缓缓挽袖,露出一截皓腕,纤纤五指在空中轻轻弹拨几下,捏成兰花手诀,低声念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念动,方封神灭智,不如——万、般、皆、解!”随着念咒声越来越大,那只捏起法诀的手,亦是狠狠探出,按在了那面色青白的青年额头。 仿佛轰然一声巨响自脑中炸起,好像什么东西如洪水倾泻、似坚冰溶解,自黑暗中无声却又气势磅礴地奔涌而过,冲出那一团幽深,闯出那万丈深渊,将心头那层层迷障一次又一次地打破! 玄震蓦地睁开双目,却教蹲身在他面前的婵幽惊得向后飘移了近三尺,但见那双原本温润如墨的眼眸,现下却蒙上了一层殷红,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血,幽深得犹似不见光的夜,其中透出的那缕缕煞气更是令人一望便觉胆战心惊,这平日宛如翩翩君子的青年,如今竟好似变成了一头噬人的妖魔! “阿娘……我……我是……”但那青年却全然没有理会立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只是微微噏动着早已被方才的痛楚折磨得满是齿痕鲜血的薄唇,喃喃地道,似是在对自己说,那深沉的目光又好似穿透了虚空,向着另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幻影发问,“我……是谁?” 他呆呆地问着,空气中却是一阵沉默,他颤抖着茫然四顾,目光却渐渐被面前青石板上一个小小的破布似的物事吸引,却原来是婵幽随手丢在地上的那个荷包。 无数画面顿时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晃过,波光粼粼的湖水,稀稀拉拉的树林,绿的草地,白的大石,上下晃荡着的一双绒花绣鞋,还有那张天真可爱的笑靥……是谁在耳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又是谁,那样亲昵地唤着……唤着“沈哥哥”? “爹爹说女儿家的名字不可随便跟人说,不过既然你救了我,我便悄悄地告诉你……叫我阿慈罢!” “沈哥哥,阿慈每日都来这树林里找你玩,每日都给你带季妈做的好吃的芙蓉糕,好不好?” “沈哥哥,若你是妖,那阿慈就更不怕上巢湖边来啦!” “你……你送给我这么好看的珠子,阿慈心里很是谢你。我……我没有别的什么可给沈哥哥的,只有前日自己做下的一个荷包,你、你别弃嫌!” “沈哥哥才不是妖怪!不许你们捉他!” 耳畔那娇嫩清脆的嗓音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脑内,激荡在胸中,待到回过神来,玄震颤抖着的手指已在空荡荡的胸前摸索了半晌,他忙如获至宝般将地上那荷包抢在手中,紧紧攥在掌心。 阿慈……阮慈……原来她就是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绿鞋子的主人……玄震怔怔地想着,原来已经这么久远了,那段最美好的岁月,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多年……那时的那个小女孩,她如今又在何方?她可还那般爱笑,又可还像往昔那般见到了好玩好吃的物事便走不动道?她……又可知道,她的那个沈哥哥早就……早就…… 胸口一阵疼痛泛上,他望着掌心那个荷包,却是再也不愿想下去。 那荷包上水色半褪,其上莲瓣破碎,鸳鸯更是黯然,针脚修补得细密,却也掩不住曾被狠狠撕扯的痕迹。玄震目光一触及那些破处,心头更是狠狠一颤,脑中隐痛之后,又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情感缓缓漫了上来。 “现在你可还能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你是人,不是妖?” 忽地,空寂的宫殿中响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玄震猛然抬头,看到婵幽俏生生立在不远处的身影,眼中方映出那绝美的容颜,胸中更是一股剧烈的情感涌上,仿佛整颗心都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紧握了一把似的。 “阿娘……” 他难以自抑地叫道,但下一刻便是浑身一震,回过神来。不,那不是阿娘,只是一个形貌相似的妖女罢了,而自己的母亲早就……早就—— 霎时间,一双黯然失色的兽瞳闪过眼前。他忽然怔住,呆呆地继续想下去:啊,对了……阿娘早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那一刹那,仿佛有什么闪了一下,两下,最终连亘成了一片火光。熄灭了十九年的火焰,一瞬间又复燃起,在这青年越来越下沉、渐渐坠入那一片深不可及的幽暗的心中。   ☆、第六十五章 恍然往事 静默,又一次悄然笼罩了宫殿的一角。不知从何处吹入的风,轻轻拂动着挂在宫殿中的层层纱幔,泛起一浪又一浪温柔的涟漪,渐渐靠近了伫立在青石板上的两道身影,调皮地卷起那朱红的裙摆,曳起那蓝白的衣袂。 良久,终是那道朱红色的纤美身影不耐地先动了一动,如玉脸庞上笑意敛去,又罩上了一层寒霜,那双明眸却忽地绽放出异彩,只听她声音和缓了几分,仿佛已然确定了某些事实,却还要问上一问:“你叫我阿娘?我……可是和你母亲生的有几分相似?” 蓝衣白袍的青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仍是保持着被解开脑中幻术封印时的姿势,但狭长眼眸中闪烁的幽光却证实了方才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见。又过了半晌,那双眼睛中红光忽亮忽暗,终是黯淡了几许,那青年眼睫颤了一颤,缓缓答道:“……是。” 婵幽眸中异彩更盛,口中却淡淡道:“那可否对我讲一讲她的事?” 玄震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厉,婵幽却是丝毫不惧,尖尖下颌反而更昂起了几分。玄震见了她那副冷漠的模样,简直与自己母亲生时毫无差别,一声“阿娘”险些又要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晃神,却无论如何再难拒绝这个与自己母亲极其想象的女子。他顿了片刻,方缓缓又道:“阿娘……她和你一般模样,都是那样美丽,冷漠,对谁都是淡淡的,好像永远都不快乐,不管看着哪里,她的眼睛里都只有忧愁,只有……恨意。” 他轻轻地说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更是从眼前那道朱红色身影上掠开,投向了更高的虚空,那里,仿佛浮现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样幽怨,却又带着无穷戾气。是啊,从记事起,阿娘就是那样,即便是对着自己这个儿子,对着她最亲近的亲人,也不曾展开笑颜…… “哦,她不快乐?”婵幽亦是轻轻道,但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古怪。 玄震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她,却被那似笑又似怒的神情惊住,眸光闪烁几下,终是续了下去:“是,从我们住在……住在那湖底时,她就没有笑过。阿娘她身子不好,总是需要许多香药疗养,那些香草本可以在附近的城镇中买到,但阿娘她恨极人……人族……”说到此处却是不禁停了下来,脑中那一团乱麻似是解开了些,又好似缠得更紧,依稀有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隐隐叫道:“人族惯会伪装,装作讨你喜欢的模样,实则比蛇更毒,比虎更凶,趁你不备便会朝着你心口扎一刀子!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记不住……那声音在耳畔脑中一遍遍回荡,每响起一次,玄震的心就更痛一分,愧疚和悔恨,不甘和不解,一层层缠上心尖,一浪浪漫上心海。 蓦地,一个冷笑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恨极了人族?竟会有如此可笑之事?” 玄震霍然转首,愤恨地看向婵幽,凝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当真可笑。当年她站在我面前,牵着那个人族的手,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幻瞑界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悔恨的一日?”婵幽在他那几欲嗜人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冷冷地道,“不过这也难怪,妖嘛,即便曾经多么相信人族,最终仍会明白过来,那些人族都是些无耻之徒。你瞧,今日那些闯入我们幻瞑界的人不也是一样?” 那个人族?玄震默然,脑中又一次泛起惊涛骇浪,原来阿娘曾经也相信过……相信过什么人么?他暗暗地想着,不经意间瞥到了手中那破损的荷包,当年阿娘拿起剪刀将它剪破的满眼狰狞又一次浮现眼前,让他不禁心中一凉。 片刻后,婵幽不耐地又催促起来,玄震只得继续说道:“……后来,那些道士被阿娘尽数杀了,但巢湖我们也待不下去了……躲入黄山之后,我们本来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可是忽有一日早间醒来,阿娘却不知去向……” 他断断续续地讲着,失却了十九年的记忆便在这一点一滴地描述中渐渐在眼前鲜活起来。那些破碎的图像,那些看不清的容颜,那些模糊的身影,亦在他带着缕缕凄然的诉说中渐渐清晰。 “……我在那寒气森森的石洞中找到了她,可刚将阿娘唤醒,她便……她便仿佛换了一个妖似的,忽然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 青年青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痛楚,好像多年的那一幕即便到了现在,依然能够让他感到难以置信和痛苦一般。 “然后她便对你施了那个秘术,是以才让她的好儿子这些年都懵懵懂懂,什么都不记得。”婵幽缓缓接道,语气十分笃定,好似当年那幕是她亲眼所见一样,过了半晌才低头看向掌心那颗小小的深色紫晶石哼了一声,“哼,她倒是胆大得很!若非有这梦见石在旁辅助,只怕她重伤之下也没有那股力量将这秘术完成……想来当日制那梦见樽时遗落下的边角料,她竟是趁机拿走了一块带在了身旁……” 她口中所说的那些物事,玄震全然不知是什么,亦不想知晓。他只是手指轻颤,缓缓抚过脖颈,好似当年那种紧箍着的冰冷感觉仍残留在身体上。隐隐约约地,又有一丝丝红光自那双狭长眼眸深处亮了起来:“……那时我只觉得脑中一片剧痛,大约便是中了那幻术的缘故……但即便是那时,我也坚信,阿娘绝不会害我……她那样摸着我的脸,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和我说话……只有那一次……再也、再也不会有了……” 说到此处,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已是忍不住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不觉,指甲已是深深嵌入掌心,又过了片刻,几滴殷红,轻轻地落到了青石板上。 一旁的婵幽似也被他周身笼着的那层悲恸震动,原本冷漠的嘲弄声亦渐渐停了。 “你方才说,你阿娘叫做什么?”沉默了半晌,婵幽忽地打破了平静。 玄震怔了一怔,低声答道:“她姓沈,名讳上单下青。” “沈单青?”婵幽似是有几分疑惑,若有所思地垂头喃喃自语,“沈……单青……单青……啊,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最后那两句声调略提高了些,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兴奋,好似解开了一个谜题一般。玄震蹙眉看她,只听婵幽冷冷笑道:“她为了躲开我们,竟是连名字也变了……呵,既然恨极了人族,为何还要留着那人的姓氏?” “改了名字?”玄震茫然地喃喃重复。那人的姓氏……那人又是谁,莫非便是阿娘曾经相信过的那个人? “单青……哼,如今便告诉了你罢,你娘的名字根本就不叫沈单青,我梦貘一族与人族不同,有名而无姓,她的真名当叫做……”婵幽望着玄震茫然惊讶的模样,面上似是闪过一丝快意,“婵静!” 婵静?竟是拆开了本名么,阿娘……她为什么从来不对自己说?玄震怔怔地垂下眼眸,忽地想起一事,忙抬眼望向面前那朱衣妖女:“你……你方才说你叫做什么?” “呵……现下才发觉么?”婵幽勾起唇角,嘲弄地笑道,“她叫婵静,我叫婵幽,是不是很像?自然当如此,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玄震惊讶。他不愿接受的真相,纠结在脑中的那一团乱麻,在婵幽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中支离破碎。忽然,一股悲意掠过心头,但又那么理所当然,他早该想到这一切的,不是么? 从婵幽见到自己时说出的那句真相开始,自己就该隐隐预料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罢?自己应当攻打的妖界,原来竟是自己的故乡,自己杀死的那些妖魔,原来竟是自己的同族,而面前这个自己曾用愤恨的眼光看过、用戒备的心思揣度过的女子,原来竟是自己母亲的亲妹妹! 悲意过后,涌上喉头的却是一阵笑意。玄震茫然望天,看到的却是幻瞑宫朦胧着一团团紫光的屋顶。苍天在上,只怕也在嘲笑自己罢?冥冥中到底是谁不甘寂寞,伸手拨乱了命盘,才让命运扭曲逆转到如此可悲可笑的模样? “你母三十八年前,舍弃一族之长的位子也要离开,趁着妖界十九年一次地经过人间,头也不回地便随那个人族离开了幻瞑界……呵,想不到最终却是落到了那般境地,到死也要恨着那个曾经爱过的人么?”耳畔婵幽却是丝毫不曾察觉玄震的异状,只是冷笑着将埋藏在心中三十余年的不满尽数倾泻,“人族终究是不可信的,可你却混在了那群人族中,莫非嫌你母亲死的不够惨,还要步上她的后尘?” 恍然一道霹雳,划过胸中,炸响在脑海。玄震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只是周身衣衫轻轻拂动,不知不觉,那刮过幻瞑宫的风竟是呼啸着以他为中心向四面猛烈地扩散了出去,沿途带起层层纱幔,便如同一片片紫红色的轻梦,却在瞬息间卷入风中被撕裂成了纷飞的碎片!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是谁在笑,为什么这笑声如此凄凉?玄震茫然四顾,半晌才发觉,那笑声竟是出自自己口中。 他当然该笑,失却了十九年的记忆回到了脑中,难道不值得欢喜么?魂牵梦萦的、让自己甚至连南疆都曾涉足也要追寻回的记忆,想不到竟是这般……这般可笑可叹!   ☆、第六十六章 心事难明 微风拂动着满殿的纱幔,淡紫、深红此起彼伏一片,宛若温柔的波浪。婵幽立在这幻瞑宫的一角,目光自那波澜起伏的幔帐逐渐移向那一身蓝白道袍的青年那张写满失色痛楚的脸庞,即便受到了如此大的打击,那精致如雕琢过的美玉一般的面容依旧俊朗无双,眉目间依稀还可辨出当年那幻瞑界第一美人的模样。 他是婵静的儿子,是自己仅剩不多的亲族……婵幽绷紧面颊,压抑住了即将发出的那声轻叹。 婵静……呵。她勾起唇角,无声又嘲弄地笑。那个大自己十岁的姐姐,有着绝美的容颜和强大的妖力,她本该是这幻瞑界的主人,带领着梦貘一族守护着这片已经停留了近千年的土地,本该永远留在这座华美却意味着责任的幻瞑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能想到她竟会放弃? 梦貘一族的古卷就盛放在里幻瞑宫的书架上,上面记载着千百年来梦貘族的要闻异事。曾经携着自己的手,将那古卷上一字一句娓娓念给自己听的婵静,她可曾想过有一天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那卷轴中? “第十二任继任者婵静,因贪恋人世繁华,舍弃族长之位,私自离开旋梦城不知去向。后以其妹婵幽替其职,即为幻瞑界之主。” 婵静,若你还活在这世上,可会后悔? 婵幽微微垂头,凝视着地上那块青石方砖正自出神,忽地身畔却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惨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那笑声带着无限怨气,夹着深深的愤恨,却惟独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婵幽心头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忙扭头看去,看向不远处正缓缓、缓缓抬起头的那个人。 那一双形状略显狭长而优美的眼眸,没了往日的温润,失了昔时的墨色,剩下的,只有愈来愈强烈的疯狂,愈来愈浓郁的赤红,宛如清波中漾起的团团血污,越来越蔓延,渐渐连原本的清明也渐渐化为了乌有。 被那样一双疯狂而冰凉的眼睛注视着的婵幽,纵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暗暗疑道:这莫非……竟是妖化之兆? “你……当是婵静与人族所生之子,为何……”婵幽忍不住开口,却带着几分迟疑。 玄震仍是那副瞧来教人毛骨悚然的神情,木然重复道:“……她与人族所生之子?”胸中那股愤懑挤作一团,无从宣泄,全部化作了一个声音,在脑中横冲直撞:原来,原来我竟是人族与妖族所生的……孽种,天意弄人,原来竟是这般可笑! “方才在那结界前,我已察觉,你虽具有我貘妖族血脉,但却无半点妖气,若非证据确凿而你又与你母有几分相似,便是我亦难以发现你的身份……按理说不当出现这等异状……”婵幽一面凝神戒备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面疑惑地缓缓道。 “……异状?”玄震充血的瞳孔中闪过一道深沉的光,仍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喃喃重复道,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想着:原来竟是因此,琼华派的那些人十数年来才不曾发觉我其实是……他们最最憎恶的妖么? 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最亲近的那些人,想到玄霄、云天青,夙玉、夙瑶、夙汐,甚至太清真人,想到那些曾经带着赞赏,带着敬意,带着亲昵对待自己的面容,一转眼便会变了颜色,再不复往日的情谊。玄震那颗已经被冰冷浸透的心,又微微地泛起一阵疼痛。 狂风肆意,将破碎的衣袂卷在空中猎猎作响,那一块衣角上绣着的琼华派标志在摇曳中忽隐忽现,刺痛着玄震的眼睛。他颤抖地抬手,想要拽平那衣袂,但看到自己的手掌,却是轻轻一震。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如今沾了灰尘,染了血渍,却仍遮不住那正渐渐变得尖锐,突出指尖的利甲,原来,异变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刻,开始了。 呵……若是琼华派那些人,看到现在的自己,可否还会尊称自己一声……“大师兄”?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打破了殿上凝固的气氛。 不多时,一名身着及地长袍的男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层层幔帐之后,玄震只瞥了一眼,便知那男子必定也是只可变人形的貘妖,只因其亦是一双冷冰冰的紫红色兽瞳,一头与婵幽、归邪无异的白发,只是发丝中略略掺杂丝丝缕缕的灰色。那貘妖不似归邪那般壮硕,但身量却不低,看着便有些文气,他颊边亦有许多朱色妖纹,若非如此,倒也算得个修眉俊目的美男子。 那貘妖一进来便看到满殿狂风肆虐,将殿内无数幔帐绞成碎片的惨象,但面色却是丝毫未改,仍是十分稳重地走到婵幽面前,躬□去行了一礼:“婵幽大人。” “奚仲?”婵幽微微一怔,一面抬手一面问道,“我不是令你守在结界前接应归邪和其他几位将军吗,缘何竟跑到这里来?” 那名为奚仲的貘妖这才直起身,低沉地道:“婵幽大人,方才有一股极强的灵力降临在旋梦城东面,冥风将军率众貘妖前去查看,许久不曾归来,再探查时竟是连他的气息都已追寻不到,只怕……” 他话未说完,婵幽已然柳眉倒竖,眉宇间戾气更聚,狠狠挥袖,冷声道:“竟连冥风也……这些人族来者不善啊!”一道气浪翻起,无声处脚边一圈青石砖已然满布裂痕。 “正是如此。”奚仲沉稳的面上呈现出一抹忧色,一双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旁呆立的玄震一眼,又道,“因觉事情有异,我亦派遣同族前去查看,据他们说,他们走出旋梦城的结界不久,就遇到了一批人族,那些人族远远地见了他们,非但不避,反倒杀了上来,其中一个白发少年委实厉害,隔着丈余远便能从袖中放出异光,将我同族屠戮不少……想来之前感觉到的那股强大力量便是指他了。” 白发少年?玄震心头微微一动,即便是在这恍恍惚惚的状态下,仍是一转念便已猜出那人的身份,琼华派中实力强大、动辄便能将数只妖怪毙于剑下的少年本就屈指可数,而满头白发的更是只有一个……想不到在自己之后,连身为三大长老之一的重光也闯入了这妖界中么? “能将冥风杀死,此人实力定然不弱。只是有一事在我心中藏了很久,想来想去仍是不明……不知这些人族闯入幻瞑界是为了何等目的?”说到最后一句,婵幽一对细眉间折痕更是多了几道,似是对此极为不解。 玄震唇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旁边奚仲沉默了一下,却开了口:“奚仲虽不能确定那些人族对我们梦貘族有何歹意,但据有幸从那白发少年剑下存活的同族说,那些人族见他们被杀得七零八落,虽然十分高兴,却也没顾得上赶尽杀绝,这才教他们避了回来。” 婵幽眉梢微挑,敏锐地从奚仲话中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没顾得上赶尽杀绝?那些人族当时在做什么?” 奚仲又瞥了玄震一眼,缓缓又道:“他们……在抢夺我族的那些紫晶石。” 还不等婵幽对奚仲的话做出反应,大殿之上层层飞扬的幔帐后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次那声音明显急促了很多,透出了那脚步的主人此刻心中的焦虑。 来者似乎对于挡在面前的那些幔帐极是不耐,只听沿途撕拉撕拉的布帛撕裂声响不断,其后更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高声叫道:“婵幽大人!”语气中饱含急迫。 “归邪将军,何事如此惊慌?”奚仲看了婵幽一眼,朗声向那正朝他们快步走来的身影问道,待到看清那张越来越靠近的面庞上竟满是血污,更有血滴淅淅沥沥地一路滴落,不由得一愣,“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奚仲,你怎么在这儿?”归邪见了他亦是一愣,听到他问话,低头审视了自己一番,摇头道,“这点小伤归邪还不放在心上……婵幽大人,方才东面的结界外来了一群人族,那里的紫晶石——” “此事奚仲已尽数告知于我。”婵幽微微颔首道,“且不说紫晶石灵气充溢,助我族修行良多,便是这里的一块石子,一粒尘土,也是我幻瞑界之物,哪能由得这些人族肆意掠夺?”微微一顿,婵幽声音又冷了几分,如寒冰彻骨地道,“更何况他们还屠杀了我们那么多同族,岂能与之善罢甘休?” “不错!”归邪重重点头,应道,“他们还杀了冥风……这些可恶的人族,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奚仲,归邪。”婵幽目光凝视着青石板上那圈圈裂纹,冷冷道,“既然那些人族中来了个厉害角色,我便去会会他,倒要瞧上一瞧,是他厉害,还是我这妖界之主更强上一些?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便交予你们处置,一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是,婵幽大人!” “婵幽大人,不可!” 归邪与奚仲同时说道,但话中意却是截然相反。归邪满面喜色,神情振奋,奚仲却是眉头紧皱,忧色更重,他上前一步劝道:“婵幽大人,你是我族之长,坐镇后方便可,更何况旋梦城的结界全凭你一己之力支撑,何必亲身上阵,与那人族一决高下?”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看他还要再说下去,婵幽秀眉扬起,抬手止道,只见她面上掠过一抹极其傲然的神色,眸中更是红光大放,“小小一个人族修士,我婵幽还不放在眼中!” 奚仲见无法再劝,只得轻轻摇头,退了下来。 婵幽这才转过头来,凝视着玄震,忽地冷冷一笑,问道:“我梦貘一族在这幻界安居千载,与世无争,想不到仍是招来这些人咄咄相逼。戮我同族,夺我晶石,这些人族好大的胆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看看那些人的丑态,再好好想想,要不要继续助纣为虐?”   ☆、第六十七章 何为正邪(上) 狂风呼啸着,席卷了这片广袤无边的秘境大地。紫色的迷雾瞬息间被撕裂成了大片大片,在空气不甘地扭曲、旋转,最终消逝在这紫红色的天地间。 不知从何处来、自何处起的风中夹杂着血的腥气,双眼能够触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狼藉。忽地一阵劲风自上空扑地,激荡起圈圈尘浪,淡红的尘土中,一只巨大的貘妖正将背后一对与翎毛同色的长翼堪堪收起。 那巨兽方在地面站稳,一双兽瞳已向着四周扫了一圈,看到四周那些紫晶丛被砍得横七竖八,参差不齐,目中顿时闪过一丝怒气,待看清其间更横卧着许多同族的身体,那对本就尖细如枣核的瞳孔更是瞬间缩成了针一般窄的两道缝,霎时间紫红精光大放。那些貘妖大多都已身首异处,浸于血泊之中,便是有幸保得全尸的,亦是早已僵冷,再无一丝活气。 那貘妖激愤之下,正要仰首长嚎,恰在此时,风里忽地飘来了一声呦呦嘶啼,那声音极轻极微,宛若鹿鸣,还带了几分稚嫩,听在那妖兽的耳中,却无异于一道炸雷。貘妖一对绒耳抖了一抖,顿时竖直起来,循声便朝自己侧方转了转脑袋,果见一丛齐根破损的紫晶石后露出几簇绛紫色的细长翎毛,随风微微摇摆着,若不细查便险些与那大片的紫色混为一处。 那紫晶石早已被砍得只剩下短短一截,露出了其后一头不大的貘妖,活着的貘妖慢慢上前几步,兽瞳中露出几分疑惑。眼前这貘妖四肢僵直,兀自大睁的瞳孔黯淡一片,显是死去多时,方才那声响却又是谁发出的? 正当此时,横陈地面的貘妖尸身却忽地动了一动,吓得站在跟前的那头貘妖顿时向后跳了几步,再侧头戒备地端详一番,才发现原来是那尸身腹下压着什么物事,听到它靠近,便忙不迭拱动起来。 半晌,那东西总算拱了出来,只见一团紫绒绒的软毛中,两颗紫红色小眼珠圆溜溜、水汪汪,小小一张尖嘴,似狐似狼,两只小爪在那尸身下扑腾了许久,这才将后腿也拔了出来。那小兽抬头一见伏在不远处摆出戒备姿态的那只貘妖,顿时又发出一声鹿鸣般的呦呦轻唤。 那貘妖听了这声叫唤,兽瞳又是一缩,但转瞬便盛满了喜色,周身的戒备顿时松了不少,忙朝着那连滚带奔过来的幼崽小步跑了过去。 “妖孽受死!” 一声断喝,将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的温馨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接着便是一声巨响炸在头顶。那貘妖忙不迭仰首,却是连避也来不及,一对骤然紧缩的兽瞳中,倒映出的最后景象,便是一道绚丽如匹、势如霹雳的紫光。 那小小的貘妖幼崽才逃出了一场劫难,谁知又逢大敌。只是此刻,曾护它的同族皆已死去,唯剩下它孑然一团,惊恐之下竟是逃不择路,一头撞上了一只雪白的靴尖。 “哈,玄霆师兄,瞧这是什么东西!” 那靴子的主人低头一看,顿时笑出了声,长臂一探,已将那颤抖如筛的毛团提在手里,至于那小小的挣扎,早已被他忽略了。 被那少年叫做师兄的,是站在众人之首的一名青年。那人容貌俊伟,肩宽腿长,身材伟岸,比周围这些人都要高出一头,远远望去便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听到师弟唤他,青年回过头来,待到眼神落到那只貘妖幼崽之上,霎时便冷了三分。 玄霆一面捏起手诀在空中一引,一面朝少年走去。原本将那貘妖钉死在地面上的紫色仙剑锃然还鞘声里,只听他喝道:“玄雲,你当那是夙汐养在后山的兔子么,还不快将它杀了!” 那少年一怔,顿时恍然大悟,失声叫道:“莫非这是妖物的……妖物的孽种?”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原本还带着几分对弱小之物的怜悯,霎时间便换做了满面嫌恶,再一看掌上那仍瑟瑟不已的毛团,更觉得连自己的手都被玷污了似的,扬手便照着地面狠狠一摔。 “呦呦……” 那貘妖幼崽被摔在地上滚了几滚,一身光亮皮毛顿时便沾满了灰尘,叫声亦微弱了许多,眼见着不活了。那少年低头一看,妖孽竟还未死,伸手便将背后长剑抽了出来,咬牙骂道:“妖孽,去死罢!”说着便将剑尖朝下,狠狠刺了下去。 一声惨啼,便如风中摇曳的一线灯火,霎时便消隐无踪。围观着的那些身着蓝白道袍的男女弟子们看着那少年的一举一动,竟是毫不阻拦,非但如此,竟还有几人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一副颇为赞许的模样。 那少年见师兄师姐们微微点头,面上最后那一丝怜悯也与稚气一同换做了如其他众人一般的冷酷,低头再看地上那团渗着血水的残破毛球,唇角抽搐了片刻,最终扭曲成了与方才一般愉快的笑容。 他才在众位师兄师姐前出了个风头,兴奋之下脑筋似也比平日灵活了许多,脑中灵光一闪便又笑道:“玄霆师兄,之前随着五灵长老杀了那么多妖怪,都是些凶横的大妖,现下竟然在此处遇到了妖怪的孽种,想来离它们的巢穴不远了罢?” 众人一怔,亦拿眼去看玄霆。玄霆看了自己这位小师弟一眼,点头道:“玄雲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方才重光师伯带着咱们杀了那么多貘妖,还将那些貘妖的首脑杀了几只,想来这些貘妖已是力不能抵了,不然为何咱们搬了那么多紫晶石回去,也不见它们再来阻拦?若是如此,倒是好极。” 那些年轻弟子们看他满面喜色,其中一人便疑惑地问道:“师兄,不知有什么极好之处?” 玄霆轻蔑地看了地上那些貘妖尸身几眼,笑道:“重光师伯本来只是令我们前来巡视,看可有妖孽漏网,如今却教我们发现了这些妖孽的老巢,可不是大功一件?” 众弟子一听,连连点头,面上均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仿佛那妖穴已在眼前了一般。 玄霆抚掌又笑道:“适才师父曾传讯于我,告知那妖界之主竟闯出了妖界,正与掌门师伯在卷云台斗法,令我通知重光师伯,好兵分两路,趁那妖孽不备将它的老窝挑了。现下倒是不忙,咱们不妨先去一探那妖巢的位置,回头再去找重光师伯,岂不是更妙?” 众人更是大喜,极力赞他这计策当真妙极,性子急的,更是早已迫不及待抽出剑来,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御剑而起。 玄雲在一旁亦是十分高兴,兴头上脑袋一热,忍不住便又道:“师兄,师兄,那些妖孽杀了这么多同门师兄师姐,只将它们的老巢挑了如何能够解气?不如我们将这些妖怪的尸身砍成十七八段,待到找到那妖穴,便将这些尸块丢在它们面前,好好震慑它们一番,让它们知道,什么叫邪不压正!” “玄雲这法子……未免有些太过残忍……”听到少年兴致勃勃的提议,站在后首的一名女弟子皱眉,想到那血腥的场面,更是露出一丝不适的神色。 但这神色落在其他那些同样热血沸腾的弟子眼中,却是不大合时宜了。不等玄雲反驳,站在他身旁的一名男弟子便道:“对妖孽还分什么残忍不残忍?它们杀害咱们那些同门的时候又可曾留情?掌门真人不是说过,那些妖怪本来就是要害人的,不杀它们,它们便要作恶,为了造福苍生,便是使些残忍的法子也是应当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纷纷赞同,那女弟子亦垂下了头不再作声。其余弟子则纷纷拔剑,毫不客气地将附近那些貘妖尸身肆意□。玄雲受了鼓励,更是得意忘形,再一看地上那团沾了血和灰的毛球,眼睛一亮,嘻嘻笑着:“对了,可不能忘了它!”说着便将那死去的幼崽挑在了剑尖上。 “尔、等、岂、敢!” 一声怒吼,似乎极痛之下的嘶鸣,更如万丈热浆终于不堪地底震荡喷薄而出,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朝着地面上那一众肆意妄为的人们冲去。 迷离的雾气再一次被飓风拂向两边,紫红色的天宇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悬空而立,脑后万千银丝随风四散,衬着那男子目眦尽裂的怒色,满面殷红似血的妖纹,更多了几分妖异的气魄。 玄霆本自负手看众位师弟妹四下砍虐妖兽尸身,忽听得这声爆喝,亦是浑身一震,待到看清头顶那男子的面容,更是面色大变,指着空中叫道:“是你!”他随重光长老杀了那么多貘妖,自然一眼便认出,这人形妖怪便是率领那些貘妖攻打他们的那几个首脑中的一个。 只是这妖怪不是应当随妖界之主一同闯上卷云台么,即便留在妖界内也应当是去寻重光师伯的晦气,如何会跑到这里?玄霆瞪着眼睛,虽说想不明白那妖兽为何会找到这里来,但有一事他却是极为清楚,那便是,以他和这些师弟师妹的实力,绝不可能抵挡得了这貘妖首脑的攻击。 这可如何是好? 思索间,那白发貘妖已然缓缓降落在众人面前,朱红色的披风随风猎猎作响,不时卷着探出披风的那杆金枪。蓦地,那披风被风又拂向另一边,这才露出其后另一道略瘦削也略低一些的身影。 玄霆先是一惊,心中暗暗叫苦,一头妖怪已是应付不来,想不到竟还有一头?待到看清那低着头不声不响立在那里的身影,发觉那人竟身着与自己一般的服饰,那惊讶更盛,一瞥眼看到那人肩后露出的如冰晶般剔透的剑柄,顿时转惊为喜,大叫了一声:“玄震大师兄!”   ☆、第六十八章 何为正邪(下) 听到那声呼唤,更听出了那熟悉嗓音中的惊喜,玄震仍是垂头不语,身体却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哼,那小子认得你?”站在他身前的归邪亦听到了玄霆的叫喊,更看见了那可恶的人族面上的喜色,极是不屑地嗤之以鼻,冷笑道,“怎么,要不要下去和那些人族站在一起,咱们再战?” 玄震此时连手指都已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面前几缕发丝垂在风中轻轻摇曳,看着更多了几分萧索之态,归邪本来还想再嘲讽几句,见了他这副默然的模样,哼了一声便又转回了头去。 地面上,那些年轻弟子先是看到了归邪,亦认出了这位一直冲在众貘妖之首、杀死了不少同门的大将军,原本因肆意砍虐了貘妖尸身而激昂的面色顿时大变,溅满了血点的脸庞更是一阵白一阵青,混合着恐惧和憎恶,瞧来更是扭曲无比。 待到听到玄霆那声叫喊,站得近的那些弟子都是一愣,探头探脑地朝归邪身后看了几眼,均被归邪瞪了回来,但惊鸿一瞥,亦是看清了他身后那人的身形,可不正是琼华派年轻一辈无不唯他马首是鞍的玄震大师兄么? 众人先是一阵欢喜,但看玄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未曾听到他们的叫喊,其中一些人不免生出了好些疑惑,忍不住低声道:“玄震师兄……他这是怎么了?” “是啊,他怎么和……和妖怪在一处,好似刚才还是一同出现……” “莫非是被妖怪惑了心神?” “……不会吧,大师兄修为那么高,怎么可能被妖怪降服?” 议论声初时极低,后来便渐渐散播开来。玄霆亦听到了几句,心中亦是疑窦暗生,忍不住高声又叫道:“师兄,你……之前听人说你陷入了敌阵,不知去向,玄霆好生担忧,现下你……可好?” 归邪勾起嘴角,侧头看了看那些琼华弟子,又转头望了望玄震,索性一甩披风,抱起双臂向旁边走了几步,心中则满是看好戏的念头,他倒要看看,这个所谓的人族与梦貘族的混血种怎生应对! 然而玄震只是伫立在那里,身体越颤越剧烈,头却始终深深地低着,看不见面容,自然也无法让周遭的人们看清他的神情。 那副听若未闻的姿态,让玄霆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他皱了皱眉,上前几步,又高声叫道:“玄震大师兄,若你还是我琼华派的弟子,是掌门真人的首徒,那就快快执剑将这妖孽杀死,再同我们一道回去复命,若是掌门真人见你安然无恙,定会十分高兴!” 听到他提起太清真人,玄震似乎也有所触动,脚步微动,竟是轻轻地、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 “是啊,玄霆说得对,大师兄,掌门真人和众位长老先前听说你在妖界失去行踪,都大感悲痛,便是我们听了,也……” “大师兄,快过来这边,那妖孽十分厉害,小心别中了他的妖术!” “是啊,大师兄,听闻你在妖界使出了我派无上妙法‘上清破云剑’,那就再用那妙法给这妖孽一下子,让他知道咱们琼华派也不是好惹的!” 似乎是受了玄霆那一番话的提醒,其余弟子也纷纷叫嚷起来,原来流露出的那一丝丝怀疑也在满腔热血浇灌下渐渐湮灭。无数期盼的目光,激动的眼神,远远地投向了站在他们对面的那道身影。 倾泻在肩头的长发随风轻轻飞舞,遮住了玄震的额头和大半面颊,那一身蓝白道袍沾满了血渍和灰尘,但上下翩跹的衣袂和下摆依旧带着他们熟悉的那抹温润风度。那人在他们的注视下,终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来。 玄霆和其他弟子看在眼里,自然是欢欣无限,原本因归邪突然出现而激起的畏惧心理也渐渐消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有恃无恐的心情。 “待大师兄杀了这妖孽,便将它也一同带到妖穴前,想来震慑力比这孽种还要强上几分罢?”人群中一个青嫩的嗓音笑嘻嘻地大声道。 玄霆回头看去,原来出声的是小师弟玄雲。那少年一面得意之极地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中仙剑,自得之下却未曾注意到,那毛球上点点殷红四下甩溅,令得周围几人纷纷皱眉躲避。 啪的一声轻响,却原来是玄震已到了他们面前,偏偏玄雲却还未住手,一滴血点,不偏不倚,就那么径自溅上了那人苍白的面颊。 “啊,大师兄,对不住对不住……”玄雲一怔,再停手却已是来不及,只得怯怯地道歉不迭。 玄霆亦忍不住瞠目,瞪了玄雲一眼,忙抢步上前便要用袖子将污渍自师兄面上擦去,口中笑道:“师兄,玄雲这小子素来毛手毛脚,看在他今日杀妖倒是出了几分力的份上,恕他这一回——” 话未说完却是戛然而止,玄霆自己却是毫不自知,他的眼前,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那双诡异的犹如凝结着干涸血块的眼睛,那乌亮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的那一道道朱红色……那是…… 一阵轻微的布帛撕裂声在耳畔响起,却好像隔着一重水、一层雾,但胸口那股凉意却是如此清晰,清晰得连那瞬间传开的剧痛几乎都要化作实质出现在眼前似的,玄霆怔怔地低头,恰恰看到,一只他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的手,就那样一点一点,如插·入一块豆腐那样,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啊——!” 站在玄霆正后方的青年弟子情不自禁地已是尖叫出声,惊恐的目光却直直盯着玄霆的背。站在一旁的众弟子先是一惊,随后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那挺直宽阔的脊背此刻却仿佛佝偻了几分,更有一滩血迹正在渐渐扩散蔓延,鲜红的血在雪白的布料映衬下更显触目惊心,但更让众人惊惧的,是随着血液一起暴露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接连起伏的惊叫声里,那只指甲尖锐如刀的手缓缓抽了回去,原本挂在手臂上的玄霆的身体,此时却变成了断线木偶一般,重重一晃便歪倒下去。 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让这些年轻的弟子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们望着面前那道优雅如往昔的身影,望着那人好整以暇地低头审视着自己那只刚刚杀死了同门师弟的手,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那么瞪大了双目,长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看着这个曾经让他们无比敬仰的大师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终于,还是有人发出了声响,虽然那声音嘶哑颤抖,几乎不成声,“大师兄……你、你疯了吗!?” 那仍垂着头的身影此时依旧颤抖着,但随之轻轻摇曳的发丝间,露出的半张脸上,却分明透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呵……” 轻轻的笑声,从飞舞的发丝后传来。旋转着的风,渐渐笼罩住了他的身影。众人难以置信的视线里,玄震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看到眼前突然清晰的这张面孔,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气,更有甚者,甚至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就在他们面前,那风中摇曳飞舞的发丝,以肉眼可以辨别的速度,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霜华,银发如瀑,随着渐渐止息的风缓缓垂落肩头。而发间那张苍白淡漠的面庞,依稀仍是那副温柔如玉,风姿若神的俊美模样,但那双狭长若凤飞的眼眸,却再也没了往日带着柔和笑意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凝结、难以消散的痛苦和恨意,仿佛干涸了的层层结块的血液,红中透紫,衬着眉上额间如树上枝叶般渐渐延展的朱红色妖纹,瞧来竟是诡异之极。 眼前这人,哪里还有往日名门正派,玄门道家的神仙气度,分明已成了一头入魔的妖物! 这已然成了在场这些年轻弟子们的心声。 归邪站得远远的,亦亲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原本悠闲抱起的双臂更是不知不觉早已垂落身旁,一双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事态变化。看到玄震满头银发,双目紫红,额上更是生满了与婵幽一般的朱纹,他心中震动只怕比那些琼华弟子还要剧烈几分。 想不到这小子,竟真如婵幽族长大人所说,是梦貘一族的后裔,而且继承的还是貘妖一族王族的血脉!梦貘一族,略强大些的妖都可化作人形,其中更强的则还可在面上化出妖纹,妖纹越盛实力便是越强,但唯有最强的王族血脉,朱纹才会生在额头。而这小子,他额上的朱纹,竟比盛怒时的婵幽大人也不遑多让! 此时此刻,归邪的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已消散,但重新升起的,是另一丝疑惑,据婵幽大人所说,这小子应当是貘妖与人族所生,全身并无一丝妖气,可眼前却分明是他在刺激之下妖化的情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九章 无可挽回 风,无尽的风,从天地的尽头而来,旋转着,呼啸着,不时轻轻触着面颊。红色,白色,在眼前交织成扭曲的色彩,鲜艳的液体顺着手指缓缓流淌而下,在净白如玉的腕上、臂上蜿蜒出殷红艳丽的纹路,无声无息地没入灌满了风的衣袂。 ……血? 玄震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看着一件陌生的器物。依旧是修长而骨节精致的轮廓,但为什么……为什么沾满了鲜红的血,甚至指尖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温热? 脚下那又是什么……不,应该说那是谁……熟悉的蓝白道袍,熟悉的剑鞘,熟悉的…… 玄震的目光缓缓挪过那尚还温软的身体,一寸一寸,爬上那人的面庞。 是玄霆……脑中有一个声音似乎在这么告诉他。但玄霆又是谁?……是宗炼师叔的徒儿,是自己的……师弟…… 他为什么躺在那儿?为什么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死了? 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杂乱,每一个念头出现时仿佛都带着迟缓的吱呀声,一点一点呈现在脑海里。玄震轻轻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脑中那些无形的包袱,但这注定是徒劳。面前摇曳不定的青丝空隙中,眼角瞥到的一大块血色,让他终于停止了这些无用的举动。 玄霆的胸口……为什么会破了一个洞……血流了好多…… 指尖穿透什么柔软而坚韧的东西时的那种快·感,那种带着血腥气的热流喷涌在手上的温暖,仿佛又一次在手指间重生。玄震怔忪地垂下眼光,再次打量起自己的那只手,一道暗光在紫红色的尖锐指甲边缘闪过,犹如刀锋,几欲划伤他的眼眸,更似暗夜里的一道流星,划过他的脑海。 啊,对了……原来是这只手,穿透了玄霆师弟的胸口,这些血也是…… 一丝找到了答案的欣喜,掠过早已麻木的心房。玄震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在眼前翻转着,查看着,却忽然顿住了。 ……换而言之,原来竟是自己……杀了玄霆,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如幽魂般游荡在这片紫红色天地间的风,骤然大放。狂风凛冽,呼啸声犹如鬼哭,但玄霆却分明在这猎猎风声里,听到了一声依稀的惨笑。 谁……是谁在笑? 他隐隐约约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一声呼喊,但那声音隔着风声,隔着脑中无数纷乱的杂响,竟是那么模糊:“……大师兄……你疯了吗!?” 疯了?谁疯了……自己吗? 耳畔那惨笑声越来愈清晰,简直好似响彻脑海,夹着那一团混沌杂乱,让玄震痛不欲生。他霍然抬头,茫然地环顾四周,却看到原本站在近旁的那一圈看不清面容的身影,随着他的举动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尺。 他们为什么要后退,是在躲避自己?玄震茫然地想着,只觉眼前仿佛隔着一层纱障,看什么都好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但那些模糊面容上的恐惧却几乎化作了实质,仅凭感觉都能察觉得到。 一个声音在脑后讥讽地回应着自己:对啊,他们当然要恐惧……因为他们的大师兄,玄震已经疯了,他若非疯了,又怎么会杀掉自己的同门师弟呢? 那笑声愈发凄切,飘渺中带着一丝冰冷,却教玄震察觉出一丝熟悉。他低头看向自身,这才找到了笑声的来源,原来那发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啊。 疯了……他当然疯了!一个好端端的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只妖,一个原本活的肆意的妖,竟做了一个误把自己充作人族的梦,还一梦十九年,多么可笑,多么可悲,他怎么能不发疯呢? 当了十九年的人,从少年到青年,师长如父,恩重如山,同门友爱,亲如手足,如今却全变成了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却是自己负了师尊的期盼,有辜师门的恩情,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手足! 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妖身,忘记了杀母的仇人,甚至认贼作父,拜入了专门杀妖的修仙门派,将过去全部抛弃,与仇敌共处一派,甚至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当做了长辈,更将杀妖救人、与妖为敌的戒律当做了心中恪守的准则,甚至不惜杀死了无数自己真正的同族! 玄震几乎要大笑出声了,怎么会有如此可悲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妖? 妖怪的孽种…… 耳际似乎还响着那同门却不甚熟识的少年口口声声叫嚷着的话语,鼻间更缭绕着比烟比雾更加浓郁的血腥气,那是人族的血味,还是妖族的? 孽种…… 若他们知晓,自己尊崇了十九年的大师兄原来竟也是个妖与人生下的孽种,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大约是会顿时变了脸色,恨不得像杀死其余那些妖孽那样将自己毙于剑下罢?大概还会在自己死后,踹着自己的尸身痛斥一句“这便是胆敢潜入名门正派的妖孽应有的下场”罢? 呵…… 风仍未止息,几缕飞扬着的发丝黏在了面上。玄震伸手去拂,方碰触到面颊掌心便觉一阵湿冷。 妖,竟也是会哭的啊……他唇角勾起的那抹悲凉的弧度更盛了些。难道不是如师尊所说,那些妖孽素来都是凶狠残酷,没有一丝温情么? 他站在原地兀自发着怔,那边一众琼华弟子却早已乱作一团。死去的玄霆与门中一般弟子不同,乃是承天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在琼华派亦是被悉心栽培的拔尖人物,如今他这一死,承天长老这一脉失了传承不说,昔日琼华花费在其身上的心血亦尽数付诸于了东流逝水。想到到时候宗炼得知自己这唯一的徒儿身死后可能会有的震怒神色,这些年轻弟子更是面色惨白。 更让他们惊诧不已的是,玄霆在琼华派中与玄震一向私交不错,可就是这般亲密的关系,如今也惨死于这位大师兄的手下,再看玄震大师兄的神情,竟是冷酷之极,与往日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截然不同。待到看清玄震那满头银丝下额生朱纹,眸染血色的诡异模样,更是骇得长大了嘴巴合也合不拢了。 地上玄霆尚还温软的尸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气缭绕在他们鼻端,自从与妖界的大战开始,他们便早已对这气息无比熟悉,但无论是来自于同门的,还是那些妖兽的,都没有此刻他们闻到的这股血味更令人想要作呕。 “……妖……妖怪啊!” 终于,人群中传来了这样一声低低的叫喊,那喊叫声发着颤,透着十足的恐惧,却叫醒了仍沉浸在极度的惊诧中的那些人。 站在前面的一名青年回头一看,冲方才发出颤声的少年喝道:“胡说什么,那是……那是玄震大师兄啊!”虽然如此,但方才玄霆便是在他面前死在了这位大师兄的手上,是以即便是在训斥,却也带了几分虚弱。 玄雲被师兄这么一吼,顿时吓得又向后缩了几步。站在他前面的另一位师兄却忽然喃喃说了一句:“等等,你们看大师兄的样子……他、他和那个妖孽,怎么、怎么生的有几分相似?” 这句话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回荡在众人耳中,却无异于一个炸雷。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向站在远处遥遥望着这边的归邪看了一眼,随后又情不自禁地瞥向呆立在玄霆尸首前的玄震,接着,比对的结果让他们不由得暗暗吃惊。 一样的白发,一样的诡异妖纹,一样的眸色,甚至就连周身那股邪异的气质都有几分雷同,分明一个是他们无比厌恶畏惧的妖怪,一个是他们十分熟悉尊敬的师兄,但此刻看来,竟好似是同样的…… 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却不禁泛起了嘀咕,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个念头掠过了他们的脑海,并呈现在了他们的面上。 “莫非……莫非玄震大师兄竟是、竟是妖……”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说出了口,虽然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但随着这句话宣至于众,便仿佛一阵风将笼罩在这些年轻弟子们的疑云吹散开了一般,许多弟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也不知是想明白了哪节。 接着便有人忍不住低声道:“难怪大师兄是和那妖孽一同出现,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啊,那如此说来,玄霆师兄竟是死得这么冤!”另一人立刻叫道。 又有人道:“可玄震大师兄在琼华派待了这么多年,掌门真人不可能容忍一只妖这么久罢?” 一扯到积威甚重的太清真人,这些弟子的声音更是低了许多。其中一人皱眉道:“定是、定是妖孽施了邪法,骗过了掌门和长老,更骗了我们这些人!” “是啊,竟让我们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大师兄……呸,他算是什么大师兄了,分明是头妖孽!也不知偷偷拜入琼华门下,是怀着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反正是不怀好意,现下咱们和妖界打起来了,这才露出了狐狸……不,妖怪尾巴!” 一番议论下来,原本还挂在口上的“大师兄”转瞬变成了罪当诛杀的“妖孽”,那些琼华弟子看向玄震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震惊变作了嫌恶憎恨。 玄震原本只是怔怔地瞧着他们,但那些厌恶憎恨的眼神仿佛一把把刀子,竟让他在视线模糊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本就麻木的心,更是覆上了一阵苍凉。 也罢,琼华派……自己这副模样,还怎么能回去那里呢?更何况自己更是错手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弟……或许就这般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结果罢? 他转头望向归邪,从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个男子眼中似乎也看到了同样的答案。人和妖,本就是殊途…… 玄震垂下眼睛,情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带着满腔痛楚,满脑混乱,默然转过身去。 谁知恰在此刻,脑后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他急忙转回头,迎目便是道道炫目彩光,其中更夹着各种灵气真力,朝着他的各处要害刺了过来。 随着剑刃刺入血肉的轻微噗噗声,随着血花的飞溅,血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骤缩成两道细窄的线,极大的惊讶和痛楚在心头碰撞,最终化作了,无边的怒火和疯狂。 原来、原来竟是他们不肯放过自己么! 玄震捂着伤处,火辣辣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燃烧,即便是及时闪避开了要害,那些蔓延在衣上的血瞧来仍是触目惊心,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的那些同门师弟,他们竟是毫不犹豫地从背后偷袭了自己! “妖孽,受死罢!” 人群中又传来了这样一声叫喊。 这声音犹如一把剪刀,顷刻间剪断了玄震脑中最后一根强自撑着的弦。   ☆、第七十章 不如归去 红,深深浅浅,在四周蔓延,沾染了天地,浸透了衣衫。他茫然四顾,触目却皆是一片血海,那艳丽的颜色,仿佛妖媚女子的眼眸,蕴着无穷的魅惑,吸引着他一步一步,向那片微微荡漾着的血泊深处迈进。 风,有气无力地拂动着血水上的雾气,紫红色的雾,扭曲着,伸展着,如一只只勾魂的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的轮廓。 血水渐渐越过了靴尖,漫过了足踝,渐渐地,连衣摆亦沾染了血色。衣袂如浮萍般在血海上轻轻飘荡,腥气在鼻间缭绕许久不曾散去,但闻久了竟仿佛多了一丝让人麻木的甜味一般,让人食髓知味,难以自拔。 脚下忽地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缓缓低头,首先看到的是青白的一团,映着血水,隔着雾气,看着十分模糊。 一阵风将雾气推向一边,终于露出那软物的清晰轮廓。五指蜷曲,透着毫无血色的惨白,依稀可见皮下青色的经络,却原来是一条手臂。 他沿着那手臂看去,在血水中找到了那人同样白中透青的面庞,眉目俊朗,看着很是熟悉,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名,目光再向下移,移向那人的胸膛,果然如预料一般地,找到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血水如潮,轻轻荡入那巨大的伤口,又轻轻漾了出来,那人就那么安静地躺在这一片血泊中,仿佛睡着了一般。 “……大师兄……” 雾气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呼唤。 他茫然,回头,只见又一片雾气在眼前悄无声息地分开,露出后面更深更广的血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更不见起点的血色中,渐渐浮起了一具又一具的尸身。染满了血污的衣衫在血水上轻轻荡来荡去,一张张白中透青的面孔依稀都侧向自己的方向,可脖颈却是毫无生气地软着,四肢亦随意扭曲成古怪的模样。 血水渐渐漫上了膝盖,漫过了那些浮浮沉沉的身体,漫过了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漫过了那些死不瞑目的黯淡的眼睛。但那呼唤却没有止息,非但没有停止,甚至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催魂的咒语,飘飘渺渺地穿过雾气,钻进他的耳朵。 “……大师兄……大师兄……” 玄震睁开双眼,猛然坐起身来,只觉得胸口的跳动一阵快过一阵,仿佛急促的鼓点,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待到心跳略略平缓了些,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竟都已被汗水浸湿了。 他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就在刚才那个可怖的梦境里,自己的双手竟好似变作了妖爪,十指的指甲都仿佛成了紫红色的利刃,挥手便可将人的胸膛穿透。然而此时看去,十指却是修长如玉,骨节精致,每一根手指的指甲都被修剪的十分齐整,看着与往日并无甚分别。 乌黑的长发轻轻掠过耳畔,滑落肩头,玄震低首看见,更是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梦中的那个人果真不是自己罢,那个满头银丝,额生朱纹,大肆杀戮的人怎么能是……自己? “你醒了?” 正沉思间,耳畔却忽地传来一阵橐橐靴声,玄震忙抬头看去。只见自己床前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那人一身黑底红边的长袍,身材颇高,一头银发垂在脑后打理得甚是整齐,模样也颇为俊朗,只是颊边殷红的朱纹和那对紫红的眼珠暴露了其妖的身份。 玄震曾在婵幽处见过他一面,记得这男子的名字叫做奚仲,似乎与那归邪一样,是这幻瞑界的妖怪将军之一。他看了奚仲几眼,忽地反应过来,拿眼向四周一扫,打量着房中处处挂着的紫色幔帐,疑惑地问道:“这是哪儿?” 奚仲低头看着他,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探究的神色,过了半晌才沉声道:“此处乃是里幻瞑宫的一处偏殿。” “里幻瞑宫?”玄震喃喃念了几遍,忽地想起,自己曾被婵幽带去的那处宫殿,那里似乎是叫做幻瞑宫,也不知与这里幻瞑宫有什么关系? 奚仲仍是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又道:“几日前归邪将你带回旋梦城时,你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婵幽大人便命我将你带入此处来疗伤。” 玄震又是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着的已不是琼华派那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一身干净的里衣内,恰恰露出包裹整齐的伤口一角。自己何时竟受了伤,伤口还不止一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奚仲淡淡道:“据归邪所说,你那日随他一同出城,途中遇到了一群人族……” 寥寥几句,却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了玄震的脑海。他浑身重重一震,抓在被褥上的手指忍不住亦收紧了几分,同时脑中一个声音大声喊着:“那不是梦,那竟然不是梦!” 原来……原来自己竟真的杀死了那么多人…… 刻意压在心底、撇在脑后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掠过,梦中那沉重的情绪又一次泛了上来。 玄震忍不住闭上双眼,但那只能使眼前的画面更加清晰地呈现,那个睁着血红色双眸、疯狂杀戮着的身影亦更加难以磨灭。 耳畔又传来奚仲淡淡的嗓音:“若非你为我梦貘族立下此等大功,婵幽大人也不会轻易令我将你带入这里。里幻瞑宫乃是幻瞑界灵气的源头之处,历来除王族血脉和六大将军,寻常人都不得进入,你在这里休养,伤口自然也会好得快些。” 玄震霍然睁开双目,颤声道:“我不是为你们妖族才杀了他们!” 奚仲面色不变,看着他道:“这我自然知晓。从归邪将军所描述的情景来看,你不过是激愤之下妖化,难以遏制本性罢了。那些人族本就是攻入我幻瞑界的仇敌,不管你是为我族还是为你自己,杀了便是杀了,又有何异?” “妖化……”玄震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那时为何会忽然发狂,想起那个仿佛另一个人的自己,犹如一头噬血嗜杀的妖魔,便是他,都不由得对那样的自己产生了一丝畏惧。 但恍然之后,更深更沉重的却是无法挽回事态的悔恨和痛苦。奚仲说的没错,杀了便是杀了,自己犯下的罪孽,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了灵魂深处。玄霆,还有其他那些师弟师妹们,他们竟不是死在了妖怪的利爪下,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同门手中……不,不对,自己还算是琼华派的“人”么,明明就也是一只妖啊…… 不知不觉,他的嘴角挂起了一丝讽刺的微笑。但那丝微笑扭曲着,看起来竟比哭更心酸了几分。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玄震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过去的记忆交织成五彩斑斓的一团,作为妖的自己,作为人的自己,如今却早已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区分。 对杀母仇人的憎恨,对师门的尊崇,对被杀死的师弟师妹们的愧疚,深深地压在心头。 曾经在剑舞坪与师弟师妹一同修行的快乐,曾经在琼华宫受师尊赞赏时的骄傲,曾经作为修道人士除妖救人的义气,曾经什么都不记得的那个自己,在眼前一点一滴,化作了齑粉。 现在的自己,又是谁?还有什么面目待在这里? 不如离开罢。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轻轻地说着。 琼华派已经不能再回去,被恩情压制的仇恨也不能得到解脱,待在幻瞑界,从此对曾经的同门刀剑相向更不是他所愿。那么,除了离开,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紧紧陷在被褥中的手指终于轻轻地松开,玄震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奚仲,缓缓地说道:“我要见妖界之主。”那名作婵幽的女子救了自己,还允自己进入这里幻瞑宫疗伤,更是自己母亲嫡亲的妹妹,于情于理,自己离开这里之前都当见她一面。 谁知奚仲却摇头淡淡道:“婵幽大人与那琼华派的掌门一战之后内腑受创,此时正在闭关疗伤,是决计不会见你的。” 玄震一怔,讶然道:“与琼华派掌门一战?何时,为何?” 奚仲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数日前,那琼华派的几名长老闯入幻瞑界杀死我族许多貘妖,连族中的四位将军也被那几人施计害死,婵幽大人愤怒之下索性出城与之一战,谁知竟被他们引出了幻瞑界,到了人族之地。那些人族狡诈之极,竟是打着以众敌寡的主意想将她围攻致死,好在婵幽大人见机不对,及时抽身避回到幻瞑界中,更在离开之时,以幻术将那琼华派掌门立毙当场,杀了他们的威风!” “什么!?”玄震大惊失色,太清真人……师尊他竟然死了,被婵幽杀死了? 这个消息比什么都更要让他难以置信,一直以来都只能仰望的师尊,一直以来教导着自己对自己期待良多的师尊,竟然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另一个亲族手上? 一旁奚仲却面带忧色地又道:“只是那人族的掌门功力也不可小觑,婵幽大人虽将他毙于掌下,自己也受了重伤,是以只得暂居在这里幻瞑宫内疗伤,无暇管顾他事,更无暇见你。” 玄震这才明白,原来在自己昏迷的这些日子里,琼华派与幻暝界竟已到了如此不死不休的境地。幻暝界六大将军已有四位死在这一战中,而琼华派更是连掌门都已殒命,想来此刻无论是琼华派还是这妖界都已是一片大乱,但即便明知是两败俱伤之局,却也无法止息这场干戈了。   ☆、第七十一章 妖界少主 自那日与奚仲一番对答之后,玄震竟有好长一段时日过得浑浑噩噩。恢复的记忆,杀母的仇恨,妖化下杀死同门的痛苦,师尊的死讯,一桩一桩接踵而来,塞满了才从重创中缓缓愈合的脆弱不堪的头脑,封印被解开的后遗症也渐渐展现,每每当玄震想起那些或痛苦或快乐,或大悲或大喜的事情,脑中便会剧痛隐隐,几次三番下来,令他更是烦心不已。 大战却并未因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事端而止息,太清的死似乎将整个琼华派推向了整个事态的浪尖,而幻瞑界六大护将失去其四,也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只不过因婵幽伤重,琼华大乱,战局反倒得以一缓。然而无论是妖还是人,都已知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罢了。 数日过后,玄震的外伤俱已好全。他此时方知,妖化对于介于妖与人之间的自己意味着什么,十九年日夜勤修累积的道功一夕之间化为了在体内经络间川流不息的妖力,不仅受损的腑脏在这股妖力下飞速地痊愈,就连外伤亦愈合地比身为人时快了数倍不止。此时的他,虽还能保持着身为琼华弟子时的外表,内里却已是全然不同了。 这日运功已毕,玄震自偏殿走出,依着这段时日的习惯,去殿后的那片紫晶石林修习妖术。许是婵幽在闭关前曾有过吩咐,玄震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二日,奚仲便将梦貘一族记载着种种妖修秘法的卷轴带来给他,卷轴中亦言明,梦貘一族修行时往往择一处灵气丰厚的所在,以灵气相辅,于妖力的提升多有裨益。 里幻瞑宫乃是幻瞑界无限灵气的源头之所在,灵气浓郁远胜他处。紫晶石更是幻瞑界灵气凝聚而成的结晶,是以玄震每逢妖修,必到紫晶石极多之处。 紫雾弥漫,其中偶有宫殿楼阁的飞檐一角若隐若现,玄震一路走来,宫殿渐稀,路旁紫晶石丛却渐渐茂盛了起来,他循着记忆,走至平日修行时所靠着的那块一人多高的巨大紫晶石前,还未坐下,先听得身后一阵极软极嫩的呢喃。 里幻瞑宫在幻瞑界的地位,便好比琼华派的后山禁地,平日里除了归邪与奚仲,玄震从未在此见过他妖,但今日听到的这声音明显与男子的嗓音大相径庭,玄震一听之下,当即回身探看,这一看更是一怔。 只见紫晶石丛后,竟坐着一个小小婴孩。一张小脸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粉白娇嫩,好似暮春时节新绽的桃花一般,眉心一点朱砂,更添娇俏可爱,两只大眼晶莹如玉,眨巴眨巴地看着玄震,眸中一片清澈,竟是一点也不曾惧怕。 那女婴两只小手各攀着一根细长的紫晶石,似乎是要奋力从地上站起,只是无奈身娇腿软,使了几回力也不得其法,玄震在旁看得好笑,索性走上前几步,将她抱了起来。 玄震怀中抱着这软软的一团,面上抑郁也不禁消散了几分。他一面哄着这女孩,一面心中暗暗生疑:幻瞑界是梦貘妖族的聚居地,这里幻瞑宫连大妖怪都鲜少到来,怎么会在这地方看到一个小婴儿,当真奇怪。 正想着,头皮却忽地一痛,原来是那女婴仰卧在玄震怀中,看见他一缕乌发轻垂在眼前荡来荡去,便伸出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将这乌亮亮的新奇之物扯在手里。许是看玄震颇为顺眼,那女婴乌溜溜的大眼一眯,咧着小嘴便咯咯笑了起来,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叫着:“红……红哥哥……” 玄震一滞,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袭红衣,顿感哭笑不得。因他已不属琼华派,那身蓝白道袍也不便再穿上身,奚仲便找来一身新袍给他。可谁知那衣服拿到手上,玄震才傻了眼,许是因妖界天地与貘妖毛皮都是一片紫红的缘故,梦貘一族对这绚丽的色泽颇为青睐,宫殿楼阁中挂满紫色幔帐就算了,连服饰也多为艳丽的颜色,奚仲给他的那件长袍便是通体朱红,袖口处还点缀着紫晶石,看着倒是颇华丽,只是让穿惯了素淡的玄震别扭之极。 不过这一袭红衣,披肩乌发,白皙肌理,俊雅眉目,却是相得益彰之极。他自己不觉得,那小婴孩却是十分喜欢,当下便放开手中青丝,转而抓着他红色衣襟笑个不住。 妖族女子是不是都极为喜爱这鲜亮的颜色,连个小孩儿都不例外?玄震忽地忆起,当年住在巢湖下时,阿娘也极是喜欢身着红衣,偏偏穿成那样还更显身姿绰约,只是她自己那样穿便罢了,还偏要给儿子也缝制一件差不多的,让尚还年幼的自己穿着行动不便不说,每每被阿慈瞧见,总要被笑说像个红包套…… 想到儿时趣事,玄震不由得露出一抹浅笑,带着几许怀念,几许唏嘘,一张俊美面容更显得温柔如水一般,不仅看呆了怀里的小女孩,更让匆匆找来此处的奚仲瞧得一怔。 玄震转头望见奚仲,面上浅笑顿时敛起。奚仲倒也不以为意,目光在他面上一掠便转而望向他怀里,原本稳重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释然,道:“原来少主竟跑到了这里,教奚仲好找。” “少主?”玄震一愣,低头看向怀里,那小女孩似有所觉,对着他又是咯咯一笑。 奚仲走上前来,伸手便要将小女孩接过,口中还向玄震解释道:“少主是婵幽大人的独女,因这些日子不见婵幽大人,很是思念,是以归邪才将她带入了里幻瞑宫,只是他太过粗心,陪少主玩耍时竟让她跑到了这么偏僻之处,幸好无事,否则……哼。” 自婵幽重伤,旋梦城中一应大小事务便压在了现存的两位护将身上,归邪善战,奚仲善谋,配合倒也默契。不过据玄震所看,这位奚仲将军虽从未率领貘妖出战,但其气势却隐隐在归邪之上,只是脾气更为内敛,深藏不露罢了。此时因小少主的一时失踪,这才泄露出了一丝怒火,比之归邪时不时的暴怒,反倒更惊人一些。 如今找到了这婴孩,奚仲总算放下了心,他将那女孩接在手中,只是那小孩一只小手仍不屈不挠地拽着玄震的衣襟,两个成年男子反倒因此靠近了不少。奚仲抬眼看向玄震,一向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少主似乎十分喜欢你,想来也是因着你们体内流着同样血液的关系……” 玄震一愣,这才想起,这孩子是婵幽的女儿,论起亲缘竟还是自己的妹妹。他怔怔地看着那只仍牵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心底不由得一阵柔软。 就在他张口要说些什么的当口,一阵山崩地裂似的巨震从脚底,从四面八方传来过来。 “轰——”仿佛雷声隆隆,又好似山石滚落,每一真巨响都带起一阵地动。玄震和奚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疑惑。 奚仲眉头紧皱,低声道:“里幻瞑宫在旋梦城的最深处,按理说外界的声音轻易绝不会传到此处,除非……”话未说完面色已是大变,竟顾不得怀中还抱着少主,足尖一踏地面,整个身体已是拔地而起,冲入了头顶那一团涌动的紫雾中。 玄震一怔,忙也御剑跟了上去。 旋梦城城如其名,通体道路成螺旋状,梦貘们的房舍已随着道路盘旋而下分布,而城中心的幻瞑宫便位于道路的最尽头,亦是螺旋的最底部。里幻瞑宫则宛若一个城下之城,隐匿在整座旋梦城的最深处。 玄震与奚仲刚穿过那片紫雾到了旋梦城之中,脚下便又是一阵巨震传来,顿时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 “轰隆——” 霎时间仿佛整座旋梦城都随之摇晃起来,更有一声声炸响自城池的最上空传来,好似一道道巨雷爆裂在他们头顶,每一次响动,都要带起一阵剧烈的地动。 “糟了,结界——” 玄震扶着幻瞑宫大殿前的一丛紫晶刚站稳身子,便听见奚仲一声低喊,那声音中竟难得地带了几分惊慌。 他顺着奚仲的目光向头顶看去,顿时呼吸一滞。只见原本笼罩在旋梦城之上的那个如罩子一般的结界,此刻竟是黯淡了不少,原本覆盖在其上的紫光随着那一阵阵剧烈震动,竟是越来越薄,越来越暗,连流转的速度也溅满了许多。 玄震心头一跳,想起婵幽曾说过,旋梦城外的这道结界全凭一族之长的妖力支撑,如今婵幽重创未愈,这结界自然也……可那巨震又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何事?”玄震问道。 奚仲看了他一眼,正要回答,却被另一声呼喝打断。 “奚仲将军,不好了!”一头巨大的貘妖从上空飞落在他们面前,急道,“方才、方才有一群人族到了旋梦城外,有三个白毛人用奇怪的大剑击打在结界上,咱们的结界就快要、快要破了!” 三个白毛人?玄震嘴角绷紧,眼前掠过琼华派三位长老的脸,心知一时竟是百感交集。 “该死的人族!”奚仲仰首望着那结界越来越脆弱,脸上怒气也一层盖过一层,面上妖纹延展开来,看着极为可怖,“婵幽大人……若非婵幽大人受了伤,他们岂能撼动我旋梦城一丝半点!” 说话间又是一阵地动传来,头顶那道结界的光芒也更黯淡了一些。玄震看在眼里,心知只怕再撑一会儿,这道结界便要打破,而整座城中的貘妖们也将要迎来新一轮的杀戮……这次自己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么?   ☆、第七十二章 再遇天青(上) 旋梦城结界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破!” 随着一声大喝,空中那柄巨剑便带着呼啸风声,夹着开云破天之势向着那罩子一般的深紫色结界砸去。轰隆一声巨响,带起地面好一阵震动。 云天青立在剑上,看着前方三位师叔的背影,心里却是一阵迷惘。 为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还要不断地展开杀戮,还要不断地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茫然地想。 师尊死了,就死在他们的面前,大师兄亦在妖界失去了踪迹,想来也是凶多吉少,琼华派还有更多他不知道名字的师兄弟死在了这一场大战中,那些血只怕早已染红了这片妖境的土地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成仙的梦么? 还要死多少人,多少妖,才能够结束这个梦呢? “轰——” 又是一阵巨响,那铜墙铁壁一般的圆罩又黯淡了几许。巨剑仿佛也感觉到了抵抗之力的减弱,愈发猛烈地向着眼前的结界展开了攻势。片刻后,随着“啪”地一声脆响,那圆罩上的最后一丝流光,宛若风里摇曳的火苗,终于不堪重负地熄灭了。下一瞬,一道裂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巨剑砸下的位置。 周遭御剑围拢在空中的人们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们已然感觉到了,并在期待着,那道结界彻底被打破的瞬间。 啪、啪、啪……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脆响,深色的裂纹如藤蔓如蛛网,蜿蜒在那片深紫色的圆罩之上,遍布了结界的每一个角落。 最前方控制着那柄巨剑的宗炼额角一滴汗悄无声息地滑落,渗入颌下银须中。即便道法高深如他,在催动全力施展上清破云剑近一个时辰之后也感到极为疲惫了。但他亦知晓,此时断不能停滞退缩,貘妖的结界已然脆弱如纸,只需再施加几分力道便可一举突破。 成败便在此一役,即便是脱力而死,也要为掌门师兄报仇雪恨啊……雪白长髯下一缕苦涩的笑一闪即逝。这位承天长老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两位师兄,咬紧牙关,将最后的一层真力尽数倾泻向前方的那柄巨剑。 “轰隆——”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裂响声在妖境上空响起,带着灵力碰撞激起的风浪,夹着滚滚的沙土和无数的破碎晶石,向四面八方迸射。 风声呼啸,其势若龙若虎,沙尘扬扬,遮住了视线。云天青勉力操控着足下那柄七尺玉具,一头长发早已脱了玉冠,乱蓬蓬地飞舞在空中,看着好不狼狈,但比起周遭那些不敌风力从剑上摔下的琼华弟子,他却又要好得多了。 御剑站在最高处的重光长老低头四顾,看到许多弟子摔落地面痛楚失声,面色更是冷如寒霜,几乎要压不住嗓子眼里的那记哼声。待到看清烟尘中影影绰绰,还有云天青、夙瑶、夙莘等出色弟子仍坚定不屈地跟在他们身后时,那面色才又稍稍缓解了些。 “琼华弟子听令——”尘浪中虽看不清几位长老的身形,但青阳的声音还是十分清朗地响彻天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太清真人已死,新任掌门未立,琼华派中便是以他资历最老,是以此时便由他发号施令,只听他高声说道:“结界已毁,尔等即刻杀入妖穴,为掌门和门中浴血而死的弟子报仇!” “是!” 天上地下,不管是仍挺立在风中的弟子,还是功力低微不慎跌下地面的弟子,都齐声应道,带着无限仇恨和热血,挥剑冲入了那滚滚尘浪的中心。 云天青看着那些掠过自己身旁的剑光,看着剑上那一张张满是偏执和恨意的脸庞,心底的茫然却一层深过一层。 那些妖做错了什么?那妖界原本封闭如蚌壳,若非被琼华派网缚住,只怕那些妖怪根本不会出来,又何来害人之说?他虽不喜欢妖,却也不像派中其他师兄弟那般天生对妖便有一份憎恶在心,看着周遭师长和同门越杀便越是疯狂的模样,对那些貘妖早已心存不忍。 反观身为道家名门的琼华,只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成仙,便将拯救苍生的气度抛之脑后,夺取晶石,虐杀貘妖,甚至连幼崽也不放过……殊不知,比起那些无辜的小妖,人才是天地间最大的恶客么?从小便已历经人世坎坷的他,可要比任何人都深知这一点啊。 难道以其他生灵的生命作为代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升仙么?生灵涂炭也不过如此罢?云天青怔怔地看着翻滚的沙尘,只觉得那尘浪正渐渐幻化出妖界与琼华派争斗不休,死伤惨重的场面,心底寒意更是绵绵不绝地泛了上来。 夙玉……也不知她和冰块脸看见这场面,会作何想法? 想起了心系女人那张清丽的脸庞,云天青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一同修行数年,即便那女子的眼中全无自己,可他对夙玉那副冰霜模样下的温柔心肠却是了解至深。若是她知晓了自己御剑网缚住妖界竟会导致如今这样可怕可悲的场景,她只怕又要在心中黯然独伤了罢?那个固执的死冰块脸……玄霄师兄会去安慰她么? “云天青,大敌当前,你还在发什么呆!” 夙瑶一声怒喝,将云天青一下子惊醒过来。看着大师姐满身浴血,柳眉倒竖的模样,云天只得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搪塞道:“我只是……只是近来不曾睡好,有些疲惫。” 夙瑶冷冷看他一眼,那双美眸经历了师父逝世、门派大乱种种事故,如今更加犀利,听到云天青的话,她面上冷色似乎也不由得一缓,眸中幽光微微晃动,过了好半晌才叹道:“罢了。自师父被那妖孽……我和夙莘也……但如今我们身在妖界,一时的松懈只怕便要给了妖孽可乘之机,这场大战我已见了太多同门逝去,可不想再在那些尸骨中看见你,小心些罢!” 云天青一怔,看着师姐那张依旧冷漠的面庞,心底却是一暖。因他平日和玄霄、夙玉走得近的关系,与这位师姐向来不大亲近,想不到此时却能得她一句关怀,不由得有些感动。 但那感动不过维持了片刻,便被夙瑶冷冷打断:“还呆站着做什么,快走!”语毕已然催动足下仙剑,头也不回地朝前驰去。 云天青犹豫了一瞬,只得御剑跟了上去。 转瞬间,二人的身影便被翻滚不息的尘浪吞没。 进了妖城后不久,云天青便与夙瑶彼此失去了行迹。这座呈螺旋状的城池在巨剑撞击结界引起的接连地动中早已坍圮了大半,触目便是荒凉,处处皆是紫红尘雾。雾气中影影绰绰,有妖兽嘶吼,更有清叱时作,红的绿的蓝的橙的,各色剑光更是时不时将雾气连同躲在其中的妖兽一斩两段。貘妖固然骁勇善战,但众多琼华弟子围攻下来,亦只有闭目待死的份,更何况此处乃是貘妖巢穴,其中以老弱幼妖居多,云天青眼睁睁地看着一头成年妖兽为了救护自己的幼崽被自己的数名同门偷袭而死,只觉得心头哀戚越来越浓。 妖兽尚懂得亲缘之情,身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却连一丝怜悯都全无了么? 看着自己那些同门欢呼雀跃着追着另一头貘妖冲入了紫雾,云天青这才缓缓落下地来。看着眼前伏卧在紫晶石丛中气息全失的巨大妖兽,那双黯淡的紫红兽瞳中仿佛还映着它那被琼华弟子蹂躏而死的幼子的身影,仿佛还残留着死前浓重的愤恨,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云天青一时竟有些不忍直视了。 良久,雾气中传来一声轻叹。云天青缓缓伸出手掌,盖在了那双紫红色的兽眸上。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道青色剑光,骤然劈开薄雾,向他刺了下来! “谁?!” 云天青又惊又怒,能御剑的,自然是人,而这妖界中的人,必然是琼华弟子,是自己的同门,怎么会有同门对自己下手,莫不是看见自己为那头妖兽合上了双目,便把自己也当做了妖? 种种念头在他脑中纷杂而过,但下一瞬便皆化作了满腔激动。 雾气散开又聚拢,轻轻飘摇在御剑伫立空中的那人足边。红衣飒飒,青丝漫洒,那熟悉的清俊眉眼,竟是—— “大师兄!”   ☆、第七十三章 再遇天青(下) 玄震低头望着地上满面惊喜的青年,眼中满是复杂。 早就有所觉悟,此次出行定会遇上同门,也早就做好准备,与往日熟识的面孔刀剑相向,但此刻,玄震仍是忍不住庆幸,自己方才那一剑并未真正地刺中。 尘烟浪涛中也曾看到不少杀得难解难分的场面,多是琼华弟子肆意围攻落单的貘妖。旋梦城本就是梦貘一族聚居的城池,老弱病残的妖兽大多躲在城中,旋梦城外的结界一被打破,它们便自然没了生路。玄震御剑掠过此处上空时一眼瞥见妖兽前伫立着的那道蓝白身影,便以为又是虐杀貘妖之辈,御起春水残影便攻了上去,直到打了照面才发觉下面那人竟是自己熟识的师弟,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云小猴子…… 远在中原黄山脚下的云家村,住在隔壁的寡居妇人,还有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那是身为沈百翎的自己唯一一段在人世居住的日子,明明是那么平淡,但却让从未如此靠近人族的自己十分留恋……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如同卷动在身周的那些紫雾,视线尽头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眸,度过了十九年的岁月,竟还一如往昔,澄澈如水地望着自己。迎着那双眼中的喜悦和惊讶,玄震微微地勾起了唇角。这只小猴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但是他没变,自己却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沈百翎,更不是他的玄震大师兄了。想到这里,玄震的目光又沉郁了下去。 地面上云天青却只顾着惊喜,全然未曾注意到自己这位大师兄变幻莫测的脸色。他仰首望着空中那人,早将先前无端被攻击的不悦抛在了脑后,待到玄震缓缓落下,便迫不及待地抢步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笑道:“师兄,想不到竟会在此处找到你!那日你闯入妖界后便失了踪迹,师尊与我们这些人都好不心焦,只道你陷入妖阵,凶多吉少。后来师尊派遣了好几拨弟子前来妖界探看,也不曾寻得你的行迹,我们都当你死在了妖怪爪下,难受得很……想不到你竟还活着,真是、真是太好啦!” 看着那双明亮眼睛中满满盛着的真诚笑意,看着那张清秀面庞上真挚的喜悦神色,即便是满心沉重,玄震亦不由得被感染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但下一刻云天青脱口而出的问话却又让他面色僵硬了下来,只听云天青又问道:“师兄,你这些日子到底躲去了哪儿,为何我们几次都找不到你?听说你使出了上清破云剑脱力之后,仍追着一只貘妖不放,不慎陷入了妖境深处……那只貘妖是不是已被你杀了,师兄你有没有受伤?” 玄震勉强一笑,忙不迭将手臂从云天青抓得紧紧的手指间挣了出来,口中则含含糊糊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云天青倒也不以为意,转了转眼珠,正想再问句什么,忽地一瞥眼瞧见了玄震怀里沉沉睡着的女婴,讶然叫道:“师兄,这小女娃是——”话说了一半,面色便有些古怪,连着打量过来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玄震脸色也微微一变,知道云天青已然察觉到那女孩身上的妖气,抱着婵幽之女的手不禁紧了一紧,双脚也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在此时,怀中却忽地传来一记清脆的笑声,玄震低头看去,只见原本被玄震施了安神咒陷入酣眠的女婴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天青看个不住,恰恰云天青眼光也飘了过来,与她撞个正着,这小孩儿不愧是妖界之主的女儿,胆量颇大,面对着攻入自己家乡的人族,大眼一眯,竟是不惧反笑,还笑得十分开心,顿时让玄震在戒备之余又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原本凝固在两人之间的僵硬气氛,也被这一笑缓解了许多。云天青目光在那女孩脸上转了又转,眼中戒备之意渐渐消散,迷惑不解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浓,他看了一眼玄震,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师兄,若我没猜错,这小女娃应当是只……是个貘妖罢?” 玄震面颊微绷,点头道:“……正是。” “为何……为何师兄你会和一个妖族的小孩子在一起?”云天青又问,这次目光中的探询之色更浓了些,但那双眼却是澄澈依旧,不带半点恶意。 面对着这样的眼光,玄震如何还能说出自己本是妖的事实?他唯有陷入更深的,更深的一片沉默中。 似乎是从这阵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云天青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师兄,那张一向玩世不恭的清秀面庞褪去了往日的轻浮,看着却是说不出的正经,甚至有些严肃。过了很久,只听他轻轻说道:“师兄,师父他……死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更多的却是茫然。 玄震垂下目光,望着地面,缓缓点头道:“我已知晓。”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件事呢,杀死了师尊的正是他仅存不多的亲族之一啊。 “还有很多师兄弟,他们也都……很多就死在我的面前……明明前一刻还同你有说有笑,眨眼间就成了冷冰冰的尸骨……这些日子,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云天青的声音更轻了,面上的神色也更加悲戚,“可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琼华派和妖界一定要这般争斗不休呢?难道凭借自己的实力修仙,不可以吗?” “你懂什么?这可是琼华派那位赫赫有名的道法高深的道胤真人想到的法子,穷尽琼华派三代的心血才得以在今日实现的啊,怎么可能轻易停止呢”玄震望着怀里的女婴,眼前却忽地闪过被那个琼华派少年弟子一剑挑起的幼年貘妖血肉模糊的尸身,耳边更响起了太清真人在世时曾百般向他提起的那些话,“‘你先是我琼华派的弟子,其次才是除妖卫道的修士’……呵,为了成仙,为了琼华的千年夙愿,为了沐浴云顶天光,肉身成仙,琼华派可谓是不顾一切,深谋远虑,绞尽脑汁呢……人之一生,修炼百年所得也不过尔尔,倒不如网缚妖界,夺取妖族的灵力助己一臂之力……这难道不是个绝妙之法么?”迎着云天青震惊失措的神情,他冷冷笑了起来:“只是琼华派那些真人、长老却不曾想一想,那些妖族可否乐意被他们如此利用、劫掠?可否乐意被他们的一己私欲毁了家园,失了亲族?又可否乐意被他们肆意宰杀,引以为乐?” “不是这样的!青阳师叔也曾劝说重光和宗炼师叔,要他们收手,放妖界离去,”云天青急忙辩解道,“但重光和宗炼师叔心伤师父惨死,誓要为他和派中死去的同门们复仇,是以才……” “那夙玉和玄霄呢?”玄震轻轻问道,“他二人才是双剑宿主,若他们不愿再网缚着幻瞑界,妖界便可重获自由,你们自然也无法再闯入此处了罢?” “夙玉她……她虽然面上淡淡的,可我知道,她心里也极不愿看到这种惨象的。她也曾劝说过几位长老,但夙瑶师姐却说师尊死在了妖界之主手上,我们身为弟子,理当为其报仇,而不是独善其身……她才不好再说什么。”云天青低声道,“死冰块脸……我和夙玉私下也曾找过他,自从大师兄你失踪,师尊逝世,我们这些掌门弟子中几位长老最看重的便是他了,若有他在旁帮忙劝说,想必长老们也能听进耳许多,可他却说……为了成仙,付出牺牲是理所应当,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完成琼华派的夙愿,才不愧对师父和死去那些同门的在天之灵……”云天青越说神情越沉重,忽地抬头看向玄震,眼中多了一丝期盼地道,“师兄,死冰块脸平日最尊敬的,除了师尊和几位长老,便是你了,你去劝他,他或许会听!大师兄,不如……你和我一同回去罢!” 玄震一怔,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摇头叹道:“不可能了……现在的琼华派,我怎么还回得去?”即便是想要回去,那个向来视妖族为仇敌的门派,又能否接纳一个身为妖的自己? 云天青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来,过了半晌,他才又说道:“师兄……想想以前一同修行练剑的日子,那时多惬意,可是现在,派中的人简直好像被成仙的梦蛊惑了似的,见妖就杀,那些不愿杀妖的人,还要被他们骂作懦夫和叛徒……有好些人已经不堪忍受,下山去了。有时候我也曾想,还不如就此下山,在江湖上闯荡反倒自在得多。可夙玉还在山上,我又不愿留下她一个人,玄霄那个死冰块脸那么不懂她的心思,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玄震看着眼前提起心爱女子便面露缱绻的青年,心中更是五味陈杂。那个调皮的云小猴子,那个油腔滑调的猢狲,如今竟也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展露出成熟的模样,但这成长的代价,却未免太大了。 云天青看着他,又道:“师兄,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离开琼华,但我知晓,以你的性子,你定也不愿再看到琼华和妖界继续斗下去……云天青不求你再回到琼华派,如今的琼华派也不值得师兄再待下去,但即便是为了不再多增杀戮,也求师兄去见见那个死冰块脸。他坚持继续网缚妖界,与貘妖决一死战,就是为了给师父和你复仇,若他知晓师兄你没有死,或许会回转过来也说不定……” 看着这样的云天青,玄震只觉得无法再这样沉默下去,他抿了抿唇,终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既如此,我便去劝说玄震一番,但……”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婴,他犹豫了一下。 云天青见他已松了口,面上多了一丝喜色,当即便道:“若师兄放心,便将这个孩子交给我,我定会保护她不被其他琼华弟子伤到。”说着忽然眼神一亮,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挂着红绳的碧玉递了过来,“对了,这块翡翠暂且给她戴上,遮掩一下她身上的妖气。” 玄震目光凝住,紧紧盯在了那块青翠欲滴的翡翠上,喃喃道:“这是……帝女翡翠?” “咦,师兄你也见过这东西?”云天青奇道。 玄震如何能不认得这块玉,十数年前,这东西不就挂在眼前这只小猴子的脖颈上么?只是后来被自己的母亲拿去,母亲死后它便落入了重光手里。兜兜转转,想不到如今这块帝女翡翠竟又回到了原主人的身边,这也算是造化的神奇了罢? 只听云天青解释道:“这东西是重光师叔给我的,他说这块玉是难得的宝贝,能够遮掩住一切气息,让我在攻入妖界时戴上,便能躲过妖怪的探查。刚好,现下就让这小女娃佩在身上,这样哪怕是几位长老在附近也不会有所察觉了。”一面说着一面已将帝女翡翠系在了女婴的颈上,碧绿的玉玦衬着那女婴白嫩肌肤,眉心朱砂,更显得玉雪可爱。云天青将玉塞进女婴的衣衫内,看着她可爱模样,忍不住又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小脸,眼中最后一丝隔膜也就此消失了。 片刻后,紫雾弥漫中,玄震与云天青分头而行。他二人约好,一个时辰后便在幻瞑界出口附近的那片紫晶石丛后相见,而那女婴便暂且托付在了云天青处。 最后望了一眼抱着女婴伫立在紫晶石丛中的云天青,玄震捏起引诀,春水剑锃然出鞘,载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妖界入口处那团翻滚不休的紫雾中。   ☆、第七十四章 情断义绝(上) 冷夜凄清,山风卷着草茎呼啸而过。卷云台上依旧是那日离开时浓云密布的模样,没了日光,穹顶更是墨黑如盖。黑暗中唯有云际一团紫光忽隐忽现,忽明忽暗,闪动着不甚清晰的光线,自那团紫光中又有一束明亮之极的巨柱,高耸入云,宛若灯塔般点亮了这片夜色。 玄震御剑沿着那光柱盘旋而下,一路都面陈若水。俯瞰着脚下影影绰绰的一带山岚,那层峦便如同起伏在他心上一般。十九年,他在此拜师、学艺,一身道法,满腔回忆,皆成于此。如今,这里却成了他的禁地,便是来,也只能趁着这夜半无人之时了。 不过大略扫眼一看,对于琼华派强弩之末的境地,他已有几分明白。卷云台乃是双剑网缚妖界的重地,此刻草坪上却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可见略有些功底的弟子都已随着长老到了妖界之中,留下的只怕也不堪看守此处了。但妖界又何尝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想起婵幽自与师尊一战后便避入里幻瞑宫,六大护将更是去了四个,玄震又是喟然一叹。 靠近地面,春水剑尖微沉,载着他缓缓降下。红衣飒飒轻响中,玄震宛若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落了下来。 赤足方踏上草坪,便觉足下一阵湿冷,却是草叶上凝结的露水打湿了足掌足踝。玄震引剑还鞘,伸手将长袍下摆略略拎起,这才朝着那一束明光笼罩着的莲花台缓缓行去。 越是靠近,他足步便越是迟疑,但卷云台不过方圆数十丈的一片地方,不多时仍是到了跟前。剑柱明亮如炬,映着夜色,也映着他黑暗中阴沉不定的一双眸。玄震仰视了半晌,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捏紧,终是咬了咬牙,纵身跃了上去。 然而,一望之下,却是一怔。原来这莲花台上唯有一蓝一红两柄仙剑竖在台中央,剑尖指天,兀自清鸣不已,但原本当守在剑旁的二人,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玄震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便是一松,他虽答应了云天青前来与玄霄会面,但如何相劝,却是全无腹稿,此时既找不到人,便无从劝起,倒也省事。 在莲花台上呆立了片刻,玄震目光不由地便落在了光柱正中那两柄剑上。人剑同修,阴阳相合,当年道胤真人的谋划如今成了现实,可这其中凝结着的却是三代的心血和一任掌门并无数弟子的性命,成仙之途竟是要以这般损及自己更伤及无辜的方式达成,却不知若是高人在世又作何想?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玄震望着羲和与望舒的眼光渐渐变了样。思来想去,琼华派和幻瞑界此战不止,全是因着这两柄剑网缚住妖界使之无法离开,倘若当初这两柄剑不成,师尊便不会令自己下山去寻找阴阳极盛之人,夙玉与玄霄更不会卷入这一场事端,妖界亦不会被网缚,如今更不会有这许多伤心事……归根结底,竟都是这双剑的错么! 其实玄震心中未尝不明白,物是死物,如何能左右人事。但他本就处在两难境地,既不愿怪责已然死如灯灭的师尊、曾经尊敬的长老和亲密的师兄弟,更不能归咎于枉然遭此劫难的幻瞑界梦貘族,既然如此也只能迁怒于这铸成剑柱的两柄仙剑了。 他凝视着羲和与望舒,更顺着剑光看向剑柱的尽头,心中不住思量:若是打破了剑柱,还幻瞑界自由,以妖界现状,想来也不会多停留,而琼华派一旦失去幻瞑界行迹,复仇之事更是无从谈起……想着想着目光便渐渐深邃下来,再转回剑上时更是闪动莫测,袖中一双手更是忍不住轻轻捏起手诀,只待一声令下,背上春水便会脱鞘而出,击向双剑。 谁知恰在此刻,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名男子低沉冷凝的嗓音道:“何人在此?” 那声音中满是警惕戒备,但传入玄震耳中却令他浑身一僵。转瞬间那股清冷气息已夹着劲风到了身后,他忙回转身来,抬眼望入面前那一双狭长冷目。 玉冠长发,蓝袍白衫,剑光勾勒出那人冷峻硬朗的轮廓,笼在那随风轻轻飘摇的宽大衣袂上宛若浮了一层凝冰,但就是这周身冷如冰山的男子,却是一身阳炎之力的阳剑羲和之宿主,造化倒也真是神奇啊。 分明不过数日未见,此时却恍如隔世一般。玄震打量着面前颀长的身影,眼神终是轻轻落在了对方的面上。依旧是远山霜雪一般冷漠的神情,眉宇间却多了三分戾气三分哀恸,只是许是因陡然见了故人,还是以为早已死去的故人,那双一向冷静自持的狭长凤目比平日略略瞪大了些,看着多了几分他这个年纪青年人当有的气息。 玄震目光掠过玄霄眉心那一点朱纹,不由得微微一顿,眉头亦微微蹙起。记忆中这位天资过人的师弟额上那道纹路不过是殷红如血的一斑,太清真人也曾赞说此乃天生异貌,恰恰证实了自己这个师弟不是凡人,可如今那本就与众不同的朱纹却宛若浴火绽放的红莲,盛开出了莲花瓣也似的三道红印,看着更是烙印一般,镌刻在了那人冰雪般的肌肤上。 “你……最近使用羲和时,可曾感到不适?”玄震忍不住脱口而出。 玄霄一怔,眸中一丝惊诧闪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连先前看到玄震的那缕惊喜都渐渐敛去,但目光仍是凝视着玄震不曾离开,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不曾。” 玄震和他相处数年,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更何况他曾比玄霄更早见识过这阴阳双剑,也曾从宗炼处略略听闻了人剑同修的一些劣处。羲和与望舒本就是宗炼手上所成,琼华派中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两柄剑的威力所在,玄震也曾在禁地中亲眼见识过这两柄剑在封印中桀骜不驯的姿态,是以对这位承天长老所言深信不疑。 当下他便想起了宗炼曾经所说的那番话,蹙眉道:“你不必遮掩,那羲和本就是阳炎之力凝聚而成,你与它合修,若是一点影响都没有,才更教人奇怪。宗炼师叔也曾对我言道,望舒属水,羲和属火,这两柄剑本身便是极阴与极阳之物,又与夙玉和你这般的阴阳极盛之人同修,阴阳之力对你二人的影响当更加强烈,如此修炼虽进境奇快,但稍有差池,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你老实说罢,近来可曾感到内腑时常灼热,御剑时亦力有不逮?” 此话一出,玄霄虽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紧紧抿起的嘴角却不禁一僵。 玄震看在眼里,心下更笃定几分,想到眼前这人会落到如此境地,与自己,与琼华派,与那所谓的千年夙愿大有干系,焦虑之余更生出了几分愧疚,看着玄霄的目光也比先前柔和了许多,过了片刻,他定了定心神,这才缓缓微笑道:“罢了,我知道你一向极有主意,如此一说也不过是要你修行时多加小心,毕竟在你与夙玉之前,派中并无他人以此法修炼过,现下师尊又……”说到这里,不由得一滞。 仿佛亦是想起了太清真人惨死一事,玄霄原本渐渐松懈的冰冷气势忽地又是一阵昂扬,抬起的那对狭长冷目中一抹杀意竟似难以自抑,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良久,莲花台上才响起了他冰寒彻骨的嗓音:“那日,我玄霄曾在这台上立下重誓,定要扫平妖界,为师尊与……复仇!”说着便看向玄震,眸中渐渐升上一股暖意,“如今看到师兄竟毫发无损地归来,我……玄霄心中很是欢喜。” 玄震一怔,顿时心中又多了一分苦涩。自己这位师弟,一向如玉端方,性子偏执但待亲近之人却是十足十的热忱,想来自己陷入幻瞑界后,他从其他人处听闻了自己死于妖界的传闻,又亲眼看着师尊死在了这卷云台上,是以一腔怒气才如此难以遏制,说不定便是因此才使得邪火入体…… 越想越是悔愧,玄震看着面前那张冷硬的俊美面容,只觉得心下一股冲动涌上,只想将自己满心的为难与这些日子的苦痛一并说出,但这念头不过一闪即过,他噏动着唇,终究还是将话头一转:“夙玉,她怎么不在此处?你二人不是须合力才能驱使双剑,为何此刻只留你一人在此?” 玄霄侧头看向剑柱中那两柄剑,眸中迎着剑光更显犀利,只听他缓声道:“夙玉……她向来心思极重,功力亦略有不足,这几日操纵望舒时竟有些力不能及之态。如今剑柱已铸成,妖界暂且不能挣脱,是以我与她便轮流守在这里,也好让彼此都能缓一缓神。” 玄震点了点头,他本意不在夙玉身上,是以不过随口一问,便又转而道:“玄霄,我……你看到我,竟没有什么疑问么?”说出这句话时,实在忍不住满心惴惴,神情上也带了些复杂之色。 但玄霄却仍是凝视着剑柱中属于自己的那柄红剑,全然不曾注意他的面色:“师兄能够平安归来便好,玄霄并没有什么可怀疑师兄之处。” 玄霄眼光低垂,投向地面,低声又道:“那倘若……我并非是‘归来’呢?”   ☆、第七十五章 情断义绝(下) 此言一出,顿时仿佛连周遭的风与剑柱之上闪烁不已的光都停滞了一瞬,莲花台上的气氛更是凝固了一般。 玄霄缓缓转过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过了许久才沉声开口:“你说……什么?”话音方落,一股炙热炎力已然自他身周升腾而起,朝着玄震卷去。 那股热浪迎面而来,直拂动得玄震披在肩上的满头乌发四散乱舞,但他本人却是岿然不动,强自镇定地道:“如今你所看见的玄震,已不再是琼华派的弟子,更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玄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中那丝惊诧不信渐渐转作了难以遮掩的失望,只听他沉着脸冷声道:“玄震师兄,如今我派正当升仙的紧要关头,你……竟要在这时叛出琼华?!” 一声巨响自剑柱明光中乍然而起,玄震循声望去,却是双剑中羲和剑感应到了主人心中怒气,随之不住嗡鸣震动,剑刃周遭更是生出了许多火焰,如藤蔓如绸带,围绕着剑身张牙舞爪。 “叛出?”玄震却凄然一笑,转开目光望着地面轻轻道,“呵……到底该属于哪一边我都已分不清,又何来背叛一说呢?” “不必再说!”玄霄狠狠一挥袖,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来此,莫不是要趁着无人之时摧毁剑柱,助那些妖孽一臂之力?”说着已轻轻踏上一步,恰恰挡在了双剑与玄震之间,一双冷眼更是紧紧盯着他不放,手指亦捏起了剑诀,防备之意昭然无比。 看到曾经亲近之人对自己摆出这副戒备的模样,玄震心中不禁一痛,这种痛苦如万蚁噬咬着腑脏,竟比那日错手杀死了那些同门师兄弟后的悔恨还要深刻几分,但伤痛之色不过在他眼中一晃便又化作了深邃的解不开的墨色。玄震只垂下眼睫,淡淡道:“我来此不过是难却云天青之意,前来劝说你放弃罢了。” “云天青?”玄霄一怔,眉心顿时又多了几道褶,衬得神情更是肃穆许多,“他当真是不明是非,竟与你这——”话说至此,却忽地一滞,看过来的眼中虽有警惕戒备,却也犹存几分迟疑。 玄震却微微一笑,接着他的话续道:“竟与我这叛徒为伍,当真是胆大妄为,是也不是?”收起笑容后又淡淡道,“可他却是一片好意,不愿看到妖界与琼华派再动干戈,更不愿再看到有弟子为了这无望的千年夙愿送命!” “一派胡言!”许是听出了玄震话中的自嘲,玄霄轩眉蹙得愈发紧了,眉宇间更多了一丝莫名的怒意,“前些日子若非他撺掇,夙玉怎会忽地对我说那些胡话?如今他竟连你也说动……哼,师父并满门死去的那些弟子的血仇未报,飞仙的愿望更是尚未达成,你们一个两个竟都是这般不思进取,甚至连原本的责任已不愿再担!我玄霄却是想得十分清楚,既要为琼华派报仇雪恨,更要凭着双剑之力抵达天光之下,肉身成仙,方不虚此生!” 此时此刻,玄震如何还看不出玄霄主意已定再难撼动,当下只得轻轻一叹:“罢了,你素来性子坚毅,打定了主意便是谁都不能改变。既然连夙玉和云天青都劝不动你,我这一趟自然也只能无功而返,只盼你不要如师尊与诸位长老一般,眼中除了升仙的梦什么也装不下,甚至不惜不择手段才好……” 玄霄眉头又锁,冷目如电般扫了过来,疑道:“什么不择手段?玄震师兄,我玄霄敬你曾是吾等兄长,但也不能任由你这般侮辱死去的师父!” 玄震冷冷一笑:“你只道师尊与三位长老是看重你和夙玉的资质,才以羲和、望舒双剑相托?穷尽琼华三代人心血方铸成双剑,就这么凑巧,又逢着你和夙玉这两个资质极佳又恰恰命中属阳、属阴之人?” 玄霄面色微变,迟疑道:“你是说……”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那日,那块突然放光的白玉?”玄震轻轻问道,眸光微闪,抬眼望向莲花台下化不开的一片夜色,在这强烈的剑柱光芒之下,周遭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玄霄师弟……他的双眼不也被这剑光遮掩,除了琼华派飞仙的夙愿和仇恨再也看不到其他? “你是说……灵光藻玉?”玄霄不过一愣便面露恍然,伸手入怀,再摊开掌心时手上已托着一块圆形美玉,玉上雕有藻纹,夜色下泛着柔柔白光,看着十分莹润皎洁。 玄震一眼便认出,这正是数年前他下山时从太清真人处得到的那块奇玉,师尊将玉暂赐予他时曾说过,灵光藻玉乃是稀罕之物,琼华派中珍宝无数,此类宝玉也不过唯有两块,待他回到山上那块玉便又被太清收回,再后来便分别赐给了玄霄与夙玉这两位双剑宿主,为的便是出入禁地便宜行事,但这玉最初被他带下山的效用,只怕面前这人却是全然不知罢? 他想到旧事,面上嘲讽之意更盛,看在玄霄眼中却是多了几分揣测。 玄霄亦凝视着掌中灵光藻玉,但看了许久也不曾察觉出有什么古怪,忍不住问道:“这玉又有什么特异之处?” 玄震哂笑:“若说名贵,倒也罢了,但却有一桩功用,是其他玉无论如何比不上的。”说着微微抬起下颌,迎着玄霄疑惑的视线缓缓解释,“这块玉若是碰到命中阴阳极盛之人,便会大放光芒,白日里也十分显眼,夜间更是可比日月,那日你不也见识到了么?” 玄霄呆住,托着灵光藻玉的手掌不禁握紧,几欲将玉捏碎在掌心。只见他面色愈发黑沉,周身冰寒之气更烈,似是有鲠在喉,不吐不快,终是沉声道:“原来你那时结交于我,并非是如你所说的那般一见如故,竟是为了将我纳入琼华派掌控之下?”说到最后,眼中竟好似闪过一抹难过之色,看得玄震不由一怔。 但他一心想要妖界摆脱琼华派,止息这一场仙妖战,当下只得硬起心肠道:“那些前尘旧事,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惟独师尊在我下山时说的话却是记得十分清楚,他说,‘玄震,若是找到命中阴阳极盛之人,不论他是否情愿,也要将他带回琼华派中!’那时我尚还对师门唯命是从,如今却是想通了,琼华派为了铸成剑柱,举派飞升,是定要找到一对男女做那双剑宿主,但那二人是否愿意做这宿主,人剑同修后可会有恙,对他们来说却是旁枝末节了。”顿了一下,又看着玄霄嘿然笑道,“只是当时你似是对修道之途十分仰慕,我根本不必动武,只需顺水推舟,你便入了琼华,成了师尊的弟子,这大约也是天注定罢。” 玄霄面色铁青,冷冷道:“那夙玉呢,她也是如我一般,被你骗来此处?” 玄震轻轻一笑,带着些许苦涩地道:“你倒是对她看重得紧。夙玉……我与师尊都欠她良多。她本是南方小城中的普通姑娘,虽不似如今这般神通,却也有着慈父在旁,比之在山上孤苦无依好得多,但师尊为了让她随我们回昆仑山,竟对她撒下弥天大谎,假意说治好了她父亲的病,以救父之恩相迫,她本就是十分善良之人,感激之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便是她那老父也十分乐意……可她却不知,师尊给她父亲服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病的妙药,那不过是延命的寻常丹丸,那位大叔现如今……想来入土也有五六年了……” “你说什么?!” 玄震话未说完,身后一声惊呼已打断了他。玄震尚未回身,已看见对面玄霄面上一丝讶色,接着一道雪白身影已绕到了他面前,扑上来抓着他胳膊凄声道:“师兄,你方才……说我爹爹……他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另一位宿主的到来,剑柱中又起清鸣,望舒剑通体阵阵蓝光波浪般来回激荡,漾得剑光也不由得晃动几番,映在夙玉那张羊脂玉般的脸庞上忽明忽灭,吹弹可破的肌肤竟好似透明一般,看着更显柔弱。但那双明眸却是比往日更清亮几分,带着三分不信三分伤悲三分抑郁,竟令玄震情不自禁地想要转开头,不愿再面对这双凄楚的眼眸。 玄震只觉臂上那双手愈发冰冷,隔着一层衣袖仍能感到几许寒意,心下不由得咯噔一下,暗道:夙玉如今竟也冰寒入体了不成?双剑对宿主的影响竟然如此强大? 只听夙玉凄声道:“玄震大师兄,你说我爹爹已经……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不是服下了师父带去的灵药,师父不是说爹爹定能长命百岁么?为什么爹爹会死,你告诉我啊……”随着那凄凄如杜鹃啼血般的声音而起的,还有一阵难以忽略的颤抖,亦通过那一双紧紧握在玄震臂上的手传给了他。 玄震勉强转头看向自己这位小师妹,面对着这张满是泪痕的脸庞,他竟连一句狠心的话也说不出口,眼前的夙玉也早已憔悴得不堪任何打击了。 忽地一股大力从近旁传来,原来是玄霄抢步到了二人面前,他一把攥住夙玉手腕,将她扯到身后,侧头沉声道:“夙玉,你清醒些,眼前这人,已不是我们的大师兄了!” 玄震苦涩一笑,喃喃道:“难道我方才说的那些,你一句都不信么?” “信与不信,如今又有何用?”玄霄冷冷道,“我只知道,我与夙玉共御羲和、望舒双剑,甚至铤而走险,修行这至阳至烈亦或是至阴至寒的道功,如今再难回头!我玄霄一生之中,从没有放弃一说,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必要修成仙身方可!”说着声音又寒了几分,甩袖道,“你既不愿与我一同为师尊报仇,不愿与我一同修仙,便不必再多游说,从此我玄霄只当没有你这个师兄!” “你不顾自己,也当问问夙玉可愿意与你一同走火入魔罢?”早已料到最终会变成如此境地,面对玄霄油盐不进的模样,玄震虽蹙起眉头,却也没有大动肝火,只淡淡问着,一双眼却看向玄霄身后的清丽女子。 夙玉浑身一颤,欲言又止,回望过来的眼中满是踟蹰。 玄霄看在眼中,怒气更盛:“够了!夙玉与我同修,我二人阴阳之力相互辅佐,怎会有事?你不必再危言耸听,现下便速速离开这里。从此玄霄与你情断义绝,若再相遇,必要将你这叛徒毙于剑下!” 话声未落,便听一阵炸响,剑柱已然轰然晃动起来,明亮剑光中羲和剑剧颤一下,剑尖竟渐渐倾斜,指向了玄震,原本盘旋在剑刃周遭的道道火焰亦在霎时间汇成一股,夹着重重热浪,如一条火龙般冲了过去。 玄震猝不及防,待要拔剑去挡却已晚了,一旁玄霄竟也满面愕然,似是全然不曾想到羲和竟会脱离他掌控做出这等攻击,只听嗤嗤一阵乱响,火星四迸,那道火龙已在瞬息间穿过了玄震的胸口! 莲花台上只徒留玄霄惊急交加的一声大喝:“师兄——”   ☆、第七十六章 止战之殇 烈焰入体,该有多痛?炎热炙心,又会有多疼? 玄震一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在幻瞑界紫红的天宇下,忽地喉头一阵甜腥气涌上,顿时呛得咳嗽数声,唇边下颌处更是一股股湿热淌了下来。 他胸前衣襟、脊背衣衫均已被烧得支离破碎,朱色布片在他走过的地方飘落,犹带着几点火星,宛若火中陨落的蝴蝶,美丽中带着凄凉。而裸·露出的玉色胸膛上最为醒目的便是碗口大的一块焦黑,细看之下那处肌肤竟还隐隐有些下陷,脊背上与那伤口相对应的地方亦是如此。 想不到那柄羲和剑竟强势如斯!不过通过宿主的心念察觉到一丁点威胁,竟能自行放出火焰去攻击对手。那条火龙自他胸前透体而过之时,虽说他及时闪避偏移了心口要害,但其上那股阳炎之力仍将他腑脏灼伤得剧痛不止。 更教他苦不堪言的是,此时体内真力、妖力亦不失时机地一阵接一阵地开始翻腾,宛若江海之浪汹涌澎湃。在这重伤之际,这两股力量竟是将他肉身当做了战场,兀自斗个不休,而玄震却是连一丝半点将之压下的气力都没有了。 玄震大口喘息着,只觉腿脚一阵阵麻软,眼前视线亦被眸中情不自禁浮上的一层水雾弄得模糊不清,缕缕汗水自额头渗下,打湿了额前鬓边几缕乌丝,更增几分虚弱之态。他蹙紧眉头,极力集中目力,勉强在一片横七竖八的紫晶丛中辨明路径,又迈着虚浮的步子朝前走去。 步子越来越缓,双足越来越沉,但心中却仍记挂着有事,玄震紧咬牙关,颤巍巍地抬起手以袖擦去嘴角那抹血迹,仍是一刻不停地朝着与云天青约定之处缓缓走去。 转过一簇被砍了半截去的紫晶丛,玄震终于停下脚步,然而四顾之后心却不由得一沉。他曾与云师弟在此处约见,但此刻空地上却是空无一人,原本当抱着婵幽之女守在此处的云天青已不知去向何方了。 莫不是云天青竟骗了自己?玄震又是惊讶又是焦虑,但想到这位四师弟,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黑白分明、澄净如溪的眸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那个记忆中的儿时玩伴会骗了自己,将那个梦貘族的小女孩私自带走。 但云天青若是不曾欺骗自己,他如今又人在哪里?是死在了这一场大战中,还是…… 焦急之下,他顾不得伤势,忙运气祭起春水剑,打算御剑在这附近找上一找,谁知双足方站上剑身,脑中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笼在春水上的那层黯淡青光便散了去,剑身一斜,载着他一头扎向了地面那片紫晶丛。 玄震重重摔在地面上,只觉得胸口剧痛不已,一只手刚探上伤处,便摸到一阵濡湿,随后眼前便是一黑,身不由己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是到了一处房屋中。玄震怔怔望着面前如波澜般轻轻拂动的一幕幕紫红色幔帐,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回到了里幻瞑宫的偏殿之中,顿时惊坐起身来。 “你可醒了!” 屋中尚还有另一道气息,那气息的主人便立在窗前,看到玄震醒来,叫了一声,忙快步跨了过来,伸出一双大掌毫不留情地按上他双肩,还狠狠摇晃了几下。 玄震顿觉胸口伤处被牵连得隐痛阵阵,闷哼一声,忙从那对结实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咳嗽了许久才望着面前的白发貘妖问道:“归邪将军,你……我怎会在此处?” 归邪一把掀起身后披风,在玄震床边坐下,得意洋洋地一笑:“自然是大将军我将你带回来的,若非我率领众貘妖追击那些人族到了幻瞑界出口处,恰巧看到了你,你这条命只怕现在已归了十殿阎罗王了。”说着浓眉一挑,面上朱纹也随着他表情延展开来,看着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我倒有两件事不明,还望你解说解说。” 玄震不答,只抬眼瞥他。 归邪却只当他默许了,目光大有深意地扫了过来,落在他胸口:“我曾亲眼见你使出玄门道法,知你功力不弱,那些人族中十个有九个不及你,却不知是何等高人,能将你重伤至此境地?” 玄震眉头蹙起,避开了归邪灼灼目光,避重就轻地道:“……自然是功力胜过我的人。” “哦?”归邪嘴角微翘,侃侃说道,“那琼华派功力胜过你的人族,我算来算去也不过四个,一个是琼华派掌门,但他早已死在咱们婵幽大人手上,断不可能死而复生,另三位便是那个死掌门的师弟,可大战时他们分明在旋梦城中与我等周旋,如何能变出分·身去击伤你?想来想去实在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呐!” 玄震一时哑然,不知该回答什么是好,只得复又沉默。 归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倒也没再追问下去,转而又问道:“另有一事,便是奚仲……” “奚仲将军?”玄震一怔,脑中忽地闪过一道光,猛然想起一事,顿时面色一僵。 “是啊,奚仲他自那日见我带你回来,才看了一眼面色便忽然差得很,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莫非你在何时招惹了他?”归邪好奇地道。 玄震张口结舌:“我——” 话说到一半,便听殿门一声砰然巨响,随后便是一阵急匆匆的靴橐声走近,层层幔帐似也被闯入者的气势带动,愈发波荡起伏,接着紫红色的波浪后便转出了另一道白发纹面的身影。那身影只在原地停了一下,便忽地纵了过来,扑到玄震床前。 “快说,少主到了何处?!” 玄震只来得及听清这一句问话,接着里衣的襟口便被一只骨骼清奇的手狠狠提起,顿时牵引得胸口又是一阵隐痛。但这次他却没去挣脱,只低垂了头默然不语。 一旁归邪却是看得瞠目结舌,毕竟如此气急败坏的奚仲实在难得一见,但一瞥眼望见玄震胸前渗出斑斑血色,忙叫道:“奚仲,你想害死这小子么,还不放手!” 奚仲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大失常态,忙松开手指,但面色仍是不霁,望向玄震的目光也极为冷冽,只听他冷冷道:“那日琼华派那些人族道士攻入旋梦城,我曾将少主托付于你,如今……少主呢?” 玄震只觉心中很是惭愧,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孩子……被我转托给了一位……朋友……” 奚仲冷哼一声:“那么你那位朋友现下又身在何方?”顿了一顿大有深意地续道,“是尚在这幻瞑界当中,还是……随着那群人族一同撤了出去?” 玄震面色一变,猛然抬头看向奚仲,而那位平日里沉稳庄重的大将军亦冷冷回视着他。玄震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说琼华派的那些人……他们都撤出了幻瞑界?” “是啊,前些日子还有些人族在城外徘徊来去,不过自三天前一阵地动之后,便连一个人族也没见到了。”归邪在一旁抢着答道,方才那番对答他一直听得云里雾里,此时难得听到一个懂得的问题,是以十分高兴地先说了出来。 奚仲亦微微颔首,补充道:“据婵幽大人所说,网缚在幻瞑界外的那股力量在三日前不知为何忽地消散了,她便索性趁机以妖力操控着幻瞑界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是以这一场大战才暂时平息,幻瞑界亦重获自由,她和旋梦城也有了休养生息的时机。”说着目光又是一冷,瞪着玄震又道,“但却有一事悬于她心,使她日夜不安,那便是少主的下落。如今幻瞑界遭此横祸,她只担忧少主在此战乱中不幸殒身,幻瞑界将来没了主人,却不知你那位朋友能否保得少主的平安?” 玄震一滞,眼中内疚之色更浓,但此时此刻,面对着面前这位梦貘族大将军的满腔怒火,他无从辩解,也唯有更深地沉默下去。 他脑中更多的则是一片杂乱,想不到自己昏迷着的这些日子,妖界竟已从这一场大乱中挣扎出来,想着心中便不禁略感欣喜。但喜悦之余,奚仲话中透露的另一些信息却让他忧心忡忡,婵幽等貘妖不知网缚住幻瞑界的是何种力量,他却十分清楚,那剑柱以羲和、望舒双剑为基,合玄霄、夙玉二人的阴阳之力而成,除非双剑去了其一,阴阳之力难以协和,否则轻易不会消散,现下幻瞑界却重回既定的轨道,那便意味着……玄霄和夙玉他二人…… 忆起羲和将自己击伤之时,玄霄惊愕不已的模样,和他凭一己之力抵御羲和阳炎方让自己得以脱身的举动,玄震若有所思,若是剑柱消失的缘故是因为双剑宿主走火入魔……顿时浑身一凛,不敢再深思下去。 如此又过去了十数日,玄震独居在里幻瞑宫中,借着无限灵气的滋养,伤势日渐好转,原本在体内互相抵制抗争的道家真力与貘族妖力也渐渐平复下去。但体表的伤痛虽已渐愈,心头却还有许多事沉甸甸地压着。 首要之事便是婵幽之女的下落,那女婴当日乃是奚仲亲手交到自己手上,自己亦是郑重其事地将孩子交给了云天青。如今云天青是死是活尚不清楚,唯一可知的便是他与那小女孩均不在幻瞑界。想到自己这位师弟的本事,玄震隐隐觉得,这猢狲当不至于那般不济事,反倒是有极大可能带着孩子回到了人界。思及此处,他便生出了一个念头,那便是前往人界一趟。   ☆、第七十七章 重返人界 荷风轻送,又是一年夏。巢湖边才洒过一场新雨,碧天如洗,点缀着飘飘渺渺几缕蜷曲的云倒映在湖面,岸边绿柳垂下几丝嫩枝,随风在水面点出一个个美丽的涟漪,漾得云影天光阵阵轻晃。 忽地,一阵笑闹声自远而近,沿着寿阳城门外的小道一路飘了过来。打破了巢湖边的静谧。不一会儿,一群男女孩童互相追逐着出现在了湖边。为首的一名男童身着锦衣,眉目间带着一股蛮横的气息,他四面张望着,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冲着周围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的孩童们颐指气使地大声道:“沐璇那臭丫头躲到哪儿去啦?哼,这次可没有县令夫人替她撑腰,我非要教训教训她,你们,给我绕着湖边找!我看见她朝着这边跑过来了,臭丫头肯定就在这附近!” 众孩童均十分听他的话,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三三两两分头向巢湖边寻去。 片刻之后,湖边树林又恢复了宁静,那些孩童也都散到了他处。这时,湖堤下一丛芦苇忽地动了一动,接着便从中探出了一颗扎着丫髻的小脑袋。 沐璇蹲在湖畔一滩湿泥上,身周是越过她脑袋的丛丛芦苇。她方才屏着呼吸在这里躲了好半天,只觉得两只脚又麻又僵,可黄天霸那个坏小子的声音近在耳畔,让她连捶一捶腿都不敢,好容易等到那群小孩离开,她这才忙不迭从藏身处站了起来。 风穿过湖边稀稀拉拉的树林,拂过苇丛,扑向广阔的湖面,带起了一阵沙沙声。沐璇一面拍打着衣衫和双腿,一面深深地吸气,死去的爹爹曾说过,巢湖的芦苇有一股子很香的味道,只有他们这些靠着这湖吃饭的打渔人家才闻得出来,可是嗅了又嗅,鼻端除了青草味,什么都没有。她望着湖面,很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她今年不过六岁,却已很懂得生活的艰辛。自爹爹死后,她便与娘一起挑起了家中的重担,但每日和娘去城中卖糯米团子赚来的小钱有一多半要交给黄家还债,剩下的只够勉强填饱肚子。那黄家的小少爷仗着爹爹生前吃药欠着他家的贷钱,总是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和弟弟,自己不过一时气愤推了他一把,这小子就不依不饶……唉,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等到县令夫人,再蒙她亲睐护自己一次,最好还能赏几两碎银,这样家里的弟弟至少能吃顿肉了。她想着,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沐璇是特意躲在这里的,上回被黄天霸带着一群孩童追着跑到了湖边,一不小心掉进了湖里,那群小孩一见惹出了大事,顿时作鸟兽散,全然不管她还在水里挣扎,若不是县令夫人恰恰在附近的树林中散步,及时令人相救,沐璇只怕早就葬身到了湖底。想起那日醒来时看见的美丽面庞,沐璇心里又涌上了一丝感激、一丝孺慕,那位夫人那么好看,还那么心善,若是家里欠的是县令家的钱,现如今也不必躲着那臭小子了…… 正想着,只听见身后树林中穿来一阵隐约的簌簌声响,依稀是有人踏草而行,沐璇心头一喜,只道是那位极美的夫人终于来了,迫不及待地回过身,却不由得呆住—— 又是一阵清风,带着夏日的舒爽掠过树梢,拂过细草,带起了树下草中那人的乌发丝丝缕缕,轻轻曳着他红似火的衣角,日光透过叶隙如碎玉洒落他一身朱衣,颀长消瘦的身影在这一场风中笼上了一层柔光更显静美。 沐璇呆呆地站在湿泥中,直到脸憋得通红了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呼吸,忙大大喘了一口气。那年轻的男子一转头看见了她狼狈的模样,唇角轻扬,露出了一抹微笑,更是如神祗般俊朗,引得沐璇不由得岔了气,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小妹妹,你……不妨事罢?” 看着面前涨红了脸嗽声连连的小姑娘,玄震怔了一怔,忙上前几步温声问道。自幻瞑界战乱止息,他便决意回到人界一探婵幽之女的下落,然而通过尊神坛到了琼华,却探得云天青和夙玉一同离开昆仑山不知去向的消息。他本是追去云天青故里的途中顺路来此一顾,只打算悄悄地看一眼便走,却不曾想会被一个人族的小女孩撞了个正着,还把这个小孩子吓成了这样,当下便略有几分过意不去。 那女孩抬起头看见玄震精致俊美的面庞居然又靠近了些,小脸上的血色更是再退不下去,忙垂下头不敢多看,小声糯糯地道:“不、不妨事。” 玄震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头继续看向自己先前凝视的物事。视线的尽头,是那棵枝繁叶茂的树,十九年前还只堪堪落下一块勉强可以蔽日的绿荫,如今却是延展开好大一片阴凉。几点光斑跃过叶间,落在树下那块巨大的白石上,石面光滑细腻,反射出一层淡淡白光,看着竟有些陌生。 十九年了,它竟还在这里…… 玄震踏着草丛走上前,轻轻躬身抚摸着这块白石,眉目间浮现出一缕怅然。忽听身旁簌簌一阵草响,转头却对上一双清澈黝黑的眸子,是那个极喜欢脸红的小姑娘。 “大、大哥哥,你是寿阳城里的人么?”看到玄震扭头,那女孩脸又是一红,这次却没低头避开,反倒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末了还轻声自语,“我和娘每日都在城里卖丸子,可从来都没见过你呢。” 玄震怔怔看着她,忽地想到,很多年前,似乎也有一个小姑娘用这样干净澄澈的眼光看着他,问了他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个小姑娘……她现在可好? 恍惚间,面前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彷佛与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另一张笑靥重合在了一起,玄震呆呆地看着,听到自己低声说道:“我……就住在这巢湖附近。” “沐璇也是呢,我家也在巢湖边上,就在……就在湖堤那头的一条渔船里。”那小女孩听到他这么说,顿时笑着拍手道,接着脑袋一偏,好奇地又问,“可是我从来没在这湖边见过大哥哥你啊?” 玄震眼睛盯着她一晃一晃的丫髻,喃喃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 是啊,那个生在巢湖,长在巢湖的沈百翎,他已经十九年没有回来了。 十九年,对于修道人士,对于妖,都不过是千载寿数中一晃即逝的时光,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一段难以挽回的韶华,一段漫长孤独的等待,而那个人,她在这里,等了那个姓沈的故人多少年,才那样不甘地披上了嫁衣?又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了放弃? 玄震呆立在这片不大的树林中茫然四顾,分明是稀稀拉拉的一片破败林子,连略俏丽些的景致都没有一处,那时的自己却将之视作了最美的一块宝地,便是这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也因着爱屋及乌,成了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件宝物……而对于那个人呢?那双即使在梦境中也要萦绕翩飞的绿鞋子,如今可否还藏在哪个落满了灰的角落?那时她软语央求自己扎的一对草人呢,是坏了,丢了,还是被她压进了箱底? 往事如潮,轻轻拍打着他的心。今是非昨,物是人非,却是纵使满身道法、妖力也无从挽回的事情。 拖沓了十九年的感情,一夕之间回到了心底。然而此刻的他,除了怅然和遗憾还能做什么? “大哥哥……” 恍惚间,玄震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唤,再醒神时,却发现是那个渔家的女孩,那双纯净如巢湖水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关切和讶异,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只听那个女孩小声说道:“大哥哥,你……你怎么哭了?” 玄震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自己竟哭了么? 他抬起手掌抚过面颊,触手果然一片湿凉。望着指上水渍,在日光下一片闪亮,却比什么都要来的嘲讽。原来身为妖的自己,还有资格哭泣么? 飒飒风声自林中石前而起,吹干了泪痕,带起林梢一阵沙沙叶响,近旁几缕柳枝垂将下来,恰恰擦过玄震的肩。他反手折下一片叶,顿了一顿,便放在了唇边。 未几,一缕细细长长的曲调,飘飘渺渺自那浅色的唇边响起。 沐璇站在他面前,听得却有些痴了。看着这个好看的大哥哥坐在石上,散发跣足、朱衣飘逸的模样,她的脸又悄悄地发起烫来。 只是……分明是清越的曲子,为什么却听得人心里一阵难受呢?沐璇咬着嘴唇,忍不住又从眼睫下瞟了大哥哥一眼,那么好看的人,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引得他落泪呢? 许是这曲子激起了林中雀鸟的好胜之心,只听那曲调愈是悠扬,啁啾之声便愈发热闹,只是活泼之中却难掩那奏曲人的满腔凄婉,那些鸟儿却是丝毫不察,自顾在枝头乱成了一团。 沐璇侧耳听着,却渐渐听到了别的动静,远远地,似乎有谁在说话? 她忙蹑手蹑足走开几步,翘首去看,果真看到林外道旁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了转动的木轮,掀开的帘子下露出了一只雪白的纤手和半张玉脸,不是自己一直念着的县令夫人还是谁? “夫人!”沐璇心里一阵高兴,顿时便忘了身旁那位闭目吹曲的大哥哥,喊了出声。 下一瞬,身后的曲调便戛然而   ☆、第七十八章 物是人非 风吹叶动,飒飒声不绝于耳。夏花绚烂,却不及那缓缓步入林中的玉人千分之一风情。往昔种种,如枕梦恻恻,无声无息掠过脑海,滑过身畔,被风不知吹向了何方,玄震坐在石上,似乎连手足都已与那块白石生在了一起,一片叶,悄然从轻轻捏紧的手指间飘落。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种悲哀。那个拈花而笑的女孩,那个坐在石上晃着一双裹着绿鞋子的脚丫的女孩,那个羞红了脸将荷包掷在自己怀里的女孩,那个会用娇俏的清嫩嗓音叫着自己“沈哥哥”的女孩,已经随着那段逝去的时光,跑远了。 再也不回头。 “夫人!”立在一旁的渔家女孩沐璇却全然不知身后那位大哥哥的心思,只带着满腔喜悦朝着前面沿着草中小径,踏着泥上青苔缓缓走来的身影奔去。 一身素色薄衫的女子正面含浅笑听着身畔扶着她的丫鬟说话,听到这声呼喊,与旁边的少女一同抬首望去。那打扮不俗的清秀少女当日也曾跟在主人身边,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自己亲自喊人从水里救起的小丫头,当即笑道:“小沐璇,今日怎么又到了巢湖边耍,不怕再被水鬼拖进水里么?” 她扶着的女子忍不住轻笑一声,轻斥道:“哪里听来的胡话,这巢湖里何时出过水鬼?” 这一声斥责不疼不痒,那清秀少女不但不惧,反倒颇有几分恃宠而骄地笑道:“这可是季嬷嬷亲口告诉我们的,她老人家还说了,夫人幼时坐船经过巢湖,就险些被水鬼拖了去,可是您福大命大,那水鬼奈何不了,才只得将您送回了湖边上。这可不就应了那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这丫鬟原意本是要哄夫人开心,可谁知女子听了她这番话,却勾起了满腔心事,原本还有几分笑意的脸也笼上了一层郁色,连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道:“……那又算得是什么福气了?” 清秀少女满面不解,但看到夫人这幅模样也不敢再多问,恰值沐璇跑到了二人面前,她忙转了话头,笑着又道:“小沐璇,你今日倒是赶巧了,上次送你的糕点你不是喜欢得紧么,这回车上还带了一篮子,等会儿拿着吃罢!”顿了一下又笑,“这可是季嬷嬷亲手做的,手艺可是全县令府,不,全寿阳城第一家!” 沐璇一听,小脸顿时绽开了花,笑嘻嘻地道:“谢谢莺姐姐!” 清秀少女忙摇了摇手,朝身旁孥了孥嘴:“还不谢谢夫人,谢我作甚?” 沐璇也极为机灵,当即转头看向心中孺慕已久的女子,但一声谢还没出口,却是一愣。她懵懂的视线里,那位宛若仙女一般的夫人竟露出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神情,依稀是惊讶,但又似乎带着一抹欢喜,可欢喜中却又难掩丝丝惆怅,这种种复杂之极的神色糅杂在那双清如秋水的美眸中,更是化作了无比明亮的光,仿佛落入了千万个月亮的湖水,一波一波漾开了美丽的涟漪。 只是那眼光的落处却不是沐璇,而是越过了她小小的身子,投向了更远一些的地方。 沐璇仰头怔怔地瞧着,忽地脑中灵光一闪,醒悟了过来:啊!夫人她看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大哥哥…… 迎着那女子复杂莫名的视线,玄震缓缓站起身来,铺陈在石上的红色衣摆随之簌簌滑落,抖落一身风带起的草茎和碎花,清风将其又轻轻卷起,送向他身后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是你……”他听到那女子喃喃地低语,柔软的语调被风轻轻送到了耳边。那如波眼光亦风也似轻轻抚着自己的面颊,但心底泛起的除了一丝缱绻,更多的却是怅意。 他亦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人,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若有还无的浅笑,口中亦轻轻道:“阿慈,又到了夏天啦,若我还做个花草房子与你,你……你可愿再做个荷包给我?”过了片刻,又柔声道,“罢了,阿慈的女红我可不敢恭维,那两只野鸭子我认了这许多年,才看出原来……呵,原来那竟是一对鸳鸯……” 随着他缓缓开口,那作妇人打扮的女子眼中的光便愈发明亮,待到听完最后一句,已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但那笑容下一瞬却带上了泪意,只听她带着哭腔喃喃道:“果真是你……沈哥哥……” 玄震看着她慢慢走近,眼中一缕留恋一缕怅然渐渐浓郁成了一泓墨色,口中仍兀自温声说道:“阿慈,那日你曾说过,如果沈哥哥是妖,你也不惧,这句话……如今可还当真?” 那女子毫不犹疑,轻轻笑道:“自然是当真的,就算沈哥哥是妖,阿慈也不怕。”这一刻,那笑容中终于依稀可以窥见十九年前那个活泼的小姑娘的影子,而那张玉面上犹带斑斑泪痕,宛若芙蓉泣露般打动人心,落在玄震的眼中,更是清丽胜过万物,周遭的一切竟好似都黯淡了下来,天地间唯有这一张带着泪珠的笑靥,唯有这个陌生中透出熟悉气息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眼,亦占据了他的心。 “沈百翎何其有幸,竟有阿慈这样的……这样的……”那半句未说完的话,待到他看清眼前这女子盘起的发髻,周身的华贵时却化作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这样的好朋友,好妹妹。” 那女子原本充满喜意的面容一怔,顿时又添惆怅,那双明眸似也暗了一暗。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听她轻轻道:“是啊,阿慈也很高兴,竟有沈哥哥这样一位……好兄长。” 沉默中玄震抬眼四顾,却见清秀丫鬟和那个自称沐璇的渔家女孩都已不知去向,原来那少女机灵无比,见自家夫人和这陌生的男子似是旧相识,早早便打着吃糕点的名义携沐璇到了马车上,此时林中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日光如碎玉自叶隙坠落,漫洒树下二人的衣衫,遥遥听得几声早蝉悠远长鸣,疏林更显清幽。玄震目光逐着一束金光缓缓落到面前那人的身上,绰约身姿笼在一层光下更是如玉像般惹眼,但这样美丽的女子,如今却已嫁作他人妇,自己错过的,又岂止是十九年的时光? “数年前……”女子忽地开口,打破了林中的一场宁静,“那时阿慈也曾在这里遇到过一个男子,沈哥哥……那时你为何不肯认下阿慈呢?” 看着那女子抬起的眼眸中满满的疑惑和忧愁,玄震却只觉得心中一阵苦涩,那时的自己,还只以昆仑山上清修十数年的修道弟子自居,又哪里想得到自己竟会与一个民间女子有着这样千丝万缕难以磨灭的关系,那时的那个男子……是玄震,却不是沈百翎啊! 但女子却仿佛从玄震的沉默不语中悟出了另一层意思,凄婉一笑道:“莫非沈哥哥是在责怪阿慈……怪阿慈不该这样嫁给了别人?” 玄震浑身一震,摇头道:“我怎么会怪你,那不过是命——”是命不允我们…… “那一年,家里来了几个道士,他们说沈哥哥是妖怪,爹爹信了他们,不许阿慈再出门去见你。”女子幽幽说道,“可我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就算沈哥哥是妖又怎么样,那个会给我编草人,会送我好看的珠子的沈哥哥还是没有变啊……可等我再能出门,这片湖边却再也不见沈哥哥的身影……我等了许久,想了很多话,可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你听,现在你来了,我却……我却忘了那时候我满心想倾诉的是些什么话了,沈哥哥你说,阿慈是不是很可笑?” 玄震看着她,勉强想笑着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喉头早已被一腔苦涩凝结,几句话哽在喉头却是再难出口。 女子却仍轻轻说着:“后来,后来阿慈长大了,爹爹和娘更不许我出门,再后来……爹爹要我嫁人,可那些媒人却全让我拒了回去,城中人便渐渐有了许多难听话,传到爹爹耳中,他更是大发脾气,我却不管不顾,只想着能拖一年是一年,说不定便能等到……等到我心里的那个人回来,那时候自然有我的好归宿……可我的归宿终是来了,却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几滴晶莹簌簌落下,滴在衣衫上,闪着日光,转瞬便渗入了布料徒留下点点湿迹。 玄震怔怔瞧着那几点深色的痕迹,心底却仿佛也滴落了几滴清冷,悲恸如波纹,一圈圈散了开去。 “老爷是个好人,他娶了我,便一心一意待我,可我却……却很对不住他。我明明嫁给了他,心里却仍记挂着别人,可他却从不因此恼我……我那时还很傻,只想着嫁了人又怎么样,只要等在这里,终有一日会等到的,即便不能相守,看一眼也是好的……老爷知道我喜欢上这儿来,不禁不制止,还专门让人准备了马车,嘱咐身边的丫鬟好生陪着我……”耳畔仍是她轻轻诉说着的声音,但那对垂下的眼却始终没再抬起,“我嫁了他这些年,承他的恩情如巢湖的水一样不可斗量,可我自己却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便是连个孩子也……可老爷却始终没有纳妾,前些日子,我们总算有了一个女儿,虽说不是亲生,却也……却也是老爷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 “阿慈……”玄震心中隐隐有了一丝预感,但仍忍不住轻轻叫道。 那女子又是一笑,这次却带着一丝决绝,一丝释然:“十九年了,阿慈总算等到了沈哥哥,苍天待阿慈也算不薄啦。只是这一次,却是阿慈最后一次见沈哥哥了。我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老爷如此深情待我,以后我也必不相负,更何况如今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以后,阿慈只愿做个贤妻良母,那些女儿家的心事,却是再也不敢去想,也不会去想了。” “阿慈……” 女子最后一次抬首望向他,深深的一眼,似是要将眼前这男子的身影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轻轻道:“沈哥哥,阿慈……走了。”说着缓缓转过身去。 清风拂过,卷着那女子翻动的裙角,却无法将她的脚步绊住。那个名叫阮慈的女子,终是这样一步一步,再也不回头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玄震伫立在那块大石前,痴痴地望着,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马车后。 良久后,一道青光自疏林中拔地而起,掠过湖面,径自朝着黄山而去。徒留下林中清风缕缕,鸟啼幽幽,却再也不见,十九年前,十九年后,那两个身影。   ☆、 番外业火冰封(上) 寒夜凄清,冷月无声,淡淡霜华洒落在这一片剑林中,只见一道道锐利的光辉在那些悬挂着的剑锋上闪烁,凛冽风声,仿佛在为死去的那些英魂唱着挽歌。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蓦地却有一声断喝传来。 “玄霄,为何将给你送饭的弟子打成重伤?!” 禁地深处,挂满冰凌的一间石室中央,一男一女相对而立。那女子身量苗条,年纪不大,神情却十分肃穆老成,一张俏脸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却难掩眉眼间那丝意气风发,她高高挽起的发髻上赫然带着一尊金丝道冠,两道半指宽的丝绦自身侧拖曳而下,更添几分仙风道骨,再衬以一身华贵繁复的蓝白道袍,一眼望去竟是仙人一般。 只是此刻那张高贵不可侵犯的脸上却满是怒色,只见她柳眉倒竖,眸中一缕怒气一闪而过,喝问道:“玄霄,元行和元朗二人对你有何不敬,你竟然对他们下此重手?” 被质问的男子却是不以为意,甚至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他们这些人,看了便让人觉得碍眼,以后都不必再来。” 那女子顿时勃然大怒,狠狠挥袖道:“放肆!你如此行止,让我如何向同门交代,本派禁地中养了一只会伤人的怪物吗?!”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男子冷面上一抹厉色掠过,一双寒目更是霍然抬起望向她,眼光似冷电般射了过来。 “我是……怪物?”那男子冷冷反问,忽地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却冷得似冰,寒得彻骨,及至那对寒星一样的眼眸中更是凝结了一层又一层,那女子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得将满腔怒气收敛了许多。 他冷冷打量着对面的女子,目光在那华美的道冠和道袍上停伫许久,忽道:“你说的不错,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囚在这里,自然比不上你夙瑶做了掌门,风光无限!” 名作夙瑶的女子一惊,看到他面上似笑非笑,更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俏脸顿时一沉,开口时声音更冷厉了几分:“……玄霄,你早已被阳炎噬心,神智不清了。” 男子嘿然冷笑,冷下脸道:“我神智不清?可笑,换你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又会有多清醒!”说着似是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受的种种苦楚,眉宇间渐渐笼上了一层黑红气息,眼中亦渐渐混沌不清,迸射出道道暗红光芒,他背后本负着一柄赤红仙剑,此时似是感应到主人周身流动不息的凌乱真气,也发出了一声高亢剑鸣。 夙瑶眉头一皱,自知不能抵抗,但面上仍强自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只足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冷冰冰地道:“多说无益。”语毕便扬袖轻轻一击掌。 她一举一动皆落在男子眼中,他眉梢一挑,顿时便察觉到冰室中又多了几道气息,心中一凛,道:“谁?” 夙瑶丹唇微翘,似是有恃无恐般地笑了一下,朗声道:“三位长老,请出来罢!” 那抬高的嗓音兀自在冰室中回荡,在她身后凝结了一层冰霜的地面上却渐渐浮现出三个泛着蓝光的圆形法阵,待到蓝光渐渐黯淡,法阵中便现出了三个身着蓝白道袍的身影。 那男子面对夙瑶这一派之长时尚冷漠至极,丝毫不落下风,此刻却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连周身涌动不止的缭乱气息也为之一滞:“师叔,你们……” 那三名道人皆是须发如银,神情也是一般的肃穆,只是望向男子的目光中尽是沉痛。其中面容稚嫩如少年的白发道人似是性子最急,忍不住开口斥道:“玄霄,你看看你自己,如今可还有以往的半分从容?唉,若不是望舒被带离了此处,令你不得不独自驾驭羲和撑持剑柱,也不会……”说到后来,更是多了几分可惜遗憾。 另一名道人轻轻摇头,叹道:“罢了,重光,不必再说。我琼华千年夙愿,功败垂成,连掌门师兄和玄震师侄亦……如今玄霄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上天庇佑,只是这一身阳炎如何消解,却是难之又难……” “三位长老,玄霄此刻已是走火入魔、丧失清明,为保我琼华派太平无事,不如将他封入玄冰之中,再做其他打算!”一旁夙瑶听他们话语中似是极为痛惜玄霄落到此时的境地,面上微露不满,忙打断了他们道。 三位道人听闻此话,均是一怔。对面男子更是怒气上涌,暴喝道:“什么?!你竟敢——” 夙瑶冷笑一声:“玄霄,你不要做困兽之斗,纵然你修为再强,又岂能敌过我们四人联手?”说着猛然喝道,“动手!” 但回应却是三位长老的沉默。夙瑶不悦地转过头来,却见三位道人神色都是一片凄然沉痛,显是极为不愿听命于她,面色更是阴沉,朝方才劝止重光的道人道:“青阳长老,你亲眼见过我那两名弟子被打伤成了什么样子,玄霄现今走火入魔,所作所为毫无半点人性!但他修为之高,派中年轻一辈却是无人可比,长一辈……经此一役也折了大半,若不当机立断将其禁锢,只怕琼华派再无宁日!” 青阳面上微露踟蹰,但摇了摇头,仍是不发一语。 夙瑶又转向先前一言不发的道人:“宗炼长老,双剑乃你亲手所铸,你当知晓人剑同修之后,宿主体内灵气旺盛,除非与另一剑及其宿主一同修行,彼此制约,否则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世,想要化解玄霄体内的阳炎之气,只怕也是不可能的罢?” 宗炼默然半晌,长叹一声,终是在其他四人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夙瑶唇角微勾,沉声道:“三位长老,夙瑶会有此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知晓玄霄师弟资质绝佳,被封入冰中禁闭极是可惜,但兹事体大,如今琼华派百废待兴,万不能再出什么变故,还望长老以我派千年基业为重,莫要因为一己私情,坏了琼华派的清誉!” 男子在对面听了许久,愈听愈怒,面上黑气更是一重盖过一重,双目隐隐发红,满头乌发更是如浓墨般在他脑后翻动起来,浑身更是微微颤抖起来。 青阳等人看着他那副神态,心下对他走火入魔之事更是笃定了几分,相互对视几眼,暗暗下定了决心,沉痛地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夙瑶望着三位长老,强自压下心中那丝不耐,催促道:“三位长老还等什么,莫非到了此时还存有妇人之仁?!” “夙瑶,你莫要做得太绝!”男子看出三位长老已被她劝动,心下焦虑,内息更是翻涌不止,周身阳炎甚至已冲出体外,火红气息裹着他颀长高大的身影,与周遭寒气相互激来荡去,羲和剑被那股炽热气息围拢,剑鸣愈发高亢。 半晌,只听青阳一声长叹:“……玄霄,琼华派数百年基业,有如国有国法,不可相违,今日虽愧对于你,却是不可不为!若有他法能够救你,我等断不会行这下下之策!”说着霍然伸手出袖,已然捏起手诀。 “长老!青阳长老!”男子只觉一股劲力突如其来,将自己牢牢缚住,顿时面色大变,看着这位平素最是温和最是看重自己的师叔,满眼难以置信,痛苦地叫道,“为何连你也——” 青阳闭了闭眼,神情亦是极为沉重,但他最终仍是缓缓走向冰室中一个角落站定,缓缓运起功来。身旁两位长老看他如此,亦随之动作起来。夙瑶站在冰室正中,眼中渐渐升起一丝喜色,噏动着嘴唇,与三位长老一同念起口诀。 霎时间,冰室中明光四射,寒气乱溢,冰棱崩断纷落中只听见一声满是愤恨的呼喊:“不,你们怎能如此待我!住手——” 冰雾渐散,只见满地冰屑断棱,冰室正中却多出了一根巨大的冰柱。晶亮的冰中依稀便是男子那修长昂然的身影,只是那张一向冷漠的面上满是痛苦扭曲,眼中更是阴狠之极。 良久,只听冰中有人嘶声道:“夙瑶,你竟敢如此对我!” 夙瑶站在冰柱之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淡然一笑道:“师弟,你莫要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然你狂性大发,出去伤人,却又如何是好?按本派门规,你无故打伤门中弟子已是犯了大过,我与三位长老令你在此静思自省,已是网开一面。你怎的不分好歹,反来怨我?”顿了一顿,面上笑容忽地敛去,冷冰冰地又道,“你若真要怨,真要恨,就去恨云天青和夙玉!若非他们携望舒剑出逃,你又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一派胡言,放我出去!”冰中那人怒道。 夙瑶却听若未闻,此时她心中大事已了,对于玄霄自是不看在眼里,只转过身来,向三位长老施礼道:“三位长老能够不徇私情,为我琼华派大局着想,夙瑶感激在心。你们也都看到了,如今师弟成狂,若是放他出去,必定酿成大祸!还望诸位谨守禁地的秘密,绝不能存有不必要的恻隐之心!” 宗炼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口,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夙瑶望着他,眉头微皱,道:“宗炼长老,莫不是前段日子在妖界中受的内伤还未痊愈?既如此,不如先请回去休息罢。” 宗炼面色灰败,一言不发地越过她走到冰柱前,俯身拾起一物,却是方才玄霄被封印时落下的羲和剑。赤红仙剑似是亦感觉到宿主被限,其上红光黯淡,偶尔发出剑鸣亦如同哀鸣,宗炼伸掌在剑身上摩挲许久,抬眼望向冰柱中那人模糊不清的面容,白眉下一双老眼闪过一抹愧疚,轻轻扬手,将羲和插在了冰柱上,掉头便向禁地外走去。 夙瑶看了看他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扭回头看向青阳和重光二人,正欲开口,却被青阳冷冷打断。 “……经历这场大战,我与重光身心俱疲,早已有意隐居后山,不再过问派中诸事,掌门尽可放心,我二人也不会再来禁地。” 夙瑶面露讶色,忙道:“与妖界之争,伤亡惨重,门派中正值用人之际,长老何出此言?” 青阳淡淡道:“琼华派经历与妖界一战,我等已是身心俱疲,掌门师兄之死更是令我二人万念俱灰,更何况我等追拿云天青、夙玉不得,实在心存有愧,亦无颜留在派中。” 夙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依我之见,此事再从长计议不迟。此次仰仗两位长老出力,二位不如也先去休息一番罢。” 重光冷哼一声,似乎要说些什么,旁边青阳却一把将他拽住,摇了摇头。两人只默然向夙瑶拱了拱手,便并肩向外走去。 夙瑶转回身来,重新面向冰柱,此时冰室中只剩下她与玄霄二人,那张俏脸上的得意之色便不再隐藏。她抬起头看着冰柱中的人,面上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愤怒,过了许久才道:“如今师父与大师兄都已逝去,夙玉与云天青又叛出我派,玄霄你亦封在这冰中,我夙瑶虽不才,却也不会辜负这掌门之位。玄霄师弟,你看着罢。” 但冰中那人却已陷入极度的愤怒之中,全然不曾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怒吼着:“夙瑶,我定会令你付出代价!” 夙瑶冷冷一笑,道:“师弟,你的灵光藻玉暂且由我保管,剑林之中我也会布下更多符灵。既然你被冰封,想来也无需有人送饭,我便吩咐那些弟子,不必靠近这里了。若是有朝一日,弟子们寻到夙玉和望舒剑的下落,我自会放你出来。”说着转身亦缓缓走了出去。 冰室中只留下那个交织着愤怒、痛苦、不甘、悲怆的声音:“回来!放我出去——”   ☆、 番外冰锁业火(下) 睁开双目,仍是那间不大不小的冰室,梦中那不甘的声音依稀还在耳畔回荡,眼前却再没了当日身着掌门道服志得意满立于自己面前的那个女子。 呵……他冷笑,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玄霄啊玄霄,想不到时至今日,你竟要靠着无休止的回忆度过这难熬的一日又一日么? “你若真要怨,真要恨,就去恨云天青和夙玉!若非他们携望舒剑出逃,你又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夙瑶那日狠狠吐出的一字一句,如影随形,响彻耳际,回荡脑海。他怔怔抬起眼,望向面前的一片虚无,隔着一层厚厚冰壁,一切都是那么模糊。 云天青,夙玉……他们带着望舒剑远走高飞,只怕早已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师兄等在这里,日日夜夜受着阳炎噬心之苦罢? 冰中那双狭长若凤飞的眼眸渐渐深沉,渗出丝丝缕缕的恨意。那两个人,曾是他最信任的挚友,是他一生中快乐和美好回忆的源头,当日剑舞坪上风华正茂的少年红颜,同修仙道、共参剑术,此刻却徒留下禁地中这一派萧索…… 我玄霄,究竟是为何会落到如今这步境地?!冰中那张苍白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被冰封时的惊怒早已随着一日又一日的静默化为乌有,此刻那深深纠结的眉宇间只剩下落寞,如同一道烙痕,虽然浅淡却难以磨灭地刻在了那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冰室,终于还是缓缓阖上了双目,垂下的眼睑遮住了那双冷目中的绝望和不甘,亦遮住了那一丝……茫然。 他这一生,成于修道,亦毁于修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在东海的更东面,五千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座被圆海环绕着的山,那里的海水漆黑如墨,寒冷胜冰,便是传说中冥海所在之处。在海的深处,那座寻常人口中的仙山便是他的故乡,蓬莱。 蓬莱虽位于极东的寒地,其内却另有一番气象,自有日月山川不说,更是常年四季如春,景致秀丽,更有一处小国,国境中人人安居乐业,自得其乐。巽氏便是这一方乐土中的王族,他便出身于这一族中最正统的一支。 衡为平正,有执掌正义之说,父亲以此为他赐名,其中蕴含深意,他自幼便已领会在心。只是偶尔望着那一片烟波浩渺的黑海,他却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能够抵达海的另一面,却又不知是何等的光景? 但冥海无风而洪波百丈,其中更有鲲鹏大妖,既阻挡了凡人探访的足迹,却也将蓬莱的人与俗世隔绝。若想到海外一探,谈何容易? 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他由稚子长成少年,心中的那个愿望却也随之渐渐丰腴,父亲与宫人只道他喜爱在海边练剑,却不知每每斩断咸腥海浪时,他心中那喷薄欲出的对于未知的那一片世界的渴望。 机会很快来了,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加猝不及防。当亲眼看到宗族中旁支的叔父挥剑将父亲与母亲杀死在王座上,他便知晓,原来洞天日月中种种凡人欣羡不已的美好也及不上人心中肆意滋长的欲·望。纵然天纵英才又怎么样,纵然是族中剑术第一人又怎么样,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子最终还不是落得个逃往海外的下场? 儿时便动手精心雕刻的木舟被推入海浪中,随波逐流飘向未知的另一片领域,他终也知晓了蓬莱洞天日月之外的种种艰辛,于寒风中忍饥挨饿之时,于风浪中仗剑前行之时,他已在心中暗暗许下誓言,他巽衡再也不会如今日般狼狈,终有一日他将伫立云端,睥睨天地! 许是冥冥中上天庇佑,小舟支离破碎在无边的风浪中,他却被海水推上了另一座海岛。自醒来那日起,他便苦练起家传的剑法,每每穿着一袭白衣出去,却要沾满了海水湿淋淋地回来,终有一日他凭借手中一柄剑将海水挡得滴水不透,剑术已有小成。 他本以为这便是强者的巅峰,但于江湖闯荡不过一段时日,他便知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寻常武艺,又怎比得上以剑御法、震撼天地的那股威力?纵马江湖,又怎比得上乘奔御风、气冲云霄的那般潇洒? 那一个夜晚,他隔海终于远远见识到了,凡人之躯,原来也能够参悟天地造化,施展出如此大的神通。便是冷漠如他,亦难以抑制心头的那一抹欣喜,甚至催促渔夫快些将船靠岸,也好看一眼所谓的仙人。然而踏上沙土的那一刻,所见却是仙人委地,受制于人的景象。 失望,许是有的罢。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他本以为施展出如此惊天动地仙术的是何等伟岸神人,却不想是一名文雅之极的男子。即便倒在沙砾中狼狈不已,却也难掩那一身淡雅仙风,那在剑光下苍白却俊极无俦的面容,那一双即便面临危难依旧温润如玉的眼眸,和那沾染了沙粒如绸缎般铺陈在地的乌发,都带着让人眼前一亮,难以挪开目光的风情。 他救了那人,也如愿以偿与之结交。他得知那人名叫玄震,是昆仑山修仙门派的弟子,他得到了那人的感激,甚至信任,他探明了琼华派的确切位置,便毫不犹豫地与那人分道而行,只因他心中知晓,总有一日,他们会重逢。 由东至西,他走过了中原最繁华的城池,亦穿越了西域浩瀚无人的沙漠,在昆仑脚下休憩之时,也曾遇到过一支商队,其中骑着骆驼的一名清秀少年极是惹眼,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在车马驿中竟喝的酩酊大醉,乃至于当地的一名大汉打了起来。 守礼如他,从未见过这般无法无天的猢狲,看着那少年一边将大汉耍的直转圈,一边嬉笑着顺手兜走了自己桌上的酒壶,顿时便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本以为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知踏入了镇上人所说的仙山时,又遇上那个少年。那少年带着一身酒气,竟还佯装熟稔地与他搭话,他自是不去理会,只循着山径向上走,暗道这般惫懒人物,想来也只能对付寻常村野山夫,遇上山中妖物,自会躲回镇上去,不来碍自己的眼。 可哪知这少年虽说只会几招花拳绣腿,倒也机灵得很,每每趁着自己将妖物打得只剩半口气,便要抢着将其毙于掌下,捡了好些便宜,最终竟还借机与自己一同到了山门前。他心中暗暗有气,索性便在这少年奔向山门时使了个绊子,看着那少年摔了个大马趴,心里郁结的那股气才消散了些许。 待到入门试炼,他本欲只身独闯,可那少年这次却留了心眼,扯着自己后襟硬是跟了进来。好在最终还是自己略胜一筹,先行出了须臾幻境,做了师兄。迎着那少年瞪得溜圆的眼珠,他板着脸只冷哼一声,心中却是大大畅快。 那少年,名作云天青。 入门四月,快要突破第三重境之际,师父太清真人从外归来,又带回了一位师妹。也正是在那一次,他才从旁人的口中,再次得知了玄震的消息。 那一日,云天青那猢狲在他身畔喋喋不休抱怨着修炼的种种苦楚,听得他心中好生烦躁,恰在此时,门中师姐夙汐挽着一名少女及时赶到,打断了猢狲的叫嚷。他心中正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瞥眼却见旁边猢狲痴痴凝望着那名少女,早已丢了魂。 云天青那小子痞里痞气,在山下时自己便曾见过他与西域女子调笑无忌的德行,此刻见了这位新来的师妹夙玉容貌秀美,便又犯了老毛病,他忙在旁斥责几句,却被这猢狲强按上了“怜香惜玉”的帽子,当真是无奈至极。 夙汐似是在旁觉得好笑,随口便向夙玉略略提了几句,说门中还有一位大师兄人品极好,只是下山游历不曾归来,只好等下次再去拜见了。哪知夙玉却露出了自她来此的第一抹浅笑,道自己在山下已于那人见过,还受了那人极大的恩惠。 当从夙玉口中听得玄震的名字,他才知晓,原来太清真人门下那位自己一直不曾问过的大师兄,便是那日自己在海边遇见的人。 第二次再见那人,却是在思返谷。他本以为众人口中稳重端方的大师兄当不会被罚入这等猢狲才会出入的地方,却不想那人一归来便触怒了师父,落得个思过十日的下场。 枉他特意在剑舞坪修行了大半日,还指望能见到那人讶然的神情! 但当夙莘拉着满面拘泥的夙玉将一包糕点扔入自己怀中时,不知为何,他却又答应了将之带去思返谷,待到在思返谷的一线月光下看到那人衣袖飘飘的俊逸身影,那一丝怒气,却又不知烟消云散到了何处。 月夜下一番长谈后,自己果真如那人所说,得蒙师父赐予仙剑,羲和剑一入手便跃然长鸣,红光似火将琼华宫内照耀得一片明亮,映着师父和三位长老的满面喜色,他亦欣喜异常。但谁知,师父太清真人赐下仙剑的第一道命令,竟是要自己将师兄身畔的一只妖物立毙当场。 热浪滚滚,夹着烈焰击向剑舞坪,想不到羲和剑竟是如此的神兵利器,唯有第三重境功力的自己竟也能凭借其发挥出如此大的力量!他悬空而立,心中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喜悦,但目光一触及地面上那人怅然若失的神情,满心的喜悦便不由得一滞,只是才刚来的及喊出一句“师兄”,真气便忽地翻涌起来,羲和剑上更有一股滚烫的热力自手心涌了进来,随后的事情他便再也不知晓了。 待到醒来,羲和剑便被宗炼师叔收了回去,太清真人宽慰他道,只需再修行些时日,便将仙剑赐回。这一等,便是三年。 三年后,羲和回到了手中,但与此同时,另一个重任也随之落在了自己身上。为了琼华派沐浴天光、举派成仙的千年夙愿,师父令他与夙玉一同修行,并分别传于他们至阳至烈与至阴至寒的上乘道功,还赐下灵光藻玉,允他二人入禁地修行。 人剑同修果真不同一般,自那日起,他修行更是一日千里,转瞬便已将门中许多弟子甩在了身后。他一心所想,便是有朝一日,与夙玉共御双剑网缚妖界,达成这数千年来琼华派中无人可以达成的夙愿,可世事无常,若是知晓此后那些事故…… 一切都仿佛一场噩梦,转眼间仙妖大战,师父在他们面前被妖界之主杀死,师兄更是陷入妖界生死未卜,夙玉与云天青见此情景,竟是颓唐起来,心生怯意。转眼间太清门下,竟只剩下他一人全力对抗着这一场浩劫。 又一次与夙玉、云天青大吵一架,脱口而出的一句“妇人之仁”令夙玉霎时白了脸庞,云天青临走时满是不赞同的眼神更是令他心烦意乱。而就在那个夜晚,失踪许久的师兄出现了。 他自然心中狂喜,师父死去的悲伤竟也被那人的死而复生消解了许多。但那一场狂喜下一刻却变成了满腔的冰冷。 那人竟说,他不会再回到琼华派了。 可笑,可悲!当初自己难道不是因为他才踏上了这条修仙之路,可为何这人却先行放弃,岂不可笑?而一心渴盼他归来与己并肩的自己,又是何其可悲? 分明是愤恨的,但羲和剑不受控制击向那人时,自己为何又要那般不愿,那般痛苦? 那人走了,如同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看着那一地淅淅沥沥的鲜血,自己心头的那一抹悸动,是愧,还是恨? 纠结种种,深不可解。周遭境况更是难以预测,仿佛一夜之间,世事便有了变化,云天青带着夙玉逃了,还偷走了莲花台上的望舒剑,他勉力御起羲和剑撑持剑柱,却最终引得阳炎噬心,险些死在经脉逆行的痛楚中。 剑柱毁了,妖界亦脱离了掌控。最终琼华派的千年夙愿仍是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而自己却成了其中最大的牺牲品! 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红光闪烁。 仍是那间不大的冰室,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的是羲和剑,许是感应到了主人胸中充斥的复杂情感,剑锋上红光一浪盛过一浪,映照着室中万千冰棱,折射出明亮的光。但那光愈发明亮,他的心却愈是冰冷。 恨,他自然是有的,他恨云天青和夙玉,恨他们携望舒潜逃,陷自己于如此惨境,他恨夙瑶,恨她趁机将自己禁闭在这冰柱之中,令自己失去自由,但他最恨的却是……却是那个人,他恨那人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刻,头也不回地离去…… 除了恨,他还能够做什么?   ☆、 番外彼时年少 序 昏暗中,星星点点,亮着飘絮般摇曳着的几点鬼火。浩浩荡荡,有水波轻轻拍打着河岸,红色的波涛中依稀有鬼怪的嘶啼,如泣如诉。浑浊不堪的天宇倒映在腥秽鲜红的河水,有风漾起暗色的漩涡,亦拂动河畔摇曳如鬼魅的招魂幡。这一片诡异凄冷的疆域,除了这殷红如血的川流,便只剩下冷风、破幡和僵蚓虬龙般的枯萎草木,风过幡摇,又带起一阵凄迷鬼哭。 这里便是放逐渊,一个被流放、被遗弃的地方。 然而在这本不该有活人的鬼界,在这沉淀了千百年魂灵的无奈与怨念的河水边,偏偏出现了一个满身活气的人。 “……‘行十余里,广布数尺,流向西南’……‘其水皆血’……” 站在河畔的红衣男子凝视着滚滚滔滔消逝在西南一片昏黄雾气中的流水,语声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附近的鬼怪听:“这便是《宣室志》中所说的奈河了么……” 只听一阵欸乃棹响,却是一筏青竹小舟排开河上黄雾靠了过来,舟上一名黑衣摆渡人探出手中黑黝黝的一柄棹抵住河岸,青竹船摇了几下便停稳,那人这才长起身子,只是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身材倒是颇为高大。 半晌,斗笠下传来一声问询:“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但度其语中意,摆渡人竟似与那红衣男子相识。 红衣男子抬起头,白皙如玉的俊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摇了摇头道:“想来那人并未离世亦或是早已转而投胎,我在那轮转镜台前等了许久,险些惊动了鬼差,也未能得见他一面,唉……” 摆渡人倒也未再多问,只淡淡道:“那便上船罢,生人不可在鬼界多耽,我送你回去。”斗笠微微向上扬起,似是瞥见红衣男子唇角边不以为意的一抹浅笑,他又补充道,“……妖也一样。” 红衣男子微笑一僵,眼中一丝惊诧闪过,讶然道:“你看得出?” 摆渡人轻轻一笑,笑声中带出几许沧桑:“活着时看不透,死了反倒看得彻了。”说着一叹,过了片刻又道,“上船罢。” 红衣男子微微颔首,足尖不过一点,人已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了青竹舟上,小船不过略沉少许,竟是半点不曾晃动。摆渡人却毫不惊讶,只拿棹在河岸一顶,青竹舟便缓缓荡向了河中。 黄雾渐渐在二人身后合上,遮住了那一片荒芜的放逐之土,亦隔绝了阵阵鬼哭。静谧中,惟闻舟下细微的水流和摆渡人划动浆棹的声响,四周雾气合围,这一筏小小的竹舟便好似自成了一个世界。 过了许久,只听摆渡人忽道:“你要找的那位故人……可是对你十分重要?” 红衣男子坐在舟中本自发怔,听他这般问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是我的……师弟。” 摆渡人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兄弟,缘何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红衣男子微微垂下头,唇角却勾起一抹苦涩,轻声道:“原本是兄弟,现下却是天各一方了。” 摆渡人不再多问,只鼓动双臂埋头划起双棹,又过了许久,周遭的雾气愈来愈暗沉,棹声中又听见他缓缓道:“我亦有一位兄弟,我们自小便在一处,彼此便如对方的手足一般,如今倒也是……生死两茫茫。” 鬼界从无生人,这摆渡人在奈河上操持青竹舟来往人鬼两界,自然也是鬼界的一名差役。死后的世界自是静谧无声,生时的往事却是鲜活如昔,许是难得一见的生人勾起了往昔的回忆,那摆渡人轻轻叹了一会儿又道:“我那兄弟自小便极是古灵精怪,于家学一道胜我极多,我二人的父亲本就是村中盗……干那营生的一等好手,我们从小便跟着他学了不少。只是有一年,爹他不知去了何处,归来后便变得痴痴傻傻,村外有人便说是他干多了恶事损了阴德,才落得个这般下场。我兄弟听了不忿,索性便接过爹的衣钵,我自然与他一道,当时只觉得那些营生虽说不好宣之于众,却也是济世救人的一个法子……” “却不知是什么营生?”红衣男子忽道。 摆渡人愣了一下,手中棹也停了下来,似是有些耻于说明,沉默了许久后叹了一声方道:“也罢,都是些过去的事,便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们一家乃至全村全族的人,干的都是一个营生,我与我兄弟自幼学的便是风水堪舆之术,盗墓掘财之法。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与我兄弟那时只觉得拿死人用不到的财宝接济活着的人,方使宝物用得其所,虽说是盗,却也占了个‘义’字。可死后方知,便是死人亦有其牵念,我们一族的人将其牵念之物盗走,惊扰了死者魂灵,当真是大逆不道却不自知,然而鬼界却是将其一笔一笔记在了生死簿上!” 红衣男子讶然道:“莫非你当这差役便是……” “你猜得不错。”摆渡人微微颔首,沉声道,“我族中人向来阳寿极短,长寿者亦活不过三十岁,死后还要在鬼界充当差役直至罪孽赎清方可再入轮回……” 沉痛的叹息后便是又一阵的沉默,那摆渡人立在船头望向河面,手中浆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红色河水中搅荡。 红衣男子亦不去打搅,只静静地坐在舟中,双眼也看着舟边漾开的红色波纹。 过了半晌,摆渡人才又将话续了下去:“我族中人皆知命不长久,活着时自然不甘。我兄弟二人亦是如此,后来……我重病在床,他更是多了一层执念,便是要找到长生之法令我与全族的人摆脱短寿的宿命。我将死之时,他仍在外奔波……如今我身在地府,方知无论什么长生之法也无法洗清我们一族的罪孽,可他却要等到了此处才能知道了……” 红衣男子眉头微蹙,摇头道:“等到了那时,知道又有何用?” “你说的何尝不对?”摆渡人叹道,“更叫我牵挂的便是我那兄弟的闺女,那丫头可怜得很,她爹娘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只恐有朝一日他们死后那丫头伤心,是以总远着她,平日里也只有我陪着她多一些,如今却不知小丫头过得怎么样……” 说话间却见前方黄雾渐渐亮了起来,更有河水拍岸和隐隐人声,那摆渡人道:“酆都便在前面,是时候回人界了。倒是劳烦你,听了这许久的陈年旧事。” 红衣男子起身道:“何来劳烦一说?反倒是我当道声多谢,若非你指点,我又如何知道轮转镜台的位置,若无你在此摆渡,我又如何能轻易往返鬼界。大恩在前,还不知如何相报,哪里有什么劳烦?” 摆渡人笑了笑,淡淡道:“死生有别,我倒没有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你若真过意不去……那便替我看一眼那个小丫头,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便是报答我了。” 红衣男子毫不迟疑,当即拱手道:“一言为定。” 于是,故事便由此开始。 一、韩菱纱 一弯清亮河水日夜不止,从韩家村外绕过流向东南,虽说已是凌冬,村头那棵老榕却仍叶茂如盖,绿得旺盛。几只麻雀许是在这寒冬找不到吃食,兀自在枝头啾啾闹个不休,忽地一道青光自空中落下,狂风大作,刮得树梢一阵乱摆,顿时将它们吓得四散惊飞。 叶响沙沙中青光散去,从中走出一名背负长剑的男子,此人身材修长,只着一袭单薄红衣,广袖长裾,在这严寒季节亦是若无其事。一头乌发如浓墨般泼洒身后,尽显潇洒肆意,摇曳间露出白皙的面容,但见长眉如飞,双目似潭,眉宇间虽带仆仆尘色,却也难掩其清举风骨。 他立在树下顾盼良久,直至瞥见村口竖着的石牌上“韩家村”三个大字,面上才微微露出一丝喜色。只是还未迈开脚步,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喂,你是谁啊?到我们韩家村来做什么?” 那声音既清且脆,还伴着几记叮铃声响,红衣男子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女童,恰坐在老榕的一枝树杈上。那女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小脸白白嫩嫩极是惹人怜爱,脑袋上还扎着两个圆鼓鼓的发髻,发带上坠着几个小铃铛,随着她说话一晃一晃,不时发出叮铃叮铃声,颇为有趣。 红衣男子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爬的那么高,不怕下不来么?” 女童一听,顿时鼓起面颊哼道:“少瞧不起人!本女侠能上来,自然也能……也能下去,要你多话!”虽说如此,那双明眸中却分明满是踟蹰,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色厉内荏、言不由衷。 红衣男子眼中一抹促狭笑意闪过,故意又道:“那便不多打搅女侠的雅兴了。只是敢问一句,不知此处村家哪里可以借宿?天色不早,我可饿得很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咕咕腹响,只是这声音不是出自“饿得很了”的男子处,而是传自头顶。那女童迎着红衣男子忍俊不禁的视线,一张包子脸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叫道:“是啦,是啦,我韩菱纱就是只学会了上树没学会下树,那又怎么样!本女性天资聪颖,再过一会儿肯定会悟出来如何下去,一顿饭不吃又不会饿死……唔……”说话间又是一阵咕咕肚叫,顿时将她越来越小声的辩解压了下去。 红衣男子一面莞尔一面摇了摇头,忽地一挥袖,一股风便卷了上去,只听一声惊叫,霎时间便只剩头顶树杈轻摇,树上的女童却已到了他怀中。 “你刚刚说……你叫韩菱纱?”低头看着那张满是惊诧的小脸,红衣男子一双温润如玉的眼中漾着淡淡喜意,“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男子便是玄震,他自回到人界后数年间便不断在江湖奔波,只为寻找到自己的师弟云天青问明婵幽之女的下落。谁知云天青与夙玉自离开昆仑山后便杳无音信,他找遍中原也不曾探明他们的去处,心中不免猜测这二人是否已不在人世,是以才特往鬼界一去,幸得奈河上一名摆渡人相助,寻得轮转镜台,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云天青的身影,只得无功而返。即便如此,他仍是十分感激那摆渡人,是以才应下替其返回人界一探侄女的愿望。 自出了酆都,他便御剑向南,循着摆渡人所说的方位寻找韩家村。那摆渡人生前是名盗墓客,所居住的村子极是隐蔽,他找到此处本已很是高兴,想不到还没进村就遇到了要找的人,心中更是惊喜无比。 当下他将那女童放在地上,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忽觉衣袖一紧,却是被那女童抓在了手里,只听她俏生生地道:“大仙,你收我为徒罢!” 玄震顿时啼笑皆非,故作无奈地摊一摊手:“女侠,我可不会下树的本事。” 韩菱纱小脸通红,拽着他袖子道:“大仙别取笑人家,你那么厉害,能变出大风,肯定还会别的,我……我想学长生不老之术!” 玄震一怔,忽地想起了奈河上摆渡人说过的话,满腔促狭之意顿时淡了许多,望着韩菱纱的眼神也是一变。想不到一个稚子也会为了家族宿命有这般志向,他在心中微微一叹,正色问道:“你为何想学长生之术?” 韩菱纱小脸也绷了起来,十分严肃地道:“我想让村子里的那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活下去,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掉了……”说到此处,许是想到了故去的人,她眼圈已经红了。 玄震眉头微蹙,蹲下身轻轻抚着她头顶:“傻丫头,你以为长生不老是那么容易的么?延寿之法虽有,却不能改变你们一族的命……若是真想活久一些,便告诉你们一族的人,别再盗取死人的东西了。” 韩菱纱一愣,撅起小嘴道:“你……你是不是看不起盗墓人?我们、我们比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强多啦,我伯父说过,劫富济贫是侠者所为,那些东西死人又用不到,拿去救济活人有什么不对!” 玄震有心辩驳,但想起摆渡人曾说过的不能将鬼界之事泄露的告诫之言,只得摇头将哽在喉头的话又压了下去,转了话头道:“罢了,长生之法我确是不会,不过若是能修习仙法,或许能强健身体、增延寿数,我传你一些,可好?” 韩菱纱一听,原本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喜孜孜地笑道:“好啊好啊,多谢大仙!”说着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又福了福身。 玄震哭笑不得:“不过是些粗浅法术,算不得什么。”说着便将幼时所学的一些法诀念给她听,韩菱纱这小丫头颇为聪慧,重复几次后便已将口诀尽数背下,只是迫于年龄所限,许多艰深之处不能领会,玄震亦不做强求。 待到她娓娓将口诀背过一遍,玄震又道:“我受一位朋友所托,代他前来看望你,你若是还有什么心愿便一并告诉我,若是力所能及,我自会帮你达成。” “有人要你来看我,是谁?”韩菱纱好奇地瞪着一双乌黑大眼看过来。 玄震摇头微笑:“那人并不愿你知道他的姓名,你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不说就不说,好稀罕么……”韩菱纱嘟起嘴小声嘀咕了几句,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给我,是么?” 玄震微微颔首:“若是力所能及,自然拿来给你。” “唔……那我想要——”韩菱纱想了一想,拍手道,“有了,我们南方从来没有下过雪,听伯父说,北方下起雪来可美了,昆仑山上的雪尤其好看,他以前说要带我去看的,现下……”似是想到了极为难过之事,那张明亮的小脸上笑容黯了几分,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过来,笑嘻嘻地续了下去,“现下便劳烦你给我带些昆仑山上的雪罢!” 昆仑山么……玄震犹豫了一下,看到面前女童极是期待的模样,终是笑了起来:“好罢,那便一言为定。” 二、慕容紫英 白雪皑皑,霸占着昆仑山连绵数千里的山峦,数不尽的层峦起伏中有一处靠近沙漠的山峰,却是极为难得的和暖如春,不但不见半点冰雪痕迹,还遍地芳草、绿树成荫,更有清澈水流自峰顶直泻而下,注入山下的一片小小绿洲。 反观近旁的另一座山峰,却是银装素裹,不见半点绿色,日光映着雪地,勾勒出晶亮的山峦轮廓,与对面那座绿森森的山峰相映成趣。峰顶是一片极为空旷的平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更显冷寂,倏忽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冰雪片片,簌簌声响里更还夹进了一阵隐隐人语之声,随风四散,支离破碎。 昆仑山本就极寒,山顶更是多风,几乎不见任何鸟兽,此时竟会出现人声,当真古怪之极,若是有旁人在此,只怕要当做是山精鬼怪作祟吓个半死。狂风渐缓,卷在其中的人声便清晰了起来。 “……慕容紫英,今日之事你可得铭记在心,师公说过,男儿处世不可逞一时之能。只为了夙莘师叔的几句激将之言便莽撞行事,当真是愚不可及——阿嚏!” 语声稚嫩,传自峰顶一块大石后,石后只有一人,身材瘦瘦小小,个头还没有背上的剑匣高,竟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那小孩穿着很是单薄,只有一袭蓝白长袍裹在身上,那道袍还颇为宽大,灌满了风后冷飕飕的,引得他更是喷嚏连连。 不过即便如此,那张冻得青白的小脸上仍是努力维持着一派正经的神色,冒着风雪仍孜孜不倦地对着自己谆谆教诲,只是偶尔瞥向对面绿森森的山峰时那双晶亮的凤目中才闪现一抹郁卒之色。 这小孩名作慕容紫英,乃是昆仑山琼华派承天长老宗炼的徒孙,他自幼被家人送上昆仑,因天资过人被宗炼长老一眼看中,虽是年纪尚小,但修行亦不算浅薄。 当年琼华派与妖界一战,惊动天下,然结局却是让人唏嘘不已,掌门太清真人殒身不说,派中年长一辈的弟子更是折了过半,宗炼长老唯一的入室弟子便也死在那一场战役之中。是以慕容紫英虽是挂名在那名入室弟子门下,实则却是师承宗炼道人。宗炼自那一战后身负重伤,疗养多时亦不见好转,他自知时日无多,是以待慕容紫英格外全心全意,恨不得将一身所学尽数传授于他,慕容紫英亦是将自己这位名为师公实为师父的长辈当做最尊崇最亲近之人,修炼时也颇为用功,从未教宗炼失望。 只是昆仑山上修行极是清寂,派中弟子又少有同龄之辈,他一个小小孩童,自然有时也会觉得无聊。近来宗炼旧伤发作,避入清风涧疗养,将他托付给了派中一位师叔夙莘。这夙莘本是前任掌门太清真人的入室弟子,又是当任掌门夙瑶的师妹,在琼华派中身份亦算得上不凡,只是性子却颇为古怪,常常肆意妄为,教掌门夙瑶苦恼之极,门中很多弟子亦十分不满。慕容紫英落到了这人手中,每每被她耍得团团转,心中总是苦不堪言。 这日,夙莘从山下又带回许多美酒吃食大吃大喝,见慕容紫英这小孩子站在一旁盯着一包糖果十分入神,便笑嘻嘻地说要考校考校他,若是通过了考校,不仅糖果大大的有,这些吃食也分他一半。慕容紫英在山上跟着宗炼茹素数年,当下便十分意动,犹豫之时夙莘又故意在旁言语相激,果然他便上了钩,一口应下。 夙莘当即出了个难题,要他御剑到对面的山头采一种名为“醉仙”的药草,说以此草酿酒格外醇香。慕容紫英心里自是犯难,他上山数年从未离开琼华派一步,虽是通晓御剑之术但却从未践行过,如今要他孤身一人御剑到别处去,不由得便有些踟蹰,可一抬眼瞅见夙莘师叔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小小心中那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当下便十分倔强地背起剑匣出了山门,于是……便落得个现如今真力耗尽、只能望着对面的山头叹气的下场。 他正在雪地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自怨自艾,忽听得峰顶狂风大作,竟渐有成旋之势,接着便看到一道青光从天际飞来,恰恰落在了旋风中心,顿时风眼便炸了开来,霎时间寒风如刀,冰雪成块,四下纷飞。雪粒击在面上生疼,但慕容紫英却呆呆站在石后顾不得揉上一揉,一双凤眼瞪得老大,望着雪地上从青光中缓缓走出的那个人。 那人观年纪不过弱冠,满头青丝随风乱舞,透着十二分的潇洒肆意,偶有雪花落在他玉像般精致的眉梢眼角,转瞬便融成一片透明,他一身红衣映着茫茫白雪,宛若盛开在冰冷空气中孤芳自赏的梅,一出现便夺去了这季节全部的光彩。 他莫不是……师公曾说过的深山雪妖?慕容紫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男子,心中不期然飘过了这个念头。 正想着,忽觉鼻中一阵发痒,还未来得及掩住,又一声喷嚏早已“脱鼻而出”。 糟糕!慕容紫英心中一跳,忙抬眼望去,果然恰恰对上了那人转头投来的讶然视线。 “你……” 玄震怔怔望着不远处石后探出的小脑袋,只觉得匪夷所思,这般严寒的季节,又是在如此险峻的高峰,怎么会惊现一个小孩子?莫非……是师叔他们曾说过的昆仑雪妖? 正思忖着,忽听对面那小孩朗声说道:“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到琼华派近旁窥探?”接着便听锃然剑响,那小孩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长剑,剑尖直指向玄震胸膛,另一只手更是早早捏起引诀蓄势待发。 玄震顿觉一阵头疼,面前这小孩是人而非山妖,非但没让他松了一口气反而更添了许多愁绪。他特意一路藏匿形迹便是为了避开故人,可不巧到了地头却还是被一名琼华弟子发觉,只是……他打量着小孩的目光缓缓下移到指着自己的那柄剑上,眼中多了一丝惊诧,脱口而出:“五方单符!宗炼长老是你什么人?” 他曾得名师指点,眼界不凡,一眼便认出那小孩手里的青剑看似不起眼,剑身上却敛着一层幽光,正是曾经的师叔宗炼收藏的名剑五方单符,再凝目一看,小孩身后还负着一个巨大剑匣,望向对方的眼神更是变了又变,心里暗暗笃定,这小孩绝非普通的琼华弟子。 那小孩听他一口叫出自己手中剑的名字也是一惊:“你怎么知道?”顿了一顿又昂起头傲然道,“宗炼长老是我师公!” 果然如此!玄震心中暗道。宗炼长老曾经待他极好,他虽离开琼华数年亦不曾忘记,更兼有错手杀死玄霆一事令他时时心存愧疚,眼下遇到了玄霆的记名弟子、宗炼的徒孙,不由得便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便和颜悦色地道:“你年纪尚幼,当在门内潜心修行,怎么一个人跑到山中玩耍,若是气力不济从剑上掉了下来,或是遇到山中妖怪,可怎么办?” 一番话恰好戳中了那小孩的心事,那张严肃的小脸顿时板的更紧,但颊上却飘起两团红晕,只听他别别扭扭地道:“我慕容紫英并非溜出师门玩耍,只是替门中师长办事,待到真力恢复自然会回去,不劳阁下担心。” 玄震摇头失笑:“不愧是宗炼长老门下,颇有高人风范啊。”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理会那小孩,只自顾自走到峰顶几棵老柏下,仰首打量起来。 慕容紫英只觉得他行止古怪,忍不住便要看他做些什么。只见玄震挑中了一棵老柏,点了点头,接着手腕一翻,从袖中拎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青瓷坛,接着一甩另一只袖子,满树的枝杈便瑟瑟摇动起来,柏叶上堆积的雪亦簌簌直往下落,也不见他如何走动,只是不时抖一抖衣袖,那些四散纷飞的白雪便渐渐被一小股风聚拢了来,尽数填进了被那只白玉般手掌托着的青瓷坛中。 待到青瓷坛渐渐填满,玄震便拿出封布将坛口扎紧,袖中手指捏起法诀,默念了几句,便见青瓷坛上渐渐笼了一层水波似的蓝光,蓝光似涟漪般渐渐漾开淡入空气,玄震满意地又微微颔首,将坛子收回袖中。 一转头,又撞上慕容紫英好奇的眼神。玄震微微一笑,望着他微红的小脸道:“不知小高人的事务办完了么?” 慕容紫英捏了捏手中的一团药草,小脸更红了,羞赧地点了点头。 玄震笑道:“那便走罢。”说着走上前来,不等小孩反抗,已一把将他抱起,背后春水剑跃然长鸣,脱鞘而出。 如同来时一般,狂风大作,青光疏忽而去。待到风止雪滞,峰顶早已空无一人。 片刻之后,琼华派山门外,玄震轻轻将慕容紫英放下地,淡淡笑着抚了抚他头顶:“小高人,下次可别再逞强独自御剑出门了。” 慕容紫英不悦地将头从他掌下挣出,仰着头辩解道:“我是为师长办事,绝非逞强!”想到若非面前这“雪妖”,自己只怕要在雪地里冻成冰人,面上神色还是和缓了许多,别别扭扭地又道,“不管如何,还是多谢阁下送我回琼华,你在附近窥探之事我便暂且瞒下,只是人妖殊途,你……你还是藏到深山里别在修真门派附近乱走了!” 玄震忍俊不禁地道:“是,是。谨遵小高人教诲,那便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踏上飞剑飘然而去。 惟留下慕容紫英立在山门外,仰首望着那道青光掠过天际,心中暗暗思忖:回去倒要问问师公,怎么雪妖也会御剑,那柄剑倒是亮晶晶的挺好看…… 三、云天河 黄山青鸾峰上,溪水奔腾,澎湃而下,激荡起悬崖边一片白雾。白雾之中,一块巨大岩石上,一个小小身影正努力挥舞着手中的小木刀泼洒汗水。 “喝!——喝!——喝!” 不知挥舞了多少下,男孩终于垂下木刀,另一只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乐滋滋地叫道:“爹,你交代的每日三百下挥剑,孩儿练完啦!” 然而青鸾峰上除了回声,却没有任何回答。男孩丝毫不以为意,放下木刀席地坐下,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云海雾凇,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爹总说这里风景美、美不收割(美不胜收的天河版),要我看,还是山上的野猪最好看,嗯,还很好吃!” 说到野猪,肚子不由得咕咕叫起来,男孩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面将木刀拾在手里,一面又自语道:“每次练完剑肚子都好饿,这次再抓一只野猪烤着吃,嗯,给爹留条后腿……”话未说完,忽然瞥见天际一道青光掠过,男孩顿时一愣,睁大了眼睛追着那光,直至那道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坠入北面的云烟中。 男孩出神地看了半日,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合拢,又想了半天才忽地蹦了起来,叫道:“爹,爹,孩儿看到你说过的陨星啦!”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下岩石,跳过石桥,一路奔进了峰顶三棵古树下的木屋中。 木屋内并不大,只有里外二间,外间不过桌椅并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炉,里间亦只有一床一桌。床上卧着一名男子,眉清目秀却面带病容,分明裹着厚厚几层兽皮,却冻得微微发抖。 听见男孩跑了进来,男子眉头微皱,淡淡道:“天河,我交代你的三百下挥剑,可练完了?” 男子的声音并不高,但落到男孩耳中,却教他不由得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地道:“练、练完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又道:“不知怎么,今年仿佛格外冷些,只怕爹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你这小子,以后一个人可玩得美了。” 名叫天河的男孩顿时苦着脸道:“爹,孩儿不想一个人……” 男子哼笑一声:“我看你一个人上蹿下跳,倒是玩得挺好!只怕爹一随着你娘去,你就成了山中的猢狲精,再也想不起我了。”过了片刻又幽幽一叹,“唉,夙玉,你去了这么多年,着实教我思念,也不知你现在转世了没……石沉溪洞是个不错的合葬之处,也不知洞中那一丝天然寒气从何而生,倒便宜了我们……” 天河见爹爹又陷入沉思,虽说有许多话想说却也不敢打搅,只呆呆立在床前,直至男子又转过头来,才大着胆子趴在床头道:“爹,孩儿今天看见你说过的陨星了,是一道青色的光,落到、落到北面去啦!” 男子白了他一眼道:“扯淡!哪有白日流星,我看你是饿昏了头看花了眼罢?” 天河一怔,摸着肚子呆呆道:“你怎么知道啊,爹?孩儿、孩儿真的饿了……” 男子哭笑不得,狠狠一个爆栗敲在自己的笨儿子头上:“那还不去做饭,你爹我也饿了!” “哦!”天河忙点了点头,抓起墙上的木弓便朝外跑去。 屋中,男子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敛起,化作面上一片忧色:“夙玉,天河这孩子生的虽像我,性情却不知像谁……也不知将他留在这世间孤身一人,到底是对是错……” 然而早已死去的女子却是无从回答,半晌,屋中只响起了一声极浅淡的叹息。 四、柳梦璃 寿阳城县令府中,今日正是夫人生辰,好一派热闹。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汇聚满堂,廊上廊下,院里院外,处处皆是张灯结彩,欢欣鼎沸。 唯有最东南角的一个小院中,却是一片清静。 “小姐,老爷请你去前面呢。”绣房中,十五六岁的丫鬟满面笑意地向着屋中另一人道,“今日可真是热闹,老爷还请了几个耍把戏的,可好玩了!” 坐在床边的女孩却只淡淡摇头:“禄翠,你告诉爹爹,我有些不适,就不过去了。” 禄翠笑容一滞,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去请郎中?” 女孩又摇了摇头:“不必,你自去前面看热闹罢,我只想在屋中静一静。” 禄翠只得从命,福了福身后便走了出去。 待到丫鬟轻轻将门合上,柳梦璃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素来喜静,今日府中聚了这么多人,浑浊气息不住从前院飘来,她早已有些受不住,哪里还禁得起再到人群中去? 好在爹娘向来宠溺她这个独生女儿,她不去承欢膝下也无妨。柳梦璃这般想着,站起身来,所说如此,娘的生辰还是需备些礼物,上次手制的香料似乎颇得娘喜欢,不如这次再制些罢。 因她素日最喜照料花草,柳县令便花了重金从各地购得奇花异卉赠予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时日久了,这个院子点缀得便如花园一般,最奇的是,那些花花草草仿佛也格外喜欢这位县令千金,不但长势极好,还常开不败。是以虽说冬日,却也有些四季常绿的颜色点缀枝头草间,特别是院中那一片花树林,几棵梅树尤其引人夺目。 只是还未走近,柳梦璃便停下了脚步,她眉头微皱,凝望着那片小树林,过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林中寂静无声。 “我知道你在那儿,我能感觉到。”柳梦璃淡淡道,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仿佛天生便对生物的气息格外敏感,但她亦能察觉,躲在树后的那人并无恶意。 “你……有什么事?或是要找什么人?”她又轻轻问道,“你是我爹娘的朋友吗?” 依旧没有回答。 柳梦璃立在那里,没有上前,但也没有退后。过了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个人离开了。 她走上前绕过那几棵梅树,树后空无一人,只是地下落下了几撮白汪汪的物事。她蹲下身,轻轻捏起一点放在掌心,那物事转瞬便融化成了一滩透明。 “……雪?” 柳梦璃讶然,接着又在树根旁看到了另一样东西,一个不大的玉瓶正直端端地立在地上,仿佛等着被佳人发现,她捡起玉瓶,轻轻拔起瓶塞,霎时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莫非是那人赠给府中谁人的礼物,托自己转交不成?她立刻想起了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眸中一抹异色闪过。 夜里,客人渐渐散尽,柳夫人便来到女儿的院中。 “璃儿,娘听说你白日里有些不适,现下可好些了?”柳夫人挥退了几个丫鬟,笑盈盈地坐在了床边,望着柳梦璃道。 柳梦璃本自倚在床边出神,见母亲进来,忙起身道:“女儿正要去见娘呢,反倒劳烦娘亲自过来。” 柳夫人笑道:“你是娘的女儿,看看你不是理所应当么?” “那便谢过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女儿也准备了一些薄礼。”柳梦璃微微一笑,转身从桌上拿起两个小小的玉瓶递到柳夫人手中,“望娘笑纳。” 柳夫人满是宠溺地望了她一眼,伸手拔起其中一只瓶塞:“可又是上回你赠给娘的熏香,璃儿可真是手巧。”然而当香气袭来,她面上的神情却微微一变,“这……这是离香草?” “离香草?”柳梦璃一怔,原来那个陌生人送的熏香竟是女萝岩的离香草所制,他到底是…… “是啊,那离香草长在城外的女萝岩……娘也是很小的时候听人说的,那时候,他身上也常带着这股香气……”柳夫人望着手中的玉瓶喃喃道,美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怅然一丝追忆,“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着母亲已陷入了沉思,柳梦璃没有再言语,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玉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过而不入,望而不见,那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送来这样一件礼物呢? 尾声 “那小丫头竟然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 奈河边上,摆渡人听完红衣男子的一番话,似喜又悲:“倒是难为你,特意到昆仑山给她带回了一坛子雪,还施法让那雪在坛中不化……多谢。” 红衣男子却是微微一笑,摆手道:“韩菱纱这小姑娘我也颇为喜欢,不过是博她一笑罢了,算不得什么。” 摆渡人点了点头:“虽说生死有别,我韩北旷还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时日不早,我得回鬼界了,咱们来日再会。” 红衣男子轻轻颔首,望着他荡起青竹舟,缓缓驶进那一片浑浊黄雾中。 鲜红的河水轻轻漾起波浪,温柔地抚摸着河岸,茫茫雾气卷了又舒,渐渐淹没了河中,岸上,两道孤寂的身影。   ☆、第七十九章 故人归来 暮春的风,自岸堤一排碧柳间穿过,俯身掠向巢湖的水面,由近向远,带起一片粼粼波光。万千柔波宛若女子的眼眸,缠缠绵绵,将玉似的凝绿直沁到湖水的更深处去。 潋滟晴光透过清亮湖水,丝丝缕缕渗向湖底,化作一团团似散而非散的明雾,缭绕在居巢国此起彼伏的一带屋檐间。 居巢古国又迎来了一个宁静的清晨。 鱼儿游过湖底沙堆的丛丛水藻,嬉戏着,追逐着,一群群折向城东北的青铜人像群,忽地一阵叮叮当当响声自近旁乍起,倏忽吓得四散惊逃,只留下水波中圈圈化为无形的涟漪。 那声响高高低低,清脆地敲打在铁钺铜爵的铁砧上,也敲打在正躺在荷叶床上好梦酣眠的泱溶心尖上,半晌过后,枕头下传来这只小水灵饱含无奈的一声嘟囔:“师父又折腾上了……” 前院铁铺子里,炉火正旺。 这些年掌起了铁匠大锤的河颐正冲着铁砧上一块巴掌大的晶亮石头咣咣当当砸个不住,然而火星崩起无数,那石头却是纹丝不动,他却不见半点生气,一对小眼中反而闪动着兴致勃勃的光,爪中重锤抡起更高,身后那条肥大尾巴也跟着节奏左左右右地摇来摆去。泱溶进来时,险些便被师父的鳄鱼尾扫个正着。 “师父,那块破石头你扔炉子里三天了也没烧化,说不定早已是石头成了精,倒不如放它一马罢。”泱溶一面调侃,一面走上前将铁铺大门打开,实在没忍住涌到嘴边的一记哈欠,吐出几团蓝莹莹的水雾,心中苦哈哈地补上未说出口的一句:好梦不易做,也放徒儿和附近的妖怪们一马罢。 河颐站在火炉前头也懒得回,听见徒弟嘟嘟囔囔,毫不客气地从大鼻孔里喷出两股水汽:“呸!臭小子别扯淡,你道石头和你似的,在水里滚个几十年就成了精?这块云晶石可是难得的宝贝,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把它砸吧砸吧炼成一件好铁器,让红焱和全城的妖怪看看,我河颐也是不输老爹的好铁匠!”说着手下又是咣咣当当一阵乱响。 泱溶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努力掩住双耳,朝着门外躲去,谁知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河颐逮了个正着:“臭小子别想偷跑!快去把隔壁的屋子打扫干净,若是等会儿教我发现你又偷懒打瞌睡,师父我就把你和这块‘石头精’塞到一块儿好好敲打敲打!” 又要打扫那间没妖住的房子!泱溶眉头一皱嘴一撇,不甘不愿地道:“师父,你叫我打扫铁铺就罢了,隔壁那间屋子根本没妖住,成天打扫它作甚?那不是做无用功嘛!” 河颐用力一锤子砸在云晶石上,哼道:“怎么没妖住?只不过是住在那儿的妖出远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他托我照看屋子,平日里自然要好好打理。人族有句话说得好:‘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师父忙着打铁,打扫的事当然落在你身上——还不快去!” 泱溶嘴巴撅得更高了,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身:“那屋子我都扫了一年啦,也没见有妖住……什么远门要出那么久?” “你才来了几年,知道什么?”河颐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抡起大锤,“我告诉你罢,住在隔壁的可是位大妖怪,妖力了得,连长老都要高看他一眼。你又算是什么东西,给他打扫屋子是天大的福分,还尽说嘴!” 泱溶听了又好奇又不满,唧唧咕咕地辩道:“我搬来居巢国也有两年多,怎么就从没见过什么大妖怪出入这里,若是大妖怪,又何须避到居巢国来呢?” 他这话事出有因,近些年来,居巢国像泱溶这般外来的小妖怪忽然多了许多,因他们年轻力微,不敌外界大妖又不能见容于人族,听说巢湖下有个妖族聚居的桃源乡一般的去处,便慕名纷纷前来,居巢国的长老飓尛和其他老住民怜悯这些妖怪无依无靠,便容下了他们。自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避入居巢国的小妖竟是越来越多。泱溶便是两年前随一群妖怪找到这里来的。他只会些低末妖术,进不了巢卫队,只得在铁铺里当学徒,跟着河颐学门手艺。两年下来也算对居巢国有了些了解,只是从没见过这里有什么妖力强横的精怪出没,是以才有此一问。 河颐却没被他问住,反倒勾起了谈兴,见那块云晶石颇为顽固,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它,便顺手丢回火中,放下大锤抹了把汗水方缓缓道:“那位大妖怪啊,可不是像你们一样从外面来的,听我娘说,他娘当年怀着他的时候遇难流落到了外面居巢国,在这里生下了他。不过说也奇怪,他幼时长在这里时半点妖气也没有,更别谈会什么妖术,我们一同去百翎洲上玩耍,他连朱羽那个臭丫头都打不过,愣是让人家一翅膀扇到树下去了!”说着似是想起那场景,忍不住便咧嘴一乐。 “那师父你还说他妖力了得?”泱溶怀疑地斜眼看他。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他可真是弱得很,不过后来就不一样啦。”河颐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多打岔,“我们想着,约莫是他在外面有了奇遇,才有了后来的大神通。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确切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记不大清,只记得那一年巢湖上出了大漩涡,那漩涡十九年出现一次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偏偏那年湖上起了大雷,百翎洲上那棵大树的树杈都让劈了大半……那场雷过后,居巢国就出了一桩怪事,那位大妖怪和他的娘居然不见了!”回忆起幼时的场景,河颐那张一向笑嘻嘻的阔脸上神情忽地严肃了许多,“当时长老还召集了全巢卫队的妖去找,可找遍了巢湖附近也没找到他们母子。我们都以为他和他娘都……总之是再也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是以近二十年前,他忽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谁也没把他认出来,不过他倒是还记得我们,那时他走到我面前说,‘河颐,你可比十九年前壮多了’……嘿嘿,不是我跟你吹牛,你师父从幼时便是居巢国小妖里面最壮实的一个,想不到他还记得,哈哈!” 看着河颐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泱溶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撇着嘴小声嘟囔:“壮实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花姨揍得满头包……”毕竟好奇后来发生的事,忍不住催道,“后来呢,那位大妖怪既然回来了,为何现在又出了远门?” “自然有缘故,你听我细说!”河颐不耐烦地摆摆手,续道,“当年他们离开时是母子两个,回来时却只剩下他,我们自然问了他娘的去处,只是他不肯多说,只告诉我们她死在了外面,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色实在不好看,我们也不敢多问……唉,那位婶婶虽然凶了一些,不过可是个大美妖,想不到这么……唔,人族是怎么说的,红颜薄命?” 毕竟是逝去多年的妖怪,又从未见过面,泱溶倒是一点也不遗憾伤悲,只急着听那位大妖怪的故事,连连问道:“师父,你还没说,那个大妖怪回来以后又怎么了呢?” 河颐又叹了一声才说下去:“他回来了,却和以前大不一样,不只相貌变了许多,连性子也……虽说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但是却教我们谁也不敢小觑,啧啧,那周身的气势也颇为厉害,连长老都很是看重他呢!不过他待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笑得少了,想来在外面那些年过得也不大快活……唉,变厉害又有什么乐趣,还不如在居巢国当只无忧无虑的小妖。” 感慨了一会儿,河颐续道:“隔壁那个院子,当年便是他和他娘一起住,后来他们失踪,那间屋子也还给母子俩留着,是以他便仍是住在那里,但是住了没多久,他便来辞行说要出去一段时日,托我替他照看屋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再后来每隔一段日子他便要出去一次,每次都去很久,算起来这十多年在居巢国待着的日子真是少得可怜,这般反反复复了好多次,我们大家也就习惯了。说起最近一次回来,那也是两年多前的事啦。” “他去哪儿啊?”泱溶好奇地问。 河颐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大约是去些稀罕的地方,反正每次回来,他都赠些稀奇古怪的宝物给我,说是谢我替他看屋子。喏,那块云晶石便是他送给我的。”说着指了指炉火。 泱溶一听,看向火炉中那块“破石头”的眼光顿时有所不同,大妖怪带回来的东西想必是件宝贝,师父烧了三日也没能烧化,更是可见一斑。想着他不禁向往地喃喃道:“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识一下这位大妖怪就好了……”说不定也能得见什么稀罕的宝贝呢。 河颐哼了一声,起身又用火钳子伸向那块云晶石,口中说道:“做梦罢,哪里就那么容易见到了。你师父我还是亏得和他幼时的交情才得了这么多好处,你连间屋子都懒怠打扫——” 话音未落,泱溶已从凳子上一蹦而起,脚不沾地地朝门口窜去。恰在此时,门前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他更是鱼儿般滑溜溜地从帘子后那道身影旁钻了过去,转瞬跑没了影。 “啊哟,这是急着去投胎么?”花红焱挑起秀眉看着泱溶的背影,从门外走了进来,好奇地吐了吐信才向河颐道,“你这个小徒弟是火烧屁股了,跑得这样快?” 河颐笑嘻嘻地一挥大锤:“大约是做了见着大妖怪的美梦罢。” 花红焱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殷红的尾巴尖,忽地想起来这里的缘故,笑道:“河颐河颐,你猜我刚从哪儿过来?” 河颐漫不经心地一瞥她:“莫不是又跑去水藻林追小鱼玩?” 花红焱瞪了他一眼:“不对!我去了长老那里,恰恰看见长老叫飓越到城门口去一趟,你猜为了什么?” 河颐一面打铁一面懒洋洋地道:“为什么啊?” 花红焱乐滋滋地道:“当然是因为有位老朋友传信回来,告诉长老说他终于要回来了。这一去两年多,我还真有点想他……你猜他是谁?”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戛然而止,河颐转过头,从花红焱眉飞色舞的蛇脸上看出了答案,顿时也是心头一喜,脱口而出:“百翎哥要回来啦?”   ☆、第八十章 长老之助 居巢古国城门外,湖波荡漾,日光隔着百丈深的碧水遥遥映着湖底平缓柔软的大片浅色沙砾堆,丛丛水藻宛若女子娇柔的腰肢随波妩媚摇曳,倏尔银光微闪,便见数只银鱼自藻丛中追逐嬉闹着钻了出来,这儿啄啄,那儿停停,几折后便转到了城门前,正玩耍得肆意,偏偏撞上一张黑冷的脸庞,顿时受了惊飞也似地游走。 然而那道身影却一动不动地仍伫立在原地,对方才那几只“斗胆冒犯”的鱼儿半点不加关注,好似自己便是湖底众多青铜雕塑中的一座,只一双黝深眼珠透出点光,不时在头顶湖面和面前沙砾堆间来回逡巡着,显出几分活气。 过了许久,方才那些银鱼又大着胆子凑了过来,其中一只正试探着要去啄啄那张黑面,谁知方靠近了几许,忽地一股大浪扑来,将它与另几只调皮的同伴一起卷着冲到了不知何处去。 反倒是方才一动不动的“雕塑”不退反进,朝着那股涌动的湖波走了过去,甚至那张冷面上还露出了一丝微微笑意。 “两年不见,又强了不少。” 碧浪中青光隐隐,上下跃动的符文与沙砾堆上不大的法阵渐渐随波平浪静消散了痕迹,这才现出了其中那道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红衣男子,散发跣足,一头乌发如浓墨般泼洒脑后,露出其中如玉端方的清俊面容并一双温润眉眼,若非额前殷红似血的两道朱纹与周身未曾敛起的妖气,一眼看去竟与人族那些谦谦君子别无二致。 听到迎上前那男子带着笑意的沉稳声音,他亦是微微一笑,俊面更显柔美,只见他拱手道:“让飓叔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百翎真是过意不去。”语声柔和,更显得人如玉质。 飓越轻轻摇头:“这有什么。”他素来寡言,虽说见沈百翎回来心中高兴,却也不形于色,顿了片刻又道,“长老令我等在此处,待你回来便先带去见他。这便走罢。”说着便转身向城内行去。 沈百翎跟了上去,二妖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了巢神殿外,才听到飓越忽道:“你……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沈百翎一怔,眼光一黯,垂眸不语。 飓越观他神色,心中猜到几分,微微叹气,不再多问。 绕过巢神殿便是长老居处,飓越送他到了此处便不再多行一步,只示意百翎自己去见长老,沈百翎只好掀开帘子独自走了进去。 虽说是在湖底,屋内四角的青铜灯却是将四壁照耀得十分明亮,长老飓尛坐在屋中一张贝壳椅上,拐杖便靠在旁边桌上,见沈百翎进来,老眼中的喜悦便要溢了出来,当下笑着招手:“过来坐罢。”神情颇为慈和。 他这些年愈发显得老态龙钟,虽说妖寿命远比人族长久,但毕竟终有尽时,飓尛当了居巢国两百多年的长老,眼见着身边这些妖族越过越好,早已心满意足,如今只有一件事悬在心头,那便是长老之位的后继事宜。居巢国妖族虽多,却难有可堪大任的,他本是属意自家子侄飓越多一些,但十多年前沈百翎回来,这念头便渐渐淡了下去。 在飓尛看来,飓越性子沉稳,又跟着他处理居巢国事务多年,本是不错的长老人选,但比之沈百翎却是略逊一筹,反观沈百翎不知在外有了什么奇遇,不只妖力强盛到足以保护居巢国子民不被欺侮,见识阅历也盛过湖底这些足不出户的妖怪们许多,是以如今他愈发看重沈百翎,甚至多有栽培他做下任长老之意。更让飓尛心中高兴的是,飓越得知后非但没有不满,反倒对沈百翎颇多关照,如此一想,将来这二妖一主一副,居巢国自是受益无限,当真是妙极。 只是沈百翎却有要事压在身上,这些年来竟是没多少时日待在居巢国,便是回来亦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根本无暇学着打理城中大小事务,飓尛略一探问,才得知原来沈百翎四处奔波竟是为了寻人,也不知要找的人有何神通,过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找到。这一次沈百翎回来,揣度其神色,约莫又是一无所获,飓尛心中一叹,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道:“百翎啊,这次回来不知要待多久?居巢国这些日子又添了许多妖怪,事务着实繁多,我年纪大了,倒有些力不能及,你看……” 沈百翎才在他身旁坐下,听到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微笑道:“长老,有飓叔在旁分忧,您又何必说这种话?” 飓尛老眼一翻:“飓越那块木头,处理事务虽说有些才干,交际上却是半点不行!上回让他去接待新来的小妖,他却只知道板着一张黑脸,倒把人家吓得险些从原路回去,再有上上回,花红焱和河颐又拌嘴打架,让他去调解,结果却是人家小夫妻俩被他揍了一顿,河颐那小子皮糙肉厚也就罢了,红焱毕竟是个女孩子,他也下得去手!还有一回……” 如此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仍是不掩对沈百翎继任长老的殷殷期望。 沈百翎忍住扶额的冲动,维持住面上微笑不变:“长老,你也知晓百翎身有要事……” “依你说,那人族身有帝女翡翠掩饰气息,就是近在咫尺也难以发觉,你这般奔波来去不是徒劳么?倒不如……”飓尛话说了一半,看到沈百翎黯淡神色,顿时住口不再说下去,心中暗暗懊恼一时多嘴,只是话已出口再难收回,只得拿老眼不住在沈百翎脸上扫来扫去。 沈百翎默然不语,心中却知道飓尛长老虽说并不完全知晓自己要寻的是谁,却没言错。婵幽之女带着帝女翡翠,妖气全被隐去,而带走她的云天青却和夙玉一同离开昆仑山不知流落何方,根本无从找起。这些年他寻遍了中原,去了云天青出生的太平村,亦去了夙玉曾住过的南方小城,甚至探访了鬼界,却不曾再逢着这二人。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转瞬十多年过去,事情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心中未免有些焦虑,现下被长老飓尛一口道出,更是无话可说。 飓尛不知他心中所思,却将他这些年的辛苦看在眼里,他虽说不喜人族亦不愿插手沈百翎的私事,但却很是希望沈百翎早日了结这些烦心事好来为居巢国出力,又有方才不慎说错了话寻思着如何弥补,这般思来想去忽地想起一事,顿时眼前一亮,忙道:“你寻人不易,这些年我也知道,唉,也罢,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帮上你,不过……” 沈百翎一怔,抬起头微微睁大眼,心中悄然升起一丝希望,忙问:“什么法子?愿闻其详。”看了一眼飓尛,又补道,“若是寻到那人,便是回来替长老和飓叔帮些小忙也是无妨的。” 飓尛点头,想了一想道:“若是早几年你问我,我怕是帮不上你,不过恰是这几年你不在居巢国的时候,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他面上露出回忆的神情,“那是二三年前,鲲妖大人忽地到了咱们巢湖,他念着和巢神大人的旧情,也曾到城中住了几日。这位鲲妖大人活了千年,见闻广博,交友也颇广阔,我与他谈天时得知,他这次经过巢湖便是为了去探访一位故友……鲲妖大人的朋友自然不是平庸之辈,听说那位故友是个修真异士,极擅卜卦命理之术,据说天下就没有他算不出的事,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沈百翎大喜,但他毕竟性子沉稳,忙压下一腔喜悦,问道:“只是不知这位异人住在何处?” 飓尛长老摇了摇头:“听鲲妖大人说,他那位朋友颇好遍访美食,是以行踪不定,他也是收到那人的信得知那人暂住在巢湖附近才赶了过来。过了这几年,想来那位异士已经吃腻了巢湖附近的美食……”言下之意便是不知道异人的住处了。 沈百翎微觉沮丧,不过想了一想,长老不知异人的住处,鲲妖大人未必不知,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了希望,忙向飓尛打听起鲲妖的去处。 飓尛一听他问便知其意,帮忙便要帮到底,索性便道:“也罢,你先休憩几日,我替你修书一封。届时你带着信去,那位鲲妖大人看在巢神的份儿上,自然会照拂于你。” 沈百翎十分感激,连连称谢。 飓尛却翻着老眼说道:“你若是真想谢我……唔,这几日居巢国事务着实繁多,我看倒不如……” 沈百翎哑然。   ☆、第八十一章 故地重游 几日后,见沈百翎将压在案头的许多事务一一处理完毕,长老飓尛眉花眼笑之余,总算拿出了那封写给鲲妖大人的信给他。沈百翎当下顾不得休憩,将信封收入袖中便匆匆离开巢湖,御剑一路向海边而去。 人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那位鲲妖便是住在北方的冥海中。只是冥海在极北之处,御剑只怕一二日都难以到达,是以沈百翎略一思索,便在东海畔的青龙镇停了脚,决意在此乘船先前往最靠近北边的海岛上,待到没有船舶可行时再御剑赶路,也好省些气力。 甫一踏上青龙镇的青石街路,沈百翎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慨。二十余年前,他也曾到此一游,更在这个地方结交了一个风姿卓然的少年。往事犹然历历在目,时光却是如白驹过隙,一去永不复返。如今足下的青石添上了许多苔痕,镇上那些面孔也大多不那么熟悉,当日共塌而眠的两人亦是天各一方了。 沈百翎轻轻摇头,抹去心中那缕无形无迹的惆怅,但毕竟没了闲逛的心思,向路人问明客栈所在,便举步向镇子中心走去。 青龙镇自古便是有名的港口集镇,烟火万家,十分繁华热闹,比之近旁的几座小城也不遑多让,镇上最出名的一家客栈名为海客居,便是专为来往的海商旅人所设。当下沈百翎来到客栈,一进门便向店家打听出海的大船在何处租借,店小二看他形貌昳丽,谈吐又十分文雅,招待的十分殷勤,只恨不得搜肠刮肚将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全倒出来给他挑拣。 “公子你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要租船哪,到我们青龙镇可算来对地方啦!咱们镇上多得是造船工匠,什么大船小船在这儿都不算稀罕,随便找家船坞问问,十有八九都能租到,只是去的地方越远租金就越贵,敢问公子你要去何处哪?” 沈百翎想了一想,含糊地道:“北面。” 店小二如数家珍地道:“往北面的海路少说也有六七条,不知公子是打算走哪一条哪?” 沈百翎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租船独自前往海外的想法竟是十分冒险,海洋广袤,其中零星分布的岛屿自己没一处知道确切位置,更不知如何前往,海上何时顺风何处适合航行更是摸不着头脑,如此一来便是租到了大船亦是无法出海,若非这店小二在旁指点,险些便做了无用功。 那店小二十分机灵,见他眉头皱起一脸愁色便猜到了几分,忙又道:“公子不必烦恼,咱们这儿每日出海的大船多得很,许多商船也接搭客的生意,价钱比之租船便宜许多不说还极是省事,只需到了地方下船便是,公子不妨到东南面港口问问?” 沈百翎点了点头,忽地问道:“海港不是在东北?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来此时东南面还是片滩地,何时建起了港口?” 店小二眼珠蓦地瞪大,上上下下打量了沈百翎半天方道:“想不到公子甚会保养,看着倒是比我还小上几岁呢……不错,那海港便是二十多年前建起的,这里面还有一桩故事哪!”说着便口沫横飞地讲起来,“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儿啦,听我娘说,二十多年前咱们青龙镇上闹妖怪,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教妖怪抓去掏了心肝来吃,吓得镇上人们连大门都不敢出,家里有孩子的更是把闺女小子藏得严严实实,后来啊,许是妖怪作恶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有一天便给镇上派来了一位仙人,那位仙人脚踏五彩祥云从天而降,挥手甩下一道雷将妖怪劈死在了镇外的沙滩上,随后便飘然而去,从此镇上的百姓再也不被妖怪横行所苦。为了感念这位仙人,大家便在仙人杀妖除害的地方建起新港,原来的旧港渐渐便弃之不用。说也奇怪,大约是得了仙人的庇佑罢,自从这座新港建成,从这儿出海的商船是越来越多,青龙镇也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讲得津津有味,却没看到沈百翎打从听到一半起神情就变得有些古怪。沈百翎早已哭笑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年的杀妖之举经人口口相传竟演变成了如此“精彩”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还广为流传,当下暗暗庆幸那位“仙人”的姓名没随同这故事一起流传下来,不然……自己这张没太大变化的老脸可往哪儿放? 离开客栈,沈百翎便径自出镇向东南而去。果然过不多时,便远远望见一片碧蓝海面和一座颇大的港口。海上浮着大大小小许多船舶,日光给它们笼上了一层淡淡白光,其中最大的一艘船头处更是银光璀璨。 走进了便听得咸腥微风将白帆吹得猎猎作响,沈百翎这才看清楚,船头那狭长的一道银光竟是银漆描绘成的一幅图案,看形状似是一把巨剑,当下便在心中暗暗纳罕。他倒是听闻过有些地方按照习俗常给船头绘上眼睛,意欲着航行在外亦能辨别归途,只是却不曾知晓青龙镇的大船为何要绘上一把巨剑,莫不是为了让船航行起来如同御剑一般飞快? “前面那位小哥还请行个方便!” 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叫喊,沈百翎回头,这才看见一队船工扛着许多箱子行了过来,忙退开几步让他们过去。这些船工俱是膀阔腰圆的大汉,一个个面膛晒得黑红,虽是扛着重物却也步履矫健,转眼便从他面前走过,上了港边系着的小舢板,又动作利索地划着小船将货物运上不远处海上停着的一艘巨大海船,远远地便见大船上有人垂下绳索将小舢板上的货物一一吊上去。 沈百翎看得出神,忽地闻到一股极重的汗腥气,侧头一看却见身旁三尺开外多了一人。那人身量奇高,肩膀也比他宽出一尺有余,身材魁梧,纠结的肌肉将一身半旧短衫撑得鼓鼓的,面庞黝黑,一对浓眉下铜铃大眼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这边。 不等沈百翎疑惑问话,便听那人道:“这位小哥……咱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沈百翎一愣,本能地摇了摇头。那人似乎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便哈哈一笑:“算了,相逢即是有缘,我看着你就觉得面善,想来咱们的缘分还不小,倒不如交个朋友?我叫向清,是那艘海船的船主。”说着指了指沈百翎方才看了半天的那艘大船。 沈百翎拱了拱手:“在下姓沈,名讳百翎。” 向清很是豪爽地一挥手道:“我瞧着你年纪约莫比我小上几岁,便托大叫你一声沈兄弟。沈兄弟,方才我瞧见你一直盯着我那艘船看个不住,要不要随我上船一转?” 沈百翎忙又摇了摇头:“不敢麻烦。我只是……从没见过船头绘着剑器,觉得有些稀罕。” 向清也随着他视线看向船头,面上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神情,解释道:“沈兄弟有所不知,别的地方确实也没有在船头画剑的,就是青龙镇上也只有我们向家的船才这么画。不是我自家夸自家,我老爹便是镇上最好的船匠,这艘船就是他带着一帮子徒弟亲手打造,那剑器也是他们花了好几日绘成的,这其中可是大有深意。” 沈百翎好奇道:“什么深意?” 向清笑道:“那柄剑可是描着一位仙人的仙剑绘成的,我爹和那位仙人也算是有点交情,是以我们家的船才敢在船头画上他的剑,也算是沾点仙气。这么一来,海中的妖怪见了仙剑便不敢兴风作浪,出海也就顺顺利利……这都多赖仙人保佑!”说着向天拱了拱手。 沈百翎听到这里,心头微动,问道:“向兄的父亲可是在家中排行第三?” 向清面上现出诧异之色:“你怎么知道?” 沈百翎微笑不语,只拿眼淡淡在向清面上一扫,心中暗暗感慨:当年不过一面之缘,想不到向三的长子都这么大了…… 既然是故人之子,沈百翎看向清自然亲切了几分,当下便打听道:“我有要事需前往北边海外,只是不知近几日可有去往那边的海船,向兄可否指点一二?” 向清忙摆手道:“这么客气作甚!正巧,我这艘船恰是要去北面群岛。若是沈兄弟信得过我,便搭我的船上路罢。” 沈百翎一听,很是欢喜,毫不迟疑地道:“那就麻烦向兄了。”说着又拱了拱手。 向清满不在意地随便回了一礼:“那有什么,不过是多搭个把人的事。咱们的船队时常到北边那些岛上去,路途早就熟烂在心,哪儿有礁石哪儿海水浅清楚得很,兄弟大可放心。只是头一次出海难免有些不适,沈兄弟这么文文弱弱的模样,只怕是要受些苦楚。” 沈百翎笑道:“向兄不必担忧,我自会照顾好自己。” 向清点了点头:“那好,沈兄弟今日好好休憩,明天一大早开船出海,咱们便在这儿会面,可千万别睡迟了!”   ☆、第八十二章 少年剑客 第二日清晨,沈百翎依约来到港口,果见远远地便有一条小舢板飘在海边,他心中一喜,脚步更快了几分,只是还未靠近便已从舢板上站起了一人,却不是向清。正疑惑时,只听那人高声叫道:“可是沈小哥?” 沈百翎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这才看清那大汉的模样,那人一张面孔黑黝黝的,一身粗布短衫,袖口高高扎起,露出一对小扇子般的大掌,十分孔武。那黝黑大汉也正抬眼打量着他,碰上沈百翎的眼光,便笑道:“向老大让咱在这儿等着你,说你来了才出航哪,咱们这就走罢?”说着将舢板更划近了些。 沈百翎应了一声,也不去扶那人伸出的大掌,只提起衣衫下摆轻轻一跃跳上船头,小舢板竟是毫不晃动。黝黑大汉眉毛一扬,看他的眼光顿时又多了几分敬意,赞道:“好功夫!” 当下那大汉便取出木浆在海水中用力扳动,小舢板飞也似地径自驶向停在海湾中的大船,直至到了大船跟前才缓下速来,那汉子停下手只打了个呼哨,便有人放下绳索将二人连同小舢板一起吊了上去。 向清在船上早已等了多时,看到沈百翎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只是刚打了个照面便露出一脸惭色,欲言又止几次三番,看得沈百翎莫名其妙。 “向兄有什么事?但讲无妨。”沈百翎道。 向清又犹豫了半晌,这才说道:“沈兄弟,这个……唉,实在对不住……我本来给兄弟你独独留了一间住处,就在我那屋子的隔壁,哪知、哪知前日我妹子也答应了一位小哥让他搭乘咱们的船出海,居然也把那间屋让给了人,唉,死丫头看人家生的俊就胡乱应承,现下可让我犯了难……这海船本来就没多少住人的地方,总不能让你和那群臭烘烘的小子住到一块儿……”说着十分为难。 沈百翎这才明白过来,他自然不愿与那些船工挤在一处,思索了一下便有了主意,微笑道:“不知那位公子现在何处?” 向清愣了一下,忙指了指船上东北角的一扇门:“沈兄弟,你莫不是……?” “且问问他是否介意与人同住一间罢。”沈百翎淡淡一笑,举步便向那边走去。 这艘船上的房屋大多没有门拴,沈百翎不过轻轻一推,那扇门便吱呀一声敞开来。屋子很是狭窄,不过能放下一床一桌,但在船上已是不错的住处。沈百翎不过拿眼大致一扫,便被那桌上横放着的一物吸引了视线。 那是个巨大的剑匣,竖起来约莫一人高。沈百翎亦是学剑之人,自然知晓有一些爱剑人士常常精心雕琢极精致的剑匣盛放收罗来的剑器,便如美人当配名胭、好酒当配好杯一般,只是眼前这剑匣却有些不同,表面不仅毫无装饰,甚至略显粗糙,也不知是以何种金属铸成,竟呈现出黯淡的靛蓝色,许是为了避免磕碰,边角处还裹着一层银。 沈百翎却是越看越奇,这剑匣看似毫不起眼,却颇有些大巧不工的气质,待到看清那剑匣一角竟浅浅刻着四朵云包围着一柄仙剑的纹样,目光顿时一凝,心底极深之处竟是噗通噗通狂跳起来。然而满腔惊惧在碰上屋中另一人冷如寒玉的双目时却忽地平静了下来。 那剑匣的主人竟是个十□岁的少年,眉似利剑目若寒星,眼角微挑如凤飞,鼻梁高挺嘴角冷凝,果然如向清所说,十分俊美,只是神情很是冷漠。他头戴玉冠,一袭蓝白道袍,虽是坐在一张很是普通的旧木板床上,却好似身处华殿高座一般端庄,纵然屋内忽地闯入了一人,也不见那张冷峻的脸上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他只是冷冷看着沈百翎一言不发,似乎觉得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 沈百翎心神微定,再去看眼前这个少年,忽地又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个少年周身冷峻如远山冰雪的气质竟让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他……竟有些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许是他目不转睛的打量让那个少年有些不自在,那双凤眼中一缕似是尴尬又似是恼怒的寒意闪过,桌上剑匣似有所感,顿时嗡嗡震动起来,接着闪电般地从中迸出一道紫光。 那紫光夹着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向沈百翎面上射来,沈百翎回神之际紫光与面颊不过只差毫厘,忙后退一步挥袖扫去,海风柔和,瞬息灌满他宽大的袍袖,紫光被柔软的袖角一拨,竟转了个向,反朝着那少年飞去。 少年眸光一闪,冷漠的面上这才闪过一丝诧异,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道紫光便自他面前慢慢散去,其中电光噼啪闪动几下,亦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是同道中人,失敬。” 冷如磁石的嗓音在屋中响起,那少年已从床边站起,向着沈百翎行了一礼,顿了一下又道:“在下慕容紫英,乃是琼华派宗炼道人门下,不知阁下高名大姓?”虽说神情仍是冷冷地,但礼数却很是周全。 沈百翎更觉得这少年和自己那位故人相似,态度也不由得温和许多,还礼道:“在下沈百翎,”犹豫了一下,又道,“无门无派,不过是山野中籍籍无名之辈,少侠不必如此多礼。” 慕容紫英却丝毫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看在沈百翎眼中更是让他暗暗点头,方才他挥袖将紫光拂开时已然发觉,这少年并没有在其中注入太多真力,想来只欲震慑而非伤害他,这份心思倒是和他冷硬的外表全然不同,让沈百翎好感大生。 当下沈百翎声音更柔和了几分,温声道:“在下前往海外不过是欲寻找一位异士,只是听向船主说这船上的住房只剩下了这一间,所以冒昧前来问询一声,可否和少侠同住几日?” 此话一出,慕容紫英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沈百翎看他默然不语,倒也不愿强人所难,叹了一声:“罢了,我再去问问向船主……”说着转过身去。 “我性喜清静,你……不可带些闲杂人到此。”身后忽地传来那少年的声音。 沈百翎一怔,顿时醒悟过来这少年是答应与他同住,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微笑,忙回身含笑应道:“好。”看向那少年的眼中满是感激的笑意。 那少年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又坐回到床上阖眼继续打坐,只是不知何时颊边多了一抹极浅淡的粉色。 沈百翎看在眼中,嘴角更是上翘了几许。 这少年倒是比那人更有趣几分呢…… 既与那少年商议完毕,沈百翎便住了进来。只是到了夜间,这才发现了一个尴尬处。 “……修道之人何处都可休憩,不过是去甲板上打坐一宿,算不得什么……” 望着面前那张躺一人刚好睡两人便定有一个半边悬空的狭窄木床,沈百翎和慕容紫英面面相觑了许久,终是干笑着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慕容紫英看了一眼窗外,转回头盯着桌上的剑匣,半晌才道:“……谁去?” 沈百翎一滞,也朝外瞥了一眼,窗缝中可窥到的不过是一线漆黑,只能听到海风肆虐的呼啸……记得向兄好像曾提起过,今日风浪略大…… “不妨去问向船主再借一床被褥,想来地上倒也不十分凉……” 沈百翎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向船主已说过,干净的被褥只有这一床。”这床大花被还是那位喜欢俊美少年的向家小妹专门预备下的。 况且……沈百翎的目光又在屋内那张桌上一扫,此刻在他眼中,这除了放置剑匣便毫无用处的桌子当真是分外占地方,屋内本就不大,多了它更是连容纳一个男子的地板都腾不出了……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相对打坐一夜罢? 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沈百翎正倚着桌子望着油灯豆大的火苗发呆,忽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声响,回头看去却是一惊:“你……你在做什么?” 慕容紫英冷冷瞥他一眼,将外袍轻轻搭在床头:“宽衣。” “可……”沈百翎张口结舌,想要阻止却觉有些失礼,可是如果这少年睡床,自己岂不是要在海风中打坐一宿? “时候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养剑。”慕容紫英淡淡地道,说话间更是连靴子也脱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一角。 “但……”沈百翎微微瞪大眼睛,不由得转而去看黑漆漆的窗外,难道要看在宗炼师叔的面子上忍痛让床? “还是你要睡在里侧?”这时,少年却冷冷地又补了一句。 诶?沈百翎一怔,看到慕容紫英正身着里衣坐在床边,面上神色不动,只一双冷目瞧了过来。许是见沈百翎半天都没有回应,他眉头微蹙,转过脸便将花被展平,一副准备躺下的姿势。 “那就多谢了!”沈百翎忙说道,匆匆将外袍脱下,折身便走了过来。 夜深,海上风声渐息,只浪声隐隐响在耳畔。小屋中已是一片漆黑,木塌上,沈百翎面向内侧僵直地躺着,只觉得心头百味陈杂。 近在咫尺之处,有极轻的呼吸轻轻触碰着脖颈,拂动着他的发梢。那个少年倒是睡得十分安稳。 沈百翎静静聆听着,面上那一层温热也随之渐渐褪去,摆脱了心中那一丝羞赧,睡意终于袭来。迷迷糊糊间,他忽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云师弟不知因何事被那人赶出屋子,非要与自己共挤一塌时说过的那番话…… 寒夜漫漫,孤枕难眠,相拥对眠,方能温暖一夜啊…… 不过也未免太近了些……   ☆、第八十三章 北冥有鱼(上) 晨曦似水,自屋中唯一的那扇小窗倾泻而入,洒在桌旁端坐着的那道身影上。桌上的剑匣敞开着,呈出其中数柄亮晃晃的剑器,水一般的晨曦自剑尖流淌至剑身,折射出绚丽无匹的光芒。一时竟让人难以直视。 然而更让人难以直视的却是桌旁的那个人,沈百翎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甫一睁眼就看到这样的画面实在让人有些承受不住。 烂漫晨光如纱如雾,轻柔覆着背对着自己的那道挺直背影,无数光斑活泼地在室内跳跃,流连在那束起的万千发丝间,就连那雪白的衣衫上也被映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乍眼望去仿佛是自身散发出的一般。静谧中只有软布擦拭着剑锋的轻微声响,淡光下那人偶尔略侧的脸颊宛若刀削斧凿,即使没有看到正面,沈百翎也可想象出此刻那双冷淡凤目中盛满专注的模样,想必比什么时候都要更打动人…… 他正自感慨,淡光中低首持剑的那人却好似忽有所觉,沈百翎只看到蓝白衣袖轻轻一抖,接着便迎上了一双清若秋水的眼眸…… 果真是美不胜收…… 他情不自禁地赞叹着,待注意到那人脸上些微的不自在才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竟是脱口而出,让这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既已醒来,为何默不作声?” 似是为了缓解尴尬,慕容紫英轻咳一声,敛去脸上神色淡淡说道。 “见慕容少侠如此专注养剑,不忍打扰罢了。”沈百翎微微笑着掀被坐起,任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后,只伸手去拿过外袍披在身上,“想不到少侠起得这般早。” 半晌对面仍没有回应,沈百翎回眸看去却是一愣。慕容紫英一手持剑,另一只拿着软布的手却停在剑锋处一动不动,好似僵住一般,只一双冷眼凝视着自己这边,看不出其中喜怒,顺其目光下移至自己身上,触目便是好一片白皙如玉质,肌理细腻的胸膛…… 沈百翎猛然回过神来,忙合拢睡梦中散开的衣襟,连看一眼对面那少年的脸色都觉得有些难堪,只低头迅捷至极地将外袍穿上、衣带系好,打理完毕自觉再没有一丝放浪形骸之处,才鼓起勇气抬起眼,哪知却一眼瞥到慕容紫英早已别开目光盯向房间一角,发丝间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是掩饰不住那一抹粉色。想来这少年倒是比自己还要尴尬几分,沈百翎嘴角不禁微扬,心头那丝羞赧不由得散了七八分。 “慕容少侠。”他方一开口,慕容紫英目光便转了过来,但这次却是只定定凝望他面颊与双眼,半点也不肯向下移了。沈百翎竭力压下上翘的唇角,微笑道:“昨日仓促间倒是忘了询问一声,听闻琼华派远在西北昆仑,不知少侠不远万里前往海外是为了何等大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过了片刻,对面才传来一记清冷的嗓音,“不过是偶然翻阅师长留下的手记,得知极北之地有一冥海,海中蕴藏千年寒铁,乃是冶炼铸造剑器的绝佳材质,见猎心喜罢了。” “原来如此。”沈百翎心中暗暗感慨,不愧是宗炼门下,连对于铸剑一道的痴迷都与自己那位师叔一模一样啊。想到这少年竟也是要去往冥海,心下不免有意照拂,沈百翎索性邀请道,“不敢相瞒,其实我要寻的那位异士亦是住在冥海附近。既然路途相近,倒不如结伴而行,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慕容紫英微微一怔,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过了良久又道:“唤我慕容紫英便可,少侠什么的并不敢当。” 迎着少年似乎比之前温和许多的眼光,沈百翎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船队驶出青龙镇不知不觉亦有小半月,途中倒也经历了几场风浪,沈百翎身在其中见识了自然造化之力,更觉自己不曾只身御剑出海颇具先见之明。海洋广袤无边,越往北行海岛便越少,海面上浮冰却是越来越多,迎面刮来的风亦是越来越冷,沈百翎与慕容紫英看在眼中,心中暗暗知晓,与这艘海船作别的时日只怕近在眼前了。 果然,这一日,海船在一座大半被冰雪覆盖的海岛边停下后,向清便来到沈百翎与慕容紫英所居之处,道:“沈兄弟,慕容小哥,咱们这条船到了这里便不打算再往前去了。我劝你们也别再向北边走,听说那边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到了夜间更是能把大牙冻掉,沈兄弟看着这般文弱,只怕受不住啊。” 沈百翎摇头笑道:“向兄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定。这一路多承向兄照拂,这里先谢过了。”说着拱手一礼。 向清忙摆了摆手:“都是兄弟,又是顺路的事,谢甚!”顿了一下又道,“也罢,你们定要去,我也拦不住。我这艘船在这座岛还要补给,又需新购些当地的货物运走,索性便多等你们几日。不过五日过后,你们若是还不曾归来,我们可就先行一步了。” 沈百翎更觉意外,虽说早知向清为人豪爽,但想不到为了两个初相识之人也能做到这地步,倒真是难得,当下更是谢了又谢。 与向清等人作别后,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当即御剑向北而去。一路上果真如向清所说,海面上大大小小的浮冰无数,高空中海风更是凛冽如刀,刮面甚痛。行了约莫大半日,忽地风势一缓,沈百翎这才觉得缓过气来,只是又向前飞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觉出不对来。按理说越向北周遭便越是寒冷,海风亦是愈发狂肆,可是到了此处却反了过来,不只风声止息,竟连下方海浪也平稳起来,一时间竟是不见半点波澜。 “此处大有怪异。”慕容紫英环顾足下亦说道,停了片刻忽地一指前方,语声中颇带惊异,“那是……” 沈百翎随之看去,顿时也是一惊。 只见海的尽头,竟是灰茫茫的一线,分明无风却隐隐可见墨黑墨黑的一片涌动,与寻常海浪的碧蓝色泽大不相同,同海上白蒙蒙的天幕相互映衬更是十分分明,乌沉沉地看着好不压抑,很有些诡异。 沈百翎足下仙剑未停,当下更是运足气力催动其向前飞驰,慕容紫英自然也不落后。转瞬间那一片墨黑便到了眼前,近看之下,这片海域更显惊人。方圆数百里的海面俱是浓墨一般的乌黑沉郁不说,分明无风却还好像煮沸似的翻涌个不休,更古怪的是,这一片浩浩荡荡的海波竟仿佛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指引着,不约而同、运动不息地朝着墨海的中心涌起,拱起的波浪竟有百丈高,宛若一堵柔韧又坚不可摧的城墙,围拢着这片海域的正中。 沈百翎心下纳罕,忍不住引着足下春水剑降低少许,谁知扑面便是一股寒气袭来,这片墨海上虽说既无风亦无浮冰,却是比先前的那些海面还要冰冷数倍。 他正讶异,忽听身旁落下清冷的声音:“我曾观《十洲记》,上书东海东北五千里外,有一圆海,海水漆黑如墨,而谓之冥海……”却是慕容紫英也降了下来。 “‘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古人诚不欺我。”慕容紫英这一说,自然也唤起了沈百翎年轻时的回忆,他喃喃背诵着曾看过的书文,审视着面前的盛景,眼中满是感慨。 慕容紫英四下顾盼,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此处颇大,却无落脚之处。你要寻的那人,总不会如千年寒铁般在海底罢?” 沈百翎一怔,自己要寻的那位鲲大人,可不正是住在这冥海深处,哪有鱼儿住在陆地上的?只是这番话可不能对慕容紫英如实道来,他与这少年相处也有了些日子,自然知晓慕容紫英脑中那根深蒂固的对妖的偏见,是以当下便支吾起来,只心中暗暗思索如何对他分说。 正为难之际,足下海面却忽地传来一阵澎湃乱响。泼洒声中,几道海浪已高高炸起,向着他们拍了下来。 这下慕容紫英自是顾不得听沈百翎的解释,二人忙御剑闪避接连不断扬起的海水,不知不觉竟是越隔越远。 沈百翎一抬首,这才发现慕容紫英竟是飞到了与自己相反的另一边,隔着数扇海浪遥遥望去,那蓝白色的身影仍是端端正正伫立剑上,时不时挥袖降下一道雷光将周遭海水打散,虽看不清神情,但观身形确是安然无恙。 他暗暗放下心来,又低头看向海水中,顿时一双眼蓦地睁大。 涌动的海水竟渐渐分向两侧,一片翻滚的墨黑中忽地闪烁起点点莹蓝色光芒,那点点莹蓝渐渐越汇越多,越来越显,沈百翎这才看出,竟是海底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迅疾地逼近了海面,只听哗啦哗啦一阵水响,接着便翻出一条扇形的亮蓝色鱼尾来! 那条鱼尾比之寻常海鱼大了千百倍不只,夹带着剌剌风声阵阵寒气,气势汹汹地朝沈百翎扇了过来,空气中溅起的浪花与那鱼尾不过一触便瞬间凝成了一粒粒冰珠,噼里啪啦地坠入墨黑海水中。 沈百翎只觉得那鱼尾还没到跟前,扑面而来的寒气便要将面上的皮肉刮掉一层,哪里还敢直接以身相抗,忙捏起手诀朝旁一引,春水剑清鸣一声,载着他一个旋身,轻盈盈地闪到了一边。 “妖孽,竟敢在此作恶!” 那边慕容紫英自然也将沈百翎的险状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剑眉一轩,自翻飞衣袂中探出一只白皙手掌,掌心朝上,五指微曲虚握,远远地低声念起了口诀。 霎时间头顶天幕便阴沉了下来,灰云渐聚,愈压愈低,几欲与拱起的海浪相接。渐渐地,云层中隐隐传来轰鸣之声,倏忽电光一闪、两闪、三闪,几道紫电如蛇一般在云中穿梭来去,渐渐纠缠在了一起。忽地一声炸响,几股交缠纠结的紫电竟自云中向着海面垂直坠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下慕容紫英的身上。 “紫英!” 沈百翎一惊,正要飞身抢上,却看到电光中那少年向他安抚地微微摇头。 慕容紫英周身笼着一层紫光,眉目间多了几分凶煞,往日冷峻的容颜此刻更添凌厉,他目光如电,冷冷射向海水中兀自翻搅着波浪的莹蓝色巨鱼,冰冷地道:“妖孽,受死罢!”言毕已并指如剑般指了过去。 顿时,一道巨大紫芒,带着劈啪响声,向着海水中劈了下去。   ☆、第八十四章 北冥有鱼(下) 那道雷不偏不倚,正正击在分开的墨色海水中的巨大鱼脊上,只听一阵嗤嗤轻响,沈百翎鼻端便嗅到一股怪味,那味道混在海水的腥气中,又焦又香,细细辨来倒颇有些像是烤鱼的香味。激战之中,心头忽地生出这个想法,沈百翎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却又忍不住透过大片水浪去寻那怪鱼的身影,水波激荡中果真望见鱼身之上华丽的亮蓝色中多了好大一团焦黑。 那怪鱼亦有所感觉,扭动着偌大的一颗鱼头转而去看自己背部,只见伤处丑陋不堪不说,还脱落了好些鳞片,顿时昂首向天,鱼口一张发出一声尖唳嘶吼,其中夹带着十分恼怒和隐隐的三分羞耻,直冲云端。 慕容紫英眉目不动,仍是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下方,并起的两指指尖却悄然又聚起了丝丝紫光,蓄力酝酿起下一次攻击来。 沈百翎这时已飞到了他身畔,感受更是直观。身侧这少年俨然修习的是琼华派中雷灵一系的法术,从他方才能够驱使御用天地间雷电的能力来看,足见天资不凡,于仙术一途造诣颇深。此刻那丝丝缕缕的紫芒自空气中渐渐重现,缠绕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指间,忽明忽灭、一吐一收。明亮电光在闪烁间愈发强烈,聚拢的那股雷灵气息也愈发浓密起来。 海水中那条巨大鱼怪似乎也颇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气息,大约是担心一身漂亮鳞片不保,原本瞪得溜圆寻找敌人的鱼眼一翻,鱼尾一摆竟转头扎向海水深处。但慕容紫英哪里容它就此逃窜,毫不迟疑地清叱一声,挥手又是一道落雷打将下去。 轰鸣声里,炸起墨色水浪丈余高,那条怪鱼也随之被雷再次击中,发出更加痛苦的一声嘶鸣。此情此景颇为惨烈,然而慕容紫英却冷着一张俊颜丝毫不为所动,挥手又是数道紫雷打下,只打得怪鱼吱吱怪叫,在水中翻滚个不停,一身鱼鳞更是脱落了大半,转眼间已从华丽的莹蓝色美鱼变成了焦黑泥鳅一条,当真可怜。 沈百翎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忽地生出一丝不忍来,说到底他自己亦有一半妖族血统,若要他眼睁睁看着慕容紫英这少年将鱼妖杀死实在有些不愿,况且这鱼妖生在冥海之中,想来也没作恶人间,小惩一番也就罢了,何必非要将它毙于剑下? 正欲开口劝阻,水中又生异动。原来是那条怪鱼实在被打得有些受不住,几次想要躲入海底却被雷又击翻了上来,眼见着自己这一身鱼鳞越来越稀疏,终于按捺不住,鱼尾照着海面用力一掀,吱吱嘶吼声里竟腾空而起,扑向了空中! 慕容紫英剑眉微扬,冷笑一声:“来得好!”扬手又是一道紫电劈了过去。 然而那怪鱼却在空中好一阵摇头摆尾,卷起大蓬大蓬的墨浪,将自己裹在了其中,紫电疾射过去却撞上了海浪,炸起蓬蓬水花,却始终没能再伤到那条怪鱼。 慕容紫英眸光一凝,顿时又有应变之策,只见他双手同时捏起手诀,足下仙剑与之感应,霎时间幻化出数十道剑影,嗖嗖破空而去,剑尖朝内,围拢成环,眨眼间便将那团墨色水浪包围起来。 然而此时包成一团的水浪中却又是一声嘶鸣,这次却清越了许多,沈百翎心头微跳,忽地觉出一丝不对,抬眼望去,首先便看到分散开的水浪中迅速展开的一对巨大羽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其名为……”那对羽翼越展越开,将围裹在周遭的水浪重重打散开来,露出其中的巨大身影,沈百翎呆呆注视着空中破浪而出的那头巨鸟,眼睛越睁越大,心跳愈来愈快,脑中亦渐渐浮现出一个有点难以置信的答案,“这……这竟是……” 随着他喃喃的语声,蓝色巨鸟张开鸟嘴又是一声嘶鸣,修长的脖颈弯曲成十分优美的形状,只是一瞥眼瞧见自己那双大翅膀上露出的许多秃肉,原本还炯炯有神的两只鸟眼顿时盛满了怒色,嘶鸣到了一半亦转了腔调—— “吱、吱吱嘎!” “去!” 鸟叫声响起的那一刻,慕容紫英当机立断一声清喝,空中剑影随之舞动,嗖嗖嗖地朝着蓝色巨鸟飞射而去。 顿时只见紫色剑影穿梭,雷光四溢,更兼有墨浪泼洒,蓝羽乱飞……好不纷杂。沈百翎目瞪口呆地站在这一副乱景之中,喃喃将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这竟是传闻中的鲲鹏……么……”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话音未落,天地间忽地静了一瞬。海浪声、风声、雷电轰鸣声仿佛都被什么吸走了一般,原本激荡的墨色海浪缓缓平落下来,空中盘旋着的乌云也散了开去,霎时间风平浪静,雷止电息,周遭又恢复了一派天朗气清,只余下半空中神色冰冷、满身湿透的少年剑客和一只秃了大半兀自悲鸣不已的巨鸟。 鸟叫声在海面上久久回荡,更衬得此刻突如其来的平静十分诡异。慕容紫英脸色微变,忙左右顾盼,一转头恰恰撞上沈百翎同样盛满惊讶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眼,均觉得古怪之极。 “有朋自远方来,本当不亦乐乎……只是一见面便将吾这不成器的后辈欺侮成这副模样,两位小友未免有些欺妖太甚罢?” 忽然二人耳旁同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嗓音并不年轻但也不很苍老,不闻愤怒却也听不出喜乐,然听其语意,似乎与这可化鸟亦可化鱼的妖怪有些瓜葛,慕容紫英当即剑眉一蹙,沉声道:“斩妖除魔,又何来欺侮一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也不见得如何高明。” “鬼鬼祟祟?”那声音轻笑了一下,“吾只恐露出真身会震慑到尔等,不过既然小友想要见我一见,倒也无妨。” 话音未落,只见原本高高拱起的墨海中心忽地一阵涌动,如围墙般竖起的巨浪猛然缺了一角,接着便从中飞出一道巨大的黑影。 沈百翎只觉得眼前一暗,便身处在了巨大的阴影下,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这只鲲鹏倒也真当得起那句古语,光是投下的影子便已覆盖了这片海域,方才那只蓝色巨鸟遇上了它,简直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 这莫非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位鲲鹏大人?沈百翎心头一动,思忖道。 “吱吱,嘎嘎,吱——嘎!” 对面那只半秃的蓝鸟看到了这只大鲲,顿时如同见到了救星,激动地叽里呱啦叫起来,虽然听不懂鸟语,不过观其行止,想来是在向自己这位长辈告状,不过挥动翅膀的动作实在夸张了些,又引得摇摇欲坠的羽毛掉了好几根。 正当沈百翎忍俊不禁之际,耳边却轻轻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沈……百翎,莫要轻举妄动。” 这是……慕容紫英?沈百翎一怔,侧目望向不远处的少年。慕容紫英神色不动,嘴唇噏动得也十分轻微,但那声音却十分清晰地响在了沈百翎耳畔:“莫要惊讶,我不过是聚声成线,传音于你……百翎,这妖怪比方才那只强大太多,纵使我二人联手只怕也难以取胜,想要全身而退亦不见得如何容易,思来想去只有趁其不备、先发制人。我已思定,待会便由我发动剑阵将其牵制,趁此机会你便速速离去,我也可以放心。” 沈百翎一怔,忙悄无声息地回道:“那你又如何脱逃?我沈百翎难道便是留下朋友独善其身之辈吗?” 慕容紫英眸光微闪:“想不到你竟也会我琼华派的传音秘术?罢了,此事撇开不谈,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眼前妖孽,我二人能够保全一个便是一个,莫要再多争论,我这便发动剑阵!” 傻子,你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的恰恰便是你口中的妖孽,我沈百翎哪里担待得起?!沈百翎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眼光一沉,不自觉地伸手摸向怀中那封信,只需将它亮给鲲鹏大人看,他和慕容紫英都可安然无恙,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妖身也不得不暴露,一路上和这少年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谊自然也要烟消云散…… 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的封皮,只觉得它竟是如此沉重。沈百翎又看了慕容紫英一眼,那少年十分坚定地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袍袖微动,露出其下并起的两根白玉般的手指,指尖一点紫光正渐渐扩散。 沈百翎心中一叹,咬牙将信取了出来,高声道:“鲲鹏——” 话未说完,却听空中那个声音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们:“两位小友聊得可当真愉快,只是冥海之上还是少动灵阵得好。” 这位鲲妖竟听到了他们的传音?沈百翎大惊,瞥眼看到慕容紫英亦是失色,想不到这位鲲鹏大人妖力这般雄厚,果真不愧是千年修行的大妖…… 沈百翎正暗暗想着,只听头顶一声懒洋洋的轻喝:“蓝、色、幽、梦~”接着一团蓝莹莹的雾气便落了下来,恰恰将他与慕容紫英裹在了当中。 这是什么?沈百翎忙屏住呼吸,然而那蓝雾仿佛能透过皮肤钻入身体似的,一股晕眩感仍是袭上脑中,迷迷蒙蒙间只听到鲲鹏大人带着几分促狭的一句话:“纵力伤身,你们还是先睡一会儿罢。” 接着他便陷入了一团黑暗。   ☆、第八十五章 海底冥宫 这一睡去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时辰,沈百翎幽幽醒转时只觉得脑中阵阵胀痛,眼前更是好些金星乱蹦,待到神智略恢复了些,这才感觉身下被褥温软柔滑,竟是卧在一处床榻之上。 眼前灯影柔淡,透过薄薄的床幔更显朦胧。沈百翎呆了半晌,心中暗道:这是何处?我怎地到了这里?慕容……不,紫英他如今又在何处?我二人不是一同御剑前往北海……遇上了妖怪……啊,鲲鹏大人! 沈百翎心中一震,昏睡前历经的种种顿时涌上心头,忙不迭撑身坐起,一把掀开床幔。 幔帐外好一派金碧辉煌,偌大一间屋子,处处点缀着珊瑚、珍珠等物,摆设更是极尽奢华。桌上一盏琉璃灯罩下不见火苗,却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吐露光辉,方才那朦胧灯光便是来自于此。沈百翎瞠目四顾,好半日才醒过神来。 分明是在海上中了鲲鹏大人的妖术,缘何醒来却在这样一个华丽之至的地方?沈百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决意先下床来四处探寻一番,他在青龙镇时为掩人耳目也曾置办了一身人族衣饰,只是醒来后周身装束却是焕然一新,靴子也不知到了何处去。 赤足踏在地上,沈百翎低头打量着身上薄薄的一件雪白长袍,不见如何华贵却十分贴身,更奇的是没有一丝针脚,古有“天衣无缝”之说,宛然便是这身衣衫的形容。只是……伸手一探,沈百翎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原本放在胸口处贴身藏着的那封信果然不见了影踪。 到了此刻,他心里反倒并不那么惊慌了,昏睡前身畔除了紫英便只有鲲鹏大人,慕容紫英想来也和自己一样中了妖术陷入迷梦,那么能带自己到这里并取走那封信的,显而易见便是那位鲲妖大人。那封信本就是要拿给他看,如今虽说不是自己双手奉上而是他不问自取,但毕竟是送对了地方。如今悬挂心头的,只剩下慕容紫英的安危了。 沈百翎甫一思定,举步便向门外走去,谁知刚打开门,便有一团温软夹着香风撞进怀中。 他吃了一惊,低头看去却是一名妙龄少女,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和眉心粉色的桃花钿,明眸樱唇,身着一身嫩绿衫子更衬得她肌肤晶莹,面容姣美。那少女本是要推门而入,哪里想到里面的人竟抢先一步将门拉开,脚下未停便跌到了那人身上,当下粉面含羞,连眼都不敢抬,只忙不迭推开沈百翎转身站好。 沈百翎稍感尴尬,先拱手道:“姑娘,在下急着出门,未曾想到你竟在门外,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绿衣少女裙角微动,却是一双手紧紧绞着衣角,露出的耳朵更是红透了,显是十分羞涩。过了半晌,才听得一个细如蚊呐的声音轻轻道:“无、无妨……” 沈百翎心思一动,游目四下望去,发现屋外倒是亭台楼阁一样不缺,时有山石草木点缀其中,错落有致之余透出十二分的华丽,看着不似妖怪的居处,倒像是人界达官贵人的府邸,只是人界那些权贵宅中俱是热闹非凡,此处却很是冷清,唯二的活物便只有他和面前这名少女。他又拱了拱手道:“姑娘,正好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此处是何人的府邸,我又是如何到了这里,与我一同来此的应当还有一位少年,不知他又在何处?” 绿衣少女这才回过身来,只是脸上满是茫然,抬眼望了他一眼又是满面绯红,低首细声细气地道:“珍儿只知道这里是祖爷爷的家……你和另一个人是祖爷爷带回家来的,祖爷爷说你们打了弟弟……” 沈百翎眉头微锁,看向少女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惊讶。他心道:这少女的祖爷爷莫非便是鲲鹏大人?那她口中被我和紫英打了的弟弟……想来便是那只幼鲲罢?那这少女岂不也是妖? 绿衣少女低头兀自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珍儿不知他在哪里,祖爷爷只令珍儿来看看你,他说若是你醒了,便替他唤你过去。” 沈百翎眉毛轻扬,道:“我也正想见他,那便请珍儿姑娘带路罢。”说着轻轻一笑。 绿衣少女眼角瞥见他面上笑意,绞着衣角的手指更是紧了几分,红着脸便忙朝前走去。 沈百翎跟着她穿花度柳,绕过几重院落,这才到了一个花厅前。进门前绿衣少女踟蹰了半晌,才轻轻说道:“祖爷爷他……他不喜人说话拐弯抹角,你若想得知你那个同伴在何处,直问便是。”说着自觉已透露了许多,忙又垂下头曳着裙角匆匆向前行去。 沈百翎眉梢微挑,亦轻轻在她背后道:“多谢姑娘。” 绿衣少女轻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跨入了门内。 花厅内自然也是装饰华美,屋内却不见仆从服侍,只有主位上坐着一名男子。那人眉目俊美,只是眉梢眼角颇带妖魅,他侧坐在座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随意搭在宝蓝色长袍下的腿上,旁边小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熏炉,一缕绯色轻烟从炉盖上小孔中缓缓飘出,那人鼻翼微一抽动,那烟气便宛若被什么引着一般钻进了他鼻中,那男子顿时眯起眉眼,露出十分惬意的神情。 沈百翎跟着绿衣少女走近了些,迎面便是一阵清淡香气,他不过一嗅便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原因无他,这男子熏炉中燃着的恰恰便是他熟识的香料,不仅如此,那香分明便是他亲手所制。 “鲲妖前辈,这寻迹香可不是这种用法。”沈百翎摇头哂笑,极是无奈地说道。这位鲲妖大人当真是让人无话可说,拿走了那封信便罢,自己随手制好带在身上的几块香他也不肯放过。 那男子眉毛一抖,睁开一只眼睛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哦?” 沈百翎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接着道:“此香名为寻迹,是为了寻人所用,将要寻之人随身携带之物与此香一同燃烧,生出的烟气便会循着那人所在的方位飘散,只是此香燃不过一个时辰烟气便会散尽,是以用处也不甚大。”说着摇头微叹,他这些年也曾想方设法改进寻迹香,好为寻找云天青等人行些方便,无奈始终不得其法,自己也才因此找到了这里求助。 那男子点了点头,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抬了抬:“听起来倒是有趣,不过我可没什么要找的人,这香闻着用也挺好,我便受了你的孝敬罢~”说着手指一点下首的座位,又冲绿衣少女招了招手,“珍儿,到我身边来。” 绿衣少女先侧首对沈百翎轻声解释道:“祖爷爷让你坐那儿。”随后才走了过去。 男子眉毛扬得更高,瞪了一眼沈百翎,嘟囔道:“这小孩子真的不好养,好容易养大了便要惹出事端,宝儿无事到海上捣蛋叫人家揍了一顿,珍儿现下又被外面来的臭小子勾了魂,我老人家可真是可怜哪……” 他嘀嘀咕咕的声音一点儿不小,绿衣少女小脸通红,绞着衣角轻声叫道:“祖爷爷!”眼角瞥见沈百翎忍俊不禁的笑脸,更增羞意。 沈百翎轻咳一声,勉力压下嘴角那丝笑意,正正经经地道:“鲲妖前辈,在下沈百翎,与我同来的那个少年名为慕容紫英,我二人前来冥海,不慎打伤前辈的孙辈,实在对不住。若是前辈有什么不快,尽可责罚在下,还请原谅与我同来的那人。”说着站起身又是一礼。 男子吊着眼角还未说话,绿衣少女已忍不住轻轻拽了拽他衣袖,男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只好道:“罢了罢了,宝儿本来就调皮捣蛋,揍一顿让他老实几日也好。你也别一口一个鲲妖了,我这北冥宫里光鲲妖就三只,哪知道你叫的是谁?我生下来没有姓,索性以昆为姓,自名九天,我当你是个小友,你便叫我昆九天罢。”话刚说完,衣袖又被扯了扯,他眼角微抽,只得又续道,“我们鲲妖一族人丁单薄,死的更快,如今就剩了我和两个不知隔了多少代的孙辈,一个你们在冥海上见过也已揍过的,叫昆海宝,这个嘛,是北冥宫唯一的女孩儿,叫昆海珍。” 沈百翎忙拱手应道:“是,昆前辈,昆姑娘。”打量了一下周遭,忍不住又疑道,“前辈说这里唤作北冥宫,莫非竟是在冥海底?可我方才一路走来所见,却与人界别无二致……” 昆九天哈哈大笑,面上满是得意之色,便是身旁的昆海珍亦是微露笑容。只听昆九天道:“我活了这么些年,哪里不曾去过见识过?人族虽说多为迂腐软弱之辈,不过于这享受一途上颇具天赋,我便引其一二用在家里,倒也还过得去。那些山石草木确是我从人界移植而来,为使其成活,还特意施术隔绝海水。至于头顶日月星辰,不过是幻象罢了!”点了点头又道,“小友你倒是和我老人家一样识货,不枉我们同为妖族一场啊!” 沈百翎嘴角抽动几下,干笑几声并不答话。 昆九天又道:“若非在海上察觉你身上那丝妖气,我老人家必不肯这么放过你们。那人族小子一看就是那等冥顽不灵、对我妖族忌恨颇深之辈,也不知你们怎么走到了一起,不过看在小友你的面子上,我便放他一马。只是我这北冥宫打理不易,索性便让他多睡一会儿,省得醒来还要闹腾,咱们处理完正事你便带着他回人界去,到了海面之上再唤醒他不迟。” 沈百翎忙点头应下。 昆九天这才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团纸,马马虎虎地展开来看了几眼:“行啦,咱们这便说说正经事,这信我老人家已经看过,你的来意我也尽数知晓。想不到你竟是居巢国的妖怪,我老人家放过你倒是没做错,不然你们供奉的那头鱼妖不得从神界下来和我纠缠不休……哼,飓尛那小孩儿又这么托付了,我老人家自当帮你一把。” 沈百翎顿时如释重负:“多谢昆前辈!”   ☆、第八十六章 蓬莱仙岛(上) 海风和畅,轻轻吹起墨色海潮一波又一波涌上沙滩。沈百翎立在半没于海水中的一块礁石上,回首望去,远远地,冥海拱波如一带围墙连亘天边。蓦地风势忽劲,将周身湿透的衣衫拂过,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侧目再看向不远处的海岸,墨潮卷着泡沫到了岸堤下那片绵绵黄沙尽头便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岸堤上却是好一片葱茏绿意,深深浅浅的苍翠近处还可看清树的模样,往远了去便连绵成不甚清晰的淡色轮廓,丛生的不知名白花点缀在树梢上碧叶间,随树影不着痕迹地霸占了这片土地,浓绿中星星点点的簇簇白色观来倒也别致可爱,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又传来云雀悠远的啼鸣,鼻间咸涩的海风气息似也夹杂了一丝若有还无的花香,如此美景实让人倍感心旷神怡。 “想不到冥海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处岛屿。”沈百翎愉悦地轻轻赞叹。 身畔的绿衣少女闻言露出一抹笑容:“这座岛名叫蓬莱,听祖爷爷说是难得的洞天宝地,四季如春,景色秀美,灵气充裕,是十分难得的修炼之地呢。” 沈百翎嘴角微勾,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想来珍儿姑娘时常到此处修习,是以昆前辈才特意令你引路,带我到这处海岸上来。” 昆海珍俏脸微红,有些羞赧地道:“沈大哥谬赞了,珍儿却是不喜欢成日里修习那些妖术的,之所以熟悉这边的路途,只不过是因着蓬莱岛上所卖的胭脂首饰比祖爷爷带回来的那些更讨人喜欢,是以常常溜上岸来——”话说到一半忽地醒悟过来,忙掩住了口脸上更是愈发火烧一般。 沈百翎心中早已忍俊不禁,面上却是一派安抚:“年幼时阿娘也是耳提面命不允我出居巢国去玩耍,我亦是时常偷偷溜出门去,想来天下的孩童都是一般,愈是不允去做的事,做起来愈发有趣罢。”说着与昆海珍相视会心而笑。 昆海珍咬着嘴唇低低一笑:“想不到沈大哥看着这般稳重,小时候也……”话说到一半将尽未尽,又垂下头去,露出的颈子又泛上粉色。 沈百翎倒是从未在妖族中见过如此羞涩的女子,暗想:那位昆前辈行事潇洒肆意,他那个孙子名作宝儿的也是十分大胆,偏他这个孙女比人族的大家闺秀还要腼腆,倒也真稀罕。虽如此想,毕竟不忍见一个女孩子尴尬,忙转了话题道:“方才我听你说这岛上卖胭脂首饰,莫非这里还住着人不成?” 昆海珍面上粉色略消褪了些才点头道:“不错。蓬莱岛上有一小国,听祖爷爷说国中人俱是上古遗族的后裔,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国虽不大却是权柄几经更迭,几十年前便曾兴起过兵戈……祖爷爷亲自去看了回来说王城的人被杀了好多,还说妖族不便参与人族纷争,我和弟弟也只好随他禁足……这几年祖爷爷管的松了些,我和弟弟才算是能偶尔出来透透风呢。” 沈百翎听在耳中却不以为意,他曾读过许多人族古书,便是大王朝的更替都知晓了不知多少,一个小小岛国的内乱自然不放在心上,过耳便罢,当下只随口道:“想不到这么一个避世之所也难逃纷争,倒是可惜了这块宝地。” 昆海珍道:“唉,人族就是喜欢斗来斗去,若是不通法术还好,通了法术更是要和妖族斗,和老天爷斗。祖爷爷说人族妄图成仙便是与天道相争,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得好。” “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昆前辈说的不错。”沈百翎心中一颤,忽地想起多年前旧事,神情不免黯淡,叹息道,“一人成仙已是逆天,妄想举派飞升……这又是多可笑的一个梦啊?”可是那人却始终不悟…… 昆海珍不知他意指何事,只睁大一双妙目疑惑地望着他。沈百翎摇了摇头,展颜又笑道:“珍儿姑娘,时候已是不早,劳烦你这么久当真过意不去。若是无其他事,我们便就此作别罢。”说着低头望向阖目躺在一旁的冷面少年,又道,“待我那位朋友醒来,看到你反而不好。” 昆海珍只得轻轻应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了过来:“祖爷爷施在他身上的法术早已解去,之所以沉睡至现在,不过是服用了一些迷药,你将这清神的丸子喂他吃上几颗便无碍了。” 沈百翎接了过去,拱手道:“多谢姑娘。” 昆海珍又留恋地看了他好几眼,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只盼沈大哥有空还能来北冥宫……珍儿、珍儿这就回去了。”说着蹲了蹲身,转身缓缓向海中走去。 沈百翎目送她苗条的背影渐渐没于墨色海水下,这才转回头看向慕容紫英。冷面少年卧在礁石上仍是紧闭双目不省人事,原本束发的玉冠大约是落海时不知失落何方,此时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十分自由地散落脑后,更有几缕被海风吹得在面上拂来荡去。明明还在沉睡中,如玉端方的面上却仍维持着平日里那副严肃冷漠的神情,眉头紧锁,唇角紧抿,十分冷峻自持的模样。 也不知睡梦中又有何事可皱眉头的,莫非梦到了与昆前辈大战?沈百翎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俯身跪坐于地将慕容紫英的头轻轻搬起放在膝上,这才将玉瓶拿出,这玉瓶出自北冥宫,自然不凡,通体碧绿晶莹,竟是以一整块上好碧玉雕成,拔开瓶塞后更有缕缕淡色香烟飘出,香气经久不散,沈百翎将瓶口在手心轻轻一倾,倒出几粒指顶大小的白色药丸,又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将药丸送入口中助他服下,随后便将玉瓶收入怀中只静待面前这人醒来。 “唔……” 过不多时,只听一声低吟,慕容紫英笔挺的眉微微一蹙又是一松,接着便睁开眼来,狭长凤目中初时还略带茫然,待到目光扫了过来时已恢复清明。察觉到自己躺靠在沈百翎膝上,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窘色,不过那神情一纵即逝,转瞬又化作清冷的流光,只听他坐起身来轻咳一声,低声问道:“……这是何处?” 沈百翎心念一转,面上也配合地浮现出一抹迷茫,故作疑惑地道:“我也不知……醒来时便发现身在此处,之前与我们相斗的那只妖却是不知去向了。” 慕容紫英信以为真,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沉吟了片刻才又说道:“莫非我们被妖孽打落海中,侥幸逃过一命?”虽如此说,面上仍是犹带疑惑,显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 沈百翎试探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是那妖怪本就不欲伤害我们,只是想要救走自己那个……后辈,是以才施术使我们陷入沉睡又将我们送来这里呢?” “可笑!”慕容紫英剑眉微轩,冷冷道,“妖又怎会有好生之德?” 听到他这么说,沈百翎唯有苦笑着轻轻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慕容紫英也并未和他争辩下去,在地上打坐休憩片刻,待到酸软的手足恢复气力,他便起身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虽不知这里是何方,小心行事总是不会错的。” 沈百翎微微颔首:“我们似乎是穿过了那片波浪到了冥海的中心,我观此处风暖浪平,倒是与外界全然不同,特别是那座海岛,灵气十分旺盛。听闻海上多有仙山福地,往往藏在人迹罕至之处,这里岂不正是与传闻相应?我们不妨上去一探究竟,紫英,你看如何?” 慕容紫英想了一想,干脆地应道:“也好。那便走罢。” 当下二人踏波上岸,到了岸堤之上,便觉眼前绿意盎然。如今走近了看,这岸边树林更显广袤,层层叠叠的树干远远近近铺陈开来,拿眼竟看不出边际,暖风过处,树梢间碧浪好一阵翻腾,纷纷扬扬的细碎白花更是如雨如雪飘洒下落,二人刚步入林中便险些被迷了眼。 “……此处景致倒是静谧中透着秀美,我们倒不如弃剑步行走上一段路,既愉悦了自己,也算是不辜负这些美景,紫英,不知你意下如何?”沈百翎一面仰首欣赏景色,一面向身后的人询问,半晌却不闻回答,他这才回头向身后望去,“……紫英?” 谁知却撞入了那人静静凝望过来的眼中。不知怎地,沈百翎忽地呼吸一滞。 漫天花雨下,黑琉璃一般澄澈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不知凝望了多久,仿佛久到能够将沈百翎修长的身影深深镌刻在瞳孔中,然而那张清冷的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深邃不见喜怒,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宛若要看入他的灵魂。 胸腔之内仿佛有什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沈百翎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向胸口,接着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脸却有些发烫,忙别开目光,口中叫道:“紫英,你到底……意下如何?” 只听地上草叶沙沙轻响,清冷的气息却靠了过来。沈百翎一双眼蓦地睁大,转回来时慕容紫英却已到了面前,那双眼中深邃的神色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宛若一场错觉。他冷淡地看向沈百翎,过了半晌才道:“……花瓣。” “啊?”沈百翎呆了一下。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下一刻宽大的袍袖已拂在了沈百翎面上。 清冷的气息忽地笼罩过来,沈百翎只觉得心跳愈发快了几分,忙抽身向后退了一步,谁知慕容紫英已将手收了回去,再一看,对方捏起的手指间分明夹着一片柔嫩雪白的碎花……想来是方才不小心落在发丝上的。 ……原来如此。 沈百翎兀自呆呆立在原地,心中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总归不会太平静。而另一边,慕容紫英已迈开脚步,擦过他肩膀向前行去,还不忘丢下一句:“你不是要看风景?走罢。”语气颇为平淡,仿佛先前替他摘掉头上的落花也不过是一场错觉。 沙沙叶响由近至远,雪白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身畔,沈百翎缓缓地回过身亦跟着向前走去,面上还是那副呆滞又茫然的神情。也正因为他在发呆,才不曾注意到另一件事——前方那人虽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强撑着镇定姿态实则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发丝间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是早已红透了。   ☆、第八十七章 蓬莱仙岛(下) 在林中边赏边行,约莫半个时辰后,树丛渐稀,地上也渐渐显出林地与草地交接的青黄色来,绕过几株相依相偎的花树,沈百翎只觉眼前陡然一明,却是已走出这片花树林,复又到了烂漫日光下。 从树荫下走出,猛然得见日光,沈百翎只觉眼前酸涩,忙抬袖遮在脸前,借着投在面上的阴影眯起眼朝前看去,只见青碧澄莹的天宇宛若流光溢彩的水晶般空灵剔透,映照着其下青翠欲滴的一片草地,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如暖雾如柔波,自身畔肩旁悄无声息地拂过,只带起垂在肩头的长发几缕,风吹草低,足下尺余长的野草随风一排排一浪浪倒向视线的尽头,再远些的地方隐隐有粼粼幽光微微闪烁,折射的光影中重重楼阙如海市蜃景,鳞次栉比伫立在天边。 “紫英,你看!”看到那座小城,沈百翎眼睛一亮,暗道那位珍儿姑娘说的果然不错,那里俨然便是上古遗族后裔聚居的城池了,回过头兴冲冲地对慕容紫英笑道,“想不到这座岛上居然也有人,我们快过去看看。”说着脚步快了几分,转眼就走在了前头。 慕容紫英缓缓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无奈地应了一声:“好。”然而他自己却不曾察觉,唇角不知不觉扬起的那一抹纵容笑意。 沈百翎心下有几分兴奋,足下也不免运上了真力,速度自然比先前漫步而行迅捷许多,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小城之前。走近才看清,方才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原来是一条小河,河宽不过一丈,却是绕着整座城池人工挖凿而成,两岸还植着好些花草,缤纷绚烂,河水亦是清亮透澈,将其下青白的石砖和游曳来去的数十尾鱼儿映得清清楚楚,很是美观大方。 护城河后便是高耸的城墙,亦是青白的方石垒就而成,石上还浅浅凿着些花纹图腾,古朴中带着雅致,只有石缝墙角隐隐渗出的苔痕透出了几分沧桑。拱形的城门下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沈百翎和慕容紫英跟着这些人亦向城中走去,一路不忘好奇地观察他们形貌,发现这些遗族大多都肤色白皙,容貌清秀,打扮也颇为绮丽,特别是女子多身着鲜艳的薄纱衣裙,露出一弯雪白的颈肩和两只手臂,飞扬起的裙角下偶尔露出的纤美双足也都赤着,头上颈上、手腕足踝带着许多鲜花串子作为装饰,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风情。 沈百翎这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殊不知在这些遗族眼中,他与慕容紫英才真正是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年轻姑娘,一面拿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上扫来扫去,一面拉扯自己身旁的小姐妹凑过头去娇声议论几句,撞上他们回视的眼神时还很是大方地露齿而笑,丝毫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端,有那大胆的甚至从臂上挎着的小篮中抓出一把花串塞入他们手中,然后笑盈盈地跑走。 望着那姑娘一阵香风似的离去的苗条身影,慕容紫英面色却十分肃穆,眉头一皱低声斥道:“伤风败俗!”想来若是他家中姊妹这般放肆,定是不依不饶要好好说教一通了。 沈百翎莞尔笑道:“不过是民风与中原不大一样,况且……那姑娘也不过是心悦于你,紫英又何必这样计较?” 慕容紫英唇角抿紧,不再答话,沈百翎侧目瞥去,恰恰望见他面上闪过一丝窘色,心下不由得偷笑不已。 二人进得城去,只见行人熙熙攘攘,比城门所见更加热闹十倍。随着人群信步而行,周遭店铺货摊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也多了各式各样的香气,或是焦香诱人,那必是小吃摊子,旁边也定少不了吃客,或是喷香扑鼻,夹着许多娇声软语,那必是胭脂首饰摊子,周围也定围拢了一群年轻女子,亦有卖鲜花摆设,刀剑匕首的,虽不能称应有尽有,却也算得上是琳琅满目,比不得中原那些繁华都市,但也很是够瞧得了。 沈百翎年轻时常在山上清修,苦无下山游玩的机会,后来离开琼华派又多是四处奔波,风尘满身,更是没了闲逛的心情,这次巧之又巧赶上了集市,直看得目不暇接,有几次碰上了从未见识过的物事,甚至不知不觉驻足细看,若非慕容紫英一直不时回头关照,及时将他扯着袖子拽走,两人险些便要失散在攒动的人山人海中。 然而走过一家店铺之前,沈百翎偶一回身,却不见了慕容紫英的身影,忙四下里顾盼,这才看见蓝白道袍的下摆恰恰消失在那店铺掀起的门帘后,忙不迭追了上去也跟着进入小店中。 那小店外面既无招牌,里面也十分狭小,若非靠墙一排架子上摆着些铜铁器具,实在让人一眼难以看出是家铁铺。岛上本是温暖宜人的气候,这屋中却是炉火旺盛,炎热异常,更有叮叮当当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也难怪屋中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客人。慕容紫英却是视这些如同无物,绕过堂中巨大的铁炉,径自走向屋角铁砧旁抡着大锤的高大铁匠。 这男子一身小褂薄裤,身量虽高看着并不十分彪悍,只在高高抡起掌中锤时手臂上肌肉鼓起,显出筋骨中蕴含着的轻易不显山露水的力道,他一双虎目只盯着铁砧上烧得通红的一块金属,分明屋中多了两人却也无暇关注,慕容紫英走了过去后也未唤他,只静静立在一旁看他如何锻造。 那铁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打数十下,铁砧上那块金属渐渐成形,显出是柄短兵的形状,他又侧着头端详一会儿,又敲打起来,过得一会儿又停下来再看,摇一摇头又敲打几下,往复几次才算满意,这才拿起铁钳将短兵捏起浸入铁砧旁早已备好的一桶水中。桶中的水漆黑如墨,与冥海海水一模一样,烧红的短兵一浸入其中便发出嗤嗤声响,蒸腾起的白雾弥漫开来,将整个铁桶渐渐淹没。 工作告一段落,那铁匠这才停下手将手中的工具放置妥当,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拿一双利眼扫了过来。他目光如电,在沈百翎脸上不过一掠而过,在慕容紫英身上停得一停,最终却是落在了慕容紫英背后负着的巨大剑匣上。 “兄台也是懂得冶炼之术的人,却不知到我这小店有何贵干?”铁匠忽地说道。 慕容紫英淡定地拱了拱手:“市井之中多奇人,阁下铸造技艺不凡,若是有意扬名,这里岂会只是个‘小店’?在下慕容紫英,自幼对铸剑术颇感兴趣,平生只愿搜集天下名剑和学遍铸剑之法,是以听到打铁声便忍不住进来一看,果然不虚此行。” 沈百翎听在耳中,看着那铁匠的眼光也变了。他认识慕容紫英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语气还颇为友好,这可实在少见,想来这铁匠必定有些厉害本事,才能让铁树开花……不,冰山开口。 铁匠自然也听出了慕容紫英话中的恳切,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口气也和缓了许多:“雕虫小技而已,愧不敢当。我看兄台背负剑匣,匣中锐气四射,显是藏有利器,想来兄台技艺远在我之上,说什么学习铸剑,可真是取笑了。” 慕容紫英却颇为认真,郑重其事地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阁下铸造术自成一家,颇具独到之处,自当求教,阁下也不必太过自谦。” 铁匠眉梢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神情彻底和缓下来:“兄台倒真是……也罢,既然承蒙青眼,互相研讨倒也无妨。”四下环顾一圈,又道,“此处杂乱,还是到后院去罢,二位请随我来。”说着竟是连店铺生意也不管不顾了,径自便向后院大步走去。 “我看两位都不是这蓬莱岛上的人罢?”一入后院房中,那铁匠便先说道。 沈百翎一怔,笑道:“阁下莫非是看我二人的服饰与你们当地人不同,才这般询问?” 铁匠微微颔首,又看向慕容紫英:“倒也不全是因此,这位慕容兄台身着一身白衣……我一见便觉奇怪,要知在这巽城中乃至整座蓬莱岛,敢随意穿着白衣四处行走的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两位兄台形貌又本就与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是以我才有此猜想。” 沈百翎细细回想,方才所见那些遗族鲜衣缤纷,但确是没有一个身着白色,心下更奇,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何岛上穿白衣的人不多呢?” 铁匠淡淡笑着解释:“兄台有所不知,在巽城中以白色为尊,若非地位尊贵之人是不能穿着白衣的,平民若是胆敢冒犯,城中巡视的卫兵看见了可不会轻易饶恕。” 沈百翎若有所思地道:“可方才我们一路行来并未见到有人阻拦意欲惩罚我们啊?” 铁匠敛起笑容,轻叹一声道:“这又有别的缘故了。”顿了一顿才细细述说起来,“你可知我们这巽城如今的王族实则并非直系王族血脉?数十年前,王宫大乱,先代王及其他直系王族俱在内乱中惨遭杀害,听闻当时有一个王子凭着剑术超群倒是抗住了乱臣逃了出去,可也从此没了下落,直系血脉就此凋零,如今的王族才得以以旁支血脉登上王座,但这些年间,新王行事着实为民众所不喜,民间对如今的王室也颇为不服,平民中若是有不小心冒犯王族的,旁人多是回护,少有推他出去受惩的,巡城卫兵若不是恰好撞见,也是不理会这些事的。你们一路过来不曾被人发难,想来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了。” 蓬莱岛上这些旧事沈百翎先前已听昆海珍说过,是以倒不惊讶,只是听到铁匠口中连连提到“巽城”“白衣”“剑术超群的王子”,忽地心中一动,脑中莫名闪现出一幕场景,却是一个白衣少年自海上踏波而来、仗剑救人的画面,那人当时对自己说他叫……巽衡…… 家住海外,白衣而形貌与中原人有异,还有那一身孤傲高贵的气质…… 莫非!?沈百翎眼中一抹异色闪过,忙追问道:“你所说的先代王族……可是姓巽?” 铁匠点了点头:“正是。巽氏自建城时便是王族之姓,巽城得名亦是缘于此。” 沈百翎呆呆坐在位置上,垂眼望向地面,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疼惜涌了上来。原来那人竟有着如此的过往,难怪他在昆仑山上时从不提起往昔,难怪他性情会变得如此冷漠,难怪…… 那边慕容紫英已与铁匠谈起他事,沈百翎坐在一旁却是再也不曾开口,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陷入了曾经的那段往事中。   ☆、第八十八章 以酒话别 那日过后,慕容紫英和沈百翎又在巽城中接连逗留了数日。慕容紫英对蓬莱岛上遗族从上古流传至今的冶炼技艺十分感兴趣,每日都恨不得一头扎在铁铺火炉旁再不抽身,往往归来客栈时已是暮色降临,当真是早出晚归,勤奋刻苦。 那铁匠倒也颇为大方,丝毫不投机,对他好感也是大生,偶然得知他来到北冥是为了寻找上等的寒铁,顿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只是压在心底不说,直至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即将离开蓬莱那日,才不声不响地将一个木盒送到了他们居住的那家客栈。 慕容紫英接过木盒时只觉得入手颇沉,甫一打开盒盖更有一股森森寒意扑面而来,再一细看,霎时间又惊又喜,木盒中俨然躺着一块沉甸甸、黑黝黝的方形矿石,看着并不起眼,但他慧眼一看便认出,这与曾在师公手札上看到的寒铁描述别无二致,且观其蕴含的灵气,显然是寒铁中的上品,说不准曾在海底受灵气晕染了数百年不止。 他有所不知,蓬莱岛本就是洞天福地,日月运转四季更替与外界并不相关,岛上灵气充裕,奇花异草丛生,岛外又有冥海拱波阻挡极北之地的寒气和外界的窥探,数千年前上古遗族为避战乱迁居至此,亦将族中流传的高明技艺带了进来,铁匠的铸造之术便是自祖上传承至今。而蓬莱与冥海相邻,冥海中许多稀世奇珍如夜明珠、寒铁之类在外界看来十分难得的宝物,这里反而并不很少见,反倒是中原的一些普通货物在岛上才真正稀缺。铁匠家中本就储着一些存货,见慕容紫英铸剑之术了得,料想绝不会糟蹋了自己的好石头,这才暗暗打定主意将收藏的最上品的一块千年寒铁取了出来临别相赠。慕容紫英果然如获至宝,心中感激不已。 沈百翎却是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这几日他并未与慕容紫英一起泡在铁铺中受那火炉的熏烤,闲暇时只独身一人在城中四处闲逛,巽城中许多美食货物与中原大大不同,倒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还让他搜罗到了不少稀罕又有趣的东西。是以离开之时也颇算得上心满意足、满载而归了。 临行那日,铁匠直将他们送出城门到了海边,初时他还疑惑这二人如何来到蓬莱岛,又担忧他们能否成功穿过冥海拱波,直至亲眼见这二人御剑而起,目送他们消失在天际,这才知晓这两人竟是有大神通会仙家法术的奇人异士,放心之余更是啧啧赞叹,回到城中却是不曾透露半分。 当下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御剑疾驰,赶回先前与向清作别的那座海岛,事先向清已与他们商定,海船在那座岛的港外最多停泊五日,若他二人五日内不曾回来便不再多等。如今经历与鲲鹏一战、探访蓬莱岛种种事故,慢说是五日,九日、十日也有了,沈百翎飞在路上时心中不免惴惴,暗自猜测向清只怕早已率船队离开,只余下空荡荡一片海港在那。哪知回到海岛上一看,海船竟还停留在海湾中尚未起航,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满面笑容地与慕容紫英御剑降落在了船头。 那些年轻船工早在几日前就已将货物淡水装进船舱,这些天闲得实在有些百无聊赖,每日里除了晒日头便唯有谈天解闷,哪知这一日正吹牛皮吹得欢实,忽见一青一紫两道光从天际而来,转瞬间就落到了眼前,还以为是遇见了妖怪,一片哗然中早有人忙不迭跑去将向清叫了出来。 向清赶来时,恰恰看见青紫光芒散去,露出沈百翎和慕容紫英两道修长身影,呆了一下便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我还道遇上了什么怪事,原来是沈兄弟和慕容小哥回来啦!”说着已经到了跟前,伸出一只大掌重重拍在沈百翎肩上,“海上事故多,你们两个又不是那常出海的,这一去可教人担心得很,现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原来他唯恐沈百翎和慕容紫英这两人在海上遇险,说什么也不肯开船起航,心中更是日夜忐忑,如今见二人无恙归来,满面都是欢喜,丝毫不提这几日扛着满船船工的反对强行停留在海上的辛苦,但沈百翎却也隐隐猜到了几分,只觉得这位向船主待人实诚,为人豪爽,实在是个可结交的朋友,当下肩膀虽快要被拍散了架,面上也仍是布满柔和笑意,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向清既然等到了他们,当即便命手下船工扬帆起航,转头便将沈百翎和慕容紫英拉到了自己的屋子,细细询问起二人在海上的所见所闻。至于船上那些船工如何议论纷纷,猜测船主请来的这两位客人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他们却是不去理会了。 归程自是比去时快了许多,不到小半个月,青龙镇外的海港已出现在海的尽头。待海船驶入港湾,向清知晓与这位颇为投缘的沈兄弟分别在即,当下拍着胸脯非拉着他和慕容紫英说要请客,不容拒绝地将二人拽入了镇上的海客居。 一别月余,海客居的店小二竟还记得沈百翎的相貌,老远看到便笑嘻嘻地叫道:“公子,瞧您这满身风尘,莫不是出海回来了?”正殷勤探问,一转目瞧见旁边的向清,笑容中更是多了几分崇拜敬佩,“呀,这不是向家船坞的向大爷吗,你们怎么……”一双眼滴溜溜地在他们几人中转了几个来回,笑道,“噢,我知道啦,这位公子出海莫不是搭得向大爷家的船?公子可真是好眼光哪,向爷家船坞造出的海船可是咱们青龙镇首屈一指的好船,想来这次出海定是赚的盆丰钵满!” 一席话捧得向清哈哈大笑:“小三子还是这么嘴皮子利索,还不快挑张好桌子置办些好酒好菜,今日你向大爷请客,不怕没银钱付账,只管拿好的上来!”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忙引着他们到了堂中一张桌后坐下,不多时便送了一壶酒并几盘冷盘热菜上桌。向清令他满满地斟了三碗酒,端起其中一碗先笑道:“沈兄弟,慕容小哥,你们这便要离开青龙镇,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桌饭菜便算是向大哥给你们践行,我先干为敬。”说着仰脖一饮而尽,将碗重重放在桌上。 沈百翎不便拒绝,也端起酒碗来,正欲饮却先闻得一股冲鼻酒气,顿时觉得有些不大好受,但向清一双炯炯双目正瞧了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他的面子,只好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灌了下去。 “好,沈兄弟够爽快!”向清笑眯眯地赞道,转过头又不住催促慕容紫英快喝。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摇头推辞道:“修道之人,不便纵情畅饮——”话未说完,却听身旁啷的一声什么滚落到了地上,接着便有一物斜斜倒了过来,软软地瘫在了自己肩上。 向清一双虎目扫了过去,顿时瞪得险些凸了出来,失声叫道:“沈兄弟?!” 慕容紫英回过头去,眼中也是一片惊讶之色。定睛一看,靠在肩头上的正是沈百翎的脑袋,散落的乌发中露出的半张侧脸上满是绯红,平日里温润泛着玉样光泽的双目更是眯成了两道缝,睫如羽列,透出的一线眼眸中朦朦胧胧似蕴着一汪水,鼻息浅浅却带着十分酒气,俨然是喝的烂醉如泥。 可这人……才喝了一碗酒罢? 慕容紫英和向清面面相觑,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个时辰后,海客居二楼的客房中,送走了向清的慕容紫英闭目端坐床前,似是沉思又似是养神,只是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暴露了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些微情绪。躺在床上的那人却是毫无所觉,一个翻身又一次将被子抱在怀中,口中喃喃叫道:“……阿娘……别死……” 慕容紫英睁开双目,唇角微微抿紧,额角那根青筋似乎更明显了几分。但他仍是微微起身,伸手将被子又一次从沈百翎手中硬扯了出来,抖开重新覆在他身上,随后重重坐了回去。 想不到这人平日里温和稳重,醉了酒却这么难缠!慕容紫英坐在凳上,心中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且不说沈百翎酒量奇浅,不过一碗就倒,喝醉了却还十分任性,原本攀着自己肩膀似是睡了过去,哪知自己和向清正打算将他扶起送上二楼,这人便十分灵敏地从两双手臂中挣了出去,抱着桌子死也不肯撒手,口中更是呓语不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倒让那店小二瞧得目瞪口呆。 好容易将他送到了客房中,这人又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个安宁,面上神色也是变幻莫测,一会儿愤恨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凄苦一会儿悲伤,这就算了,还总是将被子踢到床下,捡了回去刚盖好又是一抬脚。慕容紫英在昆仑山上辈分不低,教导过的门派低级弟子不知多少,但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人更难照顾! 正自无奈郁闷,床上那人又低低叫了一声:“……师弟……”这一声呼唤却是十分柔软,带着一丝悔愧,听着更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慕容紫英回过头去,望在那张满是忧愁的面上的目光十分复杂,这人往常表现得那般平和温柔,睡梦中却又是这样的悲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往事,才会连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师弟……”沈百翎眉头紧锁,又轻轻叫了一声,忽地从被中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抓,恰恰捞住了慕容紫英撑在床边的那只手,顿时五指收紧,将慕容紫英的手紧紧攥住拖到了胸前。 慕容紫英双目睁大几分,本能地将手向回抽去,然而沈百翎睡梦中似有所感,手上也愈发加力,紧紧抓住他不肯松手。挣扎之间,原本紧阖的双目忽地睁开了细细的一缝,慕容紫英一眼瞥见,忙一面挣脱一面叫道:“百翎兄!” 沈百翎怔怔望着他,忽地松开了手指。 慕容紫英心下刚一松,哪知下一刻领口便是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被方才松开他的那只手用力拽到了那人身前。眨眼间,那张略带苍白的清俊面孔便近在咫尺,呼吸也清晰可闻,慕容紫英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耳朵似乎微微地有些发烫了。 就在这时,抓着他衣襟的那个人,却喃喃地说了一声:“……玄霄师弟……对不住……” 玄霄?这名字好生耳熟…… 慕容紫英面色微微一变。   ☆、第八十九章 再逢紫萱 一觉睡醒已是次日清晨,沈百翎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手足更是软绵绵的有些使不上力,怔忪之间,忽听得耳畔一阵轻微的呼吸声,忙侧过脸一看,只见枕旁伏着一人,玉冠高挺,却有几缕鸦羽似的乌发不听话地散了出去,垂落在枕上,被那人轻轻的鼻息吹得不时荡起。 初睡醒的朦胧视线中,那人侧脸十分静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晨光透过窗纸投在他面庞上,勾勒出刀刻斧凿般深刻的面部曲线,长睫如羽,挺鼻俊目,微蹙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冰雪般的清华气质。王孙贵胄,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约莫是扫来扫去的目光让沉睡中的那人有所感觉,剑眉似乎更蹙紧了几许,沈百翎这才猛然察觉自己竟呆呆盯着慕容紫英看了近一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挪开眼撑身缓缓坐起。 只是有一事却让他好生疑惑……紫英他为何睡在此处?沈百翎怔怔地想了片刻,渐渐忆起了一些事情……昨日与向船主他们一同饮酒,那酒酿入喉甚烈,喝得人晕乎乎的,接着自己就失手摔了酒碗……后来的事无论如何已记不太清,只依稀连贯着支离破碎的梦境,梦中也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时时可感受到一股清冷气息围绕自己身旁,让人有些安心……这感觉,已经多少年不曾体会过了? 正沉浸在一派有些伤感的情怀中,忽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扣扣几声响,接着便响起向清粗豪的嗓门:“沈兄弟,慕容小哥,你们可睡醒了?” 沈百翎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已感觉到身旁伏着的少年身体忽地轻轻一震,笼罩周身的平静气息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显是已从沉睡中苏醒。果然下一刻便见他双手一撑,坐直了身子,接着自己投过去的目光便撞上了一对深邃的眼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百翎只觉得慕容紫英今日看自己的眼光似乎十分复杂,还隐隐带着几分探究,但少年始终一言不发,只抿着唇定定凝望着自己。沈百翎有些茫然,他难道是没睡醒? “呃……紫英,你醒了。”沈百翎只好没话找话,脸上也带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昨日……想来定是酒后失态,麻烦你了,我这里先行谢过。”想了一想,又补上了一句,“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担待啊。” 床前那人唇角更绷紧了些,仍是一言不发。 有些尴尬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沈百翎更加不自在了,心中暗暗思索: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紫英他今日这么古怪…… 正想着,门外的向清及时地又拍打起门板,在屋外连声叫道:“沈兄弟,沈兄弟?”其中还夹着店小二的劝阻声:“向大爷,里面的两位公子想来还没起床哪!俗话说得好,春宵一刻值千金——” “扯淡,两个大男人春宵个什么劲!” “呃……” 门外的两人正争论个没完,忽听见吱呀一声,却是面前的房门敞开了,只是站在门口的冷面少年看着比昨日更加冰冷十分,浸了冰水一般的目光扫了过来,店小二顿时一缩肩膀,十分识相地闭上了嘴。 向清干笑了几声,转眼将春宵什么的抛掷脑后,伸手在店小二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几步便挤进门去,口中大声说道:“沈兄弟可酒醒了?” 沈百翎掀被下床,一面整理衣衫一面苦笑道:“现在醒了。” “哈哈,醒了就好。”向清几步跨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促狭,眼中带着几分好笑地故意说道,“沈兄弟昨日可折腾我们折腾得着实不轻啊……想不到你酒量这么浅,竟是让向大哥有幸见识到了比传闻中千杯不醉更难得一见的‘一杯倒’!” 沈百翎面上微红,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向船主莫要再取笑我了。”昨日亦是他第一次与人饮酒,哪里知道人族的酒酿这么烈,只喝了几口就浑身无力,脑子也一团晕呢。 向清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饶过了他,转头又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慕容紫英,转入正题道:“昨日本想着给你们践行,哪里想到小小一碗酒反倒让你们多留了一日。也罢,今日大哥再让小三子置办一桌好菜,咱们以茶代酒,美美的吃上一顿,随后向大哥亲自送你们出镇,如何?” 沈百翎微微摇头,正要开口婉拒,忽然察觉到一股不弱的灵力自西北方向疾驰,似乎正是朝着这里而来,顿时心神一凝止了话头,眉梢微挑地看向窗外。窗前恰恰站着慕容紫英的身影,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那股气息,伸手便将窗户推开了一尺。 只听一阵嗡嗡清鸣,一道蓝光风驰电掣地自窗外飞入,在房中绕了一圈后径自冲向慕容紫英,在他面前稳稳停了下来,吐露着莹莹光辉。 “这、这是什么怪东西!”向清不过一介凡人,哪里知道这是仙门道派传讯之术,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奇无比。 沈百翎眼光聚在那细细一条蓝光之上,神情有些异样,却是忽地沉默下来。 慕容紫英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沈百翎身上一转,这才伸手将那道光握在手中,蓝光与他手掌甫一接触便蓦地散入空气,慕容紫英手掌翻转过来,掌心却多了一枚白玉雕成的小剑。 “慕容小哥,这……怎么一道光从屋子外面飞进来,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块白石头?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这么神奇?”先开口的却是向清,他正满眼好奇地盯着他掌心那柄玉剑,一副心痒难耐恨不得亲自捏在手里好好摩挲查看一番的模样。 慕容紫英轻轻摇头,眼角仍是瞥着沈百翎面上神情,口中淡淡说道:“这不过是我师门传讯用的寻常法术罢了,算不得什么。”说着收回目光一扫剑身,神情一凛,眉头又蹙了起来,沉声道,“门中师长传讯令我速速返回派中,只怕是有要事相托……我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向清正啧啧赞叹仙家道术神通广大,闻言不由得一愣。 沈百翎见此,也趁机对向清道:“向船主,我亦有要事在身,若不尽快达成,心中实在牵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终有重聚之日,我看这顿饯别宴也不必再吃,待到下次相逢,我再请向船主喝酒不迟。” 听得他也这么说,向清神色不免有些沮丧,不过他生性豪阔,挥了挥手便道:“罢了罢了,断没有为了我一人高兴耽误你们事情的道理。什么话都不用多说,我这便送你们去驿馆!” “不必劳烦。”慕容紫英又摇了摇头道,“师门路途遥远,我御剑而行便可。” “那沈兄弟……”向清又将目光扫向沈百翎,“你也要去那个什么师门?” 沈百翎怔了一下,答道:“我此行要去的倒不是昆仑山,而是江都城。看来这次不能与紫英同行了。”说着笑容里颇带了几分遗憾。 慕容紫英眸光微微一闪,只淡淡颔首,不再多说。 当下三人在青龙镇外就此作别,慕容紫英自是返回昆仑山,沈百翎却是要去江都寻那位擅长算命卜卦的奇人异士。 当日在北冥宫中,昆九天曾告知了沈百翎那位异人在江都的住处,但也颇有些迟疑地说,他那个老朋友性情古怪,高兴时哪怕是在深山老林结庐苦居几十年也是可能的,若是不快时三天换一个住处亦是常事,虽说数年前他前去探望时那人言谈中颇为赞美江都的美食佳酿,但几年过去,说不准如今早已厌弃转道去了他处。是以,寻人之事仍是有些没着没落。但即便如此,江都一行仍是迫在眉睫。 好在御剑千里不过一日之间,几日后沈百翎已站在了江都城外。 江都城乃是扬州州治,素有富甲天下之名,城中商户千万,豪宅华邸数不胜数,又有瘦西湖等多处盛景,当真是十分繁华中又添了五分艳丽,便是城门外都是热闹非凡。 沈百翎赶了一日的路,早已感到腹中饥饿,当即入城寻了一家酒楼,草草点了几样菜便信步向楼上走去。此时并非饭时,是以楼上空荡荡的,只坐了几桌客人,沈百翎上楼时心中记挂着要寻找那位奇人之事,也并未多看,见靠窗有张桌子空着,便朝那里走了过去。 谁知忽地听到一声惊咦,接着便有一个娇嫩在身后叫道:“玄震哥哥?” 这一声“玄震”入耳,恍如隔世,沈百翎呆了一呆,只觉得胸中五味陈杂,玄震,玄震……多少年了,已有多少年不曾听人唤起过这个名字? 他怔忪地转过头去,却迎上了一张如花笑靥,原来叫他当年名字的竟是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身着紫衣,乌发只随意盘在脑后,从肩头坠下两条细辫,两只水灵灵的大眼正笑弯弯地凝望这边,粉嫩的唇边更是带着几分笑意,一张芙蓉面十分娇媚动人,隐隐透出几分熟悉。 沈百翎目光在那女子面上转了几转,眼睛蓦地睁大,脱口而出:“紫萱?!” 那女子正是十多年前他曾在南疆遇到的那个小小巫族蛮女,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当年那个娇蛮女孩如今也长成了窈窕淑女,当日的稚嫩也变成了如今的美丽,更显出动人气质。二人在桌旁坐下,不多时店小二已送了饭菜上来,但这时沈百翎已没有心情再吃,打量了对面的紫萱几眼,忍不住笑道:“紫萱现在也算长成大姑娘了。” 紫萱嫣然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肩头垂下的发辫,说道:“玄震哥哥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沈百翎摇了摇头,苦笑道:“相貌虽说并未大变,可……”骨子里面却是早已面目全非了。他毕竟不想多谈以往之事,是以话说了一半便转了话题:“紫萱,当年你留书出走,当真是大胆之极,你可知我替你担了多少心?自己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可有被人欺负?” 紫萱眉眼更是笑得弯弯,笑盈盈地道:“你当年便说,‘这蛮丫头不欺负人已是万幸,哪有被人欺负的道理’,怎么如今反倒问我这话?我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开心还来不及,哪里需要人担心?”虽这么说,她话语中仍是带着感激,“不过紫萱在外面走动的多了,见识的人情世故也不少,这世上像玄震哥哥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也能那么好的人可当真不多……玄震哥哥,紫萱心里……很谢谢你。” 沈百翎微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紫萱真是长大了。不过……”他忽地生出几分疑惑,“你为何人在江都,南疆那边竟也没有人来找你回去吗?” 紫萱笑容微敛,过了片刻才答道:“见识了中原的繁华热闹,再回去南疆,可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这几年也与傀儡婆婆有书信往来,听闻族中这些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况且五灵珠还失落在外,我毕竟是女娲后人,也得为南疆诸族出一份心力……” 沈百翎这才明白,原来紫萱在外四处闯荡还肩负着这样一桩重任:“唉,你一个女孩子却要为了一族四下奔走,当真不易……不过也莫要只顾着寻找五灵珠,女子韶华不可轻易辜负,早些找个能相互扶持之人也好带回去见你那个婆婆啊。”说到最后言语中已带上了几分笑意。 紫萱俏脸一红,却没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你怎知……我没有找到?” 沈百翎一愣,忽地生出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诡异心情,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道:“你这小丫头……是哪家的公子?” 紫萱别过脸望向窗外,美丽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有些羞涩又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幽幽说道:“我只知道他姓顾……是江都人士……我这次来到江都城,便是想要寻他。可是这座城那么大,来往的人又那么多,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 看着曾当做小妹妹一般照顾的女孩如今情窦已开,谈起其他男子时露出羞涩的神情,沈百翎只觉得心中那股好容易呵护长大的花朵却被不知名的混小子摘了去的微妙心情愈发浓烈,暗暗平复了半天才开口道:“你连他家住何处都不知晓,怎么寻人?” 紫萱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一丝倔强:“我才不管。我们南疆女子若是爱上了一个男子,定是不会轻易放手。既然已经知道他在江都,那么就算花上一个月、一年、几年在这里,我也要找到他!” “那若是他已心有所属呢?”沈百翎皱眉道。 紫萱浑身一震,脸色有些苍白起来:“不会的,他才不会喜欢别人……那次灯会上,他看着我的眼神,我绝不会看错……他对我也是……” “那他为什么不肯带你回家,不肯告诉你他的住处?”沈百翎越问越觉得古怪,那姓顾的若真是喜欢紫萱,为什么不留下半点讯息便与她分别,若不是有意骗取紫萱的一片真心,那便是另有苦衷,可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玄震哥哥怎么说,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他喜不喜欢我!”紫萱说着,从座上站起身便向楼下冲去。 “紫萱!”   ☆、第九十章 陋巷仙居 眼见着紫萱的身影似一朵紫云自楼梯上一飘而过,木制的楼梯板嘭嘭嘭一阵乱响渐而远去,沈百翎追到楼下时恰恰看见她伸手唤起一团彩雾裹着自身风也似的飘上了天,待他奔出大门仰首追寻时,万里碧空早已望不到她的去向。 路上行人和酒楼中那些闲客见了这等奇事均吓得不轻,又见沈百翎与那不知是妖还是仙的紫衣女子似是相识,难免在旁小声议论又兼指指点点。沈百翎将视线从天空收回时看到那些人面有异色,不免眉头大皱,丢了一枚碎银到店小二手中便也匆匆离去。 走过了几条街后,他步履渐缓,心中忧虑渐渐增多。本以为紫萱那小丫头这些年来似有长进,想不到性子竟是一点未改,一语不合就跑了出去不知去向,任性倔强之处比起幼时竟还更胜一筹!现下她拍拍屁股走得痛快,却留下沈百翎在城中好不担忧,他左思右想,暗忖紫萱既对那姓顾的公子情有独钟,想来必舍不得离开江都,但江都城这么大,若她成心要躲着自己倒也不易寻找,更何况自己身有要事,哪里有那许多时间和她捉迷藏? 愁眉苦脸地思索了半天,沈百翎大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紫萱定要和顾公子相见相守,自己不过是小丫头幼时相识的一个大哥哥,哪里劝得住她呢?便是这小丫头受了骗,她毕竟是女娲后人,身负南疆毒术,想来那顾公子也难为不了她,最多不过是心里难受几日,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若是此时自己强要阻拦,说不定反倒适得其反,逼得紫萱愈发对顾公子用心用情,到时候情根深种再难割舍反倒不妙。 这样一想,沈百翎自觉已经说服了自己,心道:反正还要在江都耽搁几日,倒不如先丢开手,待找到那位异人后再去找紫萱不迟。边想着边抬头辩路,这才发现沿街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巷子口,恰好有一老妇挎着菜篮从中走出,他忙拉住询问:“老婆婆,请问这附近可有一个叫细柳巷的地方?” 细柳巷便是昆九天告知的那位会算卦的异人在江都的居所所在,老妇听他问得有礼,笑眯眯地指了指小街南面道:“不远,不远。往前边走,巷子口有棵柳树的便是。” 沈百翎当下谢过老妇便朝前走去,果真不过片刻便看到一条小巷,巷口一棵绿柳亭亭而立,微风过处,万条绿丝绦轻轻摇曳,十分动人。他当即绕过柳树进了巷子,巷内却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两边都是粗糙砖墙,上面满是斑驳苔痕,足下的土路更是坑坑洼洼,积满了污水,一个不妨便要踩得满脚稀泥。沈百翎高一脚低一脚地径自前行,心中暗暗疑惑:昆前辈莫不是记错了地方,那人怎会住在这么一个腌臜地方? 不多时巷子便走到了尽头,一盆枯死的月季后便是一扇小小木门。沈百翎上前去轻轻叩门,哪知木板门不过一触便吱呀一声轻轻向内滑开,露出门内的一片苍翠。 沈百翎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外那一方艳阳天下,瞠目瞪视着门内淡淡的银光漫洒,沿途所见分明都是陋巷贫居,便是有宅院也是格外狭小,这院子里却盛下了一座少说也有数十亩的树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眼见着松林如涛,翠色层叠,忽地一股凉意从门缝中渗了出来,隐隐带着松针轻摆的沙沙声,充满了不真实的静谧感。 果真便是此处了。 沈百翎暗暗叹道:便是师尊在世,也无法仅凭一人之力施展这般宏大的幻术罢?想着便不再迟疑,举步跨进了门槛。吱呀一声,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顿时阳光掩去,眼前只剩下这如梦如幻的一片月色。 松林中细草葳蕤,隐约可见一条小径蜿蜒向前。沈百翎回头望一眼院墙,只见斑驳砖墙向两边延展开去,消失在数棵老松后,心中更是感慨仙家法术神通无限,转首便向林中行去。 沿小径不知走了多久,沈百翎忽觉脚下一硬,低头看去却是踏上了一方青石,走了几步草丛中又是一块青石,不多时渐渐便连亘出了一条石板小路。顺着石路又走了一会儿,松林渐稀,却有泠泠水声可闻,待到绕过几棵并排绿松,眼前忽地开阔,接着便见一泓晶亮自东向西,从面前横贯而过。 头顶那轮不知是幻是真的玉盘落在不住流淌的溪水里碎成了一片银光,粼粼波光中还可看见水底晶莹的一枚枚五彩圆石,身后松林中清风微扬,沙沙松响中夹着泠泠水声,灵动中透出一股清静之意,沈百翎目光跃过溪水落在松树后露出的一角飞檐上,心中暗暗生出一丝期待:能在市井中开辟这样一处佳境,看来那人除道法和卜卦之术高明外,更是一位颇懂人生意趣的高人…… 他加快脚步,自溪水上轻轻纵过,几步转过老松到了屋前。松树后不过三间小屋,屋壁、门窗俱是松木所制,墙壁上的树皮甚至都未剥落,只严严密密搭建在一起,粗糙中显出几分古朴,屋顶铺着厚厚一层松针,其中还嵌着几枚松果,月光洒在屋顶宛若铺了一层霜,看着更透出几分自然气息。 沈百翎走到门前笃笃笃敲了三下,顿了片刻又敲了三下,却始终不见有人开门。他扬声道:“晚辈沈百翎,有要事求见高人前辈,若前辈在屋中,还请一见。” 未几,仍是没人应答。沈百翎眉头蹙起,心道:莫非那位前辈果真弃了此处,去往他方了吗?微一迟疑,便上前伸手一推,那门竟和先前在院门前一般,也轻轻敞了开去。 屋内黑黝黝的,只模模糊糊可看见一些影影绰绰,沈百翎跨进门去走了数步,于一片漆黑中触到了一张桌,伸手在桌上摸索,果真找到了燧石和一座小小烛台,轻轻碰撞燧石擦出几点火星落在蜡烛头上,渐渐地一点火苗慢慢亮起,在屋中洒下一片柔和的昏黄淡影。 这时沈百翎才看清楚,这木屋分为里外两间,他所在的外间虽不甚宽敞,却布置得很是齐整,铺着青石方砖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应桌椅几塌也是干干净净,屋中摆设寥寥,不过是窗下一张矮榻,旁边小几上一尊白玉瓶,瓶中插着几枝含苞未绽的红梅,另一边桌前一把木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方桌正对的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沈百翎走近看了几眼,只觉书法肆意,画上几笔写意也透出几分潇洒。若非他心知此处是高人居所,只是看这间屋子,只怕还要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一位读书人的书房。 外间无人,里间又是寂静无声,沈百翎虽想进内室一看,却又觉得主人不在这般擅入有些失礼,正犹豫着,忽听见里面穿来一阵砰砰声响,似是敲门之声。他心里觉得好笑,自己分明是从外面进来,怎么会反倒从内室听到敲门声,难不成里间还开了一扇门?谁知接着就听到一人高声叫道:“老先生,老先生,可在家中么?” 方才一路从林中穿行而来,又亲眼见到屋中黑洞洞一片,此刻乍闻人声,沈百翎这一惊可不小,忙端起油灯冲入里间,不免又是大吃一惊。原来所谓的内室布置竟与外间别无二致,不光桌椅几塌和方才所见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这屋中也开了一扇门,看位置竟与自己进入外间时踏入的那扇门毫无偏差,只朝向与外室截然相反,就好似他方才穿过了一面镜子,从镜外走入了镜内的世界一般。 待心跳略微平复,沈百翎才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方才他在外间时,只觉周遭静谧,连鸟啼虫鸣都不曾听见,然而一踏入里间,耳朵里却忽地钻入了许多声音,嘈杂纷乱,便如身处闹市一般。再看向门窗,心中又是一跳,原来方才在外间时门窗外尽是月色,而里间的门缝窗缝中透进来的却分明是日光! 正惊疑不定,忽听见门外那人又砰砰拍了几下,沈百翎侧耳细听,只听到那人叫道:“老先生,老先生,你若是在里面还请开门啊。我是清茗,少爷让我来给您送些吃食,有您最是喜欢的生鱼脍,还有一碗碎金饭,是咱们府上的刘厨子亲手烹制,您闻闻,可香着呢!”说着又接连报了几个菜名,依稀都是江都的特产名菜。末了那人又道:“老先生,这次的菜色可真正丰富,您老人家就别再装不在不肯应声了,我们少爷是真心诚意请你再去传授学问哪!” 沈百翎一听便啼笑皆非,外面那人说的倒是有趣,好似屋主人惯常喜欢躲在屋中不理人,每每要以美食相诱才肯放人进去。不过转念一想,昆前辈所描述的那人不正是格外嗜吃么? 正想得出神,忽觉手背一烫,却原来是一不留神那蜡烛燃到了头,几滴蜡油成串洒落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抖,只听咣当一声,烛台便砸到了地板上。 门外那人恰恰听见,哈哈一笑又拍起门来:“老先生,这次可骗不了我啦!我听见你在里面,快行行好,还请开个门罢!”   ☆、第九十一章 公子流芳(上) 门外那人只砰砰不住拍门,门内沈百翎却是唯有苦笑。他闹出的动静已落在那人耳中,此时要躲,只怕门外那人不依。无奈之下,他只得俯身捡起烛台将之放在桌上,心中暗暗思量如何应对。 哪知放下烛台时,手指扫过桌面忽地触到一物,摸着依稀是纸质,薄薄的好似一封信笺。沈百翎心中一动,寻思道:方才在外间时桌上除了烛台和燧石一无他物,里间为何留下了一封信,若是那位高人已经离开这里,想来不会落下什么东西,莫非…… 他忙拿了那封信走到窗边,借着透进来的些微日光看去,果见封皮上一行潦草的墨迹,定睛细看,却是“沈小友亲启”五个小字。 沈小友……除了自己还会是谁!沈百翎轻轻抽了一口气,只觉得难以置信至极。自己前来找这位高人并未事先告知,且高人离去也有些时日,但这封信却明明白白写着是留给自己的,难不成那位高人早已在多日之前就知道自己会找到这里,还特意修书一封留待自己日后拆看? 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沈百翎一面感慨一面伸手去拆信封,可偏巧这时门外那人再也耐不住性子,拍门声愈发响亮,连声催促道:“老先生,快些开门罢!不然我清茗可要破门而入啦!”口气中已多了几分急切。 这人催的这般紧迫,也不知叫高人去他们少爷家讲些什么要紧学问?沈百翎眉头蹙起,也顾不得再去拆信,随手将信连封塞入怀中,上前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便是一条青石板路铺就的长街,街道两旁多是店铺小摊,行人车马来来去去、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原来高人的那间木屋竟是如此巧妙布置,一面通向陋巷松林,另一面却是靠近市井,当真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古话,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仙家法术的神通,非一般人可能办到。 待到收回目光,沈百翎这才转目望向阶上立着的那人。那少年一身青衣,做书童打扮,手上还拎着个不小的漆木食盒,容貌倒是颇为清秀伶俐,只一双灵活的眼中满是惊诧,怔怔瞪着沈百翎的脸,显是看到门内走出的不是什么老先生而是位陌生的年轻公子十分意外。 “你、你是何人?”那书童呆呆望了他半晌才想起询问。 沈百翎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实则他心中也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那书童看他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便将他当做了要紧人物,不敢失礼,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几眼后忽地灵机一动,笑道:“啊,我知道了!这位公子如此俊雅,气质不凡,想来定是老先生的子侄,前来探望他老人家,对不对?” 沈百翎一愣,不置可否地笑睨了他一眼。那书童便自作聪明,笑嘻嘻地道:“老先生的子侄自然也是有大神通、大学问的公子,我们少爷最是喜欢结交公子这样的人,不如和老先生一起到府上去坐一坐,如何?”说着又是对沈百翎赞美不绝,不外乎是存了讨好老先生的“子侄”好多一位说客的心思。 沈百翎轻轻挑眉,这才开口道:“屋中除了我,再无他人。” “什么?”书童一怔,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向屋内伸头窥探,见屋中果真一片昏暗,很是安静,面上便渐渐露出为难的神色,喃喃道,“老先生竟然真的不在,这……这可怎么是好?” 沈百翎看他脸上神情不断变幻,眸中更是盛满焦急,心下也生出一丝疑虑,暗道:若是前来求教,不至于非得将人找到不可,这书童急成这样,只怕不是来请人上门传授学问,而是有什么要事相求罢? 他正猜测,忽见那书童一咬牙,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猛然抬头看向自己,干脆地道:“这位公子,既然老先生不在,那便只好、只好请你跟清茗去府上见一见少爷了!” “我?”沈百翎吃了一惊,忙摇头推辞道,“我可没有什么学问能传授给你们少爷的。” 那书童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讲学问……唉,你既然是老先生的子侄,想来对老先生的神通定是心知肚明,我也不再隐瞒……我们少爷是想请老先生上门替他卜上一卦!老先生那般厉害,家学渊源,公子你定然也深谙命理之学,虽然请不到老先生,但能请到公子你,想来少爷的烦心事也能、也能略略得到开解。” 原来这书童的主人是要请人算命。沈百翎恍然大悟,唯一思忖更觉得这才是实情,那位高人本就是擅长卜卦,想来为了尝到那少爷府上的美食,便以算卦作为交换,只是这少爷未免太过贪心,寻常人能得高人算上一卦只怕已不大容易,他却几次三番命人请高人过府,也难怪高人不肯见他,更说不定那高人便是为了躲他才离开江都的。 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江都,高人却先行一步离去,这位少爷真是功不可没。沈百翎心里这么一想,对这书童连同他的少爷都生出了几分不悦,当下便淡淡地道:“我另有要事在身,只怕不大方便。” 那书童顿时愁眉苦脸地哀求起来:“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若是跟我去府上,救的只怕不知一命两命,造的浮屠更是不知几百几千级,我们全府上下都要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求公子怜悯!” 沈百翎皱起眉头,不以为然地道:“什么事这等重要,还涉及人命?你未免说的太过夸张了。” 那书童摇手道:“一点也不夸张!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其中还关系着我们老爷和未来少奶奶的性命呢!” 听到关乎人命,沈百翎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心:“这又是为何?” 那书童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公子不如同我先上车,路上我再细细讲给你听。”说着已转身走向阶下停着的一辆马车,恭恭敬敬地掀起车帘子来,只是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股“请君入瓮”的味道。 待到沈百翎无可奈何地上了马车,那书童才细细解释起来:“公子你方才问有何事关系着我家老爷和少奶奶的性命,这事还要从一年前我们老爷生的怪病讲起。我们顾府也算得上是江都城的名门,家中良田、店铺数不胜数,哪知一年前老爷忽地一病不起,家里的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不知买了多少上好的药材,请了多少名医,可就是无法让老爷的病有点好转。少爷本是在外考取功名,竟中途赶了回来,天天在旁亲侍汤药,可也一点不管用。后来偶尔遇到了老先生,他给老爷算了一卦,说要让少爷娶一位命中带木的女子,木主生机,才能让老爷的病得以痊愈,少爷便在老先生指点下向城中的林家求了亲。说也奇怪,自从和林家小姐订了亲,老爷的病就真的没那么沉重,人也不成天昏沉沉的,可把夫人和少爷高兴坏了,少爷更是赞老先生真乃神人,知道老先生喜好美食,便令我每日送些珍馐佳酿过来,以多谢老先生的救父之恩。” 沈百翎点了点头,说道:“这不是很好吗?你们家少爷既救了父亲,又得了娇妻,还有什么事要求老先生的?” 书童叹了一口气:“若只是这样自然很好,可后来却……总之见老爷病有好转,少爷便放了心,又因我们老爷病了许久,家中的很多铺子田产无人照看,他便替我们老爷出门去南方打理这些事务,也顺便到处走走,开开眼界。南下到一处海滨小城时,刚巧赶上了灯会,当时我见少爷整日忙着查看账簿,很是疲惫,便劝他出门逛逛灯会散散心。哪里知道就是在那次灯会上,少爷遇见了、遇见了一位姑娘。” 沈百翎一愣,顿时猜到定是那位少爷对偶然邂逅的姑娘一见倾心。果真,书童接着便道:“那姑娘生的十分美丽,林家小姐本已是江都城有名的美女,比起她来还差了一筹,难怪少爷对她一见钟情。那夜街上十分热闹,那姑娘手上的花灯被一人故意碰着了火,她又急又气,将那花灯丢在地上踩了又踩,还要同那人理论,可招惹她的那人竟还带了几个泼皮,见那姑娘生气,更是说了好些污言秽语,想来是看那姑娘漂亮便有意上去调戏。我们少爷初见那姑娘就已经跟丢了魂似的,看到有人欺侮她哪里还能忍住,当即便挡在了她前面,可他不过是个文弱公子,虽有救美之心却没那么好的功夫,反倒让那些泼皮打在了面上。那姑娘看到少爷为她受了伤,顿时满面怒色地将少爷轻轻一拨,上去不过三拳两脚就将那几个人狠狠教训了一顿,看得少爷和我都目瞪口呆。想不到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居然身怀绝技。” “这姑娘既然不是什么娴静淑女,你们少爷定然大失所望罢?”沈百翎却故意这么问了一句,只因他心中知晓,这些江湖上闯荡的侠女虽然武艺高强不受欺负,但在寻常男子眼中却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人选。 “公子可说错了。”书童摇了摇头,“那姑娘虽然泼辣,但少爷却好似更加欣赏她了,不只买了盏新灯送给她,还陪着那位姑娘在街上逛了好久,直到月上梢头才分了手。那姑娘似乎也对我们少爷颇为有意,临别时还特意问了他家住何处,恐怕是想着日后再来相会,只是少爷已经订了亲,如何能再去和别的姑娘……于是只略略支吾了过去,第二日便十分失落地带着我回了江都。” 沈百翎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寻思道:这故事倒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那书童又道:“可是回到江都之后,我们少爷便一直不大开心,书也不愿读了,只成日里在书房吟诗作画,那诗句说的什么我不大明白,可画上那美人分明就是灯会上遇到的姑娘,我一见便知少爷是害了相思病。他虽然守礼自持,没有与那位姑娘多生瓜葛,可却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去想着人家。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娶房妾室也无妨,少爷若是真喜欢那姑娘,娶来做妾也就罢了。可我这么劝说少爷,他反倒十分生气地骂了我一顿,说若是真心喜爱,便当迎来做妻,后来有一日,少爷忽地请来老先生,问他若是退亲另娶他人可否能行,老先生便说那位命中带木的林小姐才是良配,娶了她宜室宜家不说,更救了老父的性命,至于他人定是三生三世有缘无分。这话一说,少爷当时就变了脸色,他问老先生那话何解,其实便是我这个小书童也听得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不过是说那位姑娘不能娶进门,若是娶了她,不只我们老爷的病治不好,被退了亲的林小姐只怕也咽不下这口气!当下老先生便不肯再多说,只吃光了厨子整治的一桌好菜,擦擦嘴就去了。可过了没几日少爷又请老先生来,问他可能改命,老先生还是那句话,他说少爷心仪的那位姑娘与他不只今生无缘,来生亦是不会圆满,若是定要纠缠不休,只怕终有一日要毁了那姑娘!少爷却始终不愿相信,是以才总是叫我上门来寻老先生,可老先生许是烦了我们,渐渐地便不肯应承,后来更是连门也不开……我只怕在这么下去,少爷不等老先生的主意,就一意孤行,那时才真是酿成大错……” 他自顾自说个没完,却没注意到沈百翎渐渐改变的面色。只等他说完,沈百翎才开口问道:“那位姑娘叫做什么?”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那书童一面掀起帘子向外跳,一面说道:“听少爷时常念叨着……好像是叫做什么紫萱……”   ☆、第九十二章 公子流芳(下) “那位紫萱姑娘后来可有找到顾公子?”沈百翎沉声问道。 那书童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摇头回答:“自然没有,我们少爷连家住何处都不曾告诉她,那姑娘如何能找得到他?要我说不告诉她才好,那姑娘打起人来可真是泼辣,若是找上门发现少爷已经订了亲,不得火冒三丈大闹一番?那些江湖侠女虽然看着挺好,可总归配不上我们这等门第……” 沈百翎眉头微蹙,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书童听在耳中,愣了一下,忙止了话头低头向前向前行去,脚步比方才更快了几分。 沉默中二人转过影壁,绕过正堂,穿过回廊到了一处月洞门前。月洞门内是一处院落,山石草木倒也十分别致,庭中更栽培了许多花卉,处处蝶舞蜂飞,芬芳扑鼻。 假山后一株桃花树下,正坐着一个青年公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手中还拿着一幅画正看得入神,连沈百翎和书童到了面前都未察觉。 那书童看了一眼沈百翎,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道:“少爷,清茗回来了。” 接连叫了几声,那公子才回过神来,只见他先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掩上,这才起身看了过来,见到书童身后站着的不是自己一直期待的老先生,不由得一呆,满面茫然地看向书童:“清茗,这位是……”眉头一皱又道,“老先生呢?” 书童忙道:“老先生不在家,开门的是这位公子,想来是老先生的亲人,所以清茗就斗胆请他、请他来为少爷解忧。” 顾公子看向沈百翎的目光立刻和煦下来,拱手道:“原来是老先生的亲属,在下顾流芳,敢问公子贵姓高名?” 沈百翎也不回答,只冷淡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心中本就因寻人落空存着一丝怨气,后又得知这便是骗了紫萱感情的那人,一分不悦早已滋长成十分怒火,此刻看到顾公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心中暗道:此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想不到竟是个朝三暮四之辈,先与那位林小姐有了媒妁之言,后面又去招惹紫萱,紫萱若是真嫁给了这种人,才真是遇人不淑…… 在他眼中,眼前这位俊美的顾公子简直就是一团火,迟早要将紫萱烧的尸骨无存。可想到紫萱提起心上人时含情脉脉的模样,他又不由得头大无比,紫萱那丫头性子倔强至极,越是强迫她越是适得其反,想要让她对顾公子死心,当真是件难事。 不过若是让这位顾公子主动远离紫萱的话……想到这里,沈百翎忽地眼前一亮,面上神情也顿时变得温和了许多。顾流芳在旁本就有些惴惴不安,见他脸色渐渐好转,也松了一口气,忙又笑道:“这位公子……” “我姓沈。”沈百翎淡淡道。 顾流芳哦了一声,点头道:“沈公子,在下有一事……” “公子手中那幅画似乎不错。”沈百翎却打断了他,只故意看向顾流芳手上的画卷,“可否借来一观?” 顾流芳一怔,犹豫了一下便将画卷递了过来。 沈百翎接过画就着日光看去,只见卷轴上丹青墨色俨然如生,画着的却是一位身穿紫衫的美貌女子,手中还提着一盏小小花灯。再细看那女子的容貌,画的可不正是紫萱?沈百翎心中怒意更盛,面上却是一派赞赏,称赞道:“芙蓉如面柳如眉,这女子当真是少见的佳丽。如此佳人,可惜……唉,可惜!” 顾流芳面色微变,抢着问道:“可惜什么?” 沈百翎合上画卷,摇头道:“可惜与顾公子却无法结为连理!” 顾流芳顿时露出愁闷之色,这话不止一人对他说过,但他却是无法就此认命,当下便说道:“为何?难道我与她真是有缘无分?” 沈百翎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岂止有缘无分?别说是娶她为妻,你若是与她略亲近些,她便要大难临头,如果真盼着这女子一生和乐幸福,你须得离她越远越好,最好终生不见,否则这女子只怕非要被公子克的早死不可。” 顾流芳瞠目结舌,吃惊地道:“这、这怎么可能?” 沈百翎将画卷丢回到他怀中,一脸高深莫测地道:“你不信我,莫非连我叔父卦仙老先生也不信?他可是亲口断言你须得娶林小姐为妻,你便是不怕克死心仪的姑娘,莫非连自己老父的命也不管不顾?公子你企图退亲,便已冲撞了他老人家,若是不尽早成亲,只怕后患无穷。” 一番话说得顾流芳脸色越发阴郁,沈百翎却是心情大畅。既然那书童和顾公子都将他当做了老先生的子侄,他索性顺水推舟,借着高人卦仙的名号,故意将事态说得十分严重,便是要逼迫顾流芳早日成亲,好让他对紫萱死心。 恰在此刻,又有一名仆役急匆匆地闯入小院,还未走到跟前便已高声说道:“少爷,老爷他……他方才又呕血了,夫人唤你过去!”声音很是惶急。 顾流芳和那书童都十分震动,只听书童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昨日老爷不是已经能从床上起身了,怎么今日又……又……”说到后来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向顾流芳瞥了一眼。 沈百翎也颇感意外,但他心念一转,面上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我早知如此”的神情,淡淡说道:“顾公子,言尽于此,只看你如何取舍了。” 顾流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传话的仆役,眼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棵枯树,一块死石,全身的生气都随之消逝。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声叫道:“清茗。” 书童忙答应了一声。 顾流芳说道:“你去告诉管家,让他派人去城东林府商议婚期……就说,越早越好。”语调竟是十分的平静,平静的简直有些诡异。 那书童吃了一惊,呆呆地望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喜色地道:“少爷,你明白过来就好,我这就去!”说着喜孜孜地跑了出去。 顾流芳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中的那幅画,眼中渐渐蔓延开一丝痛楚。 踏出顾府大门时,沈百翎心中满是畅意。他自认为对紫萱做了一件大好事,想到自己不过随口几句话便让紫萱从此摆脱了一段有缘无分的因缘,便是连走路都轻快几分。 刚拐过街角,忽地又想起之前在高人居室中得来的那封信,忙不迭探手入怀。他一路边走边撕开封皮,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笺,对着日光轻声念道:“月余前偶然兴起一卦,得知有朋自冥海而来,然吾连日来对江都珍馐烂熟于肚,陈州醉枣、炸馓子美名盛传,心向往之,是以决意不日启程去往陈州品评一二。沈小友若寻吾之意不改,吾自当于陈州候之。”信尾草草书着“卦仙卜算子”,看字迹与信封上的别无二致,显是一人所写。 沈百翎只觉得无奈至极,千里迢迢自冥海赶到江都,哪里想到这位卦仙老前辈吃腻了江都美食,转道又投向陈州小吃的怀抱。不过万幸的是他老人家还留下这封信给自己,如今不过是多赶些路程,心中反倒踏踏实实,不必再多担忧。 当下沈百翎也顾不得再去多想紫萱和顾公子的那段因缘,只快步出了城,唤出春水剑,日夜兼程北上向陈州飞驰。 越往北方地势便越高,不过几日从剑端望下去的风景便已变了模样,一日清晨,在路边小客栈中匆匆用过早饭,沈百翎又御剑上路。恰值曙光初现,映着连亘不断的一带山峦,山雾朦胧,宛若重重纱衣裹在峰峦外,苍翠中又添暖色。雾气中却有长河如白练般淌了出来,远远望去银光潋滟,粼粼向东而去。自高空望去,沈百翎只觉心怀大畅,连日来餐风露宿的风尘也一扫而空。 自古江河湖畔多人烟,愈是大江大河周边愈发人烟鼎盛。沈百翎落脚时也曾向人打听过,知晓那条长河便是淮水,而自己要去的陈州城恰在淮水之北,是以再上路时便沿淮水前行,果然不过几日便见一座城池出现在了视野中。 陈州又称淮阳,自上古伏羲氏在此建都至今已有千百年,古迹无数。历朝历代的人族皇帝都颇为重视此处,对于修道人士,这里也是颇为重要。传言伏羲氏当初看上了淮水边的这块宝地,不只建都于此,更设下了一处先天八卦阵保护都城,任何妖魔摄于阵法威力都不敢在此作乱。沈百翎当年在琼华派修行时便与古书中读到过,也曾与玄霄等相熟的师弟说起有朝一日得空结伴去看那仙家遗迹,当时的笑谈犹在耳畔,却抵不过时间的流转。 如今亲身站在古城门前,却是孑然一人,形单影只,沈百翎长叹一声,一股凄凉之意陡然涌上心头。 恰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轻轻唤道:“百翎……兄?”   ☆、第九十三章 陈州再会 那一声呼唤传入沈百翎耳中,宛若清风拂过竹林,清流淌过石上,直教人心头一颤。沈百翎恍惚中回过身去,眼中陡然映入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 那少年冷峻的面孔一如分别那日,唯有那双冷淡如冰晶的眼瞳深处滑过一丝柔和的光,静静地凝视着他。日光下蓝白色的洁净道袍随风轻轻摆动,城门前的熙熙攘攘一瞬间仿佛都已离沈百翎远去,只听到前方那人似乎带着几分欢喜的沉静声音说道:“百翎兄,青龙镇一别,想不到这么快便又重逢了。” 沈百翎怔了怔,轻轻道:“是啊……真巧。” “只是曾听闻你说要去往江都,为何此刻却会在陈州?”慕容紫英顿了一顿忽然问道,神情中不见多少疑惑,反倒带着一丝探究。 沈百翎沉默片刻,只简单地一语带过:“江都之事已了,这才转道来了陈州。”为避免慕容紫英再问下去,他立刻反问道,“紫英你又为何会来陈州?那日不是说门中掌门召见你吗?” 慕容紫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看透了沈百翎的心思,直让他不由得移开目光不敢再与之对视。好在慕容紫英并未再追问下去,只淡淡答道:“我来此自是奉了掌门之令。中原各地曾设有不少阵法,许多已历经千年,吾派掌门心怀慈悲,时常令门中弟子下山去查看阵法有无乱象,以免发生异状危及百姓,此次掌门令我下山便是为了此事。各处阵法中有一先天八卦阵恰在陈州,待查探完这处阵法我便要回山复命了。” 沈百翎点了点头,忽地心头一动,问道:“却不知贵派掌门……道号为何?”问出这句话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思绪,他离开琼华派时太清真人方逝世,门中群龙无首,唯有几位长老主事,如今十几年过去,新掌门自然早已即位,却不知是自己的哪位师弟师妹,可否会是……他? 慕容紫英长眉微轩,看着沈百翎的眼神里探究意味更浓,不动声色地道:“吾派掌门乃是先代掌门太清真人的嫡传弟子,道号夙瑶。” “夙瑶?”沈百翎一惊,脱口而出,“为何竟会是她?” 慕容紫英反问:“百翎兄为何有此一问?莫非你竟是与我派掌门相识?” “我……”沈百翎忙敛起讶色,干干地笑道,“我一个无门无派的野人,如何会认识名门大派的一门之长?不过是听闻贵派掌门竟是女子,有些难以置信罢了。” “掌门虽是女子,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魄,我派上上下下的弟子无不心悦诚服,便是昆仑山其余各派也不敢轻视她。”提起琼华派的掌门,慕容紫英一向冷漠的面上也浮现一丝尊敬之色,“师公曾言说,当年琼华派适逢大乱,先代掌门太清真人亦死于妖孽之手,派中修行有成的弟子更是湮灭无数,若非夙瑶掌门临危即位,率领琼华派上下休养生息,只怕偌大的一个千年门派便要毁于一旦。我入门之时琼华派已渐有起色,如今门中弟子无不勤勉修炼,这都是掌门的功劳。” 沈百翎却欲言又止,他心中真切挂念的并非掌门之位落于谁手,而是藏于心底一直不敢提起的那人的下落。太清真人一死,新任掌门自是从他座下的几位弟子中选出,然而当年被寄予厚望的他叛派而出,夙瑶、夙莘资质有限,夙玉和云天青又相携下山,有资格成为新掌门的自当是那个人……可为何如今却是夙瑶成了掌门? 十数年前的旧事对他来说如同一道刻入骨髓的伤口,仿佛连轻轻的触碰都会泛起深刻的疼痛,离开琼华之后,不敢想,不愿想,似乎这样便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就能求得一个心安,然而一切在遇到眼前这个少年之后却悄然改变,曾以为忘却的往事,曾深深埋葬心底的旧梦,一夕之间全被唤醒。怪只怪这少年与当年的故人太过相似,只要看到便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提醒自己曾负过一人,而不知何时滋长的愧疚和后悔也就这样层层叠叠,丝丝蔓延,如蛛丝缠绕满身,甩不脱,扯不掉。 玄霄师弟……你到底…… 沈百翎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面庞,同样玉冠白袍,同样冷漠如远山冰雪,同样的古道热肠……这少年站在咫尺之近的地方,那人又在哪里? “……百翎兄?” 清冷中微带诧异的低唤将沈百翎从恍惚中唤醒,回过神来眼前是慕容紫英澄澈的双瞳,紧蹙的剑眉下那双眼中闪过的可是一丝担忧? 沈百翎抿了抿唇,垂下目光,不自然地低声道:“方才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失礼了。” “无妨。”慕容紫英丝毫不以为意,眼光在他面上一扫而过,见他神色又恢复原状便放下心来,“百翎兄,若是再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待去过先天八卦阵,再来一晤,不知你意下如何?” “极好。待此间诸事了却,我们便在这城门前再会罢。”沈百翎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应道。 慕容紫英这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那便以此物为讯。到时只需将真气灌注其中,这柄玉剑便会疾驰至我身边,届时我自会赶来与你相会。” 沈百翎接在手中一看,果然是一柄小小的白玉剑,莹白晶亮,十分精致,正是琼华派用力传讯之物,当下不再推脱,颔首将玉剑收入怀中。 慕容紫英极是潇洒地微一拱手,反手招出一道剑影轻轻踏了上去,只见紫光闪动,载着他拔地而起向天穹而去,眨眼间便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直至那道紫光消逝在视线中,沈百翎才举步向城内走去。原本缭绕心头的烦杂思绪随着紫英的离去亦被他抛至脑后,此时最紧要的,是早日寻得那位卦仙前辈,得出婵幽之女的下落,若是可行,也可让他算上一算,玄霄师弟身在何处…… 沈百翎心中思量,脚步也愈发快了起来。他忆起那位卦仙前辈在信上曾说起心仪陈州美食,暗自思忖:这位高人嗜吃到如斯地步,必是不愿离那些美食珍馐太远的,只需问明这城中最负盛名的菜馆酒楼在何处,想来不难找到他。是以一路打听,渐渐到了城南的市集。 陈州城临近淮河,水路畅通,商业发达,市集中最是繁华热闹。但见街道两侧高店贵铺,尽陈奇珍异货,又有许多南北各地的商贩摆了摊子叫卖不绝,当真是琳琅满目,让人瞧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沈百翎一路走一路看,对那些吃食摊子周遭格外留意,但始终不曾看到什么疑似高人的老者。 走了半日,忽然听得锣鼓喧天,好一阵喧闹,再看前方聚拢了许多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沈百翎心下好奇,举步走了过去,身形不过微晃几下已擦过几人挤到了最前面,那些寻常人依稀看到眼前一道影子闪过,再看却没了他的身影,便只当自己看花了眼,全然不曾发觉。再看人群当中,好大一片空地,正中立了几男几女,有的立杆百仞,如猿猱般攀爬自如,极尽矫健之能;有的舞刀弄剑,忽一仰首将刀剑插入喉头直吞没柄,激起一阵惊呼却是安然无恙;更有两名年轻汉子,作西南蛮族人打扮,手执长鞭驱使着两头巨象做出作揖、顶盘、倒立等等动作,十分有趣,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嬉笑。 沈百翎看得出神,耳中听得人丛中议论纷纷,有女子笑道:“把戏耍的倒是罢了,这长牙大鼻子猪却稀奇有趣得很哪!”旁边一名书生听见不由得嗤笑:“怪道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长牙大鼻子猪,那叫象!听闻西南边的山林里极多,倒是北方不常见,能将这等庞然大物驯养得这般听话,那两个驯象人很有些本身嘛。”先前说话那女子却竖起眉毛,怒道:“女人家头发长怎么啦?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头发短见识长,那我索性帮你剃个大秃头长长见识,如何?”说着一挥手,掌中银光一闪,带起嗖嗖风声,那书生呀的一声惊叫,额前两撮发丝已轻轻飘落下来。 那书生吓得面如土色,险些坐倒在地,沈百翎目光如电却看得分明,那女子方才发出的不过是两枚小小的飞镖,其上所施力道极巧,恰恰只掠过那书生眼前却不伤肌肤,不过是为了吓唬那书生。再看那女子却是面露冷笑,满眼鄙夷地道:“我还道你大言不惭是有几分本事,想不到如此不济,区区两枚毒镖就教你吓破了胆子,和你这种人交手,还真是玷污了我唐含秋蜀中女侠的名头!”话未说完,却听场中一阵长嘶,接着众人便皆惊叫。 沈百翎忙转回头看去,却原来是那两枚毒镖擦过书生面前,射向了空地中,不偏不倚恰恰钉在了那头大象的屁股上,那大象鼻上正顶着盘子戏耍,忽然受了痛,盘子顿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驯象人呼喝着拿鞭去抽,却叫象鼻子扫将过来甩到了几步开外。旁边那大象也受了惊吓,顿时跟着乱跑起来,围观的众人见此情景,忙也叫嚷着纷纷躲避,偏巧方才那书生本就心神不定,一个没留神就跌了一跤,再抬头却见大象已到了跟前,象鼻高举,一只巨大的象足便要踏了下来。 那自称蜀中女侠的唐含秋大吃一惊,叫道:“别怕,我来救你!”抽出腰刀便要抢步上前。沈百翎在旁看到,他也不忍见一个大好男儿就这么被大象踩踏的筋断骨折,正也要出手,却忽然见到什么东西嗽地从街角疾射而至,恰恰击在那大象足上,那大象长嘶一声,整个身子一歪,那一步便没踩在书生身上,唐含秋恰恰赶至,提起那书生衣领便将他从象身下拽了出来。驯象人这才慌忙奔了过来,将大象驱赶回了不远处的巨大铁笼中。 沈百翎瞠目结舌,他看得一清二楚,方才那打歪了象足的东西又细又小,能将一堵墙高的一头象撼动,其上蕴含力道之大可想而知。然而那物事掉落在地后他定睛细看,却惊讶非常,只见地上灰尘之中静静躺着一物,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木箸。 一旁唐含秋却没他那般好眼力,她只看到那书生大叫大嚷,接着象足便被打开,还只道是那书生自己所为,拎着他嗔道:“你这人刚才装的倒忒像,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寻常书呆子,想不到却深藏着一身好功夫!啊,莫非你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夺命书生’?”那书生愁眉苦脸地挣脱她手道:“这位女侠别开玩笑了,我连把衣领从你手中夺回都做不到,哪里还能夺什么命?” 沈百翎正要替那书生解围,忽然感觉有道目光自街角投了过来,正是来自先前那木箸所来的方位,他心中一动,也回眸望了过去。 只见街角一个不大的面摊前,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定定看着他。那人神情木然,貌不惊人,一身粗布黑衣,看着便是普普通通一个路人,沈百翎正自疑惑那人看着他作甚,目光滑落至那人放在面碗旁的手上,顿时一凝。 只见那中年人的手上,只轻轻巧巧捏着一根木箸,至于另一只……却不知去了何方。   ☆、第九十四章 卦仙算子 沈百翎顿时顾不得一旁还在争论不休的书生和女侠,忙快步走了过去。那黑衣中年人见他过来,反倒不再多看他,只端着粗瓷碗一口一口啜着面汤,沈百翎到他跟前时恰恰喝完了最后一口,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道:“走罢。”说着便不再理沈百翎,只自顾自向前走去。 沈百翎愣了一下,心中疑窦更多,只是这中年人举止异于常人,想问也问不出口。两人缓缓走入一家茶馆,他跟着那中年人在一张桌旁坐下,耳中听着那人叫伙计上茶,心里仍在疑惑。正当他蹙眉思索时,恰值伙计端上茶壶茶盏,那中年人缓缓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个茶盏推到沈百翎面前,徐徐饮尽了自己那杯,这才又开口说道:“你这人命数倒是有些意思,亲缘不足,情缘却是有余。再观你情字一途,阳盛而阴缺,分明是个好端端的男儿,看模样也是小姑娘喜欢的那种,怎么会是……唉,古怪,古怪!”说着以手不住抚着颌下三缕长须,摇头晃脑,好生不解。 沈百翎突然听到这人说了一大篇话,什么亲缘、情缘的,只觉莫名其妙至极,但那中年人平凡外貌下自有一番气度,看着倒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当下只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阳盛……阴缺?”心中暗道,这又是何解?忽地又心念一动,这人一口一个命数,倒像是打着算命卜卦幌子四处招摇撞骗的道士,可偏偏没穿道袍,下巴上也少了颗带着长毛的大黑痣……等等,算命?这人方才展露了那手本事,现下又……莫非、莫非他竟是…… 想着便是一阵激动涌上心头,忙拱手道:“这位前辈,在下方才见前辈随手一箸便能救人于象足下,这等功力气魄着实叫人心折不已……” 话未说完,便见中年人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面已吃完,汤也喝尽,要木箸自然无用,况且那木箸又不是我的,扔了便扔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若叫你看见我分曹射覆的手法,嘿嘿,那才是准头十足,青楼楚馆首屈一指!”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什么得意之事,那中年人的一对小眼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摇头晃脑地道,“我来陈州这些天,倚栏歌榭的那些姑娘也算是个个都品评过,也就是那里的牡丹姑娘有几分眼力,尚可与我一较高下!” “牡丹?”沈百翎一呆,茫然地道,“能与前辈这等高人一较高下,想来定也是个绝世高手,只是这倚栏歌榭……又是何家何派,怎地从未曾听说过?” 中年人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沈小友当真有趣,倚栏歌榭便是这儿最出名的青楼,牡丹便是那儿的花娘,她分曹射覆的手法颇具盛名,但也输给了小老儿几次,算不得什么绝世高手!哈哈,哈哈!” 原来是勾栏之处……沈百翎面上立刻闪过一丝窘色,忙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前辈,你怎么知道我姓沈?敢问前辈贵姓?”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只知道你姓沈,还知道你叫沈百翎,是个不大不小的妖怪。至于我的名姓……你莫非真的猜不出我是谁?”说着伸手蘸着茶水,在桌上书了一个潦草的“卦”字。 沈百翎脱口而出:“你是卦仙老前辈!” 中年人微微点了点头。 沈百翎又惊又喜,这才确信无误,眼前这中年人果然便是昆前辈的那位高人好友,卦仙卜算子。他原本还以为鲲鹏大人活了那么些岁月,他的至交好友定然也是年纪一大把的老者,想不到卜算子竟只有不惑之年的模样,但思及他方才随口自称小老儿,想来年纪确是不小,只是驻颜有术,面相看着年轻罢了。 既然找到卜算子,自然要请他算上一算命,他忙又深深躬身道:“卦仙老前辈,我从北冥宫昆前辈处问到了你的下落,千里迢迢找来这里是有一事相求。”说着将自己要找婵幽之女细细述说了一遍,最后道,“那女孩子若是活着,如今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只是她身上带着帝女翡翠,妖气难寻,我找遍天上地下,连鬼界也曾闯过,可始终找她不见。她被迫离开母亲身畔,这都是我的过错,若是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或是死了,我的罪孽只怕又要添上一层。”说着不禁长叹。 卜算子一面抚着长须静静听他述说,一面又倒了盏茶缓缓喝着,待到第二杯茶饮尽,他才道:“那女孩子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说完便摇了摇头,“你们妖怪怕是才不讲究这些,你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这可难以算起……对了,倒是可以从你那两位师弟师妹身上着手!让我来瞧上一瞧……”他嘴里说着“瞧上一瞧”,却捏着长须将双目阖了起来。 沈百翎正自疑惑,忽地双目大睁,难以置信地凝神看向卜算子的面庞。只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容忽地彷佛成了透明一般,隐隐透出下面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疤痕,好似其下另有一张丑怪至极的面孔,而在那张面孔的眉心却正一点一滴,张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他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道缝隙中透出的点点金光,忽地眼中一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般,接着便听耳旁传来卦仙的一声轻斥:“还不转了开去!” 沈百翎顿时心中一凛,知晓自己只怕是看到了这位卦仙前辈的什么秘法,忙转头看向茶馆周遭,这一看又是一愣,只见周围桌椅上那些茶客并柜台后的伙计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立着,喝茶的手举在半空,谈笑的嘴张了一半忘了合拢,那伙计拿抹布擦着柜台的手也顿住,所有的一切都在瞬息间静止,一丝声响也没有。 这景象似乎只存在了一瞬,又似乎历经了漫长的时间,沈百翎回过神来时,面前又是中年人那张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面孔,耳畔又恢复了一片嘈杂,方才的一切依稀都成了一场幻觉。正自怔忪,却见卜算子缓缓睁开双目,一双小眼中精光四射,如同绽开了一场绚丽无匹的烟火,却又正渐渐消散成先前的黯淡,只听他说道:“你这小子真是大胆,连天眼也敢随便窥探,若是被天道发现……幸好无事!你也莫要觉得我那张脸可怖,要知道若要得到难得的法力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是毁了一张脸而已,男儿立世可不需凭一张俊俏脸孔。” 沈百翎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先前看见的丑怪面孔竟才是卦仙的真面目,他这才想明白,为何这位卦仙谈笑之时,始终神色木然,便是大笑时脸上肌肉也是纹丝不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想来只是一张面具罢? 卜算子又伸手摸向茶壶,沈百翎忙抢着倒了盏茶推过去,他缓缓举杯饮下,这才低声道:“我方才探寻了一番,你那两位师弟师妹只怕已然逝世,人界并无他二人的下落。你又说曾去过鬼界,也不曾找到他们。那唯有一个解释,便是这两人已经饮下忘川水,轮回转世去了。” 沈百翎呆住,他们……云天青和夙玉……他们竟已死了?眼前闪过少年清秀的笑脸和少女如玉的容颜,一股悲恸忽地涌上喉头,他带着几分哽咽喃喃道:“死了?他们怎么会……死了?”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婵幽之女,只觉得万念俱灰,云天青和夙玉都已死去,那女孩子又怎么可能活着?就是活着,只怕也难以找到了。 卜算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世人都会死,又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二人死了又不是说你要找的女娃娃也死了,我探查过他二人辞世前最后的生气所在,乃是在黄山中的一处山峰上,你若有心倒不妨去看看。便是一时找不到那女孩又有何妨,我顺手也替你算了一卦,你寻人之途虽是十分坎坷,但却露出几分生机,我送你一句批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细细想罢。” 沈百翎呆了一会儿,面上悲伤神色渐渐淡了几分,他思忖道:云师弟和夙玉师妹既然已经逝去,再悲伤也无益处,当下还是先找到那女孩最是重要,黄山中的一处山峰……对了,云师弟幼时所住的太平村不正是在黄山脚下么,他在那村子里经历了许多伤心事,不愿回村,难道还不能在附近山中居住吗,我怎么早没想到? 又听卜算子缓缓开解他道:“时机到了自然能找到,你也无需沮丧,顺其自然便可……既然你是那老鱼托付来的,小老儿就再多赠你一物,将这件物事好好带着,自有你的好处。”说着翻过手掌,掌心已多了一块小小的八卦镜。他十分舍不得似的将此物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将之递在了沈百翎手里。 那块八卦镜不过手掌大小,黄橙橙的乃是铜制,中心刻着阴阳鱼,周遭布以八卦图,十分精致。虽说看不出这八卦镜的神通,但高人所赐自然不凡,沈百翎当即将它系在颈上与带了许多年的荷包一起贴身藏着,口中不住称谢。 卜算子摆了摆手,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地侧转头看向茶馆大门口,一双小眼中迸射出惊喜至极的光芒,顿时顾不得再与沈百翎说话,丢了茶盏便径自冲向门外,脚步快捷,与方才的悠然懒散之态全然不同,口中还大叫了一声:“好徒儿莫走,等小老儿一等!”   ☆、第九十五章 一徒难求 卦仙这一举动突如其来,倒吓了沈百翎一跳。他忙抬头看去,却见卜算子已奔出茶馆大门,拦在了一名青年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一袭青色纱裙,怀中抱一把黑木古琴,身形婀娜,一头鸦羽也似的乌发上不带簪钗,只松松系在背后,更显腰肢纤细,端看背影,便知是个少见的佳人。 沈百翎一面打量,一面迈出门槛走了过来,向卜算子道:“前辈,这位姑娘竟是你的高徒?”心下纳罕:卦仙老前辈如此神通了得,想不到竟收了个娇怯怯的女子做徒弟,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哪知道卜算子却嘿然笑道:“现下还不是,不过将来必定是的。” 沈百翎一愣,还未想明白为何“现下不是,将来却是”,就听到一个清泠如琴韵的声音淡淡道:“这位前辈想来是认错了人,我并非是你的徒弟,还请劳驾让一让路。” 沈百翎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那抱琴女子,背面看已是气质非凡,此刻正面瞧来更是姿容秀美,只是柳眉轻蹙,眼中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愁,好似心中藏着无限的伤心事。她说完了那句话,向卜算子和沈百翎二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欲继续前行,哪知卜算子不仅未让开,反而上前一步又拦住了她的去路:“好徒儿莫走,为师自从算出命中唯一的弟子将在此处出现,不远千里特来陈州等了又等,好容易待到了你,绝不会是认错了人。我看你双眸清澈,眉间隐现金光,面目中一股凛然正气,天生天眼,资质又是绝佳,正是上天赐予小老儿的佳徒,快快跪下随便叩几个头,咱们这便择一处清净地让为师将一身所学悉心传授于你,也算是衣钵有所托了!”说着手抚颌下长须,眯着眼睛在那女子脸上看来看去,边看边点头微笑,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那抱琴女子眉头蹙得更紧,轻轻摇了摇头:“前辈好意,琴姬心领了。但琴姬资质驽钝,性情愚顽,只怕担不起前辈的青眼,还请去找别人罢。”沈百翎在旁听到,心道:原来你叫琴姬,难怪带着把那般沉重的木琴,只是不知琴艺如何。 卜算子瞪起眼睛,怒道:“多少人要做小老儿的徒儿,跪着磕了千百个头,求情讨好的话说了一万句,小老儿也不看上一眼,怎地今日反倒被你一个小小女子推拒?莫非你看不起我‘卦仙’这个名头?”说着捏起长须,口沫横飞地细细数起自己的种种绝技,大有琴姬若是不肯拜入他门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人之意,激动之态与他先前劝解沈百翎时的淡然自若全然不同,沈百翎在旁唯有目瞪口呆,心中却再也难以用“高人行事高深莫测”这八字为这位老前辈掩饰了。 但不论卜算子如何吹嘘,琴姬只是摇头不愿。沈百翎看她眉目间渐渐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忙在旁劝道:“前辈,这位琴姬姑娘只怕另有要事在身,便是要收她为徒,也还是让她先办完急事再说不迟。”琴姬听他替自己开脱,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 卜算子却大摇其头:“什么急事比小老儿收徒紧要?好徒儿,你既然不想叩头,那行上一礼便算是拜了师,只需随为师修行数载,保教你脱胎换骨!”沈百翎心中暗道:人家是不想拜师才不愿叩头,哪里是不想叩头才不肯拜师,卦仙老前辈这般因果倒置,倒真也好笑。 琴姬无奈至极,叹了一口气,只得道:“卦仙前辈,小女子并非看不起你,只是我已身为人妇,修行武功都已是旁枝末节,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之务,如何能拜前辈为师,随侍左右?” 沈百翎吃了一惊,他看琴姬年纪轻轻,发髻又未曾盘起,还以为是个未嫁女子,先前才以“姑娘”相称,想不到佳人已罗敷有夫,只是她既然有了丈夫,为何打扮的这么朴素。全然不似妇人? 卜算子却不以为意,捏着胡须笑道:“原来你是顾忌这个,那便无事。我看你面相,丈夫早亡,命中无子,正是个无牵无挂的命数,还有什么好担心?随我去罢。” 听他这么说,琴姬脸色一变,寒声道:“卦仙前辈,我敬你是个长辈才以礼相待,你若是这般诅咒我的丈夫,我可不能善罢甘休。”说着锵的一声,空着的那只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沈百翎看得分明,她那柄剑竟是藏在琴底暗格中,平日里看不出来身携兵器,但危急关头不过伸手一抹便可抽了出来,设计着实巧妙。 但卜算子却满不在乎,一双小眼泰然自若地看着她面上,悠然说道:“你那丈夫若是身体康健,你又何惧别人这般说?只可惜他和你不同,不仅全然不通武艺,还十分文弱,虽说生在大户之家,却没有享福的命,可笑他一个凡夫俗子,还妄想将你束缚在深宅之中与他一同受那礼教约束,好徒儿你若不是受尽了委屈,又何必离开他?既然已受够了委屈,又何必再牵挂一个注定和你有缘无分之人?” 一番话还未说完,琴姬目中已流露出惊骇至极的神色,手中那柄剑也随之微微颤动,显是卜算子话中所言非虚。 卜算子看了她一眼,又补道:“更何况这人已死,你便是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琴姬浑身一震,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她惊疑不定地看了卜算子一眼,持剑的那只手忽地一扬,只见剑光闪动,飕飕剑锋破空之声自头顶响过,却原来是琴姬忽然将长剑向他二人身后投去,沈百翎一怔,随之仰首望去,恰看见竹青纱裙轻轻飘荡,一只碧绿的绣鞋在剑锋上一点,却是琴姬也随剑飞而跃起,凭着剑身借力向他们身后纵去,待到她身形在街心站稳,那柄剑恰恰也飞至她身前,琴姬微微侧身将怀中琴举起,那柄剑锃的一声稳稳插入琴身暗格之中,其间时机竟是掌握的分毫不差。 沈百翎赞道:“好功夫!” 琴姬并未回头,只抱着琴脚步不停,朝着城西快步奔去。卜算子却并不焦急,只看着她背影,眼中满是势在必得之色。沈百翎在旁问道:“前辈,这位琴姬姑……琴姬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弟子,你不追吗?” 卜算子摇头道:“既是命中注定,又何必强追?待她看破红尘,再无挂碍,才可学我的法术呢。” 沈百翎眉头一皱,心道:卦仙前辈莫不是故意说出那些话,引得琴姬看破红尘罢?他有那般神通,能看出琴姬的运命一点也不稀奇……可若是为了收她为徒,就要将她命中凄苦一一道明,也未免太过、太过…… “你可是觉得我这样逼迫一个女子,太过无情?”哪知卦仙看到沈百翎面含不虞,不仅不以为意,还嘿然一语道破,“你可知上天既赐予珍宝,定然要以他物相抵?像她那般天生天眼之人一万个里也难以求得一个,可若是拥有窥天机之物,天然而生一股强势之气,凡人怎能压过?况且情爱一物,最是损人伤己,更会阻挡天眼,是以吾辈虽承天命寿数长久,却无不是孑然一身孤寂终老之命。”说着眼中渐渐透出一丝清冷,“若不早早于心中放下一切,如何能换的天眼通透?” 沈百翎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想到这位卦仙前辈言语淡然,显是早已放下了一切,可焉知这份淡然是不是他年轻之时经历过种种磨难所换来的,他虽能窥探天机,却面容遭毁,孤身漂泊在这世间,说不定更早早看透了自己身后之事,这般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可言?由此想到自身,心下更是凄然:我一生糊涂,连自己是妖是人都分不清,母亲教人家杀死,我却与仇人共处一派,受了他们的恩德,最后连仇也无法报,琼华派与幻瞑界势不两立,我却优柔寡断,难以在二者中做出抉择……反思我自己无意中杀死同门师弟,又误了夙玉、玄霄他们,还累得母亲的妹妹失去女儿……我这一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傻小子别胡思乱想!”一旁卜算子见他渐渐陷入魔怔,面上满是迷惘自伤,忙一声断喝将他惊醒,“你们这些妖怪想事就是偏激,怪道入魔的多,成仙的少!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常有,当乐时乐,当悲时悲,事后莫要挂碍于心,才能长安宁。”顿了一顿,看沈百翎仍是有些茫然,摇头道,“罢了罢了,你命中劫数未尽,我现在说了这许多你大概也不能悟透。倒是我那好徒儿,她去了这么久,想来已经尽知真相如我所说,我们这便去瞧瞧她罢。”说着一拉他手腕,向前走去。 沈百翎跟着他一路向城西行去,城西俱是民居,极多富户,处处高门大院。卜算子仿佛熟门熟路,只在前拐来拐去,到了一处府邸院墙外。二人还未靠近大门,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琴少奶奶,当日你留书出走,老爷和夫人大发雷霆,发下誓言不许你再进门,如今少爷已死,你反倒回来苦苦相求,这又是何必?” 卜算子捻须向沈百翎道:“你看,果然如此罢?” 沈百翎微微叹息,和他一起转过墙角,果然看到琴姬正抱琴立在那府邸大门的阶上,满面惊诧伤痛,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秦……秦逸他果真、果真……不,我不信!让我见见他,就见一眼,我知道老夫人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再忤逆她,只要让我看一眼秦逸,知道他过的还好我就走,秦管家,你让我见他一见罢!”说到后来,连嗓音都嘶哑了,足见她心中伤悲。 站在门内的老者唉声叹气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琴少奶奶,少爷是我看着长大,他身子本就不好,我又何必咒他来骗你?少爷实已在三月前逝世,你若是不信我,尽可满城里去打听,那日阖府上下送少爷出殡,全陈州城都看到了,这哪里骗得了人?” 琴姬一听,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烟消云散,顿时一阵悲恸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压的她摇摇欲坠,眼前一黑,便已晕了过去。   ☆、第九十六章 弦歌悼情 琴姬这一昏迷,待到再睁开双目,却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卧房之中。屋内昏暗,帐幕外隐隐透进黯淡的昏黄色灯光,她一面心中迷惘,暗道:我这是在哪儿?一面掀被起身,发现自己外衣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顿时感到安心许多。 手刚触碰到床帏,便听一个温和低柔的嗓音惊喜笑道:“你可算醒了。我这就去叫卦仙前辈来。”接着便听一阵脚步声响,随着开门声渐渐远去。 琴姬掀开帷帐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背影一晃而过,但那声音她却很快想起,是日间和那位拦住自己的古怪中年人一道的青年人。他口中的“卦仙前辈”自然就是那个中年人了。她打量屋内,只有一座木柜、一张木桌并几张凳子,自己那张古琴正端端正正放在桌角,桌上还放着茶壶茶盏,看摆设似是寻常客栈的模样,当下不以为意,只在心中寻思,卦仙,卦仙……对了,那人确是会算命的样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天生天眼,非要收自己做他的徒弟,还说……还说自己是无牵无挂…… 待到想起白日里卦仙所说有关自己命数的那几句话,接着复又思起秦府门前的一幕,她身形轻轻一颤,脚步再也站不稳,晃了一下便歪倒在了桌旁凳上,心中却是思绪万千:那位卦仙当真铁口直断,我、我可不已经是无牵无挂吗……秦逸……秦逸,你竟然如斯绝情,忍心不见我一眼就这么去了吗?想到逝去的丈夫,不禁眼眶又已湿了。 这时又闻得脚步声靠近,接着就从门外走进两人来。 进来的正是沈百翎和卜算子。琴姬在日间听闻秦府少爷逝世的噩耗后,难以承受打击竟昏了过去,但即便如此秦府仍是拒不肯接纳这位曾经的少奶奶进门,倒是秦老管家念着她与自家少爷的一番情分,私下塞了些银钱给沈百翎二人,令他们好生照顾琴姬。卜算子却傲然道:“我卦仙的徒儿与你们这等凡俗人家有何关系?莫要拿这些铜臭污了我们!”说着一甩袖将那些银钱尽数扫开,只听得叮叮声响不住,那些碎银竟全部钉入秦府大门上的金边匾额中,个个深入寸余深,直骇得秦府那些下人面如土色,他这才似是出了一口气般冷笑几声,飘然而去。那些下人自然也不敢上前阻拦。 随后他与沈百翎便带着琴姬到了城中的升平客栈,要了一间客房暂且安置下她。沈百翎幼时随母亲学过些粗浅的医术,见琴姬眉目郁结一股愁闷,面上又满是疲态,知晓她此刻心神俱疲,正该好好休憩养神,是以点起宁神静心的药香令她一觉酣眠至今。卜算子不耐等候,自去楼下厨房寻找吃食,只剩下他一人静静守在屋内直至琴姬醒来。 此刻他和卜算子二人走进客房,琴姬看到忙站起身,她早已猜到自己晕倒后的一应事理都是这二人替她打点,萍水相逢竟能做到如此,心中感激之情难以遏制,深深行礼道:“两位的大恩大德,琴姬感念于心,若有来日自当报还。” 沈百翎见她泪水涟涟,显是还在为丈夫去世的事伤怀,忙安慰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琴姬,人各有命,枉自伤怀也只是徒劳。秦公子他虽已逝去,但若是知晓自己的妻子在人间如此伤悲,只怕在地下也不会安宁,你……你也不要太难过。” 琴姬转过身去以袖拭泪,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我那般待他,只怕他早已恨不得忘了我。说不定现下更不会不安,反倒早早轮回去了。”话未说完眼圈又是一红。 “轮回不轮回且随他去!既然徒儿你已无家可归,又无牵无挂,这便再无拒绝之理,快拜了师随我去罢。”卜算子却不去理会沈百翎和琴姬的对答,只心心念念自己收徒的大事,捻着胡须笑眯眯地冲琴姬道。 沈百翎无奈地看向地面,心道:琴姬正当伤心之时,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卦仙老前辈当真是举止肆意,全然不顾他人感受。 果然听琴姬幽幽道:“前辈一番好意,琴姬十分感激,但此刻诸事纷杂,实在无暇他顾。拜师之事,还请莫要再相逼迫。我现在只想要拜祭亡夫,在他灵前上一炷香,至于其他事……只好以后再作打算。” 卜算子无可奈何,喃喃道:“不逼迫便不逼迫,命中注定的徒儿难道还能跑了不成?”想到自己所算的那一卦,顿时又有了信心,当下好整以暇地说道,“也罢,那就再给你些时日,待你处理完这些凡俗杂事,再收徒不迟。你先前所说,来日报还我的大恩大德,唔,也不必怎么报还,我在江都有一住处,待你离开陈州后速去那里寻我,便是报还,这你可不该再推拒了罢?”说着目光炯炯地看向琴姬。 琴姬见他目光中满是殷切期盼,又想想自相逢以来这人确是对自己毫无恶意,更何况这人还帮了自己,当下只得应了下来。 卜算子这下心满意足,哈哈大笑:“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好徒儿,为师就在江都待你前来!”话音刚落便转身向外走去,他一步跨出转瞬就到了门外,忽地一阵大风从他站立之处刮来,风势强劲,刮得人面上生疼视线模糊,沈百翎和琴姬忙伸手挡面,待到风渐止息放下手来,眼前哪里还有卦仙老前辈的身影? 这位卦仙前辈先前为了卦象中算出的衣钵弟子不远千里赶来陈州,又纠缠了琴姬那么久,想不到得到琴姬一句应诺后竟又潇洒起来,说走便走。琴姬和沈百翎追出房门,只见长长一条走廊,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当下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又回到客房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百翎只看着桌上灯火出了神,忽听得琴姬轻轻说道:“少侠,那位卦仙老前辈……可是你的师门长辈?” 沈百翎回过神来,摇头否认:“不是。我与卦仙前辈也是今日才相识,他那样了得,我怎么配做他的弟子?” 琴姬微微一笑,不再多话,只低头拨弄着桌上自己那把古琴。 只听铮铮琴音不绝于耳,渐次成韵,只是琴韵中始终带着丝丝缕缕哀意,缱绻缠绵,宛若女子细细诉说心中对离人的思念一般。沈百翎听得一会,只觉惆怅满怀,抬眼看向抚琴之人,却见琴姬面上忽而带笑,忽而流露出伤悲,渐渐又化作了满面悔愧,显是深陷于往昔与丈夫秦逸共度的美好回忆难以自拔,手随心走,琴调便也愈发凄切,只听琴音越响越高,尖锐至极,忽地“嘣”的一响,吓了沈百翎一跳,却是一根琴弦再也难以承受,断裂开来。 琴韵戛然而止,也终止了琴姬的思绪,她抬起头来,面上犹带一丝悲戚,明眸中蕴着的两滴泪终是悄然无声地滚落成两行,宛若秋花承露,更透出一股凄美。沈百翎看在眼里,心中同情,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琴姬摇头谢过,只低头以袖轻轻擦拭泪痕,过了半晌轻叹一声,问道:“少侠,你这样帮过我,我却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姓,不知——” “我姓沈。”沈百翎忙答道。 琴姬点了点头,仍是低头看着琴身,过了片刻又道:“沈少侠,你可愿听我讲一讲我的故事?” “自然洗耳静听。”沈百翎说道。 琴姬幽幽诉说道:“我本名并非叫做琴姬,只是因自幼喜爱音律,尤其偏好古琴,是以父母亲友都唤我琴儿。如今流落至此,先前的名姓也无颜再提……我母亲年轻时曾在江湖上闯荡,得了一个‘铁琴女侠’的名号,我一身琴艺剑术都传承自她。也因此,我年少时十分向往江湖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及笄后便迫不及待出门闯荡,只觉得凭借一身武艺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乃是人间最痛快肆意之事。” 沈百翎赞道:“这很好啊,想来琴姬你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了。” 琴姬摇头叹道:“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后来我偶经陈州,游湖时兴致大发奏琴一曲,哪知湖岸上竟也传来一阵箫音,与我琴声相合。我循着箫声找到了湖岸边的弦歌台上,恰恰看见一位年轻公子正立在那里,手中持着一管玉箫,那便是秦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的情景,离开他的那四年中也常常梦到……他穿了一袭白袍,风将弦歌台边的杨花拂了满肩满身,他就那样轻轻弹落衣袍上的花瓣,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我此生从未再有过那样心悸不已的时刻……” 似是又回到缱绻的那一刻,她面上浮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过了许久才续道:“我们相识后不久,他便将我迎娶进门。虽然他不通武艺,身子又很差,但却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们在一起钻研乐谱,他还教我写字读书,那段日子过得竟比闯荡江湖时还要快乐……可是秦家的人毕竟不是江湖上的那些人,公公婆婆又本就不喜欢我这个粗野女子,他纵使能为我忤逆他们一次二次,却不能忤逆千百次,渐渐地,我又想回到从前未嫁时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去……恰巧有一日,婆婆她又因一事训斥我,连相公他也责备了我几句,我实在难以忍受,索性留下一封信就带着他赠我的这把古琴离家出走了。” 沈百翎想起卜算子和秦管家所说的那些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琴姬离家出走还有着这样一番缘由。 琴姬又道:“离家之后,我只觉得心中畅快不少,加之嫁给相公前本就打算寻访剑仙、学习仙术,索性便四处拜访名山大川,后来拜入了昆仑山天墉城,成了那里的一名弟子……” “天墉城!”沈百翎一怔,天墉城与琼华派等昆仑名门并称昆仑八派,是天下广负盛名的仙家剑派,想不到琴姬竟是出身自那里,沈百翎惊讶不已,连看琴姬的眼光也与先前全然不同。 琴姬颔首道:“想来沈少侠也听说过天墉城。仙家剑术比之凡俗武艺自然精妙百倍,我拜入门派不过四年,剑术已然大进。但山中寂寞,苦修之余,我却是越来越挂念秦逸,午夜梦回,更是牵念难抑……最后便又下山来,只想着偷偷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哪知……”说着面上露出痛楚至极的神色,“我宁愿他不肯原谅我,不愿让我再做他的妻子,也不愿、不愿他……”   ☆、第九十七章 誓言无悔 世事大约大抵如此,用年少时的肆意妄为去挥霍的感情,却也不过脆弱如此,曾以为会永远等在那里的人,终也会悲伤,会疲惫,会逝去。带入地下的是忘却还是不原谅,却也难以追寻了。 沈百翎看着古琴上断开的那根弦,默然摇头。人死不能复生,就如同这根琴弦一旦断裂便再也难以弹奏出美妙的琴音,此时再来懊悔,又有何用呢? 吱呀一声,冷风将窗轻轻推开一尺,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化作了湮灭的一丝袅袅青烟,屋内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再将它燃起。凄清的月光自窗外渗进,一点一滴,仿佛也冰凉凉地浸透了人心。 良久,黑暗中闻得琴姬微弱的仿佛喃喃自语的声音:“什么凌云壮志、什么御剑飞仙,原来都比不过他在我眼前,就像当年我们初识那般对我微微一笑……便是真成了仙又如何?我想见的那人,和我琴箫和鸣的那人,却也不在身旁了……”只听一阵簌簌声响,依稀是泪珠滴落在衣衫上的声音,“我好后悔……真的好后悔!秦逸……相公……” 静静聆听着耳畔似有若无的呜咽,沈百翎阖目长叹。 不知过了多久,沈百翎睁开双目,只见窗外的一尺天空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转头再看琴姬,仍是怔怔的望着桌上那把古琴,面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眼中亦是沉寂一片。 沈百翎却心中一颤,哀莫大于心死,琴姬这模样…… “天亮了。”似乎是听到了沈百翎衣衫抖动的声响,坐在桌边的青衣女子轻轻说道,清冷的语调里竟已没有一丝悲恸,较之昨夜的悲切透出十二分的诡异。 “琴姬……”沈百翎皱眉唤道,却不知该劝些什么言语,一时哽住。 琴姬却抬起头,面上一片平静,眼中也不见半点波澜:“沈少侠,多谢你听我诉说了那些旧事。现下我却要先行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沈百翎一怔,想起她先前曾对卜算子说要拜祭亡夫,可现下未免太早了些。 琴姬沉默了半晌,答道:“……我想去弦歌台看一看。” 沈百翎恍然,那是琴姬和秦逸初次邂逅之处,对她来说想来满是回忆,如今伊人已逝,她一个女子又正值伤心时,未必不会因一时过悲做出什么惨事……想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沈百翎忍不住道:“还是我陪你去罢。”心中暗道,万一她有什么想不开,自己也可开解一二,这般一个奇女子,若是一朝殒命才是真正可惜。 琴姬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默然低下头抱起古琴,向门外走去。 沈百翎知道她这是默许了,当下抢着下楼唤起客栈掌柜结账。那掌柜尚自睡眼惺忪,接过银钱后仍有些迷迷糊糊,目送他二人离去许久后才忽地升起好大一个疑团:昨日分明来的是两男一女,怎地那个老头儿却不知去向? 两人走出升平客栈,琴姬抱琴在先引路。两人都身怀法力,足下自然不慢,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从城南到了城东。远远地只见一带石墙,墙头好些绿柳迎着朝霞舒展着万千嫩青丝绦。琴姬望见那长长的石墙后脚步一顿,接着又加快了少许,沈百翎跟着她穿过一道拱门,便到了石墙另一侧。 才刚一抬头,便觉眼前一片清亮。但见碧莹莹好大一片湖泊,宛若一块看不到边际的明镜,湖上碧叶接天,隐约可见含苞未绽的粉色菡萏,微风送爽,更夹带着缕缕清香,朝霞烂漫,更添几分绮丽,此情此景当真叫人心旷神怡。沈百翎看着美景不由得满面赞叹,忽听得耳畔琴姬淡淡说道:“这是千岛湖,正值初夏,若不是此时天色尚早,还可听到画舫上的奏乐声……他当年便曾赞过倚栏歌榭的玉芙蓉,说那女子的琴奏得极好,唉……”她遥遥朝着湖岸边停着的游舫凝视半晌,终是转身朝前走去。 沿着一条石子路又走了片刻,到了湖另一头的一座小小浮桥前,那桥曲曲折折与湖中一座平台相连,台上有一亭翼然临于水上,四角飞檐斗拱,亭顶铺着的琉璃瓦映着从云霞中喷薄欲出的日光晶莹闪烁。琴姬立在桥头止步不前,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这就是弦歌台了。”说着轻轻一叹,缓步走入亭中。 沈百翎跟着走了过去,凭栏看去,只见亭外菱叶萦波,湖水凝碧,除风吹莲动再无他声,十分清幽。他想到当年琴姬在此与秦逸相逢,才子执萧、佳人捧琴,一曲徜徉湖面,当是何等妙事,不由得悠然神往,然而转念想起如今才子已埋骨一抔黄土,只剩下佳人空憔悴,又是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忙收敛心神,转头向琴姬看去,发现她亦是站在栏杆边垂眸望着湖面出神,眼中似乎有什么明媚的东西正渐渐黯淡下去。沈百翎心里一沉,忙打断她的思绪,问道:“你昨日说要去拜祭……若是秦家的人再为难你,可该怎么办?” 琴姬愣了一下,抬头思索了许久才道:“我自己做错了事,便只好承受这结果……只要能让我再看看他,再和他说说话,什么折辱我也能受的下。”她本是自尊极强的女侠,但历经了这些事,竟将一切都看淡了许多。 沈百翎却觉得不妥,昨日他看得分明,秦府上上下下那些仆人对这位曾经的少奶奶都颇为不尊重,上行下效,想来她的公公婆婆待她更是要苛刻无比,当下便皱眉道:“若他们欺人太甚,你也不必顾虑太多,只管使出法术令他们听命便是。” 琴姬却摇了摇头:“秦府是书本网,极重礼数,应当不会如此。更何况我意已决,此生此世也不再动用这一身武艺了。”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神情肃穆,十分郑重其事。 “这又是为何?”沈百翎讶然劝道,“你纵使心中伤痛,也不必做到如此……” 琴姬将怀中古琴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他生前……他生前最是不喜我舞刀弄剑,我却为修习剑术离开他那么久……修行本是为济世救人,我却因此本末倒置,失去了我一生中最珍视最重要之人,细细想来,这一身武艺于我来说竟是有害无益……”她清美的面颊上渐渐露出一丝悔意,只见她衣袖微微一动,锃的一声,剑光闪烁,已将琴底暗格中的那柄剑抽了出来,剑身兀自颤动不已,映在其上她的身影也不住晃动,只听她淡漠却坚定的声音十分有力地道,“我琴姬在此立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动用武功,若违此誓,就叫我……就叫我永生永世、天上地下……再也不能与秦逸相见!”说着用力一抖皓腕,将那柄剑掷向了湖心,只听噗通一声轻响,密密的荷叶一阵晃动,那柄伴随了她多年的宝剑就此沉于湖底。 一时间,亭内竟无人说话。沈百翎看着渐渐又恢复了平静的湖面,几次欲言又止,但目光一触及琴姬写满坚决的面容,万千劝解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琴姬轻轻叹道:“沈少侠,你不必担心。我还未在相公灵前拜祭过,这一心愿尚未了却,我无论如何也会保重自己,绝不会做轻生的傻事,亦不会任由他人轻贱欺辱自己。更何况,我心里清楚,相公他……他即便心下怨我,也不会乐意看到我为了他去死,我如何能一死去求解脱?只有活着才是真正痛苦的事,我还要继续活在这世上,念着他对我的好,想着自己犯下的这些错,才算是赎罪……” 沈百翎怔怔听着她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觉了心里那丝无奈始终缭绕不去。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此后的人生竟要在悔恨中慢慢度过吗?这样譬如死灰般的活着,对她来说,才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些罢? “那……拜祭完秦公子呢?你打算去何处安身?”沈百翎问道。 琴姬面上露出一丝满不在意的笑,淡淡道:“既然已答应卦仙前辈与他江都一会,自然要先去那里,至于之后……”她看向怀中的古琴,抱着它的手臂紧了一紧,“只要与它相伴,不管去哪里,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沈百翎凝视着她,眼中却极力不带半点同情,他心内知晓,像这样的奇女子自有尊严,绝不希望从任何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神色。他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劝了。只有一句话不得不说,那位卦仙老前辈实乃少见的绝世高人,冒昧地说,只怕你学艺的天墉城也无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能得此人青眼,实是难得的机遇,即便你已不愿再动用武功,跟在他身边长些见识亦是好的,琴姬你切莫辜负他一片心意。”他说这番话时一直注视着琴姬面上神色,见她始终神情淡漠,心中暗暗叹息,但想起卦仙前辈那副绝不容拒绝的神态,到了江都他老人家的地盘,说不定另有转机,想到此处不由得微感安心。 “多谢沈少侠提点,琴姬感激不尽。”听他把话说完,琴姬向他深深行礼,随后她又抬起头向沈百翎凝望了一眼,这一眼中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她踟蹰了一下,才又说道,“我亦有一事想告诉少侠,不过此事或许与少侠并无关系,只是琴姬心中有些疑惑猜测,少侠只听一听罢。” 沈百翎听她措辞委婉但话语中却透着一丝诡异,怔了一下点头道:“请说。” 琴姬先向他面上打量了半天才开了口:“先前我曾与少侠说过,我于四年前拜入天墉城学习仙家法术,那里远在西北昆仑山中,清气极盛,虽极清苦却是修行的好去处……派中的各位长老也各有神通,其中有一位长老道号玉照,最是功力高深、严肃端庄,他乃是天墉城的戒律长老,素来执掌门中清规戒律,门中弟子无不对他恭谨畏惧,比对掌门真人还要战战兢兢几分。许是功力深厚的缘故,这位长老看着也比其他长老年轻许多,面容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若非满头发丝尽成银白,只怕任谁也难以猜到他已年近八旬,他……”琴姬又看了沈百翎一眼,这才郑重其事地续道,“他长相与沈少侠竟有八、九分相似。” “什么?”沈百翎一愣,天墉城的一位长老,竟与自己长相仿佛? 琴姬微微颔首:“是。门中每隔几日都召集弟子由长老传授武艺,玉照真人时常可以见到……我初次看到少侠时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听到琴姬的话,沈百翎心神一颤,忽地耳畔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冷,更衰弱,充满了恨意却也充满了留恋,他曾经忘却过,此后的日子里也刻意不去想,然而那声音却在这一刻忽然响起,告诉他原来这数十年间他从未真正的忘过:“百翎……我儿……若有一日你记得……咳咳,去找一个叫沈照的人……告诉他,我一生一世深恨着他,他欠我的,即便……即便今生不能取回,来世我也要他还来!咳咳……你问问他,他……悔也不悔?” 沈照……沈照……那人如果活着,只怕也是八十岁左右的年纪,天墉城的那位玉照真人与他到底……   ☆、第九十八章 平静苦短(上) 从记事起,沈百翎便知晓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妖,阿娘从未提起过那人,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就连那人的名姓,也是阿娘在最后一刻才吐露的。十九年前幻瞑宫中,从婵幽冷淡的诉说中,他才略略窥到了阿娘当年的那段往事,一个妖族女子毅然为了一个人族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家乡,最终却落得凄凉一生的结果。沈照,这个名字随着失去的记忆一起回到脑海,阿娘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他会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吗? 到底是怎样的牵恋,才能让她直到死也不愿忘记一个人,来世也要和那人纠缠下去?又是怎样的怨恨,才能让她不惜离他而去,甚至因他恨上所有的人族? 想起自己越是长大,阿娘待自己便愈发严苛。沈百翎垂下眼眸,心潮不断起伏。她在死前曾抚着自己的面颊说自己生的与那人十分相似,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抛弃了她的人,所以在那些年里她才总是待唯一的儿子那么冷漠吗? 那样的爱和恨,仿佛燃尽了生命那般激烈,沈百翎从未深刻地感受过。即使是知道自己和琼华派的深仇大恨,被琼华派的师弟师妹们唾弃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正恨过,曾经在昆仑山学艺的日子,和那些人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似乎成了拉扯自己不断在仇恨和原谅中来回不定的绳索,让他为难又痛苦,却始终凝聚不出深深的恨意,最终只能懦弱地选择离开。 这些年来,他一直四处寻找婵幽之女,仿佛那样才能让他不陷入名为过往的泥潭,只有极力不去回想,才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然而那份平静如履薄冰,终究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势不可挡地涌上了脑海。 惆怅之余,沈百翎对那位玉照真人却也不禁隐隐产生了一丝期待,但那人远在昆仑山不说,天墉城与自己一向避开的琼华派亦相隔甚近,即便有心一探也十分不便,更何况自己还身负寻找婵幽女儿的重任,哪里能够抽身?可若是当年婵幽所说为真,那个沈照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难道自己竟真的不去见他一见,但如果他见了自己这个既非人亦非妖的怪物,会不会根本不问缘由便攻了上来? 种种思绪走马灯般在脑中一一闪过,沈百翎面上的神情亦随之变幻不定,忽阴忽晴。他陷入深思之中,对外物感应也变得十分模糊,只恍惚间记得琴姬似乎对自己说了几句话便抱琴先行离去,他略略回过神时弦歌台上只余清风缕缕,佳人却已不见了影踪,只得满怀杂绪地也走出了亭子。 红日渐渐高升,城中亦渐渐热闹起来。沈百翎走在一片繁华中,却对身畔的行人视而不见,对耳畔的声音听若未闻,只脚步不停地一步一挪到了城门外,将慕容紫英交予自己的那柄传讯玉剑放了出去后便站在原地发起了呆。迷迷蒙蒙中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一阵清冷气息靠了近来,接着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怎么神色如此古怪?” 沈百翎抬起头,眼前陡然映入说话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万顷日光倾洒微微拂动的蓝衣白袍上,柔光中渐渐现出那人丰神俊朗的眉目,一时间竟好似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瞳孔中。他怔怔地看着,连开口回话都忘记了。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又重复了一遍:“百翎兄,一日夜未见,怎么好似变了个人,神色怎地如此古怪?” “啊……”沈百翎回过神来,忙将心头种种杂绪掩去,摇头叹气,“只是遇到了一些事很是可悲可叹罢了……”说着将琴姬之事略略提了几句。 慕容紫英听闻后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神色也不像先前那般紧绷:“原来如此。世事无常,人各有命,不过顺其自然罢了,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沈百翎点了点头,低着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对慕容紫英勉强一笑:“紫英,我心中有事,实在难以排解,你可愿陪我走走,听我诉诉心内的苦楚?” 慕容紫英深深看他一眼,慨然道:“自当奉陪。”说着率先朝前走去。沈百翎看着他背影,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次却笑的由衷多了。 二人行至千岛湖畔,租了一条小舟,解开绳索任舟载着二人缓缓滑入碧叶深处。清风拂叶,荷香阵阵,小舟在清波上随意飘荡,渐渐不辨水径,沈百翎和慕容紫英也不以为意。 渐渐地,小舟在荷花丛中越滑越深,四下里也越发清静,除了水声便只剩下荷叶与船身相擦的沙沙声。沈百翎不开口,慕容紫英更是不会先说话,一时间,两人竟都有些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仿佛不约而同的沉默也成了一种默契。 沈百翎凝视着高出船舷的一丛荷花,神情渐渐宁静下来,他轻轻一叹,终于说道:“紫英,若是有一人,他很可能曾做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对你很重要之人的事……你可还愿意见他,原谅他?” 慕容紫英闻言长眉微扬,沉吟了一下答道:“……要看此人做出了什么事,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百翎苦笑:“这算是什么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总不外乎是抛妻弃子,又或者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有苦衷,错也已经犯下,伤害也已经不可弥补。”人和妖之间,总归是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的。他垂下眼眸,咽下了最后这句话。 慕容紫英神情微微一动,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异,然而那神色一晃而过,最终化作一片沉郁。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抛妻弃子?犯错的那人想必是你的亲人罢?” 沈百翎默然不语。 慕容紫英注视着他的面孔,过了片刻忽然转而提起自己的往事:“……我幼时便被送上了昆仑山,山中清修艰苦无比,我虽记名在师父玄霆门下,但师父早在多年前死于门中一场浩劫中,是以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是宗炼师公将我一手抚养长大,传授我武艺道术,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他逝世之后世间再无一人能待我如斯。” 沈百翎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慕容紫英提起自己的往事虽觉奇怪但也不免好奇,待到听到玄霆的名字时面上不免闪过一丝愧疚,慕容紫英正垂首满面回忆思索之色,却是全然不曾注意到。他缓缓又道:“琼华派虽是常人难以拜入的名门仙派,但对幼时的我来说,却是如同一座冰冷的监牢。修炼本就十分枯燥,偶然出去走走也只能看到四面满是冰雪的山头,虽听那些执事弟子说起过山下村镇的热闹,但听起来也都是十分遥远不可想象之事。那时我年纪最小,那些弟子却迫于辈分不得不叫我一声师叔,他们虽对我恭恭敬敬,却谁也不愿来找我玩耍,每日里我除了看着对面山头的冰雪发呆,就是不停地打坐练剑……现在回思起来,俗世这些孩童玩过的东西,我竟是一样也没见过。” “想不到你小时候竟然过得这么无趣?”沈百翎讶然道,“我年少时倒是比你过得有趣多了,那时有个小姑娘常常和我在家附近的树林子里玩耍,喜欢将家中的糕点带来给我,还总追在我身后叫我哥哥……”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 慕容紫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想不到百翎兄年少时如此招女子喜爱。” 沈百翎脸上的微笑顿时化作了苦笑:“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更何况许多年前她就嫁了人,现下也不知现在是几个孩子的阿娘,她嘴里的哥哥只怕也早换了人……”说到这里,眼前不由得闪过十九年前与阮慈在巢湖边树林的那场诀别,那之后她果然再也没来过那片树林,他虽偶然路过寿阳会暗中去柳府看望,两人却再也没打过照面。不管曾经有过何种懵懂感情,这些年也早已化为云烟,唯一残留的念想不过是盼她过得好罢了。想到这里,他神情间虽还带着怀念,那丝黯然却渐渐淡了。 “那女孩是你的青梅竹马?”慕容紫英忽地问道,“我曾在诗文中偶然看到一句诗,说的似乎便是男子与女子幼时结下的情谊,听说那便叫做青梅竹马?这样说来,派中的怀朔师侄与璇玑似乎也是这样……”言语中居然带了一丝羡慕。 沈百翎怔了怔,脸上不由得带了一丝窘色,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候也有十九岁的年纪,在人族也是能担当重任的成年男子,居然有那样的孩童心性……倒也真是为“老”不修。想着脸上窘色更浓,为免被慕容紫英看到,他忙转过头问道:“紫英,你为何幼时就上了昆仑山?琼华派素来不都是只收纳那些通过了太一仙径的人为门下弟子?你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纵使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闯得过去罢?” 慕容紫英眼中顿时多了几分探究:“我琼华派的事,你倒是知道的十分清楚。”神色却是看不出喜怒。 沈百翎心中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忙支吾起来:“我……我不过是听闻……或许听错了也是可能的。” “不,如你所说,确是如此。”慕容紫英肯定地道,“只不过偶尔会出例外。我幼时体弱多病,家父家母请来道士为我批命取名,那道士替我取名紫英,又对我父母说除非将我送得远远的,不然便要折损在父母长辈宠溺中,他恰恰出身自琼华派,是以我父母索性便托付他送我来昆仑山,希望我修行仙术延年益寿。我幼时不通世事,还道自己是被他们抛弃,心中不免悲伤怨愤,师公看在眼里,每当我觉得孤寂时就常陪我说说话,是以在我心中,已经不记得样貌的父母反倒不如他更像我的亲人。直到他逝世前才将那些缘由告诉了我,他只恐我年少时心性未定,不能耐住山中清苦,是以之前从不肯告诉我真相,而我直到那时才知晓,原来我的父母送我来琼华派竟是因为十分珍视我,不愿我早早死去之故。”他垂眸淡淡道,“他们待我哪里是不好,反倒是太好,反思我自己不明真相时却还曾有过怨恨,一点也想不到他们在山下远方对我是如何思念难舍。可惜我不懂事时赌气不去询问家中住处,师公和送我来此的那个道士都已离世,现下我可以自由下山,想要探望他们却也不能了。” 沈百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竟还有着这样的身世,想来他面上的冷漠也是因为幼时的寂寞所致,然而内心的那份热血和温柔却是……看着面前少年满面淡然却掩不住眸中一丝憾意,他心中一动,忽然道:“紫英,多谢你。” 慕容紫英眼角微挑,眼中似是滑过一丝笑意,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为何?” “你这人……虽然看似冷淡,实则待人古道热肠,你道我看不出……”看不出你是在开解我,不要因父亲对不起我和阿娘而伤悲怨愤,不要为此做下后悔之事吗?沈百翎抿着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欲别过头去,面上却难掩一抹真挚的感激。 然而不过一瞥眼间,他却不由得呆住,侧转到一半的脖颈似乎也僵住了。只见尺余近处,蓝衣白袍的少年迎着日光,冷硬的眉眼竟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十分干净的微笑,仿佛远山冰雪在顷刻间消融成一泓春水,竟是如斯温柔,如斯清隽。   ☆、第九十九章 平静苦短(下) 自那日千岛湖一游,沈百翎自觉心境已有不同。他暗自决意,待寻到婵幽之女送她回了幻瞑界,再去天墉城一探,无论那位玉照真人是否是沈照,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只当完成阿娘的遗愿便是。 与慕容紫英作别后,他索性回到寿阳,御剑经过黄山时忽地想起卦仙曾说起云天青和夙玉最后的生气曾留在黄山上的一座山峰上,心念一转,足下仙剑自然了掉了头朝山中飞去。 时隔多年,他仍依稀记得太平村座落在紫云架附近,紫云架附近的山头不过三四座,搜寻起来极是便宜,御剑乘风不过数个时辰已将其余几座山峰转了个遍,但见列松如翠,山峦竦峙,却没有什么人烟。穿过一片茫茫云海,他最终在青峦峰落了下来。 一踏上青峦峰顶,沈百翎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山顶那三棵盘根错节的老松上,时隔三十八年,他已从一个稚弱的失忆少年长成如今满面沧桑的成熟男子,那三棵古树却依旧苍翠如盖,纠结的老根深深扎入山峰上的泥土中。那一片曾经被火烧得漆黑的土壤如今覆盖了一层绒绒绿草,草丛中野花星星点点,芬芳秀丽,再也不留一丝一毫当年的遗迹。任谁也不会知道,那里曾烧化过一个妖族的女子……她就是自己的阿娘…… “阿娘……”沈百翎轻轻叫着,那声呼唤却转瞬被风吹散,宛若三十八年前被狂风卷走的那把飞灰,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在树下站了许久,待到心头抹不尽的哀意渐渐消散了一些,沈百翎抬头四顾,这才发现原来左面那棵树畔竟似有什么和记忆中不大相同,他一面向那边行去一面仔细回忆,待到拨开草丛整个身子没入古树的倒影下,一双明眸顿时瞪得老大,心中又惊又喜:树根之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竟然有人在这里居住?! 那木屋背靠山石,恰恰有一多半坐落在古树的阴影中,木制板壁上又生了淡淡苔痕,身处一片绿意中显得十分不打眼,他初时心中想着旧事,是以也不曾注意到。此时看清楚自然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就举步朝屋前走去。 屋子的木门上竟也无锁,想来是主人独居在山中,不惧贼人上门骚扰。沈百翎不过轻轻一推,那门便悄无声息地旋了开来,一股淡淡的尘土气息迎面扑来。他站在门口朝内一看,眼中又是一抹讶色闪过。那木屋从外面看便不十分大,现下看来里面更是十分狭窄,内室帘子又已卷起,一眼便可望尽,许是山居生活本就清苦,屋内不过寥寥几件简陋家具,俱是木制,想来取材定是和木屋一般来自这座青峦峰,唯一一件铁器便是外间屋角放着的一个大铁炉,上面也生满了锈。本就没多少家具,还大多被不知道什么人故意打了个稀烂,除了一张土炕十分牢固还好端端地立在原地,其余都成了满地的残破木块木条,堆在几张脏兮兮的兽皮上,更显狼藉不堪。 沈百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待尘气散的差不多,这才走了进去。他到了里间有一打量,这才看到还有几张兽皮歪七扭八地挂在了墙壁和屋顶,那些皮子不外乎取自山中野猪野虎的身上,想来当年的屋主人在打猎上颇有天赋。沈百翎仰着头看着屋顶那张兽皮,暗暗感慨:这屋主人莫不是只野猴子,也不知这张虎皮是怎么挂上去的? 沈百翎在屋中转了几步,随手在炕上一抹,只见手上沾了薄薄一层土灰,也不知这屋子多久没打扫过,想来便是曾经有人居住,现下也已不在了。 黄山之中,靠近太平村的青峦峰上忽然出现疑似许久没有人住过的木屋……沈百翎几乎不必细思,就已猜到这必然是云天青和夙玉曾经隐居的住所。屋中狭窄,他转了一会儿便觉没什么可看,脚步在也外间自然而然地停下,目光落在了屋中的火炉上,他心中暗思:青峦峰上并不寒冷,云师弟和夙玉何以要用这么大的火炉?但这念头在脑中不过一闪便已有了答案:啊,莫非是夙玉她……她本就是阴命女子,又练了那等阴寒内功,后来又没有玄……没有那人在她身旁抑制寒气,长此以往体质自然会越变越弱,寒气侵入体内便会变得十分畏寒……云师弟那般爱重她,自然舍不得她受苦,才找了这么大的火炉替她取暖,说不定正是因为寒气入体难以治愈,他们才年纪轻轻就…… 他在屋中看了又看,又想:那又是何人将他们住过的屋子弄成了这副模样?莫非在他二人死后有人闯了过来,看屋中没有财物十分生气才故意捣乱?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只得转步出屋。四处顾盼时,他忽地又想起山顶还有个黝深的石洞。一切的事故都是自那里而起,既然来此自然要去看上一看,想着沈百翎脚步一顿,转而向木屋左侧走去。 愈往那边行去,溅水声响便愈发清晰。那木屋和三棵古松在山顶的一处高地上,他自左侧绕下来时竟还发现了几块碧石草草堆砌的石阶,走了下来一看,依旧是那块大石,石后流淌出的水流澎湃有声,比之当年似乎又汹涌了许多,河水上还平添了一座石桥,虽说是依着当年水中伫立的几块碧石建成,到底有了人工雕琢的痕迹。沈百翎看到便知,这和那些石阶一般,只怕又是云师弟的功劳。 走过石桥,便看见那片齐腰深的草丛中多了一条土径,直通向不远处的石洞。小路并不宽,只容一人走过,但其上的野草竟给拔得干干净净。沈百翎看在眼中,心下暗自生奇,若是说云天青活着时曾日日前来打理,他死后必定也会野草复生,绝不会仍留一条路在这里,可若不是他,又会有谁闲得无事跑来拔草? 他心中嘀咕,脚下却未停,一径走入石洞。那洞中仍是九转十八弯,不过几转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沈百翎轻轻打了个呼哨,春水剑应声而出,剑上发出的莹莹青光将石壁照得十分明亮。他依着模糊的记忆向左边的山洞走了几步,借着剑光向前打量,忽地咦了一声。 只见山洞上竟凿出了一道拱门的形状,只是厚重的石门大敞,全然不曾起到遮挡的作用,里面黑黝黝的也看不清情况。沈百翎心下疑惑越来越浓,引着春水剑向门内走去,渐渐越走越深,终于到了幼时曾去过的那个大石洞中。他甫一踏入其中便觉寒气逼人,虽然洞中曾经藏着的水灵珠早已被取走多年,但那股寒气竟还如当年一般冰冷彻骨。 沈百翎手指向空中划了个弧,春水剑便灵活至极地在上空兜了个大大的圈子,洞中景象自然被照了个清清楚楚。他一看之下,更是吃惊,暗自庆幸不曾多踏出一步,否则便要绊个半死。只见地上堆满乱石,好似曾发生过地动一般,寒气最盛之处,乱石简直要堆起了一个小山包。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小心翼翼地迈过一块块乱石,在洞中能落脚之处细细查看,果然在一块乱石下找到了一张破损的符纸,再一细看,那黄纸上可不正是云天青那漫不经心的笔迹,画的正是琼华派的召灵符,其上残留的灵气兀自不弱。他略一感应,便点了点头,心中赞道:想不到云师弟下山之后竟有如此进境,当年他在昆仑山上时,每每被玄……被那人的符灵挡在屋外怎么都进不去,只能气得跳脚,如今竟也能召出自己的符灵了。 既然召出符灵看守此处,想来这洞中自然藏着对云天青十分重要的物事,只是不知是谁竟破了他的符纸,还将这洞府弄得乱七八糟,那件宝物只怕也被…… 沈百翎微微一叹,不再想下去,最后看了一眼这破损不堪的石洞,转身朝外走去。春水剑清鸣一声,跟了上去,青光渐渐隐去,洞中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离开青峦峰后,沈百翎一无所获,只得暂且踏上归程。他一路飞驰,不过半日便到了居巢国。长老飓尛见他这次不过月余就返了回来,自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命飓越将他从喋喋不休、口沫横飞的河颐处拉了来,见沈百翎进门,还不等他抬头已笑眯眯地道:“百翎哪,你回来得正巧,我正有事要托付给你。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咱们居巢国又收留了几只无家可归的小妖,唉,都是些可怜的孩子啊,那么小就没爹没娘了!我虽然有心照拂,可毕竟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力不从心啊……”说着故意重重一叹。 沈百翎苦笑道:“长老,您有话直说便是。” 飓尛老眼一转,笑眯眯地又道:“那我就直言相告,这几个孩子与你只怕也有些渊源,还得劳你多关照才是。” “渊源?”沈百翎正疑惑反问,一转目已对上了几双亮晶晶的小眼珠。接着便看见几团蓝绒绒、圆嘟嘟的毛球贴了上来,其中一只最是古怪,头上还生了几根草叶般的翎毛,抬眼见自己并未退避,那对小眼珠顿时眯了起来:“喵~” 这……沈百翎顿时瞪大了眼,猫妖? “哈哈,这几个孩子很是喜欢你嘛!”飓尛哈哈大笑,咳嗽了几声这才细细说道,“他们都是八公山女萝岩的槐妖。你可不知道,你出门去的那些日子,女萝岩出了大事,槐妖一族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人族道士杀了个精光,就剩下这几个小崽子命大逃了出来。唉,不然槐妖族可就断了根啦!”他说着老脸便沉了下来,“这些年我们这些妖族越活越是不易,那些大妖本身妖力强劲还罢了,咱们这些小妖若是不抱成团,只怕早被那些道士切菜般剁了个干净!居巢国若不是在水下十分隐蔽,只怕也逃不过一劫啊。” 沈百翎还未开口,便听足下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道:“喵~长老爷爷说得对,我们迟早要把那些人族杀光,为爹娘报仇!” 他低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那个背后生有翎毛的小兽,那小兽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瞪得大大的,竭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身体圆滚滚又满是细细绒毛,看起来不但不可怖反倒还有些可爱。沈百翎俯身一捞,已将他拎在手上,眼对着眼地对他说道:“你才多大,就要杀人?你可知人族有多厉害,数量又是极多,他们连你爹娘都能杀死,你竟然不怕?” 那团毛球在他手上扭了扭,眼珠反倒瞪得更大,声音也愈发大了起来:“不、不怕!槐米才不怕恶人,我要为爹娘报仇,杀了他,杀了所有恶人!” 沈百翎摇头微哂,用另一只手轻轻弹了弹毛球背后的翎毛:“你叫槐米是吗?傻小子,一般人族怕我们妖族还来不及,哪里会来招惹?妖族有善有恶,人族亦然,为父母报仇理所应当,但将人族一概而论却是不该。” 槐米愣了一下,两只小耳在绒毛中抖了抖,忽道:“你说得对,人族也有好人!在女萝岩遇到的那几个人就帮了我们,我和弟弟们很感激他们。” “好孩子。”沈百翎笑了,“小小年纪就能明辨是非,你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槐米小小的眼珠中闪过一丝羞色,整个圆滚滚的身体忽地一阵扭动,顿时缩成了一团,竟是害羞了。 “哈哈,这小子可是他们兄弟中最有主意的,想不到竟会服你。”飓尛笑的满面深意,“百翎哪,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不过他们这么亲近你,我便放心了,以后这几个小妖就靠你好好教导了!” 什、什么?沈百翎顿时瞠目结舌:“长老!”   ☆、第一百章 意外相逢 沈百翎本不欲收下那几只小槐妖,但长老一劝再劝,先是言辞恳切,反复声称“这几只小崽子乃是槐连理的后人,凭着你和他的交情不照拂一二如何过得去”云云,后来见他犹豫不定,干脆趁机老眼一翻将他们扫地出门,沈百翎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外,只听见飓尛那老头的笑声越来越远,显是进了内室,捶门的手只得垂落下来。 再一转头,五双乌溜溜的小圆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小眼神还颇带些可怜,倒叫他生出些莫名的愧疚感,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唉!”沈百翎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得对那几只小槐妖招了招手,“走罢。” 五只小妖顿时喜得喵喵直叫,若是背后尾巴生的再长些,只怕早就摇来摆去了。 此后槐米兄弟五个便在沈百翎家中安居下来,好在他们五个实在小的如猫儿一般,共挤一张塌绰绰有余。沈百翎将自己幼时的住处打扫出来让给这几只小槐妖,自己则搬去隔壁母亲婵静曾住过的卧房安寝。槐米身为五只小槐妖中的兄长,虽然年纪幼小又妖力低微,但胜在性子坚毅,自有一番不屈风骨,沈百翎见他对弟弟们颇为照顾的样子,又喜欢他是非分明,对他赞赏有加,教导他时更是多用了几分心。 因卦仙曾有过指点,寻回婵幽之女的机遇自会找上门来,令他不必再到处奔波,他索性不再外出,每日除了在居巢国古城中帮飓尛长老和飓越做些杂事,顺便指点五只小妖的妖修,闲暇时偶尔也会同远在昆仑山的慕容紫英通通信,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时日倏忽过去,慕容紫英的传讯玉剑初时来得极勤,虽每封信只寥寥数语,与他平日的淡漠风格别无二致,但一片诚挚跃然纸上,看着倒也舒心。先头几封信不过略略诉说了回门派后的事宜,似乎琼华派近来诸事繁多,掌门闭关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自他回去后也不过只见了夙瑶一二次。沈百翎隐约感觉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但心中那丝异样预感不过一晃而过,转瞬便被身边的闲杂事湮没了。 后来的信却有趣了许多,沈百翎从慕容紫英处得知,琼华派最近又收了三名弟子入门,夙瑶专心闭关无暇顾虑其他,竟将三人划入慕容紫英名下归他管教。听闻那一男二女均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想到这个冷面少年努力端起师叔的架子训斥他们的模样,沈百翎不由得会心一笑。再看信上那三人的名字渐渐越来越多地出现,慕容紫英似是对这几人颇为头痛,直斥他们胆大妄为,极擅惹是生非,入门不过几日就敢擅自下山玩耍,还假借他的名义对守门弟子扯谎。那段抱怨当真是笔墨几透纸背,足见写信人满腔不悦。更有一次,慕容紫英在信上大斥那少年弟子待剑无礼之至,“全然不通养剑护剑之法便罢了,竟还肆意侮辱宝剑,当真是暴殄天物”云云,直看得沈百翎忍俊不禁,再看后面又是一句“罚入思返谷思过一日实在过于留情”,更是按捺不住拍案大笑。 然而过了些日子,慕容紫英的传讯渐渐少了,后来渐近于无,只有一次,玉剑带来的信上提起了另一件事,那段时日慕容紫英似是奉掌门之命在外寻找一位师叔,而那人的名字却是沈百翎十分熟悉的,正是夙莘。据慕容紫英所说,那位夙莘师叔在他幼时与他相处极好,只是后来因一些缘故离开了琼华派,他一路追寻到了一座小城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然而夙莘却自言早已放弃一身仙术转而做了偃师,并不打算再回到昆仑山了。慕容紫英在信上的语气自然满是无奈遗憾,沈百翎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这才知晓,原来当年一同修行的同门早已各自散落四方,相忘于江湖了。云天青、夙玉已死,夙莘辗转离琼华而去,夙瑶成了一门之长,唯有那人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曾传出。想到这些,不禁心下恻然。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这月慕容紫英竟是连一封信都不曾寄来。沈百翎暗忖那少年在门中颇受掌门重视,或许另有要事在身,无暇传讯给自己,倒也不以为意。 盛夏渐渐过去,巢湖上又一次现出十九年一见的漩涡。沈百翎偶然经过湖底,仰首望着碧莹莹湖面上那些旋转扩散的涟漪,想起幼时曾在那里救过一个小小女孩,不由得便要出上一会儿神。 这几日槐米兄弟几个和沈百翎略混熟了些,见巢卫队的妖怪们近来时常在湖底巡逻,十分忙碌的样子,心下好奇便吵着要沈百翎带他们去看热闹。恰恰那日,有一个人族女子坠入漩涡,被巢卫队的影棘救了起来,哪知那女子竟紧紧拽着影棘的手不愿被推湖岸上去。无奈之下,影棘只好抱着她回了居巢国。众妖怪看影棘一张绿油油的脸竟然泛起了紫色,显是又意外又羞窘,无不大乐。沈百翎在一旁却是看出那女子实则并未昏迷,挥袖在她腕上一扫,那女子果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喵,沈先生,这个人族……她怎么、怎么不怕我们,还跟影棘大哥到居巢国来?”槐米从沈百翎的身后钻了出来,好奇地向那女子面上看来看去,“喵,她……她挺好看的,像娘变成人形的样子……” 沈百翎没有理会他,眉头蹙起看着那年轻女子,问道:“你随我们潜入湖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那女子长得很是清秀,一身湿衣粘在身上更增添几分楚楚可怜,她先是红着脸看了不远处手足无措的影棘一眼,这才转目看向沈百翎。这一看顿时将两只大眼睁得极大,脱口而出:“是你,大哥哥!” 众妖怪大吃一惊,影棘忍不住问道:“你……你认识百翎?你……你来居巢国是为了找他?”说着脸色紫色褪了许多,但神色看着却似乎不很高兴。 沈百翎眉头却皱得更紧,细细打量着女子的相貌,却实在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十分灵透,看到沈百翎满面不解便自发解释起来:“大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可是将你记得十分清楚呢,我是沐璇……十多年前,我们曾经在湖边的树林里见过一面的。”她顿了顿,看到沈百翎面上仍带着一丝疑惑,又道,“那时县令夫人也在,你和她还说了好多话……”她看着沈百翎俊美的面貌,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想不到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风采如昔,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子……”或许就是如此,才印象深刻罢? 沈百翎这才依稀想起了一些,和阮慈绝别那日确是有个渔家女孩在旁,过了十九年大约也就是这个年纪,但他仍皱眉道:“你来居巢国做什么?” 沐璇脸色苍白了些,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不知道湖地下有座城,也不知道这里有、有妖怪……我是活不下去来投湖的。” “喵,活不下去?为什么啊,你长得这么好看?”槐米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看她。 沐璇低下头,又沉默了许久才答道:“就是因为生的略平整些,才不得不投湖……我们家欠了黄老爷家很多钱,黄天霸要逼我嫁给他做妾,我实在不愿意……就是死也比嫁给那个恶棍强!”说着狠狠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喵,原来人族对自己人也这么坏!那你不要回去了,就住在居巢国好了。”槐米本就受了人族的迫害才流落到了居巢国,听到沐璇这么说更是义愤填膺地喵喵直叫。 一旁呆呆的影棘也跟着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居巢国的妖怪虽然没你们人族长得好看,但是心地都很善良,绝不会为难你。” 沐璇抬起头看了影棘一眼,脸忽然又红了起来,低下头轻声问:“你们真的愿意收留我?” 影棘和槐米正要点头应是,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起转头看向沈百翎。沈百翎眉梢微挑,这才说道:“看我做什么,总得先问过长老才是。” “那、那劳烦百翎你先去想长老说一声,我先将沐璇安置下来!”影棘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头扶起沐璇就朝城中先去了。 槐米眯起小眼珠看了他背影许久,忽地奇道:“喵,沈先生,影棘安置沐璇姐姐,可为什么去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家里啊?” 远远地,影棘扶着沐璇的身影似乎猛地僵了一下。 待到城门前众妖散去,沈百翎这才朝巢神殿上的长老居处走去。飓尛听闻了沐璇之事,感慨了几声,说道:“若那个人族女子与巢湖上的那些人族彻底断了联系,也答应不将居巢国的事透露出去,那留下她也无妨。”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人妖有别,还是劝影棘远着她些罢。” 沈百翎早就看出影棘和沐璇似乎对彼此都颇为有意,哪里是随便几句就能劝开的,当下只应了声是。 飓尛平日里处理事务众多,一个人族女子的事对他来说着实不值一提,当下便拉着沈百翎说起了其他事,言下不外乎又是他年老体弱需要休憩,暗示沈百翎多多帮忙。沈百翎唯有无奈浅笑而已。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音正是传自巢神殿处,其间还依稀夹杂着槐米等小妖的怒喝声,沈百翎眉头又蹙了起来,忙趁机向飓尛告辞,匆匆向外赶去。 刚走下石阶,便听到槐米怒道:“果然是你这个恶人!害死了我们的爹和娘,还敢跑到居巢国来?” 接着便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女萝岩的妖孽,想不到那日竟留下了你们几个漏网之鱼!”只听锃然一声响,显是那人拔出剑来,“也好,今日我就在此斩草除根!” 沈百翎睁大眼睛朝前望去,恰恰看见那人手中剑上凝起一团紫光,显是蓄力待发,而他剑尖所指之处,正是槐米等几只小槐妖,当下急忙脱口而出:“紫英,住手!”   ☆、第一百零一章 是非难辨 这一声喊出,不只慕容紫英,连那几只小槐妖也吓了一跳。立在巢神殿前的几人几妖齐齐回头,槐米等几只小妖看到是他,顿时眸中一片闪亮,好似有了主心骨般地齐声高叫起来:“喵~沈先生!” 沈百翎迎着那几人的目光却是脚步一滞,脸上原本挂着的微笑也收敛了许多。他没有回应槐米他们的呼唤,只静静抬起头,目光越过其他几人,不偏不倚地与正前方那两道如电般投射过来的眼光撞在了一起。 慕容紫英定定望着沈百翎,一张冷面上难得呈现出如此僵硬的神色,那双凤目中先是闪过一抹喜悦,但转瞬就变成了满满的难以置信和不解。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那张面孔还是那么熟悉,他简直要脱口问出,那个一袭红衣、青丝漫洒的不羁青年与自己印象中那个如玉端方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一直以来引为生平挚友的人,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满是妖孽的地方出现,还表现得如此泰然自若? 沈百翎看到他面上神情,心里一沉,暗暗叹息: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他向前迈出一步,强自维持着唇边那一丝微笑,拱手道:“紫英,别来无恙……” “沈、百、翎!”原本沉默着的冷面少年听到他竟还敢这样呼唤自己,神情更加复杂,但那丝表情很快隐在了一派冷色下,他打断了沈百翎,干脆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还与妖为伍?”说到最后一句,眼角瞥向躲在沈百翎衣袍后的槐米等妖,眼中闪过一抹冷厉的光,除槐米挺起小小胸膛瞪了回去,其他几只小妖都被吓得更向沈百翎身后躲了躲。 “……与妖为伍?”沈百翎轻轻一叹,嘴角却慢慢更勾起了几分,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本就是妖,不与妖为伍,难道还要与人为伍不成?”人妖殊途,只怕你也是这般想的罢? 他简单的一句话落在慕容紫英耳中却无异于一个炸雷,冷面少年骤然听闻,双目蓦地瞪大,震惊地望向沈百翎:“你说什么?” 沈百翎脸上那丝苦涩更盛,渐渐蔓延到了眼中:“我说我本就是妖,你听不懂么?这居巢国正是我出生之地,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他垂下眼眸,心中暗暗自问:除了这里,又有何处会收留我这个罪孽满身的半人半妖? 慕容紫英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心中又是惊又是怒,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在喊叫,那声音初时极轻,后来却越来越响,如雷声隆隆震响在耳侧: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难怪问起来历时他总是闪烁其词,难怪总觉得他有事相瞒,本以为这人有着难言的苦衷,却原来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对你付出过真心!什么挚友,什么交情,对这个妖来说,只怕不过是一场笑话!慕容紫英,你此生难得寻到一个知己,却原来不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被别人玩弄在掌心,当真愚不可及! “好、好!”慕容紫英怒极反笑,看向沈百翎的眼中渐渐凝上了一层隔人于千里外的坚冰,“是我慕容紫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沈百翎,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身后那几只妖物曾于寿阳城外伤人,如今又潜伏于湖底伺机拖人溺水,我今日定要将他们毙于剑下,你若是不肯让开,那么休怪我不客气!”说着手中长剑一抖,霍然指向沈百翎。 沈百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对妖深为厌恶,但槐米他们不过是些失去了父母的孤儿,不被人伤已是运气,哪里可能伤人?既然他们来到了我居巢国,我自然要保护他们,更何况你所说的拖人溺水实为误会,巢湖每隔一段年月便要出现漩涡将来往渔船卷入其中,与居巢国中的妖怪有何关系?城中的妖们还时常施援手将落水百姓推回岸边——” “莫要再狡辩!”慕容紫英恨恨挥袖,“你定要与我为敌,那便来战!”说着不再听沈百翎辩解,剑尖一挺,直向他腿边刺去。 沈百翎正要唤出春水剑抵挡,陡然间一道人影闪动,恰恰挡在了沈百翎和五只小槐妖身前。那人宽肩窄腰,看背影十分挺拔,但一头半长不短的乌发有如乱草,与身上整洁的蓝白道袍十分不相称。只听他傻呵呵地一笑,说道:“紫英,我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可这个人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能杀了自己的朋友。” 慕容紫英冷笑一声:“朋友?他欺我瞒我,怎还会是我的朋友?他是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人与妖,岂能做朋友?” 那乱发少年身后,沈百翎浑身一颤。又是如此,果然又是如此……当年那些师弟知晓自己是妖时,可不正是这样一副鄙夷冷漠的模样?呵,自己果然不该再奢望…… “紫英,你冷静一下!”另一个清脆的声音亦劝道,“这人……这个妖看起来并不像是坏的,人中还有恶人,妖中说不定也有善良的妖啊,更何况我们来此另有要事,还是不要妄动兵戈得好。你说是不是,梦璃?” 只听几声泠泠乐声,听音韵似是箜篌响,接着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温柔地道:“……紫英,你那位朋友我并不相识,但槐米他们我却是相熟已久,他们尚且年幼,被你杀了父母本就十分可怜,又从未做过什么恶事,你还是放过他们罢。” “对、对!菱纱和梦璃说的不错,你不能无缘无故杀了他们!”乱发少年听到同来的另两个女子都站在自己这边,似是更有了几分底气,昂首挺胸地道。 慕容紫英此时脸色已经铁青,他看了看乱发少年,又看了看另两个少女,眼中满是失望愤怒:“好,好!想不到连你们也要拦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说完这最后一句,狠狠收剑还鞘,只见紫光一闪,眨眼间地上已没了他的身影。 见慕容紫英拂袖而去,与他同来的那三人似乎都有些踟蹰不安,不知是该追上去还是留下来。这厢五只小槐妖却均松了一口气,槐米从沈百翎腿后蹦了出来,带着几个弟弟竟然朝那几个人又走了过去,在他们脚边挨挨擦擦,表现得十分亲热。沈百翎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五只小妖对这三人的态度与对慕容紫英的简直是天上地下,先前的憎恶与现下的热情对比实在鲜明。 挡在沈百翎身前的那名乱发少年这才回转过身来,搔首向沈百翎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对不起,紫英他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求助地看向另一边的两位少女。 “只是有些固执,等他想明白就好了。”其中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忍不住跳起来在他后脑勺用力拍了一下,“笨笨笨,笨死了!连句话都不会说,真是个笨野人!” 沈百翎只垂眸微微叹道:“几位不必再劝,我知道他这次定是十分生气,你们几位还能得到他的谅解,我……只怕绝不可能再被他当做朋友了。人妖殊途,这道理许多年前我就已深深铭记在心了。”说到最后一句,神情已是十分惨淡。 那少女一怔,正想再劝几句,却听到身旁乱发少年低下头对几只小槐妖已说起了话:“槐米,对不起……只是你们是我的朋友,紫英也是我的朋友,他要杀你们,我要阻止,你们如果要找他报仇,我也是要阻止的。” “喵~朋友还是朋友,仇人也还是仇人!我们的仇要自己去报,不与你们相关。”槐米点头十分讲道理地说道,背后的翎毛也跟着一摇一晃,“你们曾经帮过我和弟弟们,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沈先生也说了,人有恶人也有好人,我们长大了绝不会欺负好人!” 那少女听到槐米这么说,脸上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无奈地低声嘟囔:“唉,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百翎听在耳中,忍不住也是暗暗一叹,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与慕容紫英相识那日开始,他便知晓这个少年心中固守着妖怪生而为恶的想法,是以从不吐露自己的身世以免多生事端,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哪想到最后竟成了朋友,更有了共同御敌的交情。相知愈深,愈是了解到少年冷面下如热火般的内心,如此古道热肠、重情重义的少年剑客,本是他平生最好结交之人,但愈是深交,他心中的不安便愈是深重,他怕,怕少年知道自己刻意隐瞒的真相,怕看到纸包不住火那一刻对方面上的厌恶唾弃,怕少年再也不会对自己付出半分关心,怕用心对待的这份情谊烟消云散。他本想潜移默化,慢慢转变少年对妖固执的看法,随后再告知自己身为妖与人之子的实情,哪想到那少年竟会突然出现在居巢国,又这样突然地撞破了一切…… 沉默了许久,忽听到槐米问道:“喵~对了,你们怎么会来居巢国?” 那娇小少女这才想起了似的,说道:“我们是听巢湖边的渔民说近日湖上有妖怪制造怪漩涡害人才来此查探的,哪想到……唉,本来还要去找鲲鳞,现下紫英却……” “喵~鲲鳞?”槐米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弟弟,“我们好像听沈先生提起过……是不是一种大鱼的鳞片?”槐枝和几只小槐妖忙连连点头以示肯定。 娇小少女一双明眸顿时更亮了几分,俏脸上也透出几分喜色:“真的?你们知道鲲鳞?那……”转头看到低着头不知思索什么的沈百翎,眼珠转了几转,索性便上前几步,开口叫道,“嗯……这位……沈先生?” 沈百翎回过神来,眉梢微扬地抬起头来:“……何事?” 娇小少女这才看清了他面庞,顿时呆了一下,脸似乎也红了一霎,顿了片刻才开了口,声音似乎也比先前多了几分温柔:“沈先生,你可曾见过一种名叫鲲鳞的东西?” “见过。”沈百翎点了点头,“那是北冥大鲲的鳞片,天生寒气逼人,非肉体凡胎可以触碰,你们几人道法不深……”说着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待看到那短发少年的模样,忽地滞住,连话说了一半也忘了续下去。 他瞪着短发少年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庞,心中满是讶异。这少年一身琼华派弟子道袍,面目清秀,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若非满头乱草,眉宇间又少了几分狡黠,几乎便与云天青一模一样! “你……你叫什么名字?”沈百翎颤声问道。 乱发少年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同样莫名其妙的两位少女,搔了搔头发答道:“我?我叫云天河。” 云天河,云天青……只有一字之差,面容又如此相似……沈百翎忙又问道:“你可认识云天青?” 那少年顿时一愣,傻呵呵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的名字?” 沈百翎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不知是惊还是喜,他寻了这么多年,只知道云天青和夙玉早已逝世,想不到他们竟还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少年还来到了他的面前!   ☆、第一百零二章 如卦所言 沈百翎不住打量着云天河,心中思虑重重,这少年面庞身材与云天青当年别无二致,一双眸子比溪水还清,更是像到十分,若说他与云天青毫无关系,便是连自己也无法说服。但云天青与夙玉……夙玉当年对云师弟丝毫不假颜色,简直半点爱意也无,怎么会忽然转了心思,嫁给他又和他生下子嗣? 他想着便问道:“你母亲可是夙玉?” 云天河全然不知他问这些话是何意,满面茫然地答道:“是啊。说起来大哥也问起过我娘呢,你也认识我爹和我娘?” 沈百翎没有回答,只垂头又陷入沉思。云天河看他脸色忽悲忽喜,面上茫然之色更盛,忍不住扭头向身旁的娇小少女投去满是疑惑的一眼,悄声问道:“菱纱,这人……这个妖怎么了?为什么提到我爹娘他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他到底是我爹娘的仇人还是朋友?” 那少女亦是一身琼华派入门弟子服饰,身材小巧玲珑,行止很是灵活,一张小小的雪白脸孔上两只亮如星子的眼眸,灵动中透出三分狡黠,她先是白了云天河一眼,这才转头向沈百翎走近几步,水灵灵的大眼骨碌碌转了几转,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口中说道:“沈先生,你既然知道野人……天河爹娘的名字,想必是他们的至交好友,天河他从小就没见过他娘,他爹爹也很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山上长大,很不容易呢。” 沈百翎仍在思绪中,闻听此言只淡淡应了一声:“唔,是么?” 那少女眼珠又转了转,笑盈盈地继续道:“云前辈生前似乎交游广阔,想来待朋友自是慷慨仗义,不然梦璃的爹爹也不会这么推许他了。沈先生想必也是这么觉得的罢?” 沈百翎只微微哂笑,不置可否。 那少女见他几次都不答话,眼中闪过一丝焦急,面上却仍是语笑嫣然的模样:“天河是云前辈唯一的儿子,身世又如此坎坷,还请沈先生看在云前辈的份上,帮他一帮罢?” 沈百翎这才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云天青确是我的故人,但是否至交好友,却得先了却了一桩旧事再说。他当年不告而别,还带走了一位对我十分紧要的人物,如今那人的下落仍是无踪无迹。你要我帮你们取得鲲鳞自是不难,可我的忙又有谁来帮?” 他一句话道破那少女的小心思,那少女笑容一僵,忍不住又白了满脸无辜的云天河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这人先前还肯将鲲鳞之事对我们说上几句,一发现野人是云前辈的儿子便不肯再帮忙,当日云家村的那些人也是如此……这野人的爹爹当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正沉默间,忽听几声箜篌轻响,沈百翎本低头沉思,忽然瞥见蓝白相间的道袍下摆在眼前闪过,接着一个声音在身前柔声说道:“这位沈前辈,若是云叔当年有所得罪,我们在此替他陪个不是。待此间事了,那位对你十分紧要的人物,我们也愿帮你寻找。鲲鳞此物乃是难得的寒器,我们只有拿到它才可帮助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士,还请沈前辈帮帮忙罢。”这正是先前劝过慕容紫英的那个女子声音,这少女虽寡言少语却清冷中带着温柔,先前那娇小少女与云天河说话时她始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见同伴无话可说才走了出来。 沈百翎听到她声音,心中微微一动,总觉得这嗓音颇有几分熟悉,但着实想不起是何人的声音,抬头向少女看去,映入眼帘的恰是一张端庄秀丽的容颜,与娇小少女的活泼可人不同,这女子另有一种沉静之美,她怀中抱一把凤首箜篌,亭亭站在当地,姿态娴雅,广袖长摆的蓝白道服给她更添几分飘逸。沈百翎对这少女的气定神闲微感欣赏,目光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待看到她颈间时,眼光却忽地凝住不动,脸色渐渐变了。 那少女的颈上挂着一块圆形的绿色翡翠,碧玉上流光变幻,更衬得她肤色晶莹剔透,但沈百翎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他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块玉,喃喃道:“……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卦仙前辈说的竟是一点没错!”再细细打量那少女面庞,眉心一点朱砂殷红似血,额头若再添几道朱纹便与记忆中的婵幽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当下心中更是多了几分笃定。 佩玉少女听到他喃喃自语,明若琉璃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是气定神闲地温言问道:“沈前辈,即便你不愿将鲲鳞的下落告诉我们,也请告诉我们哪里可以得到它,好么?” 沈百翎却全然没理会她的问话,反问道:“你叫什么?” 佩玉少女听到他问出这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不禁觉得莫名其妙,但她涵养极好,只微微一怔便答道:“我姓柳,名作梦璃。梦影雾花的梦,美玉琉璃的璃。” “梦影雾花、梦影雾花……果然是你……”沈百翎看着她喃喃说道,眼中是极力压抑的狂喜,但唇角那丝喜悦至极的微笑仍是压不下去,看在那三人眼中,更是觉得不明所以。 “菱纱,他……他干嘛那样看着梦璃,我总觉得……”云天河看了看柳梦璃,又看了看沈百翎,忍不住又悄声向娇小少女说道,“唔,我总觉得怪怪的。” 娇小少女也满心疑惑,有些担忧地悄声回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么!这个沈先生大有古怪。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对梦璃没有恶意,反倒是十分喜欢的样子……”说着眼珠骨碌碌一转,忽地转忧为喜,拍手笑道“他若是对梦璃有好感,那可太好了,正好让梦璃求他帮我们找到鲲鳞,也好早日回去帮你的结义大哥啊~” 云天河对她的情绪变化只觉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道:“可、可这样……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逼良为娼?” “呸!”娇小少女顿时气得用力跺了一下脚,叉着腰怒道,“云、天、河,你说什么!什么逼什么为什么,你把我当什么,把梦璃当什么?我只不过是便宜行事,又没有让梦璃去做坏事!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下流的话?” 这一串“什么”把云天河说得头晕脑胀,说话更是打了无数绊子:“我、我不是……菱纱,你、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娇小少女横了他一眼,他顿时不敢再说下去。 他二人越说越大声,那边沈百翎与柳梦璃二人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两人都微觉尴尬,沈百翎忙收回目光,心中思忖片刻便有了主意,开口道:“柳姑娘,这样罢。鲲鳞此物,我幼时确是见过,也隐约知道它的去处,不过要借与你们还得费些功夫。你们不如先到寒舍等待片刻,我让槐米他们帮你们问上一问长老。” 柳梦璃听他答允帮忙,早已松了一口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沈百翎转头向槐米兄弟几个吩咐几句,他们本就和云天河几人十分亲密,毫不犹豫地向长老住处奔去。沈百翎则在前引路,将三人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几人在正屋大堂分别坐下,沈百翎和他们分别叙话,得知了他们三人正是慕容紫英信中频频提到的三个师侄,除云天河和柳梦璃外,那娇小少女名作韩菱纱,他们三人入门前便已相识,结伴到昆仑山学艺。云天河自幼长在青峦峰上,若非偶然与韩菱纱发现了父母墓室中的秘密,只怕也不会想到下山来。而那柳梦璃却是寿阳城县令的掌上明珠,她自幼被柳县令夫妇收养,将她送到柳府的正是云天河的父亲。 沈百翎这才对云天青的心思明白了几分,想来云天青与夙玉离开琼华派后,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夙玉逝世那么早,自是寒气入体的缘故,云天青要照顾她,自然无暇顾及那个婴儿,索性便将她送到自己的结义大哥家中,柳县令夫妇无儿无女,自然对这个女孩子悉心照拂,县令府上生活安逸,对这女婴来说也算得上极好的去处。如此看来,云天青对这婴孩并无亏待,反倒是自己猜测他曾对那孩子不利,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想到这里,沈百翎不由得深感惭愧。 再转念一想,这女孩十九年来竟一直由自己幼时便相识的阮慈亲手教养,近在咫尺,自己竟始终未曾发觉,几次暗中探望阮慈时也偶有遇见少女前来探视母亲,也一点没花费心思观察,当真是粗心大意。沈百翎想着,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 寻找了十九年的女婴如今长大成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故人之子也生得器宇轩昂,看着堂中座上三个年轻人,沈百翎只觉得心情大畅。他既已想明白当年的旧事,对云天河等人的态度也全然不同,虽言语中一直小心谨慎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话语中早已比先时温和了百倍。 云天河只觉得这个妖怪脾气古怪,韩菱纱和柳梦璃却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觉得有些奇怪。特别是柳梦璃,她看向沈百翎,过得一会儿忽地伸手抚了抚颈上那块圆形翡翠,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槐米兄弟的叫声:“喵~先生,先生,你看,这个是不是你们说的大鱼的鳞片?”   ☆、第一百零三章 重返琼华 云天河三人听到槐米的叫声,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抢出门外,沈百翎亦跟了出去。来到院中,只见槐米兄弟几个正合力扛着一块扁扁平平的物事拱进门来,那物事蓝莹莹的好似一块大圆盘,正是许多年前他曾见过一眼的鲲鳞。 “喵~长老说,既然沈先生在旁说情,又难得见到肯对妖怪施仁义的人,他愿意把自己搜集来的大鲲鳞片送给你们,就当做是你们曾经帮过妖的报答……”槐米用头将那块大鳞片向前推了推,抖着脖颈后的翎毛喵喵说道,“喵……这东西寒气好重,要不是长老在上面施了法,我和弟弟们根本没办法碰触……” “有劳你们了,槐米。”柳梦璃蹲□轻轻抚摸着几只小槐妖的脊背,眼中满是感激,“也替我谢谢你们的长老,谢谢他愿意把鲲鳞赠予我们。” “喵~帮助朋友是应该的!”槐米骄傲地蹭了蹭柳梦璃的手掌,但很快小脑袋又垂了下去,“可是……长老还说,他说……” “他说什么?”韩菱纱一面凑过来观察那块鲲鳞,一面好奇地问。 槐米垂头丧气地小声道:“喵……长老说,人妖有别,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又很是危险,未免他去而复返,还是请你们拿到鲲鳞就即刻离开,以后也别到居巢国来了……” 云天河三人一怔,脸上都露出一丝黯然,但见几只小槐妖比他们还要伤心难过,忙不迭又展开笑颜安慰起来,好一会儿才哄得几只小槐妖略略好受了些。待将鲲鳞收起,柳梦璃又想起一事,忙向沈百翎问道:“沈前辈,有件事我还是不大明白,你说湖底的妖不会伤人,那为何近日会有这么多百姓突然溺水呢?” 沈百翎解释道:“这是由于湖面出现了许多漩涡,那些渔民若是不留意将渔船划到近旁便会卷了进去。” 韩菱纱讶然道:“那就更奇怪了。数月前我和天河也曾经过巢湖附近,那时并未听闻湖上有漩涡啊。” “喵~这个我知道!”槐米不等沈百翎开口便抢着说道,“长老说过,这是因为有个大岛每隔十九年就从巢湖上空飞过一次,所以才会出现这些怪漩涡,不过再过些日子巢湖就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 “什么巨大的岛?”韩菱纱更好奇了。 槐米抖了抖翎毛,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喵……这我就不知道了。” 沈百翎微微一笑:“大约就与湖心的百翎洲一样,只不过有着既定的轨道,不断移动罢了。” 柳梦璃点了点头,说道:“那这么说来,只要让渔民们这段日子不要到湖上来,就不会发生有人溺水之事了。”她沉吟了片刻便有了主意,“嗯……不如我赶回寿阳城一趟,请爹爹发下告示,令城中百姓和附近村落的渔民暂且休憩一段时日,再送去些银两贴补,等漩涡散去再回来捕鱼便是。” 当下三人便细细商议定,云天河与韩菱纱先行一步,将鲲鳞送回昆仑山,柳梦璃则等办完寿阳之事后再随后返回。沈百翎在旁听到,眸光微闪,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天色渐晚,云天河三人便向沈百翎和槐米兄弟们告别,径自向城外而去。槐米兄弟们一路送到了城门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宅院中,哪知进了门才发现,屋中早已空无一人,借故留下的沈先生竟不知所踪了。 湖面之上,暮色渐深。霞光中寿阳城的石墙隐现斑驳,城外几棵柳树下,一袭红衣的沈百翎的身影几欲与漫天红云朱霞融成一团。他立在树后,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至城墙内的夜色渐渐蔓延到了墙外,两扇厚重的城门渐渐合上,恰在这一刻,渐次合拢的城门缝隙中忽地闪出一道蓝白色的影子。 那条身影纤细婀娜,显是个女子。她脚步不停,径自到了离城门较远的一排树后才停了下来,只听泠泠几声琴韵自她怀中发出,原来她手上竟还抱着一把箜篌。那少女正是柳梦璃,她离开县令府便出了城,打算日夜兼程赶回琼华派去。 沈百翎躲在树后,见柳梦璃捏起手诀正欲御剑飞起,忽地轻轻咳嗽一声。 柳梦璃身形一滞,头也不回地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 沈百翎微微一笑,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柳梦璃转过身来,见到是他竟也毫不惊慌,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淡淡说道:“沈前辈到此有何贵干?”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傻?”沈百翎叹了一口气,说道,“又或者是,根本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 柳梦璃神色不动,眼中却闪过一抹异色:“前辈……” “莫要叫我前辈,我并不敢当。”沈百翎轻轻摇了摇头,“若我猜得没错,你只怕要称我一声……兄长。” 少女琉璃般的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惊异,她怔怔看着沈百翎:“你说你是……我也是……” “正是。我是妖,你自然也是。”沈百翎肯定地深深颔首,“你不仅是妖,还是幻瞑界貘妖一族十分尊贵的少主。” “貘妖……”柳梦璃低声重复着,面上神色变幻不断,过了许久才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我从幼时便觉察自己与旁人不同,我总是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能做到一般人办不到的事……那时我时常梦到自己身处一个极古怪的地方,那里不属于人界的任何一处,常年弥漫着紫色的大雾,还有许许多多紫色的妖兽……原来如此,我果然和爹、娘,和天河、菱纱、紫英他们都不一样……” 沈百翎看着眼前神色忧郁的少女,心头升起一丝怜惜。曾几何时,他想起自己真实的身世,发觉自己竟是妖非人时,不也是这般的心神不定? “梦璃,我找了你十九年。”沈百翎温和地看着她,神情便如同一个年长的兄长一般,“当日幻瞑界适逢大乱,我将你托付给云天青师弟,哪知他竟带着你离开了幻瞑界,你母亲得知你失踪后很是焦心,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好在天可怜见,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母亲?”半晌,柳梦璃才轻声问道,“她……她还活着?” 沈百翎点了点头:“是。她受了重伤,不过现下大约已经无碍。你跟我回去罢,若是看见你,想必她和幻瞑界的那些貘妖都会欢欣喜悦,我的罪过也可稍稍减轻些了。” “我……”柳梦璃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百翎微微敛起笑容,皱眉道:“莫非你不愿随我去幻瞑界,不愿去见你母亲?” “不!”柳梦璃猛然抬头,眼中满是纠结,“我并非不愿回去……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云公子他们,我想和他们告别……” “好,那我们这便启程去昆仑山琼华派。待到与云天河他们道别,你就随我回幻瞑界去。”沈百翎温声问道,“这样可好?” 柳梦璃垂下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百翎当即唤出春水剑,携同柳梦璃御剑向西北飞驰,不过几日便到了昆仑山下。一路上越是靠近琼华派,柳梦璃的脸色便越苍白一分,沈百翎看在眼里,知晓她这一道别,只怕与那些挚友一世不能再见,心下更是怜悯,忍不住想要劝解,可他连自己的心结尚不能派遣,如何能劝得了他人?最终万千话语也不过化作了一声叹息而已。 二人在播仙镇歇脚一夜,第二日便上了太一仙径。到了山门外,沈百翎心中不由得微感奇怪:为何山门前竟连守门弟子都没有,莫非他们偷懒躲到了别处去?但这个理由无论如何解释都太过牵强,琼华派一向门规甚严,夙瑶又素来十分严谨,怎会有弟子胆敢如此放肆? 陪同柳梦璃走过琼华宫前,到了剑舞坪上,沈百翎心中越来越奇,一路之上他竟是不曾看到一个琼华弟子,记忆中琼华派从未有过如此冷落景象,且不说琼华宫前总是守着许多执事弟子,便是剑舞坪上也绝不会少了修行练剑的身影,如今竟一个人都不见,冷清中透着几分诡异,让他不由得生出几丝不安。 柳梦璃却是心事重重,丝毫没注意到这些杂事。她径自穿过剑舞坪到了一排房舍前,沈百翎曾在此生活过十数年,自然知道那里是众弟子起居之处。只见柳梦璃走到其中一间门前有两只石狮的屋前,迟疑了片刻,回身向他说道:“沈……兄长,请在此稍候我片刻。”说着转身推开了门。 沈百翎一瞥眼间已看到屋中榻上似乎卧着一人,那人肩宽腰窄,依稀便是云天河的背影,只是还来不及细细辨认,那扇门已轻轻合上,将他的视线挡在了外面。 过了约莫几盏茶的时间,沈百翎只隐约听到屋内说话的声音始终续而未断,心下不免有些焦虑,暗道:梦璃这小姑娘和云天河哪里有这么多话可说?唉,她只怕是想着以后再也不能与他相见,才想把能说的话都讲给云天河听,只是琼华派有不少故人都识得我,若是再陪她耽下去,只怕不妙…… 正想着,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其中更夹杂着乱响无数。沈百翎吃了一惊,方勉强站直身体,忽地浑身一震,转头向卷云台的方向望去。这一眼看去,面色更是瞬间变得刷白。 只见遥远的天际,忽地冲起了两道剑光,一蓝一红,交缠着直插入云端,那景象竟与十九年前卷云台上他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一模一样。他满眼震惊地怔怔瞧着,身体却渐渐颤抖起来。 剑柱将成,网缚妖界……与幻瞑界的大战,又要开始了吗?   ☆、第一百零四章 疑窦又生 狂风肆虐,天地间一片苍茫。沈百翎瞪视着天际那渐渐聚拢的浓云,只觉胸腔中有什么“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几欲从喉咙口跃将出来。 那一片黑云翻滚不休,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一层层一叠叠屋角飞檐之上,看着让人简直喘不过气。猎猎劲风刮过地面,扑向天空,卷起残花碎叶无数。沈百翎回头扫视剑舞坪上,周身强大的灵力无声无息如潮水般散了开去,转瞬便从一间间弟子房舍中感受到阵阵真力起伏震荡,侧耳聆听,更可隐隐听到利器出鞘的悦耳鸣响。 他心念微动:那些躲在门窗后的琼华弟子只怕也已察觉到了卷云台上的异动,为何竟无一人出门查看?莫非是夙瑶早知会有今日,是以特意嘱咐过他们? 忽地一声炸响,分明来自天际,却好似响在耳畔。接着又是一声、两声,连绵成了一片雷鸣。沈百翎猛然将视线挪回到天空,顿时目眦尽裂。只见一蓝一红两道剑光已然自云中返了回来,势如雷霆般直刺向地面。 “轰——” 又是一声巨响,仿佛落下了一道厉雷,将整座山头都击得颤抖不已。余震鼓荡起劲风,天地间狂风大作,以卷云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沈百翎伫立在剑舞坪上岿然不动,耳中听着近旁的几棵花树飒飒作响,心中纷乱一片。 那两道剑光!那分明是羲和与望舒,可夙玉已死,玄霄不知去向,他们哪里寻来的男女宿体?!与剑同修令夙玉寒毒入体,令玄霄阳炎难消,琼华派竟还要重蹈覆辙,再次牺牲两个年轻的奇才? 剑柱已成,一场大战再难避免!沈百翎忽地心底一颤,再顾不得想下去,忙冲入那间先前柳梦璃进入的房舍,冲口便道:“梦璃,事情有变,快随我离开这里!” 哪知一抬眼顿时一怔,只见屋内两道身影正紧紧抱在一起,听到他声音才忙不迭分开到了两旁。 柳梦璃脸上绯红一片,眼中仍含着泪珠,她有些羞怯地看了沈百翎一眼,转头又将脉脉眼光投向云天河,欲言又止,先前说到一半的话却怎么也续不下去了。 “你是……”云天河却是满面茫然,呆呆地也瞥了沈百翎一眼,过了半晌才转向面前的少女,“梦璃,你、你为什么哭了?”顿了顿又摸着后脑勺问,“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菱纱最近也总是说头晕……” 柳梦璃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沈百翎身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只轻轻对沈百翎说道:“兄长,我们……我们走罢。” “兄长?!” 两声大叫在屋中响起,一声出自云天河口中,另一声却来自身后。沈百翎和柳梦璃同时转过身,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正保持着推门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立在门口,正是那日曾见过一面的韩菱纱。 “等等,梦璃你刚才说什么?他他他——”韩菱纱伸出一只手指着沈百翎的鼻尖,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他是你哥哥?你哪儿来的哥哥,你不是柳县令的独女吗?” “……菱纱,一言难尽。”柳梦璃目中含悲,低头说道,“我要走了,你们……多保重。”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自屋外传来,接着地面便剧烈地震动起来。只听噼里啪啦、砰咚哐啷阵阵乱响自屋中各个角落响起,屋中许多轻巧摆设滚得满屋都是,云天河扑过去接住了一个香炉,转过头满脸都是惊异:“房子、房子怎么会动?” 韩菱纱忙道:“啊,对了!我就是来找你说这件事,刚才我听其他师姐说……唔……”话说了一半,忽地一阵头昏脑花,只觉浑身的气力仿佛都离体而去,双脚一软便倚着门框软软滑了下来。 “菱纱!”云天河和柳梦璃齐声惊道,云天河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了她。 此时足下震动正渐渐平复,沈百翎听到屋外已开始渐渐出现人声,知道那些年轻弟子终于按捺不住,纷纷出门查探,此时再不走,只怕等会人多起来更难离开,忙伸手一把捉住柳梦璃皓腕,低声道:“快走!”拉着她抢出门去。 身后云天河急忙喊道:“梦璃!” 沈百翎只觉掌中那只细巧手腕轻轻一动,忙握紧了手指脚步不停,一溜烟儿似的带着身后少女向外跑去。 事急从权,沈百翎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身份,熟门熟路地绕过几名结伴出来的琼华弟子,沿一条便道奔上了卷云台。台上空无一人,那秘台也不似当年那般浮在天空一角,想来是以秘法隐藏起来了。只见悬崖那头浓烈的紫雾夹杂着妖气翻滚卷动,紫光如有生命般在其间流动,结成了一张光网,乍眼望去如同一张狰狞无比的妖异面孔,让人瞧来心神俱裂。 沈百翎却察觉到了那团紫气中熟悉的幻瞑界气息,猜到这只怕又是婵幽设下的结界,为防琼华派弟子再闯入幻瞑界大厮杀虐,当下脚步不停,拉着柳梦璃直向鬼面的那张大口中冲去。 恰在此时,身后响起一声怒喝:“沈、百、翎!” 沈百翎脚步在悬崖边戛然而止,猛然回头看去,只见飞散的缕缕紫雾中,一人广袖长袍,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捧着一团噼啪闪动的紫色电球,正冷目眈眈地望着自己。 “紫英……”耳畔一个柔软的声音喃喃叫道,柳梦璃手腕一挣,从他掌中滑脱,接着这少女便向前走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梦璃?”慕容紫英看到她的举动,剑上凝起的真力不由得一滞,“你这是何意?此人意图不轨,还将你带到了此处,你竟还要回护他?你可知掌门有令,妖界即将出现,任何弟子不得靠近卷云台,这里妖气横溢,如你这般修为低微的弟子根本承受不住——” 他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梦璃!”接着一道身影也冲上了卷云台,那人一头标志般的乱发,正是云天河。 “天河你怎么也敢到卷云台来?”不等云天河再开口,慕容紫英已怒道,“还有,你这是什么打扮,给你的道袍莫非又被你弄脏了?” 云天河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紫英,我……我已经把鲲鳞交给了大哥,他马上就要破冰而出,我的心愿也完成啦。我们这就要离开琼华派了,可是梦璃她……”说着他抬头不解地看向柳梦璃,“梦璃,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我保重,又为什么说那些、那些话,可我们明明说好就算离开琼华派也永远三个人在一起不分开,你……你别走!”说着就要上前来。 柳梦璃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云公子,你别过来,请你不要过来!” “……梦璃?”云天河愣在当地。 “我……我很高兴,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幸好遇到了你,遇到了菱纱和紫英。可是再美好的时光也会过去,现在我……我不得不走。”柳梦璃幽幽说道,她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沈百翎,“我不是被这位沈……不是被他挟持,他对我绝不会有恶意,他……他是我的兄长。” “什么?”慕容紫英面色大变。 云天河却大声说道:“梦璃,你先从那里退下来,菱纱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们回去慢慢谈!这儿离妖界那么近,太危险了!” “我……并不是爹和娘的女儿,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但是直到最近才想起……”柳梦璃对他们的声音恍若未闻,只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这个妖界……我就是从这个妖界来的。” “什、什么?!”云天河乍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密,顿时呆若木鸡。 “断不可能!”慕容紫英却用力一挥袖打断了她的倾诉,“我和你相处这些时日,你身上一丝妖气也无,为人又知节有礼,怎会是妖?莫要被你身旁那妖怪蛊惑了!” 沈百翎苦笑一声,却未辩解,只淡淡对柳梦璃道:“你说出真相,只怕这些朋友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柳梦璃眸中一黯,叹息一声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愿隐瞒他们。”说着高声又道,“云公子,请你带着菱纱快点下山去罢,若是不走,只怕将来会有一日,我们要兵刃相向……我不愿看到那样。” “我们为什么会那样?我绝不会拿刀剑对着你,菱纱也不会的!”云天河焦急地大喊道,“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你先过来,别站在那里啊!” “够了。”沈百翎眼见着柳梦璃与这几人越发难舍,索性干脆道,“云天河,你还不明白?我是妖,梦璃也是妖,人与妖不会有结果的,她必定要回到自己来的地方,而那里……并不欢迎人族。”说着伸手按向柳梦璃的肩膀,将她向结界推去。 柳梦璃并未抗拒,只轻轻留下一句:“梦璃舍不得你们,但……云公子,保重。”接着纵身跃进了那张鬼面的口中,转瞬消失了身影。 “梦璃!”云天河满面不舍地大叫一声,竟追了上来。沈百翎正要拦阻,忽然身后一股浓烈妖气擦过肩膀,如一匹绮丽的紫练向着云天河攻了过去。 “天河小心!”慕容紫英反手挺剑挡在了云天河之前,另一只手上的电球顿时炸了开来,劈啪作响的紫电铺天盖地射了过来。 沈百翎心知结界的反击只怕又被算到了自己的头上,但电光强烈,只得挥袖伸掌向四周一引,四处激荡的清风顿时聚在他面前,将电光笼住。 四下迸射的电光与柔中带刚的风壁碰撞有声,模糊间沈百翎只看见慕容紫英面朝自己这方,听到他惊讶的声音说道:“这是‘刃风壁’……你为何会我琼华派的仙术?你从何处学来?”问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色俱厉。 沈百翎听到这句话中隐含质问,心下一丝苦涩又泛了上来,淡淡道:“我学这刃风壁时,你只怕还未出世。至于我为何会你琼华派的仙术,呵……你不如去问问你们的掌门,去问问青阳和重光!” 慕容紫英闻听此言,心下更是惊讶,手上的电光不由得一停。沈百翎见他攻势渐缓,松了一口气,却未将挡在面前的风壁散去,反倒借着阻挡之势迅捷无比地后退了几步,转身向那道紫色的结界纵身跃去。 悬崖下两名少年忙向前奔去,但眼前那抹身影如摇曳的火焰般眨眼间融进了那团紫雾,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了。慕容紫英见此情景,只觉得心下又急又怒,大声道:“沈百翎,你为何会知道我派两位长老的名字,还提到掌门?你到底是谁!” 沈百翎半身已没入结界之中,听到他大喊,回眸忽地露出一丝微笑:“紫英……若你我下次还有缘再见,我再说与你听罢。”   ☆、第一百零五章 母女天伦 幻瞑界的天空一如既往蔓延着深深浅浅的紫红,荒芜一片的大地上紫晶林立,依稀仍可辨出十九年前那场大战的痕迹。沈百翎从春水剑上轻轻跃下,落在弯腰轻抚着一块断裂晶石的柳梦璃身边,叹道:“这里便是幻瞑界……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妖界了。” 柳梦璃直起身来,面上犹带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琉璃般的眼眸中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幽幽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时很多族妖都被杀死,娘将我藏在一座宫殿里,但是没过多久我被一个红衣大哥哥带到了地上……”她看了沈百翎一眼,忽地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浅笑。 沈百翎勉强一笑,接道:“正是。那时你还只是个小女娃,临危不惧的神色却是与你母亲还有那些貘妖一模一样。”言语中颇带唏嘘。 “……后来战乱中我受了伤,云叔带着我去了人界,但还是被那些人发现了我。我隐约记得他和一名女子将我护着下了山,那女子身上寒气极重,手上还拿着一柄蓝莹莹的长剑……”柳梦璃面上露出回忆的神情,眼眸凝视着晶石散发出的柔和紫芒,倒映出星星点点的一片。 “望舒剑……”沈百翎喃喃道,眉头忽地皱了起来,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一个疑问:这么说来,当年望舒剑已被夙玉带下了山,难怪剑柱忽散,幻瞑界才逃过了一劫……可既然如此,为何十九年后的今天,琼华派又有人结成了剑柱?那两道光芒他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道蓝光显是望舒剑发出,那柄剑若是被夙玉带走,如今怎么又落回到琼华派人手中? 柳梦璃仍在回忆着,全然不曾注意他骤变的神情:“云叔和那女子一直在逃,但那个女子似乎生了病,时常要停下休憩,所以走得始终不够快,好几次都险些被那些人追到。后来途经寿阳,他将我抱去了爹娘……我的养父养母那里,带着那个女子不知去了哪里,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曾对他们道一声谢。”言下颇为遗憾。 沈百翎面上掠过一丝悲伤,告诉她道:“他们……早就离开人世了。” “是。直到云公子来到家里,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那个消息,心下好生悲痛。”柳梦璃垂下眼睫,面带怅惘地道,“我只恨我自己那时人微力轻,不能帮他们不说,还是个累赘。他们便是被人追拿也始终没把我抛下,我一直感激在心……但好在我遇到了云公子,他和云叔很像可又有些不一样,和他还有菱纱一起闯荡江湖的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快乐……真希望能和他们一直那样相处下去。”她幽幽叹了一口气,面上滑过一丝向往,眼眸中忽地亮起了一蓬光,可那道光最终还是渐渐黯淡下去,“可我想起了这一切,我是妖,我的母亲、族妖和琼华派有着深仇大恨,我不能……也不愿假装这些不存在。” 柳梦璃轻轻抚着颊边飘来荡去的发丝,抬眼环顾着这一片天地,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我是这个妖界的少主……我不能弃一族于不顾,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承担起来。” 沈百翎看着面前这少女挺直的脊背,如此纤细,但却透出一股坚韧的气魄。一直以来,她总是默默站立在众人之中,温柔如一泓暖泉,似一团柔风,然而这一刻,烙在她骨骼里的妖族血脉终于绽放出了光芒,柔和的外表下那坚强的内心也终于露出了一角。 “走罢,兄长。”柳梦璃轻轻将放在晶石上的箜篌抱了起来,向着远处嶙峋晶石中的那团紫雾迈出了一步,“我们该回去了。” 当下沈百翎与她一路飞驰,不过小半个时辰那团紫雾已到了眼前,虚无的雾气仿佛也感到了离乡多年的少主归来,流水般渐渐分到了两边,露出其后紫红斑斓的结界。沈百翎足下仙剑不停,载着他与柳梦璃一头撞向那道紫光流转的屏障,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结界内便是貘妖一族聚居的旋梦城,城门处恰有两只人形貘妖守着,看见眼前忽地多了两人,面生不似族中妖类,顿时满面戒备地走了过来。这两只貘妖眉目相似,显是一对兄弟,其中面庞较稚嫩的那只妖似乎化形未久,身后仍残存一条长长的毛尾,他一面将尾巴缠在腰上一面冷冷地道:“你们是谁,怎么会闯到旋梦城来的?”说着微微躬身露出利爪,只预备一语不合便先发制人。 沈百翎忙道:“切莫动手!我们并非恶人。”他一指柳梦璃,“这位姑娘是你们族长的女儿,离家多年才得返故乡,还请两位行个方便,让我们去幻瞑宫拜见婵幽族长。” 那两只貘妖闻言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柳梦璃。柳梦璃不卑不亢地微微行礼。 年纪较小的貘妖看她模样端庄秀美,脸不由得泛红,说道:“大哥,他们知道婵幽大人的名字,还知道幻瞑宫,我看她……他们不像坏人。” 他兄长顿时将脸沉下来,训斥道:“恶人会将‘恶’字写在面上么?这两人面生得紧,分明不是咱们旋梦城的妖,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咱们可得小心提防!” 沈百翎无可奈何,只得凝神运起终身妖力,霎时间风起雾涌,拂动他血红衣衫不住作响,两只袍袖也鼓了起来,飞散的乌发下额前两道殷红妖纹渐渐浮现,印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显眼。那两只貘妖看到后都惊咦了一声,做兄长的那个低声叫道:“真的是我貘妖族的妖怪!” 做弟弟的那个又看了一眼柳梦璃,亦低声回道:“我就说他们看着不像坏人啊。” 他兄长却仍十分谨慎,对沈百翎道:“你确是我们族妖不错,但这位姑娘身上却是一点妖气也没有,怎么会是婵幽大人的女儿?” 柳梦璃闻言也是一怔,与那两只貘妖一起疑惑地看向沈百翎。 沈百翎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走到柳梦璃身边伸手向她脖颈上抹去,柳梦璃微感讶异,低头一看,一只白皙手掌正要将颈上自幼挂着的那块碧玉取下,忙向后退去。但沈百翎动作看似缓慢,实则迅捷无比,不等她推开已将那块玉扯了下来。 “兄长,你——” 柳梦璃讶然正要问他何意,一旁两只貘妖却均露出吃惊不已的神情看向她,齐声叫道:“有妖气!你果然也是我们貘妖族中妖怪!”那做弟弟的低声又道:“好奇怪,刚才明明一点气息也没有的。” 沈百翎微微笑着将那块玉递还到柳梦璃手中,解释道:“都是这块玉的古怪。你们有所不知,此玉名为帝女翡翠,素有遮掩天地间一切气息的奇效。你们少主戴着这块玉,便是神仙到了她面前也察觉不出她身上的妖气,否则她流落人界这么些年,早被人族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便要降妖的道人取了性命,哪里还能好端端地回到幻瞑界来。”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婵幽大人说的果然没错,竟然有人毫发无损地穿过了两道结界。等等,你是——” 沈百翎忙转过身来,旁边两只年轻貘妖也敛起神色十分恭敬地躬□来,齐声叫道:“归邪将军!” 白发面带妖纹的高壮男子却无暇理他们,满眼惊喜地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沈百翎肩膀,笑道:“竟然是你这小子!你可是知道咱们又要和那群该死的人族决一死战,这才赶回来的么?” 沈百翎被他用力摇晃了几下,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忙挣扎道:“归邪,我有要事要见族长,快带我去幻瞑宫,你们的少主……找到了!” 归邪一怔,手上也自然而然松了劲:“少主找到了?”他游目四顾,目光晃了一圈,跃过两只年轻族妖落到了不远处的柳梦璃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忙问沈百翎,“是她?” 沈百翎微微点头,归邪大喜过望,仰首便是一声长啸,接着一把抓住他便向幻瞑宫方向疾奔,只拉得沈百翎一路踉踉跄跄,好容易到了幻瞑宫前,归邪不等通报,拉着沈百翎脚下不停地走了进去,沈百翎忙回头向来路看,望见柳梦璃也跟了过来,心下稍定,还不等招呼一声,手腕上一股大力已扯着他绕到了一大片紫色纱幔后。 层层叠叠的纱幔将偌大一处正殿遮掩得宛如一座迷宫,殿内一丝声响不闻,只听见几人走在青石板转上的脚步声。掀开最后一层纱幔,三人已到了幻瞑宫正殿的最里侧,归邪向前走了几步,躬身向着东面高高玉石阶上一张座上的身影行礼:“婵幽大人,我已将那几人带到,他们……让他们自己和您说罢。”说着回头向沈百翎一笑。 沈百翎走上前去,看向王座上斜倚着的那名女子,十九年不见,婵幽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是眼角多了几丝细纹,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她冷冷看着沈百翎,丝毫没有见到亲姐姐独子的喜悦,只淡淡道:“原来是你。” 沈百翎并不在意,他心知当年柳梦璃失踪是自己之过,婵幽因此不待见自己实属正常,当下只拱手道:“婵幽大人,别来无恙。”接着转首对身后默然垂首立着的少女点头道,“梦璃,来见过你娘。” 这一句话出口,座上婵幽顿时一惊,连立在她身旁的奚仲也惊愕地将目光投了过去。柳梦璃深吸了一口气,将头抬起,向着座上那名面目尚看不太清的银发女子行了一礼:“璃儿拜见……拜见母亲。” 婵幽坐直了身体,定定凝视着柳梦璃,忽地对她招了招手:“走上前来,让我……让娘看看你。”语气竟变得十分温柔,与先前对沈百翎说话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柳梦璃应声上前,踏过几十级石阶到了宝座前,婵幽始终凝望着她,随着她缓步走来,面上神情竟是越来越温和,待柳梦璃在面前立定,她这才慢慢伸出一只手,缓缓抚上了柳梦璃的面庞,一面轻轻摩挲一面道:“璃儿……你叫梦璃?好名字……我的女儿,我幻瞑界的少主,你可算回到我身边啦。”说着声音竟微微哽咽。 柳梦璃这时终于情难自已,跪倒在婵幽身畔伏在她膝上低声啜泣起来:“娘……娘,璃儿好想你……” 婵幽缓缓抚摸着她的头发,过了许久都不曾说话。 归邪、奚仲见了失踪许久的少主与母亲重逢,也都欣喜非常,但均十分默契地不去打扰这一对母女。奚仲看向沈百翎,悄无声息地深深行了一礼。 沈百翎淡淡一笑,回了一礼,将眼光再次绕回到柳梦璃与婵幽身上,心中悄然一叹,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女子亦抚着自己的面颊对自己展现着难得一现的温情,然而那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望舒新主 柳梦璃回到幻暝界的消息没几日便传了出去,决战在即少主归来,旋梦城的众貘妖乍闻此讯均精神大振,一时间城中处处喜乐融融,不像是要大战,倒像是逢年过节一般。柳梦璃见此情景,也将心头那一丝惆怅迅速压下,每日除了随奚仲学习如何打理幻暝界,又要修习妖术助婵幽支撑几处结界,好容易挤出些闲暇时间,还要同归邪一道四处安抚父母折损在十九年前那场大战中的貘妖幼崽。她本就是极善解人意的聪敏女子,又天生一副怜天悯人的慈悲心肠,短短十数日便极得民心,旋梦城中众貘妖对她俱是敬慕无比。 但她每日如此忙碌,沈百翎要和她见上一面已不容易,说说话就更难,想要细细打听望舒剑如何会回到琼华派等事也就无从下手。直至半月后,柳梦璃将幻暝界诸事渐渐熟悉上手,婵幽也不再守在她身畔指点她修行,沈百翎才在里幻瞑宫一处宫殿后寻到了她。 柳梦璃正端坐在一丛紫晶石后吸纳灵力,听他诉明来意,微感诧异地道:“兄长缘何对望舒剑这么关注?”拨了拨身旁的箜篌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兄长,我早就想问,你和云叔相识,那日又在卷云台上说那些话,还认识青阳、重光两位长老……是否和琼华派有着什么渊源?”说着细细打量他脸上神情。 沈百翎不动声色,恍若无事地笑道:“我一个妖能和那等仙家门派有何关系?只不过十九年前的那场大战我也曾亲身经历,知晓那柄望舒剑的厉害,听你说云天青和夙玉带着它离开琼华派,所以有些留意罢了。大战即将来临,我不过白打听几句,你若不知,那也无妨。” 柳梦璃不疑有他,当下便道:“那柄望舒剑……唉,那柄剑的下落我不止知道,还亲眼见过。云叔和云公子的娘去世后,那柄剑自然留给了他们惟一的儿子,我和云公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身后就背着那柄剑,蓝莹莹的闪着光,就和许多年前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你见到云天河时望舒剑已经……已经找到了宿主?”沈百翎大吃一惊,他早年间曾从宗炼师叔处询问过双剑和宿主的种种奇妙,得知两柄剑各有灵性,与宿主人剑同修后更是灵妙无比,但宿主与剑之间可谓同生共死,剑断则主损,主亡则剑黯,夙玉身为望舒宿主,她既已身死,望舒剑理应失去灵光,如今柳梦璃看到的剑身上却依旧闪着蓝光,自然是寻到了新的宿主。 柳梦璃却全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疑惑不解地道:“什么宿主?” 沈百翎看她满面茫然确是不知的模样,叹息一声不答反问:“那柄剑后来就一直在云天河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柳梦璃点了点头:“以前我们都不知道那柄剑的名字,只听云公子叫它‘这是剑’,还说云叔说过,‘名字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这既然是把剑,就叫这是剑,既简单又好记’。后来我们到了琼华派,有一天夜里那柄剑忽然引着我们去了禁地,我们在禁地里发现一个积满了寒冰的洞室,冰柱里还封着一个人。”她说到这里手指一动,又拨起箜篌引来几声清越鸣响,“对了,兄长,那人也有一柄剑,不过发出的光芒是红色的,远远望去像团火一般。他说那柄红剑叫做‘羲和’,望舒剑的名字也是他告诉我们的……兄长,你怎么了?”她一瞥眼望见沈百翎神情,话语不由得戛然而止。 沈百翎听到禁地中封着一人时已微感不安,待柳梦璃说出那人身携红剑,只觉得仿佛凭空一道炸雷击在了头顶,脑中一阵乱响,面色惨白,心中只不断地回荡着一个声音:是玄霄,是玄霄师弟!他没死,他没死! 柳梦璃看到他脸色越来越灰白,神情也越来越激动,忍不住担忧地道:“兄长,你到底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连问几声都不见沈百翎答话,她忙抱起箜篌五指一拨,只闻一阵乐音叮叮咚咚,带起周遭紫雾激荡,乐声里一团青气从柳梦璃指间飘出,笼在了沈百翎身上。 沈百翎只觉鼻间嗅到一股异香,脑中忽感清明,心境也平和宁定许多,勉强笑道:“多谢。” 柳梦璃看他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可怖,这才放下心来:“兄长不必多礼,这‘熏檀净衣’不过是小小技法,调制的香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你方才心神不定,连妖气也随之震荡,若是不小心岔了内息,极易走火入魔,那才真是不好了。” 沈百翎微微点头,深感她一片善意,但心有牵挂,忍不住又问道:“梦璃,你说你们在禁地看到了玄……看到了那个人,那人为何会被封在冰柱中?” 柳梦璃抱着箜篌在紫晶石上又坐了下来,说道:“这个人是云叔的师兄,名叫玄霄。听说他修炼的功法过于炽烈,导致走火入魔将门中弟子打伤,后来被掌门封入禁地自省。以他的功力要离开禁地倒是不难,但是他若没了寒气压抑一身阳炎难以克制,若是想要破冰而出须得拿到三件寒器相辅。” “啊!”沈百翎恍然大悟,“是以你们才会到居巢国找鲲鳞,原来是为了他。”想到玄霄走火入魔的痛苦,冰封十九年的寂寞,心下不禁难过不已。 “是。”柳梦璃点头道,“后来找到了三件寒器,由云公子带去了给他,也不知他现下怎么样了……” 玄霄怎么样?自然是破冰而出即迫不及待地再次运起羲和剑铸成剑柱,网缚妖界来报当年的血恨深仇。沈百翎无奈苦笑着陷入思索,玄霄既然活着,羲和剑的宿主自然不会变,可望舒剑的宿主呢?从梦璃所说来看,云天河和玄霄似乎十分交好,甚至为了帮他四处奔波去寻找寒器,玄霄要从他手中得到望舒剑实在再容易不过,只是当年云天青和夙玉携望舒剑下山,留他一力支撑剑柱才致使玄霄落到如今的境地,他心中只怕深恨这二人,对云天河绝不会存什么好感,如今利用殆尽,云天河在琼华派恐怕也无法再多耽下去……不,这中间有些不对!沈百翎忽地心中一凛:梦璃遇到云天河时,望舒剑便已找到了宿主,可若非阴命女子绝不会令望舒剑觉醒,那时云天河尚未到琼华派,如何会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又怎么会找到新的宿主? 这许许多多的问题,只有见到云天河,见到琼华派那些故人才能得到解答,可自己如何去面对他们?沈百翎满腔苦涩,喃喃道:“玄霄,云天河……云天青的儿子竟会对玄霄尽心尽力,真是……”想起记忆里云天青、夙玉、玄霄和自己一同修行仙道,参研剑术是何等快乐,谁知后来自己知晓了身世,云天青、夙玉又与玄霄决裂,辗转多年,自己本以为玄霄已死,想不到他竟还活着,只是被幽禁在禁地十九年,这样活着又与死了何异? 正自自忖,忽听“嘣”的一声响,抬头看去,柳梦璃一手紧扣箜篌琴弦,早已站起身来,神色肃然地望着头顶那一片翻滚着的紫雾,忽道:“有人闯过结界了!” 沈百翎一怔,接着恍然,柳梦璃这些时日和婵幽修习妖术,婵幽自然会传授她幻暝界之主的诸般法门,感觉到结界异动实属理所应当,当下便道:“婵幽大人在幻暝界入口处设下的结界强力无比,寻常人理应难以穿过才是,莫非是什么人打破了结界?” “不。”柳梦璃眸中闪动着异样神采,“若是结界被打破,娘定会功力受损,但穿过结界的气息却十分轻柔,简直难以察觉,而且……我能感觉到来人并无恶意……” 沈百翎愣了愣神,侧目打量她神色,只觉得自己这位妹妹言语中意味深长,好似已经猜到了闯入幻暝界的来客是何人一般。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道:“那也得去看一看,总得知道他们的来意。” 柳梦璃沉吟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也好。我们这便去迎一迎他们。”   ☆、第一百零七章 一笑泯然 还未赶至幻瞑界入口,沈百翎已听到一阵兵戈交加的声响,他只觉心一沉,不由得和柳梦璃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均感不安,脚下更加快了许多。 绕过一大片高过人头的紫晶石林,柳梦璃惊呼一声,脚步已停滞了下来。沈百翎手按着她肩膀,目光已掠过她头顶向前方空地上望去。 只见空地上几人几妖正战作一团,此时沈百翎二人与他们相隔不过十丈,看得十分清楚,战团中一名白发如瀑、手提金枪的高壮汉子正是归邪,他身后还跟着两只妖,虽均是赤手空拳,但两手利爪森然发亮,吞吐着紫色厉芒,丝毫不减剽悍,左首那只妖身后尚未收起的一条长尾上软毛更是早已蓬蓬炸起,沈百翎一眼认得正是那日曾于旋梦城外拦住他与梦璃的那对貘妖兄弟。 貘妖兄弟中做哥哥的名作瞳幽,他与兄弟瞳寂的父母恰是死于十九年前琼华派中人剑下,与人族实有着血海深仇。貘妖一族本就天生紫瞳,此刻他那双眼中迸射出极度的仇恨,看起来更是可怖十倍。 沈百翎顺着他眼光看去,目光晃了一圈落到场中另三人身上。一看之下顿时恍然,怪道柳梦璃知晓有人闯入妖界后毫不惊慌,那三人竟都是她的旧相识。只是十多日不见,这三人俱是满面风尘,形容也憔悴许多,不过瞳幽瞳寂一爪抓来时,乱发少年和红衣少女闪躲的身手仍是十分灵便矫捷,偶一还招甚至颇为精妙,丝毫不落下风,另一名玉冠道袍的少年独自与归邪相斗,时不时还召出一两道电光回护同伴,只听得噼啪响声不断,击得地上尘土飞扬。 沈百翎只看得一会儿,越看越奇:慕容紫英道法不弱倒也罢了,怎地那云天河也这般厉害?上次相见时他剑上真力还只带一缕阴寒,如今怎么忽而阴冷忽而炽热,这……这不是走火入魔之象么,他面上怎么却一点事也没有? 眼见着空地上战况愈发激烈,归邪忽地大喝一声,双臂上肌肉高高鼓起,手上金枪上金光爆射,枪尖寒光闪烁,随着他手下发劲带起呼呼风声,向着场中那三人扫去,这一枪去势汹汹,裹在枪上的浓郁妖气几乎化作实质,周遭紫雾与枪身还未相触便已被激荡得分向两边,若是击在人身上,势必要将对方打得筋断骨折。 场中不论是人是妖,都是与柳梦璃大有干系之辈,她一双妙目始终眨也不敢眨地关注着战况,此刻见他们性命相搏,终于按捺不住,急声叫道:“归邪将军,请住手!” 归邪功力倒也真是了得,听到柳梦璃喝止当即反手收势,那金枪本已扫至云天河面前不过几寸之处,其上妖气已将他面颊剐得红肿起来,竟也堪堪停了下来。 云天河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险些危在旦夕,伸手抹了一把脸便转头循声看去,待看到柳梦璃俏生生立在一丛紫晶石后,顿时大喜叫道:“梦璃!”他身后的红衣少女也流露出欣喜至极的神色,若非面前拦着几只妖只怕早要奔了过来。 柳梦璃看到这三人乍现面前,哪里还猜不出他们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来,心下自然又是感动又是惊喜,但那丝喜悦不过在心底一掠而过便化作重重顾虑,她面色也渐渐沉重起来,但脚步却不停,走到云天河与韩菱纱面前。 沈百翎正微笑看着柳梦璃走上前与几位好友叙旧,忽然察觉到两道有如实质的目光正不时在自己面上扫来扫去,回眸看去却是一怔。蓝山白袍的少年虽站在一众好友之中,却并未参与他们的笑谈,反倒隔着一段距离默然凝视着自己,那张俊朗的面孔仍是那么冷漠,眼神中的神色却是复杂难辨,但与过去几次相见时的憎恶已是截然不同。 见沈百翎只淡淡回望着自己,慕容紫英眉心忽地出现一道折痕,他唇角微动,欲言又止,那双凤目始终不偏不倚,更不曾躲避,只是定定凝视着他,丝毫不肯将目光收回。 直到柳梦璃带着那几人向来路走去,这才打断了两人的对视。沈百翎路上才知,原来柳梦璃竟不顾归邪等妖反对,邀云天河几人到旋梦城相见。归邪劝阻无法,只得带着瞳幽瞳寂去往别处巡查。 一路无话,直到入城后,云天河和韩菱纱见城中屋舍景致与人界大不相同,毕竟少年心性,当下好奇地左顾右盼,不时拉着柳梦璃问上几句。沈百翎这才寻得机会,放慢了脚步,与慕容紫英并肩而行。 察觉到他接近,冷面少年的呼吸似乎骤然乱了一下。沈百翎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慕容紫英,你……” 还未说完便被一个清冷声音打断:“你那日曾说若我们再次相见,你便将一切尽数告知。现下我已来了。”慕容紫英目光如电,静静望着沈百翎,神色中没有憎恶也没有愤怒,“我也曾细细思索过你我相识以来的种种,并未察觉你有作恶的端倪,那些事……或许你有着什么苦衷,说罢,这次……我会好好听着。” 沈百翎眉梢高高扬起,看向慕容紫英的眼光里满是惊讶,他实在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再听到这少年如此平和地对自己说话,话中还颇带体谅,这与少年先前的态度着实截然相反,大出他意料之外。沈百翎忍不住将慕容紫英一再打量,摇头道:“当真稀罕,慕容少侠竟像是变了个人。莫非这就是你们人族常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慕容紫英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自在,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这次为了来妖界找柳梦璃,我们前往鬼界借取翳影枝,在轮转镜台上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话,着实令人深思……” 沈百翎听到他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微感诧异,顺口问道:“那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若你今世做人,来世做妖,那你这一世所坚持的东西岂不可笑?’”慕容紫英道,“我直到那刻才知,原来不管是人是妖,死后俱化作鬼魂,恶者受惩,善者轮回,根本没有什么人妖之分的。” 沈百翎轻轻点头,深有所感:“那人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慕容紫英叹道:“我自幼所听所闻,俱是‘妖孽伤天害理,天地难容’,这样的言论竟是闻所未闻。那之后我想了很多,竟不知自己以前所为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本以为妖皆为恶,但一同出海寻宝时,途遇海妖你不曾弃我而去,一同泛舟湖上,对我推心置腹也诚挚到了十分……你虽是妖,待我却并未有过什么不好,反倒是我……”他蓦地抬头,十分郑重其事地道,“我一生之中,亲缘极淡,挚友也不过寥寥,与你相交虽只短短数月,却十分投机。不分缘由与你断交,甚至指责于你,是我之过……” 沈百翎不等他说完便摇头说道:“不,那也怪不得你。琼华派那些清规教条实在误人不浅,别人不知,难道我还……”说到一半忙住了口,将半句“不知道么”咽了下去。 慕容紫英也不以为意,只定定凝视着沈百翎道:“沈百翎,不管你是人或是妖,我只问你一句,你我相交这些日子,你待我到底是不是真心?” 沈百翎一双眼不由得微微睁大,心底忽地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直涌到双目之中,迫着他轻轻开口:“自然……自然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 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那张冷漠的面容上渐渐绽开一抹笑容,仿佛一夕之间满树梨花开遍,又宛若满山冰雪转瞬间融成一泓春水,从未开怀笑过的人,笑起来竟是如此动人心魄。亦或是,因真心而发出的笑,才格外的招惹人? 恍惚间,沈百翎只听到对面那人含笑说道:“百翎,你既然以真心待我,慕容紫英便也还你一颗真心,即便你是妖,我慕容紫英也绝不因与你为伴后悔!”   ☆、第一百零八章 琼华故梦(上) 绕过一大片紫晶林,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巍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重重殿阁大半隐在雾气当中,但露出的亭台一角、飞檐垂铛已是精美非常。云天河等人跟随柳梦璃一路行来,只觉地势越来越低,所见屋舍也越来越少,反倒是紫晶石越来越茂密,初时不过几丛几簇,后来竟是蔚然成林,且成色高低与城外地面上那些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殿前阶上站在一名男子,身着黑底红边的长袍,白发委地,模样甚是斯文,看到云天河一行人走来也未如同其他貘妖一般露出怨毒仇恨的神情,只躬身向柳梦璃和沈百翎行了一礼:“少主,百翎大人。” 柳梦璃、沈百翎忙还礼不迭。沈百翎听到奚仲称呼自己“大人”不禁摇头苦笑,自从他将柳梦璃安然无恙地送回幻瞑界,这位妖将军就一直对自己恭恭敬敬,态度便与对待婵幽、梦璃一般无二,沈百翎初时极不习惯,但说了几次不必如此奚仲一概不听,久而久之便也只好随他去了。 当下奚仲打开殿门,引几人进去。穿过层层帐幔来到婵幽座前,柳梦璃加快脚步,越过奚仲来到母亲面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不时向云天河等人指指点点,显是在对母亲介绍自己这几位好朋友。 哪知婵幽却一派冷然,看着阶下几人的眼神也甚是不善,柳梦璃看在眼里,渐渐露出一抹忧色。 云天河和韩菱纱还罢,慕容紫英与婵幽冷漠狠毒的眼光甫一相触,便自然而然露出傲然的神情,婵幽看到后当即沉下脸来,冷声打断柳梦璃的细声解释,问道:“璃儿,底下那个身着蓝衣、背着剑匣的人是谁?那分明是琼华派的装束,你竟将我幻瞑界的大敌带进了旋梦城,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慕容紫英听到她这么说,当下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正欲开口,沈百翎忙伸手拽住他一只手用力一攥,慕容紫英这才安静下来。 柳梦璃看了慕容紫英一眼,柔声解释道:“娘,紫英他……他和琼华派那些人不一样的。” “不一样?人就是人,他们都是一样的!”婵幽冷冷看了慕容紫英一眼,接着如霜目光又射向云天河他们,“他们永远不会接纳一个妖与自己为伍,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异类,若我女儿不是这幻瞑界的少主,他们可还会找到这里来,可还敢找到这里来?” “不是的!”云天河当即说道,“我不知道梦璃是什么少主,只是她突然跳入妖界,我怕她遇到危险……”他说着向柳梦璃看去,“现在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啦。” 柳梦璃一双妙目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道:“云公子……” “哼,区区一个人族竟敢大言不惭。”婵幽冷哼一声,“我女儿回到自己的族妖身边怎会有事?倒是你们,擅自闯入我幻瞑界,别以为璃儿是幻瞑界少主,你们就能得到庇护。” “娘!”柳梦璃一惊,“他们……他们为了我甘冒奇险,甚至去了鬼界,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哦?为了你去鬼界,这又何解?”婵幽微感好奇地问。 柳梦璃看了一眼阶下几人,低声道:“我也是途中听到菱纱告诉我的,还是让她说给娘听罢?”婵幽微微颔首。 韩菱纱十分机灵,猜到柳梦璃是给她机会化解婵幽对人族的偏见,忙笑盈盈地走上前道:“这还要从梦璃那日跳入妖界说起。她这一走,我们几个都十分担忧,但想要进入妖界寻她,却又十分不易,天河曾想追进去,可妖界外那张大鬼脸竟然会自动攻击人,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啊!”柳梦璃一听忙问,“那云公子可有事?”说着上下打量云天河身体,脸上满是关切。 婵幽则冷冷说道:“自十九年前被那些人族闯入我幻瞑界大肆杀虐,我就下定决心,定要让他们再也不能轻易攻进来。你所说的那张鬼面正是我设下的结界,除非我妖族中人,寻常人族只要靠近便会被妖力攻击,若是他们敢破坏结界,更是要不得好死。受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韩菱纱摆摆手:“这野人身强体壮,受点小伤也没什么,不过是在床上躺了一天罢了。总之我们说什么也要找到梦璃的下落,后来多亏青阳和重光两位长老帮忙,告诉我们惟有鬼界的翳影枝才能穿过结界……”她本就口齿伶俐,将几人在不周山与衔烛之龙一番苦战、在无常殿鬼卒眼皮下偷得翳影枝、被鬼兵鬼卒追入满是厉鬼的放逐渊等事娓娓道来,所言本就属实,又被她添了三分凶险,连云天河等人听在耳中回忆起来都觉得能安然得到此处,实在侥幸。 婵幽、柳梦璃、奚仲都听得入了神。沈百翎除在听到韩菱纱说起青竹船上的摆渡人竟似她大伯时吃了一惊外,其他都不过当做故事听,唯有听说云天青在轮转镜台上嘲弄慕容紫英那一节时悄悄捏了捏慕容紫英手掌,向他投去一个促狭的眼神,心道:原来给你当头棒喝的竟是云天青师弟,这猢狲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待韩菱纱绘声绘色地以柳梦璃与归邪枪下救了他三人收尾后,婵幽看向他们几人的神情果然已经不同,虽仍是冷冰冰的,但那份仇恨却减轻了许多。柳梦璃看在眼中,趁机说道:“娘,云公子正是救了我的那位云叔之子,还有菱纱和紫英,他们也都在琼华派待过,幻瞑界和琼华派的恩怨他们一定满腹疑惑,女儿想带他们去里幻瞑宫,让他们知晓我貘妖一族当年……和人族一战实是有苦衷的……” “少主不可!”奚仲在旁听到,惊讶地抬头劝阻,“里幻瞑宫是貘妖一族重地,寻常族妖都不得入内,如何能让三个人族——” 婵幽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罢了。” “婵幽大人……”奚仲眉头皱起,眼中满是不解。 “我婵幽向来恩怨分明,既然这个少年的爹曾对我们母女有恩,他们三人对璃儿也算得上尽心,我便允了这次。”婵幽淡淡说完,柳梦璃已是满面喜色,但她冷冷又向台阶下睨了一眼,“但若是这三人有不轨之心,我定不会轻饶!” 柳梦璃敛容蹲身向她深深行礼:“谢谢娘!” 婵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众人,阖上双目念念有词:“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念动,方万物有生,随之~虚~实~乃~成!”语毕双眼猛然睁开,手指如电般点向台阶下,只见一团紫光自她芊芊玉指上绽放,越来越盛,最终笼罩了一切。 待沈百翎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身在另一处宫殿中,手中暖暖一物,正是慕容紫英的手掌。侧目看去,慕容紫英眼中亦满是惊异,正四下打量。 偌大一间殿堂,玉石铺地,净可照人。不同于幻瞑宫其他的宫殿,殿中并没有挂着重重幔帐,甚至连一应摆设也全无,只在殿角零星生着几簇紫晶,散发出淡淡的柔光,给这座昏暗的宫殿带来一丝光亮。 “梦璃,这是何处?”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沈百翎回过头去,看到韩菱纱正站在一排石阶前,好奇地仰头朝上看,“那里……好漂亮,那是什么东西?” 众人顺她目光看去,只见石阶上一座十尺见方的玉台,一物悬在台中央正自缓缓旋转,淡淡柔辉洒在玉台周围,映照在殿中那些紫晶石上,反射着晶莹的光彩。它看似一颗巨大的圆珠,剔透美丽,又像是一泓凝固成球状的泉水,流动不休,那朦胧的光芒忽明忽暗,似雾似波,更如同一个让人难以自拔的梦。 “那是……”沈百翎痴痴地看着,视线里除了那团光再也看不见别的物事,那团流转闪烁的紫光里依稀有什么在动,他怔怔地看着,看着…… “百翎!” 一声断喝忽然将他从恍惚中惊醒,沈百翎猛然回过神来,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右手正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攥着,那只手握得那样紧,简直让他有些痛,但沈百翎却心知正是这痛楚和那声呼喝让自己清醒过来,十分感激地向手掌的主人望了一眼。 慕容紫英看他似乎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竟能迷惑人心神一般?”他这句话是向柳梦璃发问,隐隐带着几分质问,显是因为沈百翎险些被迷惑而不悦。 柳梦璃却微带震撼地向沈百翎看了一眼:“这是貘妖一族的至宝,里面藏着许许多多的梦境……兄长妖力果然胜我良多,竟能一眼看破其中幻象,但若是不得控制之法,妖力越强越易被蛊惑,兄长还需小心才是。” 沈百翎一怔,细思起来,方才那短暂的失神中似乎确实看到许许多多画面闪过,但微一回想,饱含在种种梦境中的情绪也重重涌上来,他顿感不适,面色也苍白起来。 “兄长快不要再想,你细细听我说。”柳梦璃忙在他耳边轻轻传授一段口诀,沈百翎心思灵敏,随她口述已循着口诀之意运转起妖力来,果然气息渐渐平稳,脑中也不再一片纷乱。 柳梦璃最后才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兄长,这是控制那许许多多梦境之法,唯有貘妖一族之长才可修习,不过你既然也是王族那便无妨。只是千万别让娘知道我传了给你。”说着向他微微一笑。 随后她引着几人步上台阶,来到玉石台边。那收藏着许许多多梦境的光球仍兀自转动,其上流动的光芒在众人脸上洒下淡淡的影子。柳梦璃环顾着他们,柔声道:“貘妖又称‘梦貘’,我们一族天生便能穿梭往来于梦中,以梦境为食,但我族向来不会伤害那些梦境的主人,吞噬的也往往是恶梦。不管是人是妖,做过的梦总是无用的,我们貘妖一族便将之收集起来,这件宝物对貘妖来说是至宝,但落到别人手中,却是毫无用处。” “梦貘……”沈百翎低头思忖,难怪自己自幼便时常梦到一些和自己无关、甚至自己从未见过听过的情景,想来那便是本能发作,不小心入了别人的梦罢。 “但依靠食人之梦而活,总归是妖族行事……”慕容紫英皱眉说道,语气中颇带不虞。 沈百翎斜睨他一眼:“若是行得端做得正,还怕别人看到你的梦?总归我族也是挑嘴的,不至于连春梦也吃,这你倒大可放心。” 慕容紫英顿时哑然。韩菱纱在旁噗地一声笑了。 柳梦璃微笑道:“紫英不必担心,这件宝物虽然可以看到别人的梦,但是放在里幻瞑宫中被收藏得甚妥帖,一般族妖难以见到,没有操纵之法也不能使用。我带你们来,只是想让你们看一看经历过十九年前那些旧事之人的梦境……”说着轻轻挥袖,探指在那光球上一点。 只见原本流动不止的光球表面忽然如同沸水一般滚动起来,渐渐散开一圈圈涟漪,一幅幅画面也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   ☆、第一百零九章 琼华故梦(下) “回来!放我出去——!” 少年满是痛楚震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内越传越远,光球上圈圈涟漪模糊了幻梦中被封入冰中的那张写满愤恨的容颜,紫光大盛,映照得玉台周遭几人的面孔明明灭灭,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唯有一片沉默流淌在凝固的空气中。 “……大哥……”云天河喃喃叫道,面上笼着一层悲怆。 “这,便是玄霄的梦,是他十九年来反复回忆起的往事……”柳梦璃幽幽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十九年前,琼华派为了达成举派飞升的愿望,以双剑网缚幻瞑界夺取灵力,但他们闯入此间后才知晓,原来通过双剑引取的灵力不过是幻瞑界广阔灵力中的极小部分,我族真正的力量来源……其实是遍布整个幻瞑界的那些紫晶石。我梦貘一族的灾难也由此而生。” “啊,莫非他们……”韩菱纱脸色一变,掩口惊道。 柳梦璃看了她一眼,叹道:“正如你所想。那时幻瞑界入口处并没有什么结界,我族自千年前发现此处以来,从未想过离开也从未想到会有人闯进来,直到琼华派发现了幻瞑界的存在……他们势如破竹地攻入幻瞑界,发现了紫晶石的秘密,焉有不想霸占此处的道理?那一役我貘妖一族死伤无数,紫晶石也被夺走了许多……” 慕容紫英眉头紧锁,低声说道:“但掌门却另有说法,还有派中那些长辈也说当年是妖界肆无忌惮,杀死了前任掌门太清真人,还将我派许多年轻俊杰屠戮爪下,连掌门首徒也……”他说到此处,察觉手掌中握着的那只手忽然轻轻一颤,诧异地看了沈百翎一眼,却并未从对方脸上看到什么异样神情,只得转回头继续说道,“是以这些年来派中人人苦修,都是为了得报大仇,一雪前耻……” “冤冤相报何时了?”柳梦璃摇头轻叹,眼中洇着一抹愁色,“我族千百年来在此隐居,从未离开幻瞑界一步,如何能得罪琼华派?只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我在琼华派学艺一场,与你们……与山上许多师姐师兄也结下了情谊,实不愿彼此刀剑相向,但情势所迫,如今幻瞑界又被双剑网缚,这一战,谁都脱身不得。” “天啊,十九年前那一战已经酿成了那么多惨事,这一回难道又要重蹈覆辙?!”韩菱纱用力握紧粉拳,顿足叫道,“我连想都不敢深想……” “这一战结果如何,当真不好说。”沈百翎一双眼睛只盯着空中缓缓旋转的光球,口中却淡淡道,“琼华派这些年休养生息,实力重振,又有双剑相胁,幻瞑界却日渐衰颓,只怕难逃劫难。” “可……可我听大哥说妖界之主……说梦璃的娘很厉害,十九年前连琼华派的老掌门太清真人都打不过她。”云天河呐呐地说。 柳梦璃露出一丝苦笑:“其实幻瞑界已经……六大护将战死四个,只剩下归邪和奚仲两位将军,更何况我娘——”话未说完却被一声低低的痛呼打断。 “啊……”韩菱纱只觉一刹那间所有的力量都离体而去,一股寒意从脚底霎时间传遍了全身,她顿时手足无力地软软倒了下来,“好……好冷……又是那种感觉……” “菱纱!”云天河和柳梦璃齐声叫道,两人一左一右将她扶住。柳梦璃一面伸手抚着她额头,一面关切地问道:“还好吗?要不要我用香……” 韩菱纱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别担心,最近……最近总是这样,只要歇息一会儿就好……” “可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柳梦璃担忧地捂着她的手,沉吟了一下便道,“我所居住的偏殿就在这附近,你先随我去那里休憩一会儿罢。”说着与云天河一起扶着她向殿门走去。 慕容紫英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却又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沈百翎。他仍立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玉台上悬着的紫色光球,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 “百翎,我去看看菱纱。”慕容紫英沉声道,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随后放脱了手。 沈百翎微微颔首,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始终不曾从光球上挪开:“唔……去罢。” 慕容紫英微感不对劲,但抬眼望见韩菱纱三人已走出了宫殿,再也顾不得多想,忙匆匆跟了上去。 宫殿内,高高的玉阶之上,只剩下了沈百翎一人。恰在殿门被慕容紫英关上的那一刻,光球表面又一次紫光大放,流动不止的光华渐渐散开圈圈涟漪,浮现出新的画面…… 涛声轻柔,抚慰着海岸绵延的一带黄沙。最后一抹暮色,正随夕阳一起落到海尽头的拱波之下。墨色的海,与夜融为一体,风声渐起,盖过了浪涛响。 蓦地一声铮响,涌起的浪花被一道光劈向两边,露出其后雪白的一道身影。但见狭长冷目中如剑气般锐利的光芒闪过,又随利剑还鞘而敛起,少年轻轻抖落衣衫上的滴滴晶莹,自礁石上跃将下来,悄无声息地踏上柔软的海滩。 光球外,沈百翎盯着那少年冷漠自持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这是……还未拜入琼华派的玄霄,不……是巽衡…… 幻梦中那少年走过沙滩,穿过树林,脚步越来越快,神情也越来越紧绷,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剑柄,转瞬之间,林子已走到了尽头,没了头顶如盖的树梢树叶,月光顿时倾泻下来,将眼前的一切照得透亮。 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彻底停下了脚步。 空气里充满了腥气,但比腥气更刺激着他的双眼的,是铺天盖地、浸染了宫墙内外的鲜血。刺目的色彩中那些或躺或卧的尸体是那么苍白,那些铠甲和兵刃沾满了泥灰和血污是那么肮脏,全没了往日护卫军的威严庄重。 “王兄……王兄快走!” 一声凄厉的叫喊传来,茫然站在尸体前的白衣少年浑身一震,抬首望见一名少女正从宫门内奔出,身后仅跟着寥寥数名护卫,且人人身上带血,还有几名行止不便,脸色惨白,显是受了伤。那少女身着白衣,服饰上银线勾勒的花纹与他领口袖角绣着的那些一般无二,面容清美,眉心一道红痕,与少年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她满面泪痕,遥遥哭道:“王兄,那些叛军的恶徒……恶徒闯进了宫室,父王和母后被他们……被他们杀了!”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近,竟有一队兵马从少女的来路追了过来。人足毕竟不比马蹄迅疾,那些人转瞬已追到了身后,那少女和那些护卫回首望去,均面色大变,无不又惧又恨。 白衣少年蓦然抬起头来,冷漠的脸上一瞬间布满了厉色,一双冷眸中几欲喷出火浆,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慑人。他朝着那少女奔近几步,大声道:“阿徵,到我身边来,谁也别想伤你!” 谁知那少女听到他声音,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叫道:“我是蓬莱国最尊贵的公主,那些恶徒别想侮辱王族的尊严,王兄你快走,阿徵……阿徵看不到你练成剑术的那一天了!”说完竟与那些护卫一起折而向那队兵马迎去。 白衣少年脸色剧变,眼中透出十二分的痛楚,大叫一声:“阿徵!” 叛军的兵马已与那些护卫战成了一团,所幸宫门被那几名护卫挡得严严实实,他们人人存了死志,一时竟悍勇无匹。刀剑相击中,为首一名士兵纵身从马上跃下,手上一柄大刀狠狠一挥,只见血光四溅,那少女一身白衣都被染成了红色,她小小的一颗头颅已被那人提在了手上…… “巽衡!”沈百翎失声惊叫,光球上画面却渐渐消失。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已经逝去多年的,曾属于那个名叫巽衡的少年的往事。他早已知晓,玄霄曾经是海外蓬莱国的王子,但后来国内动荡,他不得不逃亡海外,中间历经种种艰辛自然能够想到,但唯有此刻亲眼看见那些旧事,才惊觉那人冷漠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深刻的痛苦…… 沉思间光球上又是一阵紫光闪烁,接着传出一阵说笑声。 “哎,我说冰块脸,我看你也不像是山下镇子里的人,想必也是如我一般不远万里赶到这昆仑山琼华派来求仙访道的罢。可你每日里不是打坐就是练剑,当真一点都不觉得无趣?” 剑舞坪上,一名清秀少年正仰躺在一棵柳树下休憩,不远处另一少年正闭目打坐,神情极是肃穆,对他的问话竟是置之不理。 清秀少年也毫不生气,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随着他说话一上一下地摇摆:“冰块脸,怎么说咱们也同床共枕了快一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不近人情,连师弟的疑惑都不肯解答啊?” 冷面少年眉头皱起,阖起的双目终于睁开,露出一丝不悦,冷冷道:“云天青,你我怎可一概而论?我用功修行,虽然辛苦,但自有我一番结果。如你这般无所事事,不过虚度光阴,又有什么乐趣?你若是不愿修行,便离了这里,莫要扰我修行!” 云天青撇了撇嘴,嘟囔道:“不过比我早入门一时半会儿,尽会摆师兄的架子。你赶我走,那我去找大师兄玩儿去!”说着便要起身。 玄霄眉头顿时锁得更紧,冷声道:“玄震师兄每日要帮师父理事,本就少有清闲,你若是敢去肆扰,我定不饶你!” “诶……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冰块脸你也太多管闲事了罢?”云天青一听,气得从草地上跳了起来,“还有昨晚,我从思返谷回来,你竟然用符灵挡着屋门,害得我不得不在外面睡了一宿,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大师兄,他才定不饶你!”话音刚落,一张精灵古怪的脸上便露出一副讶色,“啊,玄震大师兄!” 玄霄听到他叫大师兄,紧绷的面色顿时也是一松,然而回首看去,身后一阵清风拂过,哪有什么人?他当即知道自己又被云天青戏耍,怒气上涌地转回头来:“云、天、青!” 云天青则笑得打跌,伏地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哈哈、哈哈哈!冰块脸,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神情当真好笑,好笑至极!一听见大师兄的名字就这么高兴,你莫不是、莫不是对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哈哈、哈哈哈!” 玄霄面色却忽地有些古怪,眼中也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便化作无尽怒气:“云天青,你再要胡言乱语莫怪我——玄震师兄!” “喂,拾人牙慧可没什么意思啊冰块脸。”云天青见他话说了一半便面带惊讶地停了下来,甚至从地上站了起身,当即笑嘻嘻地捏着那根狗尾巴草搔了搔鼻尖,“玄震大师兄那么忙,哪里有空来找我们玩儿啊?” 哪知身后竟真的传来一个煦如春风的温柔嗓音:“怎么?云师弟竟是不愿意看到我不成?” 云天青大吃一惊,回首望去,柳树后转出一个人来,玉冠长袍,眉目温润,清贵如谪仙,正是他们的大师兄玄震。青年微微一笑,迎着两位师弟的视线道:“师尊令我来考校考校你们,本以为你们正在用功,哪想到竟是躲在这里偷得半日闲,当真快活得紧。” 云天青干笑起来:“大师兄,咱们兄弟一场,你可别告诉师父……” 他话未说完已被另一道冷硬声音打断:“师兄莫要将这只猢狲和我相提并论。我于第五重境的心法中正有一处疑难,还请师兄教我……”玄霄说着已轻轻握住那青年手腕,引着他向自己居住的弟子房走去。 “喂,冰块脸,你——”云天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喃喃道,“这算不算见色忘友啊?” 沈百翎怔怔看着渐渐又化作一片涟漪的梦境,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想到,在冰封的这十九年中,玄霄反反复复想起的往事中竟还包含着这样一段回忆,那些曾一起度过的岁月,一起修行,一起学剑,互相切磋,那段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仍历历在目,美好如昔…… 然而光球上又转出另一幅画面,熟悉的满是积冰的禁地,巨大的冰柱之中,那人俊美年轻亦如昔,但眉眼中却没了那份冷静自持,惟剩下满腔怒火。 “青阳,重光,宗炼,你们放我出来!” “夙瑶,夺我掌门之位,禁锢我于禁地之中,若有朝一日我离开此处,定当报还!” “云天青、夙玉……你二人竟如此待我,为何……为何!” 愤怒的斥骂在冰室中不断回响,但终究仍是归于安静,唯有冰柱上插着的那柄羲和剑微微闪烁着仿佛在回应。许久,那一声声的控诉渐渐低微下去,但重新响起的,却是另一种饱含凄伤的声音。 “……师兄,玄震……玄震……” 喃喃好似低语,呢呢如同倾诉,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悲伤,一丝留恋,不断地重复,再重复……最终化作了纠结难解的怨愤。 “……玄震,我好恨……” 玉台边,沈百翎仰首看着光球内那人隔着一张冰壁模糊不清的面孔,黯然神伤。自己,果然亏欠那人良多…… “玄霄师弟……”   ☆、第一百一十章 怅恨难言 殿内那光球上幻梦渐渐湮没在越来越盛的紫光中,沈百翎还欲再看,忽地一阵巨震传来,他一个踉跄便没站稳,耳中只听得殿顶琉璃瓦格格作响,动静极是不轻。又有啪啪几声脆响自角落传来,沈百翎侧目望去,只见不过片刻之间几簇紫晶石上竟布满了皲裂纹样,一条条一道道如僵蚓爬满原本光洁的石身,瞧来着实让人心惊。 沈百翎隐隐察觉不对,转身奔出宫殿,只听头顶一阵隆隆轰鸣,犹如空中炸起无数巨雷,仰首望去,天空中浓云密布,翻滚不休,触目尽是沉沉的一片紫黑色。他在里幻瞑宫兜了几个圈子,四下里都是空荡荡的毫无一人,原本当在此休憩的韩菱纱等人竟是不知去向。 他越寻心下越是焦虑,此时震动愈发强烈,整座里幻瞑宫都随之微微晃动起来。当下沈百翎再不迟疑,伸手祭出春水剑,化作一道玄青剑光直插入头顶的那片天空。 方步入幻瞑宫中,只见婵幽独坐宝座之上,一手抚着胸口,面色惨白萎靡,唇边一缕血渍尚未干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奚仲立在她身旁,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眉头紧紧蹙起。 这两妖一个受伤一个关心则乱,对沈百翎的靠近竟是丝毫未觉,直到他踏上台阶,婵幽才猛然抬起头,冷目如电扫了过来。奚仲也这才看见了他,顿时露出一丝宽慰之色:“百翎大人!” “不必多说,我先替婵幽大人疗伤。”沈百翎说着走上前来,伸掌按在婵幽背后。 婵幽只觉一股极强妖力从背心涌入,霎时传过四肢百骸,她喉头一动,哇的一声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脸色却渐渐和缓下来。她侧目打量沈百翎,神色微异,心中暗暗纳罕:这小子修习我族妖术才短短十数载,想不到竟有如此造诣!但她毕竟经历事多,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倒是劳烦你了。” 沈百翎微微一笑收回手掌,这才向奚仲问道:“发生何事?梦璃他们去了何处?” 奚仲忙将诸事尽数告知,原来柳梦璃等人进入里幻瞑宫后,忽有一股极强真力自外而入,强行打破了笼罩在幻瞑界入口处的那道结界,那结界与婵幽一身妖力息息相关,结界被破婵幽自身不免受损,而那打破结界之人竟一强如斯,甚至将自己灵体之象投入幻瞑宫中挑衅,恰被匆匆赶回的柳梦璃等人看到,见母亲重伤一时难以应战,柳梦璃索性自告奋勇,云天河等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四人便一同去了。最后奚仲道:“百翎大人,虽然婵幽大人令归邪等死守幻瞑界入口,但人族素来狡诈,如今又出了那般厉害的煞星,我只恐归邪和少主力所不敌,婵幽大人伤势未愈,我亦不便离开,如今事态紧急,只能将一应大事托付百翎大人……” 不等他说完,沈百翎已点头应下:“我晓得,你们在此等候便是。”说着转身向外疾行。 此时旋梦城外已是另一番景象,沈百翎御剑行过幻瞑界上空,视野所及尽是厮杀,结界既已打破,琼华派弟子如水般侵入,貘妖纷纷迎战,处处可以望见数人击杀一妖或是几妖共战一人,血染晶石,尸堆沟壑,此情此景令人触目惊心。 沈百翎目光沉郁,心中只觉一阵说不出的厌倦烦闷,十九年前的景象犹然历历在目,如今却又是炼狱再现,这一场人与妖的纷争到底何时才能终止? 眼见着幻瞑界入口那团旋转不休的紫雾近在几丈之外,哪知恰有几道五彩剑光挡在了半空中,再一细看,原来是几名男女御剑腾空,一只貘妖正被他们团团围拢嘶鸣不休,春水剑越是靠近这群人,他们脸上的狰狞便越是清晰,只听其中一名少年高声喝道:“这妖孽要不行了,大伙儿再结剑阵!” 那貘妖身上皮毛早已血肉模糊,一双兽瞳更是殷红充血,听到那几人齐声应诺,剑光更加炽烈耀目,顿时发出一声悲鸣:“貘妖一族,便是战死也不惧怕你们这些恶人!”听其声音,竟只是个年轻貘妖。 沈百翎一听即认出这是瞳寂的声音,当即并指如剑向着那几人的方向一刺,朗声道:“破!”一道青光自他指尖绽放,如剑如匹更如电,顷刻间穿透为首一人的手掌,那人惨呼声里,结成一半的剑阵明光顿时散入雾气。 那几男几女都是一惊,瞳寂却是大喜:“百翎大人!” 沈百翎冲他微微颔首,示意他速速离去,瞳寂却倔强地摇了摇头,眼中重新涌出浓重的仇恨,嘶声道:“我不走,我要给大哥报仇!” 沈百翎一怔,道:“瞳幽怎么了?” 瞳寂恨恨地望向那些琼华弟子:“这些人族好生卑鄙,若不是他们偷袭,大哥也不会为了保护我被他们击中,我定要将他们撕个粉碎,替大哥雪恨!” “哼,兵不厌诈,我等降妖除魔,与妖孽还要讲什么道义不成?”那被刺破手掌的男子手捂伤处,满脸狡狯地辩道,又向沈百翎望了一眼,“你又是谁,看起来倒是不像妖怪,为何要阻我们杀妖?” “师兄,这人既然不是我琼华派中人,又身在妖界,定不是善类,何必与他多说?”一名少女说道,“与妖为伍,自然也该剿灭!” “对!怕他作甚,便是这妖界的什么将军也惨败掌门和玄宵师叔手下,这家伙难道还能逃得过去玄霄师叔的一剑?”有人接口附和道。 沈百翎目光一凝:“你们说玄霄……是他和夙瑶打破了结界?” “大胆!我们掌门和师叔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直呼的?”那几人怒气冲冲地叫嚣起来。 沈百翎冷哼一声,忽然挥袖向他们一拂,青光如波纹一般顺着衣袖的摆动散了开去,只听“啊哟”、“哎呀”声响不断,那些人如断线纸鸢般纷纷坠下仙剑。 瞳寂只看得心驰神摇,赞道:“百翎大人当真厉害!”沈百翎却懒怠看那几人的下场,只摆了摆手,径自冲入那团旋转不已的紫云中心。 在紫雾中不知穿行了多久,前方忽地有亮光闪烁。沈百翎正运劲催动足下春水剑,忽然听得一阵狂笑,那笑声带着三分肆意,十分狂狷,傲然中却也有几分熟悉。沈百翎心下微动,还来不及细思,春水剑已载着他破雾而出。 眨眼间眼前紫色褪去,人界澄清的一方天空重现眼前,沈百翎还未向下顾盼,已听到几声熟悉的呼唤—— “兄长!” “百翎!” 柳梦璃和慕容紫英同时叫出声来,沈百翎低头看去,幻瞑界入口外不知何时已由妖气聚起一座拱道,云天河几人正立在拱道一端,与卷云台上的一群琼华弟子遥遥对峙。看到沈百翎从天而降,几人面上均露出一丝欣慰。 沈百翎缓缓御剑下落,正要答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依稀还可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玄、震?!” 沈百翎心底一颤,猛然回头望去。只见卷云台悬崖之上,立着两道身影,其中那女子发髻高盘,玉冠边两条长长飘带随风舞动,白袍鼓风更显风姿飘逸,但那张如玉面庞上满是惊诧不信,一双美眸更是睁得大大的,全无往日的威严。她一步之前处,另一人亦是一身雪白长袍,一头乌丝却是肆无忌惮地飞舞在脑后,天地间风声大作,卷起落叶草茎飘过那人面前,但他的目光却如凝固的两道光,穿过重重阻碍,凛冽更胜刀剑地刺向沈百翎。 沈百翎目光与那人甫一相触,忍不住心神动摇,低低叫了一声:“玄霄……” “……玄震师兄?”卷云台上,夙瑶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似乎是想将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些,但紧接着她又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大师兄,你……玄震师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那场大战中,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哼……玄震,你可知道,我曾想过很多次和你的重逢……我曾幻想过若有朝一日你我再次相对,我该如何对你……”她身畔那男子声音压得极低极沉,但偏偏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喃喃低语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呵……但我当真想不到,想不到原来这些年你仍与妖孽狼狈为奸,想不到你竟堕落如斯,好,好,好!”他口中说着“好”,面色却愈发阴沉,眼光中更是透出刻骨铭心的恨意,分明清俊如少年的一张面孔,此时看来却比鬼神还要可怖三分。 沈百翎嘴唇微微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满腔心事最终只融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说些什么好呢,说自己其实是妖,说自己这些年从未得以解脱吗?可便是将真相尽数吐露,又能挽回什么,抹消什么? 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一旁云天河几人将夙瑶和玄霄的话语俱听在耳中,云天河满头雾水地小声问道:“大哥和掌门在说什么……他们为啥叫沈大哥玄震,还叫他师兄?” 柳梦璃不答,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沈百翎背影。慕容紫英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才沉声问道:“百翎,你……你果然与玄霄师叔是旧相识?” 沈百翎身形微微一颤,垂眸不语。 “你我在青龙镇共饮那夜,你在梦中也曾叫过‘玄霄’这个名字,那时我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直至后来在禁地中遇到玄霄师叔,才起了疑心……为何一个自称闲云野鹤从未去过昆仑山的人会知道琼华派寻常弟子都不知道的人名?后来你在卷云台上叫出掌门和几位长老的名字,还那般熟稔的模样,我更是疑惑……原来你果真与我琼华派关系匪浅。”慕容紫英面色复杂,“百翎,直到此刻,你仍不愿对我吐露实情吗?” “紫英,我……”沈百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阖上双目,“那都是十九年前的旧事了,我只愿这辈子都能够忘记那些……也罢,既然你想听,我便告诉你。琼华派太清真人是我的授业恩师,青阳、重光、宗炼三位长老是我的师叔,站在你们面前的那两人,夙瑶和……玄霄是我的师弟和师妹。”他轻轻叹息一声,睁目看向前方那年轻一如往昔、岁月始终不曾留下痕迹的俊美面容,沉淀了十九年甚至更久的悲伤渐渐浮上眼眸,“十九年前,我的名字叫做……玄震。”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雨大作 天色愈发苍茫,冷风强劲凛冽,将卷云台上丛丛野草一浪浪推向远方。悬崖之上的一方天穹不知何时聚拢起团团浓云,低低压在众人的头顶,直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个声音,缓缓诉说着那段往事,如此低柔,如此清晰,却也如此悲伤。 “……我被青阳、重光两位长老带回琼华派时不过是个失忆的少年,得太清真人青眼被收入门下学艺,也曾踌躇满志,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一个仙家名门未来的栋梁之才,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将不得不面临这样的身世!” 沈百翎怔怔看着悬崖下惊疑不定的那群琼华弟子,渐渐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那些身影最终融成蓝白混浊的一团。 “我以为是恩人的师叔,原来竟是我的杀母仇人,我以为是恩师的太清真人,却是下令屠戮我族的罪魁祸首,那些如兽般仇视着我的才是我的同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吗?为何偏偏要发生在我的身上?” 人族,妖族……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是玄震,还是沈百翎? 深深埋藏在心中十数年的执念和悲恸,弥漫在他孤寂荒凉的心中,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满四肢百骸,仿佛无数只鬼手拖着他渐渐下沉至最无人看顾的深渊……这世间,到底还有谁,会真的为他这个人难过伤悲?在这些人的眼里,他又是谁? 风声大作,压过了天地间一切纷乱,无处不在的风,自由的,固执的,强烈的,向着悬崖上那条拱道的一端流去,向着那道寂寥伫立的身影汇聚。原本系在脑后的青丝霎时间挣脱了发带的束缚,红色的一条绸带转瞬消失在悬崖下滚滚的云涛中,唯剩下如丝绸般流淌在空气中的万千乌发,鸦羽般拂动的黑色中那人脸色愈发苍白,白得如一块寒玉,那双眼本是柔润似一泓被春水温热的泉,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口干涸的古井,透出一丝压抑的寂静和孤寂。 一点一滴,一勾一划,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勾勒,沈百翎白皙的额头上,两道红痕渐渐蔓延开来,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瞬间盛开在眉梢眼角,为那张清俊的面孔增添了一丝妖异的美感。 悬崖下顿时一阵哗然。 “妖……果然是妖!”立在夙瑶身后的一名青年忍不住叫道,一只手早已情不自禁地按上腰际那柄剑,言语中更是难掩恐惧和憎恶,“掌门师尊,师叔,当年师祖便是被妖孽所杀,如今咱们可千万不能被这妖孽的妖言迷惑……啊,看,看他的眼睛!” 众琼华弟子顺他手指处看去,只见拱道那端,乌云般飘散在沈百翎颊边、面前的发丝忽地被一阵大风拂向脑后,那张苍白的面孔完全坦露在众人眼前,包括那双渐渐褪去黑色,化作两点殷红的瞳孔! 竟是如浸染了鲜血一般,透出森森邪异的气息! 沐浴着那些惊讶、恐惧、厌恶、憎恨的目光,沈百翎缓步走下拱道,轻轻落在了悬崖边缘的一块岩石上。此时天色渐晚,卷云台上浓云如盖,笼罩着其下紫色斑斓的结界,也压抑着一众人的心魄,偶尔黑云中一两道闪电穿过,四下里便又恢复一片黯淡,唯有悬崖外结界上那张狰狞的鬼面还透出紫黑紫黑的光,照耀着底下那道红色的身影。 鲜艳的衣袂和袍角随风在空中摇曳不已,如血色蝴蝶展开的羽翼,艳丽中透出垂死的脆弱。他缓缓低头,迎着地面上那一对冷漠的眼睛,轻轻说道:“看啊,玄霄师弟。这样的沈百翎,你还愿意承认是你的师兄吗?” 玄霄怔了一下,还未答话,便听到旁边传来一个颤抖着的声音:“不可能……玄震、玄震师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的妖界中了,他是我琼华派的英雄人物!而你,只不过是个妖孽,怎敢冒充我琼华派太清真人的首徒,难道你以为这样便可被承认么?不要痴心妄想!” 沈百翎循声望去,淡然的目光落在了玄震身旁提剑伫立的女子身上。夙瑶被他血红的一双眼所慑,顿时后退了一步,艳若桃李的脸上仍强自维持着一派之长的骄傲,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避了开去:“……我琼华派无论如何不会收留一个妖!” “呵……”沈百翎摇头苦笑,“夙瑶师妹,想不到十九年的时光,你也变了……” 夙瑶眼神微微闪烁,抿唇不语。 “我既然离开,就从未想过回来。你也不必担心,我自十九年前抛弃‘玄震’这个名字之时,就已不在以琼华派掌门首徒自居了。”沈百翎一语道破夙瑶的心思,面上浮现出一丝复杂莫名的微笑,“当日太清真人惨死,三位长老扶持你继任,你将一个岌岌可危的门派打理至今,其中种种不易,我也能够想到,如今琼华派强劲若斯,这中间你付出多少心血,自是不言而喻。太清门下六位弟子,论资质你并不出众,但若论才干,你却不输任何人。何必思虑过重,反而延误了修行?” 夙瑶脸色一变,猛然抬首看向他,眼中竟似有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师……”一句“师兄”正要脱口而出,忽地醒悟过来,忙掩住了口。 “够了!” 骤然一声断喝,出自玄霄之口。他狠狠挥袖,仿佛要以强力打断这两人的对视。只听他冷冷说道:“是与不是,如今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我曾经亲口立下誓言,‘我玄霄与你情断义绝,若有朝一日再遇,必将你这叛徒毙于剑下’!”仿佛为了应征他所说,紧握在玄霄手中的羲和剑忽地红光大放,一股阳炎在剑身上盘桓来去,喷薄欲出。 沈百翎看着他冷厉的眼神,只觉得胸前早已痊愈多年的那道伤口,又如十九年前在这里被剑光穿透时泛起了疼痛。 看到他不自觉抚向胸口的那只手,玄霄眼神更显深沉,若目光如刀,只怕沈百翎早已被他牢牢钉在了地上。他定定凝视着那只按压在鲜红衣襟上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冷冷续道:“……不管你是玄震,还是沈百翎,如今我都要以你——血、祭、羲、和!” 蓦地一道电光将卷云台上下照得彻明,轰隆隆一声巨响炸在云端,一道霹雳自天而降,恰恰打在二人之间的空地上,霎时间尘土激扬、草茎乱飞。 尘烟中红光大盛,只听一声剑鸣,一点红色的剑尖如熔浆穿透山岩,破尘而出,卷起周遭气流,向着沈百翎的肩膀直刺过来。 青光闪烁,接着便是一声铮响,原来春水剑不待主人催促,自己脱鞘而出,一个回旋挡在了沈百翎身前。狂风大作,剑柄坠着的五彩丝绦随风乱舞,有几条不留神抽在了沈百翎面上,白皙的肌肤上瞬间肿起几道红痕。 沈百翎目光微凝,猛然一手并指竖在胸前,另一手化掌在身前画圆,空气中顿时浮现出一个青色的太极,青光闪烁中阴阳二鱼迅速转动,只听呼啸声响越发强烈,平地里竟渐渐聚起了一道旋风,而他本人岿然屹立在风眼正中。 玄霄见此唇角微勾,忽地发出一记冷笑:“原来这些年你也没耽误了道功,好,好得很!”他眼中渐渐迸射出奇异的神采,比羲和剑上的阳炎还要炽热几分,“方才在妖界见识了那妖界之主的功力,当真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好在师兄你不至于让我失望,与你一战,想必能令我胸怀大畅,一扫这些年的空虚无趣……” 沈百翎微微摇头,轻声道:“玄霄师弟,这些年是我对你不起,我不会伤你。” “哦?莫非你要引颈就死,那岂不无趣?”玄霄闻言,唇边那抹冷笑渐渐褪去,眼中却升起一丝异样之色,“你不会伤我?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玄震早在十九年前就已伤过,现下又来装什么君子?” 隔着一道风壁,那人神情愈发狂傲,与许多年前那个冷漠却克己复礼的少年再无一丝相似之处,沈百翎怔怔看着,只觉得心底那丝痛楚越来越剧烈:“玄霄师弟……” “不必多言,来战罢!”玄霄满面寒色,眼光中那股疯狂却愈发炙热,羲和剑与主相应,剑上红光也是越来越明亮。 沈百翎正要答话,忽地一个轻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钻入他耳中:“……百翎,琼华与妖界多年血仇难以化解,此时玄霄只怕已经走火入魔,你只需虚应几句,将他缠住,待我与天河将望舒剑从掌门手中夺回,我们速速避入妖界,这一切的纷乱都可戛然而止。莫要担心,我自会与你相伴,绝不后悔!” 那声音无比熟悉,清冷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正是慕容紫英的传音。沈百翎听到他声音,便如黑暗中陡然见到一束光芒,顿感安慰。然而听到“望舒剑”三字,他却不由得愣了一下,目光顺势朝玄霄身后望去,只见夙瑶不知何时已率领一众弟子退到悬崖下面,她手中提着蓝莹莹的一柄长剑,依稀正是望舒剑的模样。 原来望舒剑竟落到了夙瑶的手中!沈百翎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夙瑶并非阴命女子,怎么能做望舒剑的宿体?且她内功虽为寒性,却与当年夙玉与剑同修时大不相同,这又是何解? “莫再迟疑,望舒剑与菱纱息息相关,若不夺回,她只怕性命难保!”慕容紫英见沈百翎立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忙又传音。 沈百翎浑身一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望舒剑竟是选中了韩菱纱作为宿体,难怪在云天河上昆仑山之前,那柄剑就已觉醒,难怪方才自己赶到时,拱道上并无韩菱纱的身影……夙瑶能驾驭望舒,竟是凭着另一个阴命女子的灵力! 想明此节,他看向玄震、夙瑶的神情与先前大不相同,十九年前,太清真人不惜牺牲两名弟子也要网缚妖界、举派飞仙,如今他们二人也要酿成同样的惨剧吗?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响,霎时间豆大的雨点洒了下来。天地间一道又一道的银线仿佛密帘,将悬崖上的两人分隔开来。 玄霄衣袍上忽地散出雾般蒸气,原来他一身阳炎真力在体内来回逡巡,雨点落在他身上不过片刻便被蒸干。悬崖上尘烟被雨洗净,他俊美的面孔在不时闪烁的电光中忽明忽灭,那双眼映着羲和剑上红光,仿佛暮色里燃起的两团火,永不熄灭。 他一双眼始终注视着对面的那个男子,比剑光更炽烈的目光仿佛要将那张魂牵梦萦了十九年的面孔吞噬,对悬崖周遭的事务一概视若不见,听若未闻。沈百翎却始终关注着拱道上慕容紫英等人的举动,眼角瞥到那两个沿拱道奔来的身影,他当机立断,猛然一把抓住悬于面前的春水剑,剑锋割破空气的清鸣声里,半透明的剑身穿过雨点,向不远处的那道白色身影划去。 玄霄举剑回档,不怒反笑:“玄震,你果真出手了……那便来罢,强者为王,若我胜了,你——”吞吐着火焰的红剑猛然脱手而出,直刺向天穹,剑身上幻化出无数剑影,朝着地下二人疾射,霎时间雨点乱弹,草茎沾着泥土飞溅。 扑扑几声,沈百翎只觉得肩头、小腿忽然一烫,接着便是一阵剧痛泛了上来,侧头看去,身上衣衫破损,已多了几处伤口。玄霄所修道功极阳极烈,这数道剑光上自然夹带着强烈阳炎,击打在身上不只是剑伤,更有烧灼之苦。 沈百翎疾退几步,挥手一指天顶,春水剑上青光流转,一个折身便向着空中那柄红剑追去。玄霄却似毫不在意,伸掌在虚空中轻轻一握,一团火焰竟在他掌心聚拢燃烧,分明风雨大作,那团火竟丝毫不受影响。金黄火焰忽地一声爆响,凭空乍起数丈,呼喇喇几道极长火焰竟交缠成一条火龙,张着血盆大口向沈百翎冲来。 沈百翎挥手唤出数道风壁重重挡在身前,那火龙撞在风壁上,火星四溅,只听飒飒风声不断,风壁却散了一层,那火龙仍未消失,在空中盘旋一阵,复又撞过来,沈百翎伸掌支撑风壁,渐渐力有不支,忙又伸出一只手掌,合双手之力勉力将那火龙挡在风墙外。 哪知恰在此刻,颈后忽地一股炙热气息拂了过来,玄霄狂傲的声音在身后极近之处响起:“玄震,若我胜了,你是否臣服于我?” 沈百翎大惊失色,蓦然转过身来,恰在此刻,悬崖下传来一声怒斥:“如此微末道行,便想浑水摸鱼,当真胆大妄为!”瞥眼过去,恰看见云天河被夙瑶狠狠挥袖击飞了出去。 他这一分神,身后风壁顿时不稳,火龙一声清啸,霎时间三重风壁层层粉碎。天顶轰隆隆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红光忽地破空刺下,不差毫厘,转瞬间穿过悬崖上那道红色身影。 沈百翎只觉得耳边风声、雨声忽地都停了,天地间一片空茫,就连胸口渐渐蔓延开的殷红都与衣袍融在了一起,一点也不刺目。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咫尺之内,渐渐由狂傲转为惊慌的那张面孔。 “百翎——!!!”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唤,是紫英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么悲怆? 他怔怔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雨点打在面上,滴在眼里,将一切化作模糊,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已离他远去,眼前那一方天幕渐渐低垂,最终成为了一片虚无。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似梦似真 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睁开眼来。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雷响,没有电鸣,天地间仿佛从一开始就这般寂静,万籁无声。 “砰咚、砰咚”,有什么有力地跳动着,渐渐成为耳际唯一的声响,比呼吸更沉重,比思绪更清晰,沈百翎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掌,慢慢按在胸口。 那里本该有一道伤口的。 但是手掌肌肤所触到的衣衫完整依旧,掌下施力也不曾感到一丝疼痛,好像闭目前穿透胸膛的那道剑光,弥漫的血迹,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身上的衣裳干燥柔软,仿佛从来没有被雨打湿过,他轻轻一动,放在身旁的那只手忽地在黑暗中碰到一物,冰凉的触感一传至肌肤,手掌已本能地翻转过来,将那只剑柄握在了手心。 蓦地一道玄青色的光芒在身畔亮了起来,狭长的剑光在这片空荡无际的黑暗中是那么微弱,又好似一团倔强燃烧的火,摇曳着,闪烁着,却始终不肯熄灭。 他缓缓起身,将春水剑平举在面前,晶莹剔透的剑身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孔,细长的眉,澄澈的眼,稚嫩的面孔,那分明是个少年,是年少时的自己! 沈百翎怔忪地睁大眼睛,与倒影中那个少年惊讶的目光相对。许久,一缕微笑浮现唇角,那么清浅,那么苦涩。 这果然是个梦罢? 在梦境中不知走了多久,玄青色的剑光始终只能照射到周遭数尺之处,更远一些的黑暗仿佛被浓密的幕布重重遮挡,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线,也传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沈百翎脚步不停,目光只静静凝视着几尺之前,悬浮在齐眉之高处、以微弱光芒引领着自己前行的春水剑,剑光落在他的瞳孔中,化作点点晶莹流动,那双眼好似两粒半透明的琉璃。 忽然,垂在肩头的发丝轻轻飘动,一阵微风拂了过来。 春水剑光适时地黯淡下来,沈百翎抬眼极目望去,在极遥远的前方,依稀有一点光芒闪烁,渐渐越来越亮,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他加快脚步,走入了那团光中。 眼前骤然一明,沈百翎眯起眼四下顾盼,却发现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浩浩渺渺,无边无际,回首再看来处,那团混沌黑暗早已被重重白雾掩去,再也辨不出方向。 隔着雾气,忽地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依稀是在幽幽吟唱,语音悦耳动听,却难掩凄凉:“……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那歌声飘渺不知远近,流淌在水一般的雾气中,更显神秘。沈百翎循声而去,只觉面前雾气渐稀,露出其后影影绰绰的丛丛花树,微风过处,送来缕缕馥郁花香,衬着歌声更是令人心醉。 沈百翎一路赏着凤凰花开的盛景,心底想道:这地方倒有些像是琼华派后山的那片醉花荫。转过三棵并排的花树,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女子,她背心向外,面朝着一丛花团锦簇的凤凰花,蜂蝶嗡鸣,时不时吻着她轻轻飘扬的衣角。 那女子丝毫未察觉沈百翎的靠近,兀自幽幽唱着:“……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唱到此处,歌声甫歇,只听她低低念道,“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唉,永与愿违……”说着轻轻一声叹息。 沈百翎乍听闻她极其轻灵柔软的声音,只觉说不出的熟悉,正要上前,忽地抬眼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正穿过花丛走了过来,顿时脚步一顿,闪身又退回到花树后。 那少年双目凌然,面容俊美,眉心一点朱纹,赫然正是玄霄的模样,他径自走到那女子身后,沉声道:“夙玉,为何今日不去禁地修行,反倒跑来此处玩耍?” 那女子闻言身形一僵,回转过身来,果然是夙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她蹙起眉头,向玄霄行了一礼,低声叫道:“师兄。” 玄霄这才看清她满面忧郁,冷厉的神色不禁一缓,和声道:“方才听到你在唱歌,同门数年,竟不知夙玉还通晓音律。只是那曲调颇为凄伤,不知歌中唱的什么?” 夙玉怅然一叹,低声道:“那首歌自然是很悲哀的……”说着将歌词念了一遍,又颇为怀念地道,“我看到这里的凤凰花开得如此美丽,忍不住便要想起家乡那座小城,每年到了花开时节,满城的凤凰花远远看去就好像如织烟霞一般,幼时我爹爹常抱着我看花,在花树下教了我这首歌。现下,又是花开的时候了……”她仰首望向满树似锦繁花,满眼惆怅。 玄霄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恍然:“原来夙玉是思乡心切,才无心修行。”他亦抬头赏花,低声念起方才听到的歌词,“悠悠我思,永与愿违……”语罢竟也是微微一叹。 夙玉回眸望他一眼,忽地问道:“玄霄师兄似乎也对这首歌颇多感慨,莫非……师兄的心中也在思念着谁?” 玄霄闻听此言,面上忽地闪过一丝窘色,忙别过脸轻咳一声,掩饰道:“不过是觉得歌词语意悠远深长,随口念上几句罢了。”接着正色道,“烦恼时来散心赏花并无不可,但切莫学云天青那猢狲沉溺玩乐,耽误了修行。你我身负师父和众位师叔的重望,平日里定要全力修炼才是。” 夙玉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点头应是,忽而又道:“繁花盛开,看着便赏心悦目,置身花香鸟语之中,夙玉心内便常感安宁。我观师兄闲暇时极喜欢夜观星空,想来师兄观星时的心境,便如我赏花时一般罢?”说着也不待玄霄回答,只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后沿着□去了。 玄霄目送着她纤细苗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花树后,这才转回头来,望向满树绚烂燃烧般盛放的凤凰花,轻轻的叹息一声。 良久之后,花树下才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那声音中带着喟叹,却也透出一丝向往。只听他低声自语道:“天悬银河,繁星灿烂,望之令人心胸开阔,然而那一夜,那人在星光下御起仙剑的身姿,才真正令人难以忘怀啊……” 沈百翎立在花树之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一道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倒退几步,只欲转身离去。这些梦境,如今看来除了平添怅惘,又有何用? 哪知脚下忽地传来“喀嚓”一声,却是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杈,这些微动静转瞬间已传入树丛中那少年的耳中,只见他蓦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射了过来:“谁?!” 狂风乍起,铺天盖地的花瓣纷纷离开树枝,向着沈百翎的面颊扑了过来,乱花迷眼,渐渐将其他一切景象掩盖,他再顾不得寻找那少年的身影,忙将双目紧紧阖上,伸手在面前一阵乱挡乱拨,脚下更是接连几个踉跄,忽地脚底一虚,只听一阵溅水声响,竟是一脚踩入了水中。 沈百翎忙又睁开眼来,只见眼前陡然一空,方才的花树连同少年都已不知去向,面前也不再是醉花荫的景象。融融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一片轻薄雾气自他面前飘过,露出其后偌大的一个湖泊。微风习习,拨动着湖上密密相接的一片片荷叶,碧绿如玉盘的圆叶间粉白菡萏摇曳生姿,若隐若现,近旁处一滴露珠不经意自花瓣间滴落,眨眼便在荷叶上摔碎成万千璀璨。 这场景竟也好生熟悉,沈百翎不过游目略略一扫,已认出这正是当日他曾与慕容紫英一同泛过舟的千岛湖。这湖泊位于中原陈州城,与昆仑山琼华派相隔万里,若非是在梦境之中,顷刻间万不能任意来去。但既来之,则安之,沈百翎想着便静下心来。 忽听一阵樯橹分水声自东边传来,沈百翎转首望去,呼吸又是一滞。只见一叶小舟正分开莲叶,缓缓荡了过来,舟上坐着二人,其中一名少年面朝这边,头戴玉冠,身着蓝白道袍,膝上横陈一个巨大剑匣,正静静凝视着与他相对而坐的那人,湖水清亮,映着他眼底万千清波,恍惚间竟让人有种此人极其温柔的错觉。 坐在那少年对面的男子背影修长,手边一柄长剑上五彩丝绦随风飞舞。沈百翎目光一落到此人身上,顿觉心中一阵诡异。在他人的梦境中看到自己的幻象,当真有种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那二人似乎正在亲密交谈,手中的船桨过得一会儿才随意在水中波荡两下。碧波荡漾,轻轻推着那一叶小舟缓缓又飘向湖心。沈百翎忽地心中生出一份急迫,想要离那二人更近一些,一瞥眼望到湖岸边还停着一只小船,忙不迭跃了下去。 小船在莲叶间穿梭了不一会儿,那舟上的二人便又近了,那少年的面容渐渐清晰,沈百翎顿感欣慰。恰在此刻,一束日光投下,朦胧微光里,那少年眉眼微微一动,绽开了一个极其干净、清隽的微笑。 “沈百翎,你既以真心待我,慕容紫英便也还你一颗真心,即便你是妖,我慕容紫英也绝不因与你为伴后悔!” 朗朗誓言在湖面上回荡,沈百翎怔怔看着那被光笼罩的少年,只觉心中一股暖意涌了上来,渐渐滚烫,烧灼得胸口也开始泛起疼痛来,痛楚中却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喜悦。 忽地狂风又起,湖面上顿时泛起滔天巨浪,一道碧浪迎面拍来,恰恰击在沈百翎所乘的小船上,船身一阵剧烈摇晃,猛然间向下一沉,只听一阵咕嘟咕嘟乱响,碧绿湖水竟渗透了船底,渐渐在船舱中积聚。不一会儿一股凉意漫过脚面,淹过小腿,他低头察看,只见衣袍下摆早已浸在了水中。接着又是一浪打来,船身忽地翻转过来,沈百翎只觉身子忽地一坠,转瞬便被茫茫碧浪包围。 澄碧湖水渐渐没过脖颈,漫过口鼻,眼前那坐着二人的小舟仍停在湖心,却渐渐越来越远。紫英!沈百翎在心中猛然大喊一声,湖水中忽地有血色丝丝缕缕浮了上去,他茫然地抚向胸口,那里正散发出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船上的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低头向水中望过来一眼,他唇边仍残留着一丝清浅笑意,那清澈平静的目光穿透湖水,碰触到了沈百翎的脸庞。模模糊糊间,少年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沈百翎只觉得胸口疼痛愈发难熬,指缝间血水不断涌了出来,他依稀想起:啊,那是玄霄刺中的伤……恰在这时,耳旁忽地响起一个清冷却不失关切的声音。 “百翎,还不肯醒过来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梦初醒 沈百翎只梦到自己在水中渐渐下沉,胸口伤处疼痛亦是越来越剧烈,忽地一股异香冲鼻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喷嚏,竟是醒了过来。 他大梦初醒,只觉脑中一片懵懂,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紫雾在面前飘来飘去,过得一会儿,待视线渐渐清晰,这才看清原来那紫雾不过是床边垂下的纱帐,被风吹得拂荡不止。他略略转动身子,正要坐起,忽地胸口一阵剧痛,顿时痛呼一声又倒了回去。 帐幔外立刻响起一个女子的温柔呼声:“兄长,你醒了?” 接着床幔微微一动,从缝隙里探进一只芊芊玉手将帐子掀开,随后床边便多了一个纤美的身影,花容月貌,仪态娴雅,正是柳梦璃。她手中还端着一个小小的熏炉,熏炉中一股淡淡红烟正自袅袅上升。 只听柳梦璃担忧地道:“兄长,你受了重伤,快快躺好莫要再乱动。娘已替你治疗过,伤口也才换过药,可不要崩裂伤口才是。”语毕她又轻轻用小铜箸拨了拨香灰,将熏炉放在床边小几上,“这是我为兄长调制的秘香,有镇痛安神之效。眼下时候不早,你再休憩一会儿罢。” 沈百翎摇了摇头,微笑道:“躺了这么久,哪里还睡得着?”他看了看帐外房间摆设,又问了一句,“这里……我这是在里幻瞑宫?” 柳梦璃颔首道:“是,里幻瞑宫灵气浓郁,对你伤势大有益处,我和奚仲将军特意将你送来这里休养。唉,那时我只恐你撑不下去,好在紫英和云公子输了许多真气给你,才勉强让你留得一口气到我娘面前,不然真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后怕的神情。 “原来如此。”沈百翎喃喃自语,手轻轻抚上胸口,摸到缠裹的布条,不过轻轻一碰伤处已是一阵抽疼,足见当日伤势之重,能逃得一条性命当真多亏了慕容紫英和云天河等人。他想起昏死过去前听到慕容紫英情急下的那声大喊,满是惊慌,显是为自己担忧,又猜想他送自己回幻瞑宫时一路上当是何等急切,不由得感念不已。过了一会儿,沈百翎又问:“我昏迷了几日?” “也有四五日了。”柳梦璃低头算了算,沉默了片刻忽道,“兄长,你可瞒得我们好苦。你是玄霄的师兄,还在琼华派学过艺,哪又有什么打紧,何必为此自伤?我时常看到你一人带着时满面凄楚,心下早就猜想你定是有段伤怀往事,想不到竟是这样,娘告诉我时我真是不敢相信。” 沈百翎躺在枕上,苦笑道:“往事已矣,现下再提又有何趣?我自己难受也是咎由自取,我欠玄霄师弟良多,若无我当年刻意引诱,玄霄何至于拜入琼华,最终走到如此境地?后来得知他被冰封禁地多载,我心中更是愧疚……他、他恨我至深,那日在卷云台上,你也看到了。” 柳梦璃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道:“兄长,我不知他心中到底有多少恨,但那日你昏迷中不曾看到,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玄霄他看着你倒在地上,神情似乎一点也不快意,反倒……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沈百翎怔了怔,垂眸默然许久,唇边扯开一抹苦涩的笑:“那又能如何,我与他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兄长……你与玄霄之间仍有心结,若是不解开,只怕你和他都无法放下。你还是莫要……莫要留下遗憾,不然以后的日子,该有多后悔……”柳梦璃轻轻说道。 沈百翎听在耳中,察觉她语声有异,抬目看了过去,心中一惊,只见柳梦璃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悲伤,一双美眸中早凝起了两滴泪珠。他讶然道:“梦璃,你这是为何?” 柳梦璃立刻背转过身,伸手拭泪,过了片刻才开口:“兄长,我……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小事,情不自禁……”她虽如此说,但语音颤抖,任谁也知引她伤心的事绝不会仅仅是些“小事”。 沈百翎眉头蹙起,心下起疑,忽地道:“是不是云天河那小子欺负了你?待我伤好便去教训他,替你出气。” 柳梦璃背对着他摇了摇头:“不,不是云公子的错。我们……我们注定是不可能的。” 沈百翎却不理会她所说,只道:“他在何处?我倒要问问他,我的妹妹有什么不好,他竟敢负了你不成?我行动不便,你去叫他们来。” 此话一出,柳梦璃身子微微一颤,忽然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道:“兄长,他们……已经离开幻瞑界了。” “什么?”沈百翎大吃一惊,顿时便要坐起,牵引得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却全然不顾地盯着柳梦璃道,“他们走了,为何?那云天河不是说要与你一同守护幻瞑界,不让琼华派侵入么,他竟食言而肥?”如依沈百翎往日性情,当不至于如此失礼,只因他一心认定云天河欺负了自家妹子,是以对傻小子好感尽失,话语间也不带半点客气。 柳梦璃转回身,脸上泪痕已经擦去,面上却仍笼着轻愁:“兄长有所不知,那天你昏迷之后,玄霄不知为何忽地放脱了对幻瞑界的束缚,还答应云公子不再与我族为难。那之后,幻瞑界危难已解,他们三个人族再留下已是不便,我……我不能不为旋梦城的族妖们考虑,是以只能送他们返回人界。” 沈百翎方才激动之下伤口顿时崩裂少许,缠在胸口的白布漫开一抹血红,他手捂胸口忙暗自调息,喘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柳梦璃看了他一眼,满面复杂:“我不能走。娘她独身支撑幻瞑界,耗费妖力巨大,这几年已经力有不逮,前些日子为了替兄长疗伤,更是损耗极大。那时我已经答应娘,待她避入里幻瞑宫潜修后,便由我……来接任幻瞑界主人之位。” 沈百翎瞪大了一双眼,当即目光射向她前额。柳梦璃会意,阖目运起妖力,只见她光洁的额上忽地浮现数道朱纹,以眉心那颗朱砂痣为中心,眨眼间蔓延了整个额头,花纹之复杂,远胜貘妖一族的任何妖怪,连前任族长婵幽都略逊一筹。 柳梦璃睁开美目,又将妖力收敛,额上朱纹也随之渐渐隐于肌肤下。她幽幽道:“幻瞑界之主必定要与貘妖一族,与这幻瞑界同生共死,我既然应承了娘,接下了这位子,自此之后再也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云公子他们……他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怎能陪我耽在这样一个没有人烟,没有人世繁华的地方?” 沈百翎叹息一声,亦不知说些什么好。屋内重归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熏炉里的香已燃尽,最后一缕残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柳梦璃侧过头望着那渐渐消逝的红烟,含泪喃喃自语:“……谁言别后终无悔,寒月清宵绮梦回。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她飘忽的目光轻轻落在沈百翎身上,那双眼中闪着盈盈柔光,“云公子走后,我时常后悔,为什么当初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很多话都埋在心里,如果早早说出口,那么即便分开,也不会如此遗憾……兄长,你千万不要像梦璃这样……” 沈百翎看着她孤寂的面颊,心生怜惜,低声叫道:“梦璃……” 柳梦璃轻轻摇头,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安慰:“兄长,你好好休憩。梦璃走了。”语毕行了一礼,飘然离去。 沈百翎看着她背影,摇头颌然长叹。 此后数日,沈百翎独自在里幻瞑宫将养,所幸他一身妖力强劲,在体内流转不息,伤口在此刺激下没几日便收拢,只留下一道寸余长的血痂,下床行走已不妨事。柳梦璃成为幻瞑界之主后诸事缠身,见他伤势渐缓,渐渐便不再来探望,只时常令奚仲送些吃食用具来。 沈百翎从奚仲处得知归邪死在玄霄、夙瑶二人手上,心下好生难过。如今幻瞑界六大将军已去其五,貘妖族经此一战也已疲獘不堪,旋梦城中百废待兴,奚仲本就极看好沈百翎,当下极力劝说他留在幻瞑界同自己一起辅佐新主,沈百翎却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心中早已打好主意,待伤势好转便去往人界,只是见奚仲意诚,不便以实相告。且不说他自小在人界长大,后虽知晓自己来历,但毕竟在幻瞑界没待过多少时日,何况据柳梦璃所说,玄霄夙瑶二人从幻瞑界夺走许多灵力,举派飞仙已是万事俱备,云天河等人早早离开正是为了赶去阻止他们,好挽救韩菱纱的性命。那日在卷云台上,玄霄形态狂肆,颇有走火入魔之虞,沈百翎心中更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次举派飞仙只怕不会如玄霄和夙瑶所想的那般轻易。这些事堆积心头,他如何能够放下? 无论如何,都得前往琼华派一看。沈百翎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仙镇之灾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放眼望去,整座播仙镇如同笼罩在一个灰蒙蒙的大罩子下似的。阿依慕站在窗边向外窥看,一不留神一股沙尘顺着风从掀起的毡子缝隙钻了进来,呛得她顿时咳嗽起来。 “阿依慕,快将窗毡盖好,你阿妈身子不好,受不得风吹。”坐在屋子中央烤火的一名中年男子低声的斥责打破了屋内的静谧,他身后的床榻上,一个中年妇人正裹着毡被沉沉睡着。 “哎!”阿依慕忙将毡子放下,回身坐在那男子身边,小声问道,“阿爸,这风什么时候停啊?家里的水缸快要见底了,可风沙那样大,出门去打水一步路都看不清!” 中年男子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再等等罢。天神……天神会庇佑我们的!”说着将手放在胸前,闭目祷告起来。 阿依慕偷偷回头瞅了一眼床上的阿妈,也跟着将手放在了胸口。火塘里的火光映照在她满是虔诚的脸庞上,给这少女如花般娇嫩的面容增添了一丝亮色。 “阿依慕……阿依慕!” 忽地门外传了几声低唤,听声音甚是爽朗。阿依慕睁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阿爸,那中年男子仍阖着双目,眉心却多了一道皱痕。她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厚厚的毡子拉开一道缝。只见门外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手中还拎着一个木桶,看到她从门内探头出来便露出笑容,大声道:“阿依慕,我给你送水来!”他说着将木桶上的盖子掀起了少许,“看,这水我澄了一晚,给你和你阿爸阿妈喝!” 阿依慕忒眼看去,见那水虽仍是有些浑浊,可比起河里泥浆一般的水却好多了,花朵一般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萨比尔,你真好!”说话间又是一股狂风从西方刮来,她忙将毡子拉高了些,“快进来!” 萨比尔忙提着水桶走进屋,一眼看见屋子中央的中年男子,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忸怩,叫了一声:“穆哈希木大叔!”一转眼看到床上的妇人,神色中又多了一丝关切,“阿布都婶婶又病了?”说着声音自然而然压低了许多。 穆哈希木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阿依慕忙伸手一拉萨比尔衣袖,使了个眼色过去,萨比尔会意,悄声对穆哈希木道:“大叔,我去帮你们把水倒进缸。”说着跟阿依慕进了厨房。 直至进了厨房,两人才放下心来。阿依慕一个转身,悄声笑道:“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天上看不到日头,每日每夜尽是刮大风,我们家屋后的葡萄架子倒了好几座,我阿妈又身子不爽利。阿爸心里愁闷得很,才不爱理人的,可不是针对你!”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安抚之意,生怕自己的情郎不快。 萨比尔憨厚一笑,俯身将水桶倒转向水缸,在哗啦啦的水声里说道:“我知道。” 阿依慕松了一口气,倚在他身旁看着缸内的水,心里又泛起愁来,低声道:“你看这水,澄了一夜才勉强能喝。镇子上那条河是从仙山上流下来的,一直又清又亮,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只水变了颜色,这几日还渐渐少了,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萨比尔,你说……是不是仙山上出了什么事?”播仙镇上的百姓一向将背靠的这座昆仑山连同山上的人奉若天神,她问出这句话时十分忐忑,不时向左右看看,唯恐触怒了神仙。 萨比尔皱起眉头,过了许久才道:“我听阿克木说,几日前那次地动时,他站在外面看得很是真切……仙山上有座山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最后飞进了云里。镇上的其他人也看到了,老人们都说那是天神住着的地方,定是镇上有人触怒了天神,才惹得他们要回天上去了,以前赐给我们的一切也要收回去。” 阿依慕惊呼一声,掩口道:“那……那不是再也没有干净的水了吗?我们种的葡萄可怎么办,没有水怎么浇灌葡萄藤?没有葡萄,怎么酿酒?那镇上那些买酒的中原人也不会再来了……我阿妈吃的药是在那个中原药商那里买到的,以后要是再也买不到,阿妈的病怎么办?”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 萨比尔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才道:“阿依慕,你、你放心,我……我总会陪着你的,绝不会让你受苦!”说着丢开木桶,一把攥住她手。 阿依慕脸微微一红,正要说话,屋外穆哈希木沉沉咳了一声,两人忙如惊弓之鸟般分了开来。萨比尔低头捡起木桶,阿依慕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出去。 阿依慕直将情郎送到了门口,满心都是留恋不舍,却迫于老父严厉的目光不敢显露在面上。她揉着衣角正想低声说几句体己话,忽地一眼瞥到萨比尔身后,双眼顿时睁得大大地,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下来:“萨比尔……你快看,那是什么?!”她惊诧之下竟忘了压低声音,只听屋内低低一阵咳嗽,榻上的妇人已翻过身来。 屋内穆哈希木看到妻子被吵醒,脸一沉正要说话,却看见屋外两个年轻人都动也不动地立在门前,似乎被什么景象骇得呆了,好奇心起,也走到了门边向外看去,这一瞧顿时也是满面震惊。 只见覆盖了整座播仙镇的漫天黄沙正随着风的呼啸渐渐分向两边,宛若一块铺天盖地的布匹被剪刀剪作了两半,黄沙间渐渐扩大延展的缝隙中透出苍灰的云层,看起来十分突兀。 “啊,阿依慕,大叔,你们看……那里有个人!”萨比尔目力极好,他定睛看了片刻,忽地手指黄沙裂开之处叫道。 恰在此刻,黄沙从头至尾被分开向两边,那一线苍色横贯整个镇子的上空。只听一声清鸣,一道青光刹那间从云缝射下,落在了播仙镇中央,接着那道光便如波纹一般散了开去,圈圈柔光宛若涟漪,转瞬到了阿依慕等人面前,他们耳中只听见“呜”的一声轻响,那光已从肩旁扫了过去。待到眼前光芒散尽,再看周遭,漫天黄沙竟已被一扫而空,头顶苍灰天幕如盖,无边无际地展向远方。 阿依慕等人这才顺着萨比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镇子中央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的身影,那人所立之处,恰是方才青光投下的地方。那人一袭红衣胜火,眉目隔得很远有些模糊,他朝左右看了一看,接着便向这几人的屋子走了过来。 萨比尔连手里的木桶何时被风卷走都顾不得了,只呆呆看着那红衣人慢慢走来。那人渐渐走近,面容也渐渐清晰,只见乌发如缎,眉目如画,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阿依慕原本躲在萨比尔身后,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忍不住轻咦一声走出了几步。 红衣人向他们拱了拱手,神情十分谦和。阿依慕见过镇上那些中原人也是这样行礼,心下暗暗赞叹: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还这么和气!接着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对她道:“这位姑娘,播仙镇这是发生了何事?”阿依慕在心中又叹了一声:这人说话声音这么好听! 萨比尔见她呆呆得不知在想什么,忙替她回答道:“最近仙山上出了事,镇上很多人都离开了……”将之前对阿依慕所说又叙述了一遍。 红衣人一听面色微暗,眼中透出几分悲天悯人的色彩,低低道:“他们竟真的举派飞升,全然不顾山下百姓……”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恳求打断:“天神大人,快救救镇子上的人吧!” 阿依慕和萨比尔惊讶地回头看向穆哈希木,这中年汉子挤开他们两人走了出来,满面都是恳切地不住向红衣人躬身:“天神大人能将镇上的风沙全部荡清,一定也能将河水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还有阿依慕她阿妈的病……天神大人,求你庇佑我们!” 阿依慕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原来是天神大人,难怪这么好看!”话音未落已察觉自己说话造次,脸上一红。 萨比尔却道:“这怎么会是天神?我倒觉得他和昨日那三个人有点像,忽然落在镇子中央,还都带着兵刃……” 红衣人眼光一闪,忙问道:“昨日也有人来到镇上?”顿了一下又道,“是不是两男一女,其中有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少年,背后还背着剑匣?” 萨比尔连连点头:“对,对。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心下忍不住疑惑:难道真的是天神大人? 红衣人微微勾起唇角,清浅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果真是紫英他们,可算赶上了……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萨比尔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我只远远听到库莫若大叔劝他们快点离开,那几个人却说要到仙山上去……仙山飞的那么高,现在只怕早就回到了天宫,他们哪里能上得去?”说着摇了摇头。 红衣人却微笑起来:“那可未必……嗯,既然他们先行一步,我也不可太慢,否则……”自言自语了几句后,他又向几人拱了拱手,“多谢几位实言相告,告辞。”说着将手一扬,只听一声剑鸣,那人已化作一道青光拔地而起,转瞬就插入了云端。 地面上,阿依慕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了萨比尔衣袖:“他不见了……这人竟然会飞,看哪,萨比尔,他会飞!” 穆哈希木在一旁斥道:“什么他啊你啊,这是天神大人!” 萨比尔摸了摸后脑,低声道:“穆哈希木大叔,我听上次来买酒的中原大叔说,其实仙山上住的天神不是神仙,而是叫做剑仙的人,不过比我们这些凡人多了些神通。我看这个人大约也就是他所说的剑仙罢……” 一阵清风刮过,将几人的话语渐渐淹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成魔之誓 第一百一十四章成魔之誓 那红衣人正是沈百翎,他离开幻瞑界后一路御剑飞驰,总算在几日内赶回昆仑山下。哪知终是晚到一步,玄霄和夙瑶竟已联羲和、望舒之力结成剑柱,举派飞升。昆仑天光遥不可及,御剑前往力有不逮,不过好在琼华派升起不过两三日之间,剑柱灵力再强,要托起偌大一座山峰定然飞得不快,他当机立断,御剑追去,果然不过半日就已遥遥看到云端中一块巨大黑影,那黑影正缓缓向上挪动,不时有许多石块泥土从云缝里簌簌掉落,显然正是仓促间从昆仑山中强行脱离的那座山峰,琼华派所在的那座山头! 沈百翎心中一喜,催动足下春水又飞快了许多,片刻后脚下剑光载着他破云而出,落在了琼华派山巅的一座玉石台上,那石台正中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剑,剑柄上四道石索与石台四角相连。沈百翎曾在昆仑山上修行十数年,于这山中一草一木,一房一屋无不熟记于心,当下一眼认出,这正是山门前的那座剑台。 他回身望去,想看一看已十多年不曾出入过的琼华派山门。三十八年前,他被青阳、重光二人带入琼华派,便是从这里走过,犹记那时仍是小小少年的自己,满心憧憬敬仰地望着那九丈高的玉石门,全然不知世事艰辛。十九年前他尽晓记忆,仓皇离去,从此再也不是那个潜心修行、端正自持的琼华弟子,世间徒留一段伤心往事。如今,再次归来…… 哪里想到看见的却是满目疮痍! 坍圮了一半的玉石山门上,“昆仑琼华派”五个大字只依稀看得清“昆仑”二字,其余精心雕琢的痕迹早已化作一片残破石砾。曾经四季如春的琼华派再也不复存在,只余下冰封千里,大雪飘零的一派惨象。 石门后,广场正中曾屹立千年的九天玄女像倒在地上无人问津,玉石砌成的池中凝固着浑浊不堪的泉水,冰雪坚冰下依稀可以看见枯萎的草木断枝,断壁残垣下陈列的则是早已冻僵,连道袍都已坚硬的一具具尸体…… 曾经的人间仙境,如今竟成了冰封的死域! 寒风凛冽,夹杂着无数细小的冰晶,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落在那些或是残留着震惊神情,或是死不瞑目的青白面孔上,不曾融化。这些琼华弟子只怕到死都还做着沐浴天光、肉身成仙的美梦罢? 沈百翎踏着满地冰雪,缓缓走上石阶,穿过广场,来到琼华宫前。他曾在这里满心惶恐期待地拜入琼华派,曾在这里看着太清志得意满地升任掌门,曾在这里接受过谆谆教诲,曾在这里肩负起种种重任。往昔历历在目,然而幻影散去,眼前徒留一片残瓦破砾,昔日众人敬仰、连经过门前都不敢大声喧哗的琼华宫,此刻也不过成了万千废墟中的一座,破砖烂瓦,与其他那些殿阁又有什么不同? 他怔怔走上前去,忽觉脚下一硬,低头看去,琼华宫上巨大的匾额不知何时断成了两半,一半恰被他踩在了足下。曾经高高在上,不知多少任掌门、多少英才弟子曾从下走过的匾额,也落到了如此境地,岂不正是印证了琼华派如今的下场? 一记冷笑忽然在这空寂的雪地里响起,充满了讽刺和嘲弄。沈百翎怔了许久才发觉这笑竟是传自自己口中。他环顾着这片空寂的大地,一股悲凉蓦然涌上心头。是啊,多可笑,这就是琼华派所谓的多年夙愿,这就是举派飞仙的结果,太清、青阳、重光、宗炼,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陡然间轰然一声巨响,那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却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琼华派上空,紧着巨震自脚下传来,那震动如此剧烈,仿佛连空中飘荡的冰晶、连头顶的苍穹都为止颤抖。沈百翎一个踉跄,伸手扶住一根倾斜的石柱,抬首向天际望去。 只见东首半边天幕已被剑光染上了一抹亮色,两道蓝红光芒如同生共死的双龙紧紧交缠,直插入穹顶,其下却不时闪动着其他各色光芒,更隐隐有响声传来,显然剑柱之下十分不平静。恰在此刻,剑柱的尽头,那渐渐低垂的云缝中却忽地投下了一束、两束……如纱如雾,变幻莫测的金色光芒逐渐连亘成一大片,丝缎般铺陈开来,给苍茫的天空带来一抹圣洁的美丽。 那是……昆仑天光! 沈百翎一个激灵,猛然醒过神来,跃上春水剑便朝着剑柱方向飞去。一路风驰电掣,好容易赶到了卷云台,只见一座小小莲花石台正悬于崖边,如一座烛台,承载着剑柱那明亮的光束。明光中金鸣声响不绝于耳,灵气四溢,显是战况激烈。 沈百翎知晓那定是玄霄、夙瑶与赶来阻止的云天河一行人正斗得不可开交,再看头顶那片金光越来越近,心下一阵焦急,忙抢步奔上石阶,谁知刚踏上石台,却听一声冷喝,抬眼望去恰恰看见玄霄满面厉色,向着慕容紫英一剑斩下,羲和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鸣响,莲花台上红光大放,霎时淹没了一切! “紫英——!” 忽然间红光散去,剑柱霎时间消失,只听叮叮两响,羲和、望舒二剑坠落于地,剑上黯淡一片,再无光芒闪动。玄霄、夙瑶手中所握的双剑残影也转眼间化作一片光雾消散在空气中。沈百翎忙看向慕容紫英,见他仍好端端的立在原地,虽有些狼狈却无性命之忧,只是满面茫然,显是不知发生何事。他心下一松,正要上前,忽地一股强大威压自天而降,将他周身笼罩,竟迫得他寸步难行,沈百翎顿时心神一乱,满身冷汗不觉涔涔流了下来。 “何人阻我?!” 静默中只听玄霄一声厉喝,他与夙瑶均是满面惨白,显是亦被那威压牢牢锁定,但他眉目间仍满是狂肆孤傲,毫无一丝畏惧之色。 空中忽地响起一阵美妙的乐音,似琴瑟似箜篌,如洞箫如淸笛,缭绕在众人耳畔。半空中一道金光徐徐降下,光影之中渐渐现出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那女子周身宝光浮动,面目模糊不清,但服饰华美非凡,气度雍容高贵,仿佛由仙气聚成一般。 许久,一个声音响在众人头顶:“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意。”那声音悦耳动听胜过丝竹,但其中隐含庄重威严,叫人不由得心生敬仰。 九天玄女! 几人都是一惊。夙瑶面上肌肉一阵跳动,一向肃穆的面上激动之色难掩:“九天玄女娘娘……”她嘴唇噏动了许久才又说道,“终于……终于……琼华派已升至昆仑天光下,吾派千年夙愿,终于在我手上达成!”说到此处已是情难自已,语音颤抖得说不下去,但她一双眼中却闪着明亮的光,满脸都是喜不自胜。 “无知!凡心入魔,妄想升仙。”哪知九天玄女却冷冰冰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夙瑶浑身一震,满面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只听九天玄女又冷冷续道:“天帝有命,琼华派逆天行事,犯下滔天罪孽,令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派中弟子打入东海漩涡之中,囚禁千年!” 淡金色的光芒轻轻洒落在这座小小的莲花石台上,但众人的心中却再无一丝喜意。不论是面色惨白的夙瑶、满眼惊诧的玄霄,还是茫然失措的云天河、慕容紫英、韩菱纱,他们怔怔聆听着九天玄女冷冷的话语,面色都渐渐有了变化。 沈百翎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的男子,心中百感交集。只见玄霄面上惊诧渐渐褪去,眼中狂傲却是更盛,忽地一声长笑,打断了九天玄女高高在上的宣言:“……什么天道,什么神界旨意,统统都是一派胡言!我玄霄这一生命途只由我自己掌握,我要成仙,谁也别想阻止!”他冷漠的话音方落,剑鸣顿起,地上那柄羲和剑上忽地又跳动起火焰般的光芒,刹那间飞跃而起,穿透了九天玄女的身影。但那金色的身影不过轻轻一晃又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只不过是一道幻影。 “玄霄,你罪孽深重,竟还意图违抗天命?!”九天玄女冰冷的声音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怒意。 “天命?”玄霄冷笑反问,“苍天在上,我自敬畏!但要我奉神界之命为天命,任由神界驱使,却是妄想!你神界不允我成仙?哈哈,好,好!”他猛然仰首望向头顶苍灰的一片天空,眼中迸射出异样的神采,一字一句如金石敲击在众人的心上,激起阵阵波澜,“我玄霄以命立誓,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众人骇然变色。 “轰隆——!!!” 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响彻了天地,陡然间昆仑天光尽灭,这高高的天穹,不知距离昆仑山何其遥远的天穹上,唯剩下玄霄那极尽狂傲的冷笑,在流云与电光中来回激荡,几欲癫狂。   ☆、第一百一十五章 铸就永劫 “轰隆——!!!” 半空中一个霹雳,刹那间将笼罩在卷云台周遭轻轻飘动的流云尽数打了个粉碎,高高的九重天上,流转了千万年的昆仑天光,在这惊天动地的响声里眨眼间湮灭殆尽,化为一片虚无。 仿佛千万盏灯同时熄灭在众人眼前,那金色的光芒一夕之间消失在天穹,铺天盖地的乌云被风搅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低低垂在众人的头顶,宛如天空一只巨大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卷云台上的人们。 天边雷电的余响不绝于耳,卷云台上却是一片死寂,唯有几道高低不定的呼吸,证实着几颗无法平静的心。 “这是……”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九天玄女的幻影在风中明灭不定,她仰首望天,似乎也为眼前的异象震惊,威严的声音中多了一丝骇然,“天道有感,玄霄,你罪孽深重,勿要执迷不悟!” 一记冷哼随之响起,渐渐连亘成断断续续的冷笑。 “哼,天道?……好个天道!” 屹立在莲花石台一角的男子昂首望向天空中那渐渐低垂的漩涡,仿佛在与所谓苍天的眼睛深深对视。长身玉立的身影在凄冷的风中竟是那样挺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宽大衣袂几番卷起,与四散纷飞的乌发缱绻纠结,而他却丝毫不去顾及,只带着一丝冷漠、一丝怨毒、一丝悲凉,静静地、静静地望着天穹。 苍天有眼,又能否看透他心中的那些伤痛? 黯淡的光线中,那双有如凤飞的眼眸却仿佛盛载着九幽地狱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炽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眉心那一点朱纹早已迸裂成三道狭长的红痕,如业火红莲,盛开在他高傲的额头。 终于,他又开口了,冷漠中夹杂着恨意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狠狠地刺向悬浮在半空中,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刺向他们所谓的天道—— “……蓬莱国避世而建,我父我母一向慈悲待民,从无过错,却惨被乱臣贼子谋逆杀害,我亲妹不过十六稚龄,却也落得尸首不全的下场!我遭遇国仇家恨,余生渺茫之时,天道何在?! “……我历经艰辛,拜入琼华,不惜周身经络逆变也要修习这阳炎缠身的心法,一朝失却望舒,烈火焚心之时,天道何在?! “……琼华派千年夙愿功亏一篑,我为支撑剑柱走火入魔,琼华却弃我于不顾,将我锁进暗无天日的禁地,我被封于坚冰中,十九年无人问津之时,天道何在?! “什么诸事皆有缘法,什么万物依循因缘!成于修道亦毁于斯,一生苦难远胜欢乐,莫非这就是上天给我玄霄的命运?若说上天有德,为何连一点仁慈都不曾给予?如此天道……哈哈,如此天道,要之何用?!” 声声凄厉,字字诛心,越来越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无限愤恨,带着无限质问,直指苍天。连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竟也被玄霄的气势所慑,一时无话可说。 然而莲花石台上,沈百翎却是另一种心境。 玄霄师弟…… 他遥遥望着那人似是快意却更像是痛苦的脸庞,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质问道:沈百翎啊沈百翎,若早知当初你一念之辞将这少年推上了修仙之途,最终却害得他为神界所忌,为天道所弃,青龙镇外你可还会刻意与他结交,可还会对他做出一副伪善的嘴脸?当初你故意对夙玉说出真相诱她携剑出逃,害他在禁地独自冰封十九年,不是十九日,不是十九个月,而是整整一十九年!如今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被上天责罚,再次被禁锢千年吗? 不,这次绝不能…… 沈百翎定定凝视着那人的侧脸,心底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已下定决心。 卷云台上,吐尽心事的玄霄尽显睥睨之态,他昂首挺胸地伫立在那里,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与悬浮在他身前的羲和交相辉映,天穹那缓缓旋起无数气流的漩涡就垂在他头顶,给这道傲然的身影平添一股伟岸的气魄。 他冷冷扫视台上众人,眼中不带一丝波动,连九天玄女都仿佛不曾被他看在眼里。狂肆的风声中,他喃喃的声音竟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天地不仁……天地不仁!我玄霄又有何惧?”他低低地好似在反问自己,唇角猛然扬起,露出一抹冷傲至极的笑,眼中异样的神采大盛,“我玄霄——又、有、何、惧!” 猛然扬起的冷酷嗓音尚未落下,一股极强的煞气忽然在这石台上拔地而起,直冲九霄。众人大惊,接着便发觉那股煞气竟是来自于玄霄身上,再看他神情,无不心神大颤。 只见那人额头的三道朱痕殷红如血,几欲滴下,衬着那双尽显癫狂之态、隐隐透出红光的眼眸,更是可怖可畏,而玄霄却只兀自嘿然冷笑不已,似乎对自身的变化全然未曾察觉。距离玄霄最近的夙瑶看到他这副模样,骇得面色如纸,若非九天玄女所下的禁锢还在身上,只怕早已连退三步,恨不得避得远远的才好。 噼啪、噼啪! 几声低响,好像有什么在空气中寸寸崩裂,接着“呼”的一声,那修长的身影上竟凭空生出了尺余长的红色火焰,火苗随风来回摇曳,却始终不离他身体毫厘,亦丝毫不伤及肌肤,好似与玄霄自身是一体一般。羲和剑剑身上忽地一阵红光流转,陡然发出一声巨大鸣响,其上竟也暴涨出数道火苗,与玄霄周身的火焰交连,气势大增。 半空中九天玄女的身影剧烈地震动一下,浮动的金色宝光也忽然黯淡许多。她惊道:“玄霄,你!”语音颤抖,显是大为惊骇,与先前的淡然威严全然不同。 玄霄冷笑不止,忽地踏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羲和剑柄,只听羲和剑清鸣一声,霎时间红光大盛,仿佛剑器有灵,自知又与主人真力相连,十分喜悦似的。 沈百翎等人却皆是一怔,心中涌起一个念头:玄霄他……他怎么能动了? 九天玄女降临之时,布下威压将众人压制,其后颁下天帝对琼华派诸人惩戒时,又亲手以神力将夙瑶、玄霄禁锢,令他二人不能反抗。玄霄、夙瑶虽为人界修仙者中的佼佼者,却也难以与神界仙人相抗衡,哪知此刻,玄霄心中一股怨恨竟迫得他功力大进,将禁锢也挣破了。此前众人听到的“噼啪”声响显然正是他打破禁锢的动静。 九天玄女哪里想得到一介凡人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当下又惊又怒:“玄霄,留你性命,日后必为祸端!” 玄霄仰首望她,神情却仿佛是在俯视蝼蚁,哈哈大笑道:“不错!既不成仙,那便成魔!劝你们快快将我除去,否则待我成魔之后,定要杀上神界,将之夷为平地,一雪今日之恨!” “轰隆——!!!” 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接着一道霹雳陡然落在莲花石台上,整座台身剧烈颤动起来,只听几声碎石之响,众人低头看去,原本刻画着太极图样的石台正中,竟缓缓裂开一道巨大的破口,如同一条长蛇,丑陋无比的横贯在地上。 “玄霄,你心魔已成,连天道都不能容你,若再不痛悔前尘,只怕转眼便要魂飞魄散,劝你好自为之!”九天玄女怒喝道。 玄霄满面狂傲尽皆化作冷酷,他冷眼望天,天穹中那个巨大的漩涡正越转越快,仿佛整个天空中的流云都化作了漩涡中的万千气流,而流动的云中不时闪动着炫目的电光,如龙如蛇,如练如匹,更像是一朵朵瞬开瞬放的花,眨眼间绽放和消逝在整个天空。 良久,莲花台上蓦地响起另一个痛心疾首的声音:“大哥,不要再这样了,为什么一定要打来打去,为什么一定要成仙?梦璃、怀朔、璇玑……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朋友,我不想连大哥你也失去……” 玄霄冷冷回头,看向立在对面正与韩菱纱相互扶持的少年,闪烁的电光倒映在云天河澄澈的眼中,仿佛生生不息的期望。云天河看到他无动于衷的神情,当下鼓起勇气又道:“大哥,停手罢!”玄霄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慕容紫英隐约察觉他神情有异,上前一步将云天河和韩菱纱挡在身后,伸手不着痕迹地扶上剑柄:“天河说的不错,玄霄师叔,现下回头还为时不晚。” “……回头?”玄霄似笑非笑地低声道。 “不错,你……” 慕容紫英话未说完,却被夙瑶低声喝止:“罢了,紫英!”她满面晦涩地瞥了一眼玄霄,低声止道,“不必再劝,玄霄他……这人决定的事绝不会更改,更何况我与他犯下这等大错,已不是你们能够管的,我已甘心领罚,至于玄霄……一切只听凭神界处置罢。眼下琼华派即将坠落,你们……你们速速离开这里,回到地面上去罢。” “掌门……”慕容紫英诧异地看向夙瑶。 夙瑶微微摇头,低声又道:“琼华派毁于我们二人之手,实无颜面对历代掌门,昔日嫉贤妒能,不肯令你修习高等仙术,实是我目光短浅……”说着忽地伸手入怀,竭尽全力地取出一块玉玦,颤巍巍地递给慕容紫英,“这块灵光藻玉是打开禁地之匙,当日举派飞升时,我用尽法力将禁地与剑冢一同留于昆仑山体,想不到此举竟真应征了今日……吾派秘术尽在禁地之中,紫英,日后光大琼华派之事,便交付于你了……” “掌门!”慕容紫英大为震动。 夙瑶微微一笑,转首看向玄霄,又是一声轻叹,接着笼罩在她周身的金色光圈猛然光芒大放,眨眼间化作了琼华派山间飞起的无数金光中的一束,流星一般消失在东边天际。 天穹的漩涡已几乎贴近莲花石台,卷起的气流将台上众人的衣袍吹拂得不住飘来荡去,来往穿梭的电光也渐渐逼近,交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巨网。 玄霄却兀自冷笑,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自天际收回:“呵……如今又剩下我一人了吗?”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最终却化作无比的坚决,“即便孤身一人,即便与上天为敌,玄霄又有何惧?” “轰——” 一道雷光霎时从天空中打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年之约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明全部聚集在了那道雷电上,它是如此炫目,如此绚丽,如同盛放在晦暗天空中难以磨灭的烟火,却带着破天裂地之势,向着悬于天空的那座小小莲花石台,向着台上那道傲然挺立的身影,毫不容情地,毫不停滞地,击了下去! 就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时刻,那道身影忽地动了。 摇曳的火焰中陡然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那只手五指大张,掌心朝天,正对着急速击下的那道雷电,只听“呼、呼”几声,鲜艳的火光顿时染红了莲花台的上空,只见雷电与手掌之间猛然出现三层火墙,一层厚过一层,转瞬护在了玄霄身前。 “轰——!!!” 恰值电光击至,重重打在了最外一层的火墙上,只见红光一放一收,嗤嗤声响不断,四散飞溅的火点与电光宛若一道道流星,越过众人的头顶,洒向四面八方,火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猛然间暴涨几丈,却在下一瞬蓬的一声烟消火散。 “轰隆、轰隆、轰隆——!!!” 乌云中又是三道雷光当头打下,整座莲花石台顿时剧烈震动起来,云天河等人的惊叫声里,众人纷纷避退至波及最小的石台角落,慕容紫英见沈百翎仍呆呆立在台中不知在想什么,忙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扯了过来。 沈百翎却睁大了眼睛,竭力在翻滚的热浪和刺目的电光中寻找玄霄的身影。 好容易电光火光散去,再看莲花石台上,地面到处都是烈火燎烧过、雷电击打过的焦黑痕迹,再无一处完好。渐渐飘散的烟火气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渐渐现了出来,那人一身白袍灌满了风高高鼓起,手中一柄仙剑红光灿然十分显眼,正是玄霄。 慕容紫英看到他安然无恙的身影,纵使对玄霄其人为人行事十分不虞,也不由得低声赞了一句:“玄霄此人当真功力不凡。” 云天河等人惊魂未定,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方才亲眼所见接连四道天雷竟没伤到他一丝半点,也忍不住纷纷点头。 几道雷电过后,天地间忽地一片沉寂,空中那漩涡似乎也渐渐缓慢了转动,只是穿梭在乌云间的电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看其方向,竟是不约而同地向着空中那个大漩涡集聚。 狂风渐渐止息,众人在空中飘来荡去的衣角都缓缓贴服在了身上,但这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却使得众人的心不由得提得愈发高了起来。 寂静里,只闻得一阵急过一阵的呼吸,沈百翎几乎连眼也忘了眨,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中那个人,看他如何行止,全神贯注得甚至忘了自身安危。 “嘶啦——嘶啦——” 恰在此时,高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怪异声响,众人抬头望去,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已停止了旋动的巨大漩涡正中,不知何时已聚起了一个庞大无比的雷球! 云中无数道闪电交织如网,这雷球便恰恰坠在电网的正中,犹如新雨后落入蛛网的水珠,转眼间吸聚了网上全部的能量,形体一圈圈大了起来。乌云翻滚,不住又迸射出一两道雷电,注入那雷球之中,蓝光噼啪穿梭,不时在雷球表面闪现,偶有数道蓝光相触相交,顿时便激起一阵巨大的噼啪声,足见其力强势。 玄霄位于那雷球的正下方,对那景象自然尽收眼底,但他仰首向天,神色始终不动,只一双凤目中透出愈发阴沉的光,而他手中那柄羲和却是红光越来越亮,似乎毫不惧怕,非但不惧,简直还有些跃跃欲试,好像恨不得与天一斗似的。 那雷球渐渐膨胀,初时胀大得极快,后来渐渐缓了下来,球面交织的蓝光却越来越明,越来越密,绚烂的电光仿佛要将天地都照彻,连周遭的乌云也泛起了淡淡的靛蓝色光芒。 莲花石台上紧张的气氛正渐渐蔓延,到得后来,众人只觉得胸膛中一颗心“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呼吸却渐渐屏住,好似那雷球不只吸收了天地间全部的电光,还将空气也都吸走了似的。 终于,那雷球猛然又胀大了一圈,“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将天上的云也震得飘远了一圈,接着一道粗有数人合围的雷电便自雷球中冲了下来。 那简直不是一道雷电,而是一道电柱! 轰鸣声里,电光灼目,碎石乱飞,雷电击打的余波向四周圈圈扩散,悬于卷云台上的莲花石台此刻宛如狂风骤雨中的一叶浮萍,唯有随波上下,沉沉浮浮。只苦了云天河几人,不得不各自死死扒住石台边角突起的几块莲瓣,竭力在雷电激起的大风中稳住身体。 忽听一记轧轧声响,接着便响起了韩菱纱的惊叫。云天河与慕容紫英循声望去,齐齐大叫一声:“菱纱!”只见狂风中红衣飘动,那少女的一半身子已悬在了空中,她手中所扒着的那块莲瓣摇摇欲坠,竟是在方才被雷电击碎了一多半。 云天河大急,忙伸出手去拉她,但狂风劲疾,便是要直立于台上都已不易,更何况挪动脚步?慕容紫英见状忙抓起方才趁乱夺回的望舒剑,抢上一步,运劲一剑刺向台身,望舒剑削铁如泥,顿时插入石台三尺,慕容紫英一手紧握剑柄,纵身跃出台边,身形在空中转折几番,好容易拽住了韩菱纱的手,将她用力送向云天河那边。 三人伏在台边喘息一会儿,慕容紫英这才想起沈百翎,再转头望去,方才他所倚着的那片莲瓣旁,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他心中一凛,本能地看向石台中心,这一眼看去不由得目眦尽裂,狂风中只见那人红衣胜火,正一步一步向着雷柱击下的方向走去。 “百翎!” 猎猎风声呼啸在耳畔,身后的呼唤是那么模糊不清,沈百翎并不回头,只艰难无比地穿过狂风,避开雷电,向着石台中央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分明不过丈余远的距离,竟好似生与死那般遥远。那人的身影却终究渐渐清晰了起来,白衣似新雪,剑光如赤霞,炫目的雷电中那两抹色彩是那么微小,却摇曳着,闪烁着,始终不曾泯灭。 一如那人向来不肯服输、即使在绝境中也不曾绝望的性格。 天穹中那个雷球上蓝光流动,源源不断将雷电送了下来,那电柱滋滋作响,不时迸裂出明亮的电花,沈百翎不过靠近几尺,已被其上蕴含的强大力量刮得满脸生疼,玄霄身处其中所受苦楚可想而知。然而那张桀骜不驯的面上却没有一丝痛苦之色,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屈。 不知过了多久,上天的愤怒似乎终于渐渐平息,天空中的雷球慢慢开始缩小,那电柱上的光华也逐渐黯淡,噼啪刺啦响个不停的巨响渐次低微下来,柱身也渐渐细小。彼消此长,恰在此刻,原本包围在玄霄身周如护盾般的火墙上红光大盛,接着便听羲和剑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鸣叫,剑身上缠绕的火焰又一次熊熊燃烧,暴涨数丈,再看剑锋下,玄霄俊美的面容上亦是泛起一阵盛过一阵的赤芒。 沈百翎看得清楚,立刻知晓玄霄这是趁天雷削弱之时运起全身真力,意在一举击溃电柱。只听爆响连连,红光渐渐强势,电光渐渐微弱,一道火柱忽地拔地升起,将那道雷电蓦地击散,又节节升高,接连上升了几丈才陡然化作无数道碎光,散落向四面八方。 玄霄的脸上却是赤芒渐褪,转为一片惨白,他眼中得色一闪而过,望着苍天张口正要说话,却是一口血先涌了出来。 “师弟!你……” 沈百翎忙抢步上前,低声正要询问他伤势,谁知话未说完,却见玄霄面上狂肆的笑意转眼僵化在唇边,沈百翎顺他目光看去,双目蓦地睁大。 视野所及,唯有一片灼目的蓝光,磅礴恢弘,向着他们扑面而来。 “轰——!!!” 仓皇中,沈百翎脑中却是一片清明,他回眸向身畔那人看去,忽地笑了,那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决绝。 玄霄看到他笑容,微微一怔,接着一股大力陡然传来,将他瞬间推出一丈,恰恰落到了那电光笼罩的圈子外,下一瞬,一道绚丽如匹的雷电已带着排山倒海之势,仿佛夹杂着苍天最后的怒气,狠狠地,狠狠地劈了下来。 刺眼的光芒,眨眼间淹没了石台中央沈百翎的身影。 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宛若万蚁噬咬,千针刺心。但痛得多了,久了,渐渐便连痛感都已失去,只剩下混混沌沌的一片麻木,仿佛连意识都随之渐渐飘远。 原来这就是天罚吗? 恍惚间沈百翎勾起唇角一笑,这样,便可以偿还你了罢,玄霄师弟? “……师兄!” 耳畔是谁在呼叫,那声音为什么这么凄厉? “……百翎,百翎!” 这又是谁,他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悲伤? 他们是为了我这个人而悲伤吗?是为了谁,玄震,亦或是,沈百翎? “玄震,你伤我至深,想要一死了之乃是痴心妄想,我决不让你如愿!……唔……” 玄霄师弟……为何还不肯原谅…… “玄霄,一力相抗,只会更加痛苦!想不到天罚也不能将你除去,你成魔之象已露,本座先将你打入东海漩涡最深处,另禀天帝,再做打算!” ……九天玄女? “你!……趁人之危,如此神明,令人不齿!” “……若不趁你心神恍惚、功力大耗之时将你束缚,只怕为害不小,事急从权,不必多说,先将你打入东海漩涡最深处。本座这便要回天界复命,汝等,好自为之。” ……玄霄师弟,还是免不了一罚么…… “区区东海,能奈我何!玄震,今生定有再会之时,我决不允你这般一死,等我回来——” 那人满是愤怒不甘的声音渐渐远去,其他纷乱也渐渐化作一片模糊,天地间重归宁静,唯有他的身体,不知是灭是亡,飘荡在这空旷的黑暗中。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恍惚中,另一个声音由低渐高,如柔和的吟唱,似温厚的呢喃,穿透所有,直达他的魂魄,引着他全部的意识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缓缓飘去。   ☆、 番外曲终人散 序 山风凛冽,吹过这一片偌大的剑林,交错横陈的巨大石剑上满布苔痕。岁月,已将这片土地改变了模样。 一张沾满了泥土灰尘的符纸从石剑上轻轻脱离,落在了地面上,纸上依稀还残留着橙黄的旧迹,但其上灵气早已散尽,被风卷起不过片刻,便呼喇喇地飞远了。 陡直的山壁上,那扇丈余高的巨大石门紧紧封锁,仿佛已这么阖闭了百年的时光,但门上四朵浮云围拢着一柄仙剑的图样却依旧清晰如许,证实了这里还时常有人清扫,不至于随早已湮灭百年的那个门派一般,彻底被人遗忘。 这里,如今已经更名叫做剑冢了。 良久,一声清鸣自远而近,夹着一道紫光落在石门前。光芒散去,露出其中一人一剑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白道袍,玉冠下如瀑的白发好似流淌的水银,悬浮在空中兀自闪烁着紫光的巨大宽剑剑身上倒映着他不甚清楚的面容,眉目俊挺,一如少年。但那双眼眸,虽仍是那么澄净,却如同一泓流入深潭的水,沉淀了所有年华旧事,荡尽了人世所有悲哀。 岁月仿佛对他有所偏爱,那张容颜也始终未改,但毕竟他已不是少年。 轧轧钝响中,石门渐渐敞开,那人最后深深凝望一眼手中犹自闪着白光的圆形美玉,薄唇微抿,将它收入袍袖,缓缓走入门内那片幽深的黑暗。 紫黑色的大剑一声清啸,随之飞了进去。 青铜色的山壁上,悬挂着一柄柄长剑,许多已是剑鞘无光,剑穗蒙尘,但露出的剑锋仍清泓如泉,足见将它们从风吹雨淋的剑林中一一收起的那个人,在这百年的日子里是多么的悉心养护着这些剑。 但近百年的时光,竟只剩下与剑为伍,这样的人,又该有多寂寞? 宽敞的山穴内,唯有古老的铸剑炉仍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照在炉边那人的眼底,连亘成一片绵延的暗光。 “紫英哥哥,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还在为他们难过吗?” 寂静的禁地里,一个娇嫩的女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剑冢内的寂静。但这山穴内唯有那男子一人而已,那如同少女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竟是传自那柄斜靠着山壁的紫黑色大剑中。 男子仍注视着暗红的炉火,过了许久才说道:“……小葵,你以前从不说话的,看来你的修炼已有小成,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便能幻化出人形了。” 那柄剑嗡嗡一颤,接着便听那个女声又道:“不是的,我……我只是看你从那里回来后,便一直闷闷的,虽然你不说,但小葵知道,你……你心里难受……”她语音幽幽,渐渐低微了下去,似乎也在为这名叫“紫英”的男子难过。 那男子紧蹙的眉头微微展开,轻叹道:“你一个小小女孩,又懂得什么叫做心里难受了?” 小葵似乎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我殉剑时的年纪虽小,可在魔剑中这些年月,又跟着紫英哥哥这么多年,也见识了许多人情世故,怎么不懂紫英哥哥的心事?可小葵有一件事不明白……紫英哥哥,你明明很想念那个姐姐和哥哥,为什么见到了他们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还那么难过呢?” 那男子听到她这么问,脸上轻松了一些的神情渐渐敛起,又过了很久才轻轻摇头:“人生百年,韶华白首,不过一场虚空大梦,难过也好,欢喜也好,终究抵不过天道往复……”他凝视着炉火,眼中渐渐透出一丝悲伤。 “紫英哥哥……” “……但我,始终不能彻悟……” 一 “天意难违!逆天改命,何等大事,若想扭转乾坤,必要付出巨大代价,眼前不正有明证?要替成魔之人挡去天罚,便要付出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的代价。若想拯救地上的那些百姓,所要付出恐怕不会轻微,如何行止,由汝等自行决定。” 卷云台上,九天玄女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消失在天穹中。消散的雷云缝隙中,又有金色的天光一束束投下,但这份美丽,却再也无人欣赏。 焦黑一片、凹凸不平的莲花石台中央,躺着那人残破不堪的身体,慕容紫英怔怔地半跪在他身边,对身后云天河和韩菱纱焦急的声声呼唤置若罔闻。 百翎……在你心中,果然还是玄霄的分量更重一些么?为了他,你竟连生死也置之度外…… 慕容紫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抚过那人唯一完好的面庞,清俊的眉目宛然如生,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露出平昔的温柔微笑,但掌心所触的冰冷温度却在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这具身体,已经气息全无。 好似有一把极薄极窄的剑刺入了胸口,初时不觉疼痛,只待麻木过去,痛楚才一丝丝、一缕缕泛上心口,缭绕许久,不曾断绝。他轻轻伸手抚向胸口,忽地忆起,曾几何时,这人不也在自己眼前胸口中了一剑,那时他所受的痛和此刻自己所受相比,孰轻孰重? “天火降下!此处不能多耽,紫英,菱纱,我们快走!” 云天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股大力从左右两旁拉起了他,慕容紫英心中一凛,看向地上那人的身体。 百翎……不能丢下他……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慕容紫英用力挣脱了云天河和韩菱纱的手臂,冲上前一把抱起地上沈百翎的尸身。云天河和韩菱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但天火已纷纷坠落,时机紧迫,不容他们多想,好在慕容紫英已清醒过来,三人带着沈百翎的尸身,御剑飞往地面。 就在他们离开卷云台的下一瞬,随着一声巨响,整座莲花石台顿时炸成千万碎石。 天火如一道道绚丽的流星,绽放在夕阳西下的天空,连天边艳丽的霞光都不能掩去它的美丽。但这美丽的表象下,却是逐渐坠落的琼华派,和地面上那些无知无觉的无辜黎民。 慕容紫英抱着怀中那渐渐僵冷的身体,摇摇欲坠地飞向地上的大片沙漠。双脚与地面甫一接触,便酸软无比,浑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身旁红影一闪,叮叮两声,两柄闪着寒光的短匕掉在了沙堆之上,侧目望去,韩菱纱早已脸色惨白,双目紧阖地昏了过去。 一片昏昏沉沉之中,慕容紫英最后所见,便是昂然立在他们面前,那正对着坠落的琼华派缓缓拉开巨弓的背影…… 天河…… 二 曾经的昆仑山琼华派旧址,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多年过去,荒草丛生,太一仙径早已因荒无人烟而消失在茫茫草海中。 山脚下的播仙镇渐渐又叫回了且末郡这个名字,多年过去,除了那些年纪已长的老者偶尔还会在篝火旁提起当年天神震怒的往事,再也没有人记得,背靠的这座山上曾发生过那么多故事。 不辨人迹的深山中,唯剩下那一片剑林,那一处禁地,还印刻着那一个门派的兴盛与衰败。世事大抵如此,兴亡不过千百年间。曾经名扬昆仑的仙家门派,如今也不过剩下一人而已。 禁地深处,那间火室早已成了慕容紫英铸剑之所。那间曾封锁过玄宵十九年的冰室,却成了连慕容紫英都极少涉足的场所。 当年在不周山得来的那柄魔剑,其上煞气渐渐被阳炎磨灭,剑中所封印的那个灵魂龙葵有了灵气滋润,也渐渐活跃了起来。数十年的修行,他的身边竟只剩下了这个剑灵陪伴。好在他生性淡泊,纵使百年间无人相伴,亦不觉得孤独。 他一生重于清修,挚友不过那么几个。云天河终是为使用神器付出了代价,他那双眼被天火灼伤此生再也不复光明,那日在昆仑山下一别,百年不曾再会。间或也有旧事传来,听闻其后不久他与韩菱纱便结为了夫妇,隐居在他自幼生长的那座青峦峰。十数年过去,韩菱纱终是敌不过韩氏一族的宿命,早早辞世,云天河却是借着体内那两股源源不断的阴阳二气愈发长生。他始终不曾离开葬着他妻子、父母的那座山,也始终守着那一个誓言,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人。但人各有命,慕容紫英偶尔想起这些旧事,也不过淡然哂之而已。 三 “……一百年了,梦璃她终是回到人界,可菱纱已死,天河已盲,当年一同闯荡的四人各自散落天涯……回首往昔,原来竟是伤痛远多于欢喜,离别远多于相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悲伤,亦才会觉得这份重逢弥足珍贵罢?” 冰室中,寒雾弥漫,裹着那人挺拔如柳的背影。他所立着的石台上,一簇簇冰晶密结丛生,将其中长方形的一物装点得十分别致。 那物事晶莹剔透,竟是以坚冰雕琢成的一具棺椁,半透明的棺盖下一个人形若隐若现。慕容紫英俯首凝望着冰中那模糊不清的容颜,眼中一片幽暗。 “百翎,连梦璃都已回来……这百年之中,你到底身在何处?我去过鬼界,但云师叔说从没见过你的魂魄……若是没有入轮回,你为何不肯醒来?” 他伸手将棺盖上那柄无鞘的长剑执起,以指轻抚剑身,透明的剑锋上泛起淡淡的柔光,将他修长手指也映得近乎透明。慕容紫英怔怔看着,低声喃喃自语:“身死则剑灭,但春水剑至今仍剑光不泯……百翎,莫非你并未像九天玄女所说的那样,魂飞魄散?你的魂魄果真还存活在这世间么?” 但若是活着,你为什么不曾归来? 他看着冰棺中的那个人,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但冰封的那张苍白容颜清俊如昔,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一睡百年。 良久,冰室里响起一声长叹。慕容紫英默然转身,走下了结满坚冰的石阶。身后,春水剑上光华流动,无声无息地泛着淡淡的青光。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报草之祭(上) 一场新雨洒过,清晨的乌蒙灵谷笼罩在一片如烟的薄雾中。朝日升起,雾气渐稀,晨光中几声啁啾打破了寂静,又伴着扑棱棱的声响,数只燕雀欢快地从一间木舍的房檐下掠出,展翅飞上蔚蓝的天空,越过四面合围的山壁,转瞬没了踪影。 不多时,山谷中渐渐升起缕缕炊烟,这座封闭在谷中世代不出的村落,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此时,靠近祭坛的一进木舍里,隐隐传出了说话声。 “再过三日,又是腊日了。”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百里岚,他端坐在主座上,眉目冷厉,颇为沉稳的模样,显是一家之主。他身着乌色长服,襟口袖口缀着蓝色纹理,椅边还靠着一柄长长的法杖,端的是气势不凡,就连说话也颇为威严,“今年腊日不比以往,韩黎大人想必已有所准备。” 左首坐着一名男童,是百里岚的幼子,不过九、十岁的年纪,穿着蓝色对襟领褂,下着乌色布裤,一双乌溜溜眼珠转来转去,极是灵动。他听得百里岚这么说,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说,今年的腊日怎么啦?往年不也一样过?” “今年……休宁已经八岁,莫非要举行报草之祭?”不等百里岚回答,另一个青嫩的少年声音先说了出来,这小小少年声音温雅,相貌也极不俗,虽穿着和弟弟一般的服饰,却偏透着一股儒雅的风度。 他答出了弟弟的问题,那男童却转了转眼珠,侧目又瞥向百里岚。百里岚微微颔首,证实了长子所说:“不错。族中向来有此惯例,继承大巫祝血脉之人,须得在诞生的第八年上,族中祭祀尚未开始前三日中择一日进入冰炎洞,于落日前将草扎放在女娲神像的右肩上,为我族祈福,祈祷灵巫族万世平安。” 从内室走出一名女子,亦是一身乌色长服,长发结成辫子束在脑后,她是百里岚之妻娲静。这父子几人的对答皆被她听在耳中,娲静微微一笑,说道:“记得我幼时,韩黎大人便是这么做的,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女儿。”她一面说,一面走来将幼子搂在了怀里,又伸手摸了摸长子脸颊,“如今连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男童被母亲搂着,颇为不适地扭了几下,见那少年只含笑看着,便不悦地嚷道:“大哥就只会看我笑话!上次休宁用法术捉弄我,你也不肯帮忙,还偏着她,不许我打回去!”他说着便气鼓鼓地跳下椅子,躲开母亲的手。 少年一听顿时啼笑皆非:“休宁是女孩子,她年纪还比你小两岁哪。你法术上天分不如她便罢了,怎么胸襟也不如她?以大欺小,以男欺女,说出去丢不丢人?” 男童一听,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跳了几下也找不到话来辩驳,怒道:“反正大哥就是不帮我,坏死了,我不要你再当我大哥!”说着便奔向门外。 屋内百里岚皱眉斥道:“说的这是什么话,还不回来给你大哥赔不是!”但幼子已去得远了。他摇了摇头,对长子叹道:“我和你娘从小都跟着先任大巫祝学法术,从来都是长幼有序,不敢乱说乱动,怎么无忧这小子却一点礼数都没有,比村里那些寻常村人的子女都不如,哪里像是巫祝的孩子?”说着又是连连摇头。 娲静笑吟吟地劝道:“小男孩野一些又不妨事,村里哪个小孩儿不是这么混着长大?无殇是长子,天资好一些,安静些,可又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说着轻轻一推少年,“去找你弟弟回来,虽说这几日不用去韩黎大人那里学法术,可总得去露个面,晚些时候韩黎大人便要去祭坛准备祭祀事宜,到时候再去可就找不到人啦。” 百里无殇只得领命而去,一路行一路无奈。他是家中长子,父母又皆是村中巫祝,从小便被耳提面命要恪守族规,稳重知礼,略大些又被族中大巫祝韩黎收为弟子,韩黎本就极为严厉,更教得这个弟子万事谨慎,从不敢轻佻。但幼弟百里无忧的待遇却与他大大不同,虽只比他小两岁,却少了许多限制,娲静怜惜幼子天资不如百里无殇,且对他期待也不如对百里无殇那般高,只盼着这个小儿子一生顺遂快活,是以才起了“无忧”这个名字,百里岚重视长子,对幼子便不如何在意,娲静更偏疼百里无忧,他也向来不过问,才养成了百里无忧无法无天的性子。只苦了百里无殇,每每要替这个幼弟收拾烂摊子。 百里无殇想着弟弟素来喜欢玩耍的几个地方,脚步也向着那边走去。乌蒙灵谷四面都是高高的山壁,灵巫族的村落便建在谷中洼地上。族中人擅长偃师之技,在山壁巨石上建舍架桥,吊着木笼用以上下,偌大一座山谷,处处都是人迹。只是村中有一规定十分不近人情,即族中无论男女老幼,没有大巫祝的允可都不能随意离开乌蒙灵谷。百里无忧顽劣爱玩,自幼就吵着要出村去,但任他哭哑了嗓子,娲静也没让他如愿,村规之严可见一斑。 不过多亏这条村规,百里无殇的寻弟之旅才短暂容易了许多。不过片刻之后,便让他在村东的一处草垛后揪住了百里无忧,一路拎着领子将他径自带去了住在村中央的大巫祝家。然而终究是晚到了少许,韩黎已出门去往祭坛,留下话说让兄弟俩各自用功修行。 韩黎之女韩休宁却还在家中,见百里兄弟到来,十分欣喜地从内室奔出,先冲着百里无忧皱了皱鼻子,才对着百里无殇行了一礼。她虽是大巫祝之女,跟随韩黎修习法术却比百里兄弟晚,算是师妹。 百里无殇先伸手在弟弟头上用力一按止住他未来得及嗤出鼻的哼声,才对韩休宁笑道:“休宁,眼看腊日将近,师父也忙碌起来,我们就不在这里添乱了。我先带无忧回家。”说着拎起弟弟便要转身。 韩休宁忙叫道:“无殇哥哥。”见百里无殇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无殇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百里无殇扬起眉毛,笑道:“小丫头又有什么事?若是再让我陪你去捉弄人可不成。” 韩休宁小脸一红正要答话,一瞥眼看见百里无忧站在一旁冲她翻着白眼,顿时鼓起腮帮,指着他道:“我只跟无殇哥哥一个人说,你不许听!” 百里无忧立时瞪起双眼,韩休宁的眼睛却比他瞪得还大,百里无殇无法,只得上前一步将这两个活冤家分开,拉着韩休宁出门:“好罢好罢,咱们到别处去说。”转头又命弟弟,“你先回家去。” 百里无忧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跑了。 两人到了屋后的小树林中,韩休宁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对百里无殇吐露了心事。原来今日一早,韩黎离家之前,特意将独女叫到了身前,将报草之祭一事告诉了她,命她务必早日入冰炎洞为全族祈福,言词颇为严厉。韩休宁却拿着草扎犯了难,她虽是大巫祝之女,修行却不过两年,道行粗浅,又从没进过冰炎洞。她翻阅家中宗卷,得知冰炎洞中路途曲折,还生有许多灵物,孤身一人独闯深穴,便是她素来胆大,也心生忐忑。 百里无殇当下好生安慰,不住相劝,又说:“师父时常出入冰炎洞,自然已将一应事情尽数告知,休宁只需照做即可。况且休宁是师父爱女,他如何肯将你置于险地,不必害怕。” 韩休宁却仍是不情不愿,将衣角揉捻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道:“可那地方……冰炎洞,冰炎洞,听这名字想必是又冷又热,而且不见天日,黑洞洞的多吓人……那种鬼地方我可不想一个人去!”说着抬眼看向百里无殇,忽地想起自己这位师兄跟随父亲学法术已有六年,所学远胜自己,父亲时时赞他天资聪颖,师兄又待自己一向温和,当即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无殇哥哥,你陪我去!” 百里无殇却连连摇手:“不可,不可。只有大巫祝才能出入冰炎洞,这是灵巫族自古以来的训诫,怎能因为报草之祭破例?” 韩休宁拽着他衣角又是撒娇又是恳求,说道:“咱们偷偷进去,谁也不说,陪我去嘛,去嘛!” 正纠缠不休,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哈哈,全被我听到啦!”接着树后跳出一人,满脸都是得意洋洋的笑容,叉腰挺肚地对韩休宁道:“胆小鬼,你不敢自己去冰炎洞,还要扯着我大哥陪你办坏事,我告诉师父去~” 韩休宁顿时傻了眼,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人叫道:“无、无忧大傻瓜?” 那人自然是百里无殇的幼弟百里无忧,他从小便和韩休宁不对付,两人见面便要起争执,韩休宁牙尖嘴利,又比他聪明,往往占了上风,百里无忧早就内心深感不忿。这次见韩休宁非要和他大哥私下说话,还鬼鬼祟祟,猜到其中必定有猫腻,当下佯装回家,其实脚步一转就偷偷跟在了二人身后,将韩休宁的一番心事全听在了耳中。他此生第一次揪住了韩休宁的小辫子,心中得意至极,无论如何也要在当事人面前炫耀一番,是以不等二人商议完就跳了出来,果然令韩休宁大惊失色,他小小心中更是志得意满。 但韩休宁脱口而出,不小心叫出了暗中给百里无忧起的外号,百里无忧脸上笑容一滞,立时转喜为怒:“你你你、你、你叫我啥!”他也结巴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报草之祭(下) 韩休宁掩口不及,见百里无忧满面怒色,心里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她收起脸上的惊诧,暗暗思索一番,脸上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地叫了一声:“无、忧、哥、哥~” 百里无忧正为韩休宁叫他傻瓜生气,忽然听到这一声甜腻腻的称呼,顿时就是一愣,再看韩休宁这个小丫头,又是一呆。韩休宁本就生的玉雪可爱,此刻一张雪白脸蛋上泛着两抹红晕,犹如雪绽新梅,比平日更是不知俏丽了多少。那一双大眼弯成了两勾月牙儿,水汪汪的十分惹人爱怜。 她不仅没像以往那样竖起眉毛瞪起眼睛,还对自己笑!百里无忧顿时目瞪口呆,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暗暗道:我不会是在做白日梦罢? 他这一恍惚,韩休宁已经走到了面前,只闻得一股淡淡馨香飘入鼻中,接着手臂一紧,韩休宁已经紧紧挽住了他。百里无忧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热,忙挣扎起来:“拉、拉我干嘛?” 韩休宁嘻嘻一笑,挽着他手颇为讨好地说道:“无忧哥哥,咱们一向玩得好,我知道你和无殇哥哥一样,是个重情义的好人,绝不会欺负我的,对罢?”说着眨了眨眼,又是甜甜一笑,靠着他更近了。其时南疆各族与中原极少来往,对那些繁琐礼节教条也从不知晓,少男少女之间互生好感结伴同游实属常事,族中长者也毫不阻拦,反而乐见其成,是以韩休宁虽是小女孩,却时常与同龄男孩打打闹闹,十分亲密,韩黎等人也丝毫不以为异。 但百里无忧却不由得心神一荡,他和韩休宁相识数载,向来只见过她横眉竖目的怒色,哪里有过这般小美人在旁软语相求的美好场景,当下心中怒气早就不翼而飞,微黑的脸蛋上浮起两酡红,嘴巴张张合合,连话也不会说了,看得一旁他大哥百里无殇只能摇头莞尔。 韩休宁又轻轻摇着他手问道:“无忧哥哥,休宁最喜欢和你一起玩。你永远都不会欺负我的,对不对?” 百里无忧心里痴痴地想着:无忧哥哥,她叫我无忧哥哥,不是叫大哥,是在叫我,嘿嘿,哈哈,还叫了三声,我没听错!她以前捉弄我原来是喜欢我,喜欢和我一起,哈哈,无忧哥哥,无忧哥哥,真好……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对韩休宁的一番讨好反倒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耳边吐气如兰,吹得他痒痒的,不只耳朵痒,似乎心里也有些异样,韩休宁连连问他“对不对”,对不对什么他也不甚清楚,只觉得身子飘飘荡荡如在云端,浑身说不出的舒畅,满脑子只期望韩休宁再多叫他几声哥哥,当下乐呵呵地大声道:“对,对!”俨然将过去数年中被韩休宁欺负了无数次的记忆全部丢在了脑后。 韩休宁唇边的笑容立刻多了一丝狡黠,她笑眯眯地又道:“那你可不能将无殇哥哥陪我去冰炎洞的事说出去,不然就是欺负我,就是不重情义,就是大坏人,休宁就再也不和你一起玩了!”说着斜眼看向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掉入了她的言语陷阱犹不自知,看到她斜斜投过来的眼光,忙昂首挺胸地道:“我才不会欺负你,也不会不重情义,我、我不是坏人!” 韩休宁笑着拍手:“那就说定了!” 百里无殇实在忍耐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啊?说定了?说定了什么?”百里无忧这才觉察有些不对,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韩休宁,这两人都笑个不住,缘由他虽不甚明白,但总觉得自己被他们戏耍了,当下跳了起来,“韩休宁,你又捉弄人!大哥,你又看我笑话!” 他胸中怒气又生,撇下这两人转身就要跑去找师父,但想起韩休宁若是被韩黎责罚,定然又会对自己没有好脸色,想再听她叫声“无忧哥哥”更是不用指望,心下踟蹰,脚步又不由得慢了下来。 韩休宁见他要走,也不免惊慌,忙拉着他道:“好啦,好啦,你不要去找我爹爹,休宁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百里无忧心底一动,回头问道:“真的什么都依我?” 韩休宁忙点了点头。 百里无忧转了转眼珠,道:“那、那你以后不能再用法术捉弄我,还要……还要,嗯……”他话还未说完,韩休宁已在旁不住点头,口中连连道“都依你,都依你”,百里无忧心下怒气稍平,又看了一眼大哥,大声道,“还要带我一起去冰炎洞!” 韩休宁愣住,皱眉道:“那怎么行?” 百里无忧顿时甩开她手,指着百里无殇道:“为什么大哥能去我不能?不带我去,我就告诉师父!”说着用力哼了一声。 韩休宁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啦,好啦,带你去,带你去!” 百里无忧大乐。 百里无殇却只觉得现下头疼的人换成了自己,扶额大叹:“我可没说要陪你们胡闹,要是被师父发现……喂!”话音未落,已被弟弟和韩休宁一左一右拉住了手大力向前拖去。 冰炎洞是乌蒙灵谷南面的山壁下的一个深穴,与依据山体形状雕琢而出的女娲神像内部相通,历来作为族中重地被巫卫小心看守,除灵巫族巫祝和巫卫之外的村人都不得轻易靠近,更别谈进入。况且祭坛就在冰炎洞之侧,韩黎近日时常在祭坛附近查看祭祀的一应陈设,韩休宁等人要想既躲过他又避开巫卫真不大容易。 三人躲在一丛灌木后商谈半天,决议由韩休宁将巫卫故意引到一旁树后说话,百里兄弟先行一步进入冰炎洞,等韩休宁也进来后再一同登上女娲神像右肩。商议已定,韩休宁便先从灌木后走了出去,百里兄弟躲在后面只听她笑嘻嘻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凤家二哥,俄家三哥,休宁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咱们别让我爹爹看见,到树后面去说好不好……” 百里无忧撇了撇嘴道:“她怎么叫谁都是哥哥?” 百里无殇用力敲了敲他后脑勺,斥道:“哪里来的这股子酸气?他们已经看不见我们了,快走!” 兄弟二人连风术都施在了足上,跑得不可谓不迅疾,一溜烟儿似的钻进了洞门,这才松了一口气。百里无忧看了看洞内,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好奇之下又多走了两步,猛然一股寒风从洞穴深处吹来,吹得他不由得一哆嗦,缩起脖子耸起肩膀低声叫道:“好冷!” 又过得一会儿,只听一阵轻巧脚步声渐渐靠近,不多时洞门口便出现了韩休宁的身影。她左右一看,找到了兄弟二人,忙小步跑来,笑嘻嘻地道:“我拉着他们问了好些冰炎洞的事,他们没瞧见你们罢?咱们快去快回,别让我爹爹发现!” 三人拔步向洞内走去,果然路途十分曲折,好在只有一条宽敞石道,不至于走上岔路。只是地势忽高忽低,拐来拐去,很是难走。石壁上虽每隔几丈便点着一盏灯,火光却十分昏暗,只依稀能看清脚下路途。穿过一扇石门,石道渐渐回旋升高,走过的来路都没入一片浓郁的漆黑,只隐隐约约能看到几点晦暗不明的灯火,颇似鬼眼一眨一眨。时不时还有股寒风从脚下拂来,只吹得韩休宁和百里无忧都抱住双臂不住颤抖,两人渐渐越走越近,最后索性倚在了一起互相取暖,还不忘斗几句嘴。 百里无殇修为比他们较深,目力也更好,他一面沿着紧贴石壁的石道前行,一面看着石道另一边影影绰绰的巨大物事,那东西又粗又长,从洞底直插洞顶,他们沿石道向上走,绕着这物事不知转了几个圈子,也不曾看见它的顶端。百里无殇看其形状,心下暗思:这东西倒有些像是一根柱子……冰炎洞就在女娲神像的里面,女娲神像的肚子里为什么要藏着一根柱子? 一路走来并无异状,韩休宁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她一手拉着百里无忧,一手拽着百里无殇,笑盈盈地道:“方才凤家哥哥告诉我说,冰炎洞里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就会看见路的尽头有一扇很大很大的石门,那扇门后就是女娲神像的外面,不过那扇门很了不得,一般人可不能打开。” 百里无忧奇道:“那我们怎么过去?” 韩休宁笑道:“听我说完嘛,那扇门上附有大巫祝的法力,只有继承他们血脉的人,咳咳,”她故意咳嗽几声,挺了挺胸,“也就是我,用手摸一摸那扇门,它就打开啦!”说着眼中露出得意之色。 百里无忧撇了撇嘴,想要讽刺她几句,但掌中握着韩休宁那只软软的小手,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珠一转又闭上了嘴巴。 百里无殇却道:“凤二哥哪里知道这么多,定是师父私下托他转告于你,好教你不那么害怕。他心里其实很关护你呢。” 韩休宁睁大了眼,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由得一暖,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 恰在此时,前方忽地光芒大盛,一团蓝莹莹的火光自黑暗中亮了起来。三人抬头看去,都面露惊诧。待视线渐渐适应了强光,这才看清,原来那团蓝火竟是衔在一只巨大龙首的口中,那龙首是石料雕刻而成,恰恰位于石道的尽头,仿佛整条石道都是龙的身体而他们一路行来都是在龙脊背上一般。 那龙首口中的火光吞吐不尽,将整个石洞都照得有如白昼。洞穴正中的巨大石柱也清晰地显露在他们面前,百里无殇这才看清,那原来并非石柱,而是一柄巨大无比的石剑。韩休宁惊叹一声:“呜哇,好大的一把剑,和女娲神像一样高呢!” 百里无忧却捏了捏她手,指着龙首方向叫道:“看哪,那边有扇门!” 韩休宁和百里无殇顺他目光看去,果然有一道极高极阔的石门,只是蓝火光芒强烈,石门在龙首后光线暗淡处,极不易被发觉。百里无忧当即说道:“休宁,那扇门后面肯定就是女娲娘娘的右肩,咱们快去!” 他们奔到石门前,韩休宁先向百里兄弟各看一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小手贴在了门上。只见石门正中忽地有一道蓝光流过,接着轧轧钝响不断,那扇石门从方才光芒滑过的地方渐渐分开,没入两侧石壁。 一股微风夹着草香拂了进来,三人顿时沐浴在倾泻而入的日光里,浑身暖洋洋的。乍然得见天日,三个人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韩休宁眯着眼笑道:“无殇哥哥,无忧大傻瓜,咱们到女娲娘娘的肩膀上去罢!” 百里无忧不满道:“你怎么又说我是傻瓜!” 韩休宁吐了吐舌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走罢,我去放草扎!”说着拽起裙子便跑了出去。 女娲神像是族中最高的一块山岩雕成,站在它右肩上,乌蒙灵谷的景致尽收眼底。韩休宁将草扎妥善安置好,便与百里兄弟二人一同欣赏起四周的风景,她和百里无忧都从没到过这么高的山顶,当下啧啧称奇,对着远方不住指指点点。 “无忧你看那边,山的那边好多树,叶子是红色的,真好看!”韩休宁大声笑道,笑声格外清脆。 百里无忧也满面喜色:“嗯,那么多红叶,被风吹得动来动去,好像一个大湖泊!” “呸,大笨蛋,树和湖怎么能一样呢,你见过湖吗?”韩休宁道。 百里无忧白了她一眼:“我又没出过谷,怎么可能见过?你难道就见过吗,哼!” 数只鸟雀从女娲神像的下方飞来,从他们头顶掠过,啁啾声将这对小冤家的争吵掩了下去。百里无殇仰首看向那方蔚蓝的天穹,一抹淡红忽地飘入视野,他定睛看去,那渐渐飘落至眼前的原来是一片翎毛。 他轻轻伸出手掌,将那枚色泽艳丽的翎毛接在了手中,静静凝视,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那副神情太过于沉静,简直不像是个孩子应有的。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小小少年的心中,十二年来一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连他的父母都不曾知晓。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百里无殇是巫祝之子,大巫祝之徒,他的过去,他的未来,都属于这方小小的山谷。然而在十二年前,在更遥远的过去,他其实还有着另一份记忆,另一个身份,另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叫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次出谷 春去秋来,岁月如梭,自那次报草之祭后晃眼间已是八载过去。又是一年腊日到来,今年对百里一家却是意义非凡。 年前某日,韩黎亲自登门,对百里岚说道:“如今无殇已有二十,法术学得也颇有模有样,今年祭祀便让他随我一同登坛罢。”登坛即是参与祭祀,历来能踏上祭坛与大巫祝一同祭祀的只有族中其他巫祝,以百里无殇资历,虽只能敬陪末座,但比之以往在坛下默默无闻做个巫祝弟子,地位却是天差地别。百里岚当下大喜,私下里对妻子娲静连连称赞长子:“我年至二十五师父才肯带我祭祀,想不到无殇竟能在这个年纪享此殊荣,比我可强得多啦!”转头面对百里无殇时却仍是摆着一张冷厉面孔,甚至比以往更加严厉,时不时还要敲打几句,唯恐儿子太过得意忘形。 好容易挨到腊日,百里无殇跟在诸巫祝身后,一同走上祭坛。坛上陈设女娲娘娘之位,一应祭祀用物皆准备完毕,韩黎位列诸巫祝之首,亲身主持祭祀,百里无殇虽站在末位,但他年纪最轻,气度相貌亦是最佳,倒是吸引了许多目光。几名少女更是挤到了前面,对他指指点点,互相窃窃私语几句便满面红晕地吃吃而笑,坛下韩休宁一瞥眼看见,不免又是顿足又是生气。 祭祀完毕已是傍晚时分,诸巫祝为首,众村人跟随,一同来到村中一块空地上。空地中央早已燃起一大堆篝火,众人便在火堆边载歌载舞,大肆庆祝。一时间,少男少女欢笑喧天,食物果酒香气四溢,当真是热闹至极。 暮色渐起,祭坛周遭的房屋渐渐隐没在山壁的影子下,篝火的火光逐次亮眼。庆典在夜色中更加肆意。韩黎身后的席上,百里无忧见村中交好的一群伙伴纷纷手挽手围着火堆跳起了舞,心下意动,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韩休宁。 韩休宁正值二八年华,容貌渐渐长开,身材也高挑了许多,与幼时自然大不相同。灵巫族中少女俱是皮肤白腻、相貌清秀,她更是其中翘楚。今日祭祀是一年中最重要之事,为显庄重她特意穿了一条乌色长裙,那裙子是鸟羽掺了乌金丝织成,微一飘动便可见暗光流转,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晶莹剔透。她一头编好的辫子松松束在脑后,发间还嵌着许多彩珠和五色翎毛,轻轻转头便有彩光闪烁,淡淡的光晕中那精致的五官更是秀丽如画。 微风吹动韩休宁额前碎发,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中也漾起波波涟漪。此刻她正望着一条高高冲上天空的火苗出神,一双眼映着火光亮得出奇。 百里无忧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休宁,咱们也去跳舞罢?” 韩休宁仍怔怔望着火焰,对百里无忧的问话却是丝毫没有听在耳中。百里无忧停了一会儿,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许多。韩休宁猛然回过神,却没有回答,反而向左右看了一看,忽地问道:“无殇哥哥呢,他怎么不在?” 百里无忧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粗声粗气地道:“他惯是喜欢装模作样,我怎么知道他又躲去了哪儿!” 韩休宁皱起眉头,瞪目凝视他一会儿,脸色却又渐渐和缓,伸手推他道:“无忧,你陪我去找他,咱们回来再一起跳舞,好不好?”说着站起身来。 百里无忧无法,只得也随她起身,口中却道:“大哥若是不想见人,谁也别想找到他,找也是白找……”虽这么嘟囔,还是任由韩休宁拉着他向前走去。 此时百里无殇其实离他们并不很远,他不在别处,恰是在祭坛后的女娲神像右肩上。自从八年前陪韩休宁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便时常来此一游。百里无殇前世本就是御风的高手,九重天都可御剑到达,想要攀上数十丈的一块山岩自然轻而易举。此处能够远远望见山谷外的景色,极静谧旷达,百里无殇每每心绪烦杂时,便独自攀援而上,在此眺望静思。天长日久,这块静地竟成了他的一块宝地。 晚风和煦,在高处却有些微冷。百里无殇坐在女娲肩头,一只手横搭在屈起的膝头,下颌压在臂上,目光遥遥望着遥远的东方,那里,一轮明月正缓缓爬上山崖。 山崖之下,是茂密的一片黑影,其后隐隐透出大片红光,摇曳不定,那是树后的篝火,火光中有许多淡淡的影子来回走动,伴随着远远飘来的质朴歌声,那是村中庆祝的人们。隔着遥远的距离,明亮的篝火那么黯淡,稍不留意便被黑影淡化,歌声也隐隐约约,似乎随时都要化在风里。喧嚣和欢乐离他那么远,远的仿佛天空中的那轮月。 一股风盘旋着掠过女娲神像,带来夜间山谷的寒气,也吹起他肩旁垂下的长发,沐浴着月光,风中飘荡的青丝仿佛也泛起了淡淡的光辉。百里无殇微微蹙眉,拨开挡在眼前的一缕发丝,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东面的天际。 这二十年中,他时常望着那边在想,何时能够离开这个山谷,到山的另一边去。 那里……山的那边,更遥远的东面,有着比山峦更多更延长的海。传说在海的深处,有一处深渊,深入九幽,深渊下的海水回旋成涡,冰寒彻骨,凡人轻易难以到达。在东海的那处漩涡中,禁锢着一个对自己十分重要,哪怕轮回转世也不能忘却的人…… 玄霄师弟…… 百里无殇静静凝视着那片月光,恍惚间眼前好似浮现出那片起伏不定的海洋。 一别经年,不知……故人可还安好? 腊日后第二日,百里无殇再和弟弟一同去韩家,韩黎便道:“你已亲自祭祀过女娲娘娘,便算得上是灵巫族的新巫祝,以后只需在家用功即可,不必每天一早过来了。”百里无殇只得应下。一旁百里无忧和韩休宁却是满脸羡慕,他们尚还需跟随韩黎继续修行几年呢。 自此百里无殇便不再每日早上去韩黎处,然而平日里韩休宁仍是时常来找他谈笑,比起在韩家时倒也没甚区别。一日谈笑时韩休宁忽地说起前日父亲从冰炎洞回来,脸色极是阴沉,似乎心事重重,连独生女都不大肯理会。她说起这节时满脸愤愤不解,百里无殇却眼光一凝,若有所思。 第二日韩黎便将百里无殇叫到身边,对他道:“无殇,如今你既然已是灵巫族巫祝,便不同于以往做巫祝弟子那般清闲,你又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更是要肩负起族中的重任。你资质极佳,法术也学得不错,唯有一处欠缺,便是从未出外行走,历练不足。” 百里无殇一怔,他虽喜静,但在一处山谷中封闭二十年,也颇觉枯燥无趣,但灵巫族历来族规严苛,他虽想要出谷不得大巫祝允可也不能做到。此时听韩黎言下之意,似乎打算让自己到乌蒙灵谷看看,他心下不免有些欣喜,当下道:“师父,弟子自知所学有限,虽承蒙师父青眼,提携我登坛祭祀,但比起族中其他巫祝,弟子确是仍需再多加修行。” 韩黎见他如此谦逊,颇觉满意地微微颔首:“眼下恰有一事十分紧要,本来这件事族中几个巫祝派遣谁去都可,不过我想到你尚未出过谷,此事恰恰可以作为一次历练,也好让你长长见识,索性便交予你去做罢。” 百里无殇听了暗暗猜测: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要出谷才能办成? 只听韩黎接着道:“出谷后一路北行,约莫十日便可到达一座小城,那座小城名为大理,是白巫族聚居之地。你替我向白巫族的巫祝传达讯息,告诉他们我族想要借取圣灵珠一用。此事对我族十分重要,言辞定要谦卑恳切,切记,切记。” 百里无殇吃惊道:“白巫族的圣灵珠?” 韩黎嗯了一声:“此物是当年女娲娘娘留下的宝物,其中蕴含着她一部分灵力,虽只极小一部分,对我等来说也是十分强大。但圣灵珠向来由白巫族巫祝保存,寻常人难以见到。他们的巫祝亦是血脉传承,只是历来都由女子担任,白巫族中将之视为女娲的后代,称作‘女娲后人’。” 百里无殇眼中闪过一抹惊诧。女娲后人这名号他并非第一次听说,上一次听到却是远在前世,那时他在南疆遇到的一名少女便自称是女娲的后代,她身上也确实带着一颗宝珠……百里无殇沉思许久,忽道:“圣灵珠为女娲后人才能持有,足见其珍贵,白巫族怎会轻易出借?况且我族中这些年一直十分安定,又有何处需要用到这圣灵珠?” 韩黎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你既已是巫祝,告诉你也无妨。我灵巫族之所以偏安一隅,世代守在这座山谷中其实是有缘故的。数千年前,女娲娘娘神隐之时,在乌蒙灵谷冰炎洞留下了一处封印,我族镇守此处便是为了守护封印不被破坏。灵巫族担此大任,也因之受女娲大神保佑,村中布有阵法,支撑着村外结界,使村人可出,外人却不可进。千百年来,无论外界如何变幻,族人都不必受战乱之苦,只是每年正月初一、朔日朔月,阵法都会停止运转,结界也会消失十二个时辰。这一秘密只有族中大巫祝,巫祝和巫卫知晓,绝不能透露出去,否则便会成为祸端,你可要仔细记住!”他说到最后这一句时已是声色俱厉,可见此事之重大。 百里无殇乍然得知这一个大秘密,忙连连点头,思绪却飘到了另一件事上:那阵法和结界自然是为了保护封印,只是不知道封印里藏着什么物事,这般重要? 韩黎却没有告诉他封印中的奥秘,只道:“许是时日久远,近年来封印上的灵力渐渐消褪,煞气难以抑制,我时常进入冰炎洞施法加固封印,却渐渐力不能支。唉,我韩黎虽是族中大巫祝,却也只是个凡人,怎比得过女娲娘娘灵力强盛?无法抑制封印也是莫可奈何……但煞气若是渗出冰炎洞,定会危害到族中村人,这如何使得?是以只得向他人求助。我族虽不和外界交际,但和白巫族却也有些渊源,是以如今只好派人前往,只盼他们看在诸巫祝同气连枝的份上施以援手,否则封印若是松动,后患无穷啊。”说着连连叹息。 “此事重大,弟子即日便出发,望不辱使命。”百里无殇说着,深深躬身向韩黎行礼。 韩黎只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百里无殇缓缓走出门去,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屋内,韩黎低头坐在座上,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开。   ☆、第一百二十章 三人成行 日光绚烂,漫洒在乌蒙灵谷外的一带红叶上,从叶的空隙渗透下细碎的光斑。蓦地一阵风穿过树林,叶响如涛,带起树梢间或深或浅的一片起伏,那点点的碎光也随之不住摇动。良久过后,好容易风声止息,山林又恢复了平静。这深深的山谷,除了风声,叶响,便只剩下一片寂静。 就在这万籁无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踏着枯叶,踩过断枝,渐渐走近,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偶有几点金色,从叶隙落下,缠绕上那飘荡的乌色衣角,更给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增添一丝亮色。 那走来的青年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虽身穿乌衣,脚踏草履,却于朴素无华中另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度。只是可惜在这杳无人烟的山林中无人能够看见,唯有草木有幸,能沾染上这人一丝淡淡的清华。 这人正是离开乌蒙灵谷后的百里无殇。他自出谷后便依循韩黎所说一路北行,踏入这片红树林走了已有三日,却始终不曾看见林子的尽头。乌蒙灵谷四季如春,野芳遍地,便是谷外的山林也与别处不同,此处的树木枝叶皆为红色,远远望去,宛若漫织的云霞,又如起伏的火海,艳色经年不褪,绮丽非常。但这般美景赏一日尚可,连着三日看下来,早已看得百里无殇索然无味,心下疲乏,恨不得早日离开这片广袤无边的树林才好。 在小径上又走了片刻,忽听得一阵清泠水声,叮咚动听。百里无殇赶了许久的路,恰恰有些口渴,他掂了掂腰上系着的水囊,眉头微微一皱,脚步顿时又快了许多。几息之后,便看到一弯溪水出现在眼前。 溪水清亮,倒映出他眼底一片柔光。百里无殇心下微感喜悦,忙在水中洗了洗双手,俯身捧起一掬水送到口边连饮几口,这才略略解渴。喝了几口水后,肚子却叫起饿来,百里无殇心下寻思:时候已是晌午,不如在此稍作休憩,用些午饭再前行不迟。 他左右一看,溪边恰有一块巨石,便走过去坐在石上,从行囊中取出午饭吃了起来。山野中并无食肆,他身上带着的不过是从村中出来时母亲给装上的一些干粮,放了三日早已冷硬不堪,百里无殇吃了几口便觉难以下咽,但腹中空空,赶路时未免辛苦,他正苦恼时,眼望溪水,水中颗颗鹅卵石清晰可见,忽然石缝中一抹银光闪过,耀花了他的眼。百里无殇眨了眨眼,低头看去,这次看得分明,水中竟有几尾银鱼游曳来去,有几只竟有尺余长。 鱼儿意态悠然,全然不知溪边有人正看着它们双目发亮。百里无殇却露出一丝浅笑,指尖聚起一丝真力,轻轻一弹,只见一团青光自他指尖飞射而出击向水中,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响,水花四溅,高高跃起竟有数尺高,飞散的水花啪啪打在岸沿上,其间几抹银色正不甘不愿地甩尾摇头,正是那几尾银鱼。 片刻后,溪边高地上一蓬火噼噼啪啪地燃了起来。百里无殇盘膝坐在火堆边上,双眼定定望着火边斜斜插着的几根树枝,那树枝一头削尖,各穿着一条鱼,鱼身焦黄,散发出阵阵香气。他闻得鱼肉焦香,料得烤的差不多了,当下便拿起一根树枝嗅了嗅,张口吃了起来。 接连三日在荒山野岭中度过,这还是第一次吃到热食,虽是有些烫口,却也十分喷香美味。百里无殇食欲大振,狼吞虎咽,不过眨眼功夫一条鱼已落下肚,他擦了擦唇角,又拿起第二根树枝来。 谁知恰在这时,身后一丛灌木中忽地传来几声极轻的声响。百里无殇拿着烤鱼正要递到口边的手猛然一顿,双目蓦地睁大,他倒也镇定,竟不回头,只装作毫未察觉,又咬下一口鱼肉来,但鱼肉含在口中并未咀嚼,全心全意地只顾侧耳细听。 果然不过片刻,那灌木沙沙一动,又传来几声低叫,那声音咕咕有声,不像是鸟叫,倒有些像是谁人腹中饥饿的动静一般,随着鱼香飘去,那咕咕声反倒越发响亮起来。百里无殇双目越睁越大,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又好笑又无奈的神色,咳嗽一声,提声叫道:“躲了那么久,不饿吗?” 话音刚落,那灌木丛便沙沙一阵乱响,百里无殇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去,只见从中站起两个人来,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均是脸色尴尬,正是自己的幼弟百里无忧和韩黎之女韩休宁。 原来那日韩黎命百里无殇前往白巫族种种叮嘱,俱被韩休宁躲在一旁偷偷听到。她自幼和百里兄弟一同长大,对百里无殇十分依恋,知晓自己这位师兄要出谷远行,或许数十日都不会回来,心下极是不舍。当下百里无殇回家整理行装,她便趁机溜到父亲身畔,百般讨好,只求他允诺让师兄带上自己一起出去。哪知韩黎非但不允,反而说了她几句,令她闭门好好修行。 韩休宁自幼便被告知是村中唯一继承了大巫祝血脉之人,村中人人皆对她尊敬有加,她又是独女,从小便被韩黎视若掌上明珠,从未挨过打骂训斥,这一次不能如愿,心中自是好大不服气。她躲在房中生了一会儿闷气,越想越是不甘,赌气之下忽地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父亲既然不许她光明正大地出谷,索性就偷偷溜出去! 这么一想,她心下便活动起来。毕竟她自幼长在谷中,从未踏出村子一步,想到外面那些从未见过的漂亮风景、稀罕物事,倒也有些蠢蠢欲动。几番思量后,便下定决心,等百里无殇出谷后便暗中跟随出去,如此一来既遂了心愿,还能好好玩耍一回。但一个女孩儿家独自离家到底有些胆怯,韩休宁灵机一动,干脆又拉上了百里无忧,打量着便是被逮住也多个人垫背。 百里无忧对韩休宁暗中颇为爱慕,对她一向唯命是从,此番虽有些不愿陪她去找自己哥哥,但想到能和韩休宁两人结伴出行,没有旁人打搅,倒也心下旖旎,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这两个半大少年少女,一是大巫祝之女,一是巫祝之子,在村中地位尊崇,向来无所忌惮,胆大妄为惯了,合计一番后便十分干脆利落地偷偷溜出村子,沿着百里无殇走过的痕迹一路追来。百里无殇在红树林中走了三日,他们便跟了三日。 韩休宁心思细密,她知道百里无殇十分机警,便不敢跟得太近,只和百里无忧远远坠在后面,脚步也尽量轻微,唯恐被师兄发现赶他们回去。只是在荒郊野岭中风餐露宿,三日下来实在辛苦,她在乌蒙灵谷中虽不能说是锦衣玉食,但也吃的精细,啃了几天干粮后早已十分不耐,远远看到百里无殇捕鱼烤鱼,觉得有趣便不由得越走越近,闻得香气满鼻,更是忍不住垂涎欲滴。她努力忍住不咽口水,以免惊动了师兄,谁知偏偏肚子不争气,竟在这时咕咕乱叫,泄露了行踪。 韩休宁和百里无忧见百里无殇已发现了他们,只得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百里无忧不免脸上讪讪,韩休宁却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在百里无殇身旁坐下,拉着他胳膊道:“无殇哥哥,休宁这一路为了找你,不知受了多少苦,你可不要赶我们回去啊,不然爹爹非得训斥我们不可,那些苦也白受了。” 百里无殇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可没有求你们跟着来,再说了,族中有规定,不得大巫祝允诺不能出村。你说师父要训斥你们,那就是说你们是偷偷溜出来的了?那可不应该。” 韩休宁没想到百里无殇这般机敏,不过从她三言两语就猜到了真相,当即俏脸一红,嗔道:“我和无忧跟了你三日,每天就吃些硬饼子喝些冷水,昨天肚子还痛了大半日,你不说安慰一下人家,还要摆师兄的架子。休宁不和你好了!”说着身子一扭,转头嘟起嘴。 百里无殇哭笑不得,他向来把韩休宁看做妹妹一般,又自持上一世活了那么多年岁,自然不愿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只得转而安抚了几句,又道:“我知道你们跟了这么久,只怕也没空找些好吃的,这里还有几条鱼,趁着尚未冷,快些吃了罢。” 韩休宁和百里无忧躲在灌木中时已嘴馋不已,巴不得他这一声,当下拿起烤鱼便放量大嚼。韩休宁边吃边赞:“唔,唔,无殇哥哥的手艺真不错!” 直到两人饭足水饱,百里无殇这才问他们道:“你们这次出来,师父和爹娘皆不知晓,只怕早就着急上火,这可怎么是好?” 韩休宁正在溪边给水囊中灌水,听到他问,忙道:“无殇哥哥,你就是赶我回去,我也要偷偷跟上来,你……你别丢下我!”说着一双大眼水汪汪地看了过去。 百里无殇看她眼中满是恳求,也不好拒绝,寻思道:前往白巫族一事颇为紧要,此时送他们回去又要多耽三日,若是不送,难保他们回程中转弯去了别处,有什么闪失倒也不好,倒不如带他们在身边,也方便照顾。想着便道:“带你们一同上路倒无不可,但有一桩事,你们得先答应我。” 韩休宁听到他语气松动,十分欣喜地与百里无忧对视一眼,喜孜孜地道:“别说一件事,一百件也答应,只要别赶我们走就行!” 百里无殇微微颔首:“一百件倒是用不着,你只答应这一件我就谢天谢地了。这件事便是,出行在外,不许多说多走,一应事务全听我吩咐,特别是到了白巫族中,咱们三人可代表着灵巫族,若是犯了什么错,一族都无颜面,到时候不只你们要被师父大大责罚,只怕我也逃不过,务必少生事端,听到了吗?” 韩休宁和百里无忧忙连连点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娲后人 自此百里无殇多了两名同伴,旅途倒是颇不寂寞起来。荒岭中穿行,一人自是无话可说,多了两人,又都是年少活泼,每日谈谈笑笑,走在山路上也不觉疲乏。百里无殇虽不常参与到韩休宁和百里无忧的吵闹中去,但侧耳听到,时常大发一笑,倒也心情畅快。 走出红树林后又行了五六日,翻过了数个大小山头,南疆常年湿潮温暖,四季绿意盎然,他们一路走来眼前始终一片连亘翠色。渐渐地草丛中小径越来越宽,成了一条大道,道上泥土被踩得极实,显是极多人走过。百里无殇暗中觉得自己约莫未走错路,略略放下心来。 又走了一日,地势逐渐平坦,山路也随之平缓易走,百里无殇三人便也有了闲心四下张望。路两旁野芳渐多,蜂蝶参差其间,色彩绚烂缤纷,虽是山野寻常风景,倒也清新秀美。韩休宁看在眼里,心中喜欢,便左一朵右一朵地采摘,编成个花环戴在头上,鲜花娇艳,衬着她雪白俏丽的一张小脸更显可怜可爱,这时候恰有一只蝴蝶悠悠飞来,停在她头顶一朵黄花上,蝶翼飘飘,更增一分别致。 百里无忧侧目看到,忍不住低声叹道:“真好看……” 韩休宁听到后俏脸微微一红,但女子天□美,听到他称赞不免窃喜。她唇角翘起,又看向百里无殇,却发现自己这位师兄并未留意她模样,反倒蹙着眉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心下顿时愀然不乐,摘下花环看了一眼,满心不悦地将手用力一甩,把花环向着小坡下丢了出去。 下一刻,便听得坡下传来一声惊呼,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百里无殇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韩休宁。韩休宁也是一愣,接着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快去看看!”说着率先跑了下去。百里无殇却想道:这数日以来,倒是第一次听到别的人声,想来附近定有巫族村庄,不如过去问问可否借宿。想着也跟了上去。 山坡下又是一片花甸,斑斓彩色中一抹青绿身影亭亭玉立,远远望去,颇为显眼。百里无殇等人走近一看,不由得都有些惊艳,那竟是一名绝色少女,看年纪她约莫只比韩休宁大一二岁,身着一袭淡青色衫裙,立在花丛中引得蜂蝶绕身,便如百花仙子般楚楚动人。韩休宁看到她容貌,不由得暗生比较之心,隐约觉得这少女比自己更美上几分,不由得有些欣羡。 那少女也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几人,看到韩休宁怔怔望着她,微微一笑,向她走了过来,用极柔和动听的声音问道:“这是你的东西吗?” 几人向那少女手中看去,她一双纤纤玉手中捧着一个花环,正是方才韩休宁一气之下丢出去的那个。韩休宁脸又红了起来,低声道:“是我不小心掉出去的,你……是不是砸到了你?真对不住。” 青衣少女轻轻一笑,摇头道:“这么小巧的花环怎么砸伤得了人,它从天而降,忽然落到我怀里,可吓了我一跳。方才我正向女娲娘娘祈福,还以为这是女娲娘娘赐给我的礼物呢。” 韩休宁噗的一笑,也摇头道:“不过是随手编的小东西,怎么配得上说是女娲娘娘所赐,要是女娲娘娘知道,定要大大生气的。”说着又细细将她打量一番,“不过姐姐你这么漂亮,戴上这花环倒是正好,我便将它送给你罢。” 青衣少女眨了眨眼,嫣然道:“那就谢谢你啦。”说着反手将花环戴在了头上,整了整又转过头对他们一笑,问道,“好看吗?” 百里无殇见这少女举止毫不矫揉,自然中另有一股高贵气质,眼中露出一丝欣赏,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们是从南面山谷而来,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烟,你还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不知姑娘是不是家住这附近的村子,村中可有留宿之处?” 青衣少女偏着头看了看他,笑盈盈地道:“我不住在村子里,这附近有没有村子我也不知道。” 百里无殇微感失望,一旁韩休宁奇道:“你不住在村子里,那住在哪儿?难道住在山谷里的树上?” “人也能住在树上吗?我还以为只有鸟儿才能在树上盖房子呢。”青衣少女好奇地问韩休宁,又道,“我住在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里,那房子又高又阔,有很多间屋子,可惜只住着我和婆婆两个人,就连唱一句歌都有回音,空荡荡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百里无忧闻言哼了一声,颇为怀疑地问道:“难道这附近只有你家一座房子?那你和你的婆婆岂不过得十分寂寞?”话语中满是不信。 青衣少女看了他一眼,丝毫也不生气,仍是十分平和地道:“那里算不算是我家我也说不准,反正我从小就跟婆婆住在里面。不过那房子附近倒是有很多人家,大家都一圈一圈地围着那个大房子建屋,有时候爬上房顶看过去,一排排的屋檐就好像山峦一样,真有趣。” 百里无殇一愣,心道:这女孩当真不通世故,很多房子建在一起不就是村落么?当下便道:“那姑娘能否带我们前去你们的村庄借宿一晚?便是不能,换些吃食也好啊。” 青衣少女摇头笑道:“说了那不是村子,婆婆说人少的才是村庄,我们那么多人住在一起,应当叫做城才是。这附近只有一座大理城,也没听说还有别的村落。” “大理城”三个字一出口,百里无殇三人都是一怔,接着便是大喜。他们一路跋涉,要抵达的不正是这座城池么?百里无殇忙道:“姑娘,你住在大理城中?你是白巫族的人?”韩休宁也喜道:“哎呀,赶了这么久的路,可算找到大理城啦。原来姐姐你是白巫族的人,是不是白巫族的女孩子都像你一样好看?” 青衣少女微笑道:“是呀,我们大理城里住的都是白巫族的人,我当然也是白巫族的人。不过你们不是我们族的,为什么要来大理城呢?”关于韩休宁问她白巫族其他少女容貌的问题却笑而不答。 百里无殇微一迟疑,说道:“我们来自乌蒙灵谷,有要事要见一见白巫族的大巫祝,此事十分机密,恕不能告知。”语气十分诚恳。 “不能说便不说罢,那也没什么。”青衣少女倒也并不在意,只伸出一根小指头轻轻点着面颊自言自语,“乌蒙灵谷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没听婆婆说过?白巫族的大巫祝又是谁,我怎么也没见过?”她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天边,只见一轮红日已落到了西边山头,情不自禁地低低惊呼一声,“啊,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回去啦,不然婆婆可要生气的。”说着忙掸了掸裙摆上落下的花瓣,转头对他们笑了笑,“你们既然要去大理城,那便跟我一同走罢。” 百里无殇忙向她道谢,三人随着那少女沿着大道向北又走了数里,穿过一片树林终于来到一座城前。大理城是白巫族聚居之地,亦是南疆唯一的一座城池,此城建成已有多年,灰白的城墙下一道丈余高的黑门,十分庄重气派。百里无殇带着韩休宁和百里无忧穿过黑门走入城中,才抬头望去,首先便看见一座极高的建筑。 那建筑又高又大,通体为巨石垒成,高出城中其他那些房屋丈余,建筑周围还立着许多石柱石碑,遥遥望去,富丽堂皇,犹如一座宫殿。百里无殇度其位置,恰在大理城正中,他心念一动,转头问那青衣少女:“你方才说你住着的房子特别大,不知是城中的哪一间?” 青衣少女不疑有他,当下指着那座宫殿道:“就是那里啊,你看是不是很大?”她脸上满是自豪地又道,“我住的地方比城里其他屋子都好看呢,那里的墙上刻绘着许多图纹,房间里还摆着许多花卉,床上铺着软软的锦缎,晚上躺在锦缎上闻着香气,不知道多舒服呢。” 韩休宁想着她所描述的情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怎么没想到给卧房里放几盆花,屋子熏得香喷喷的,真想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上一晚……” 青衣少女听到她这么说,当下便道:“你若是不嫌弃,就到我住的地方去罢。反正那么大的房子我和婆婆住着也很空,多你们几个也不挤的。”说着挽起韩休宁的手笑道,“你送了我那么精巧的花环,我请你在我的房子住一晚,这样就扯平啦。” 韩休宁见她如此温柔可亲,心下好感大生,但所幸她还记得当初答应师兄的话,不敢就此答应,只拿眼看向百里无殇,等他示下。百里无殇点了点头,向青衣少女道:“姑娘愿意给我们个落脚的地方,哪里还有嫌弃的?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于是那少女便带着他们向城中走去,韩休宁与她并肩走在前面,两人手拉着手低声说笑,神态越发亲密。百里无殇看在眼中,也觉欣慰,暗道:休宁因是韩黎之女,人人皆知她是下任大巫祝,族中同龄的少男少女无不对她忍让,交好的女友竟是一个也没有,如今能在白巫族交到好朋友,倒也是件美事,且随她去罢。 沿着石板路走了片刻,几人已来到那座宫殿前。走近才看到,那宫殿前竟还有许多人守卫,俱是些壮硕男子,无不身着皮甲,携带兵刃,他们见青衣少女走来,纷纷躬身行礼,那少女却只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百里无殇等人跟着她走进大门,那些人也丝毫不查问。百里无殇暗暗寻思:这少女气质不一般,那些人又对她十分尊敬,想来在白巫族地位不低,且跟着她去神殿,说不定还能见一见女娲后人,紫萱她也不知过得怎么样? 他想着前世与紫萱相识的事,对周遭景物便不大留意,直至走到一座巨大的殿堂前才回过神来。那殿堂前有着数千石阶,阶上两扇极高极沉的石门大大敞开,露出殿内景象。百里无殇三人跟在青衣少女身后走进大殿,只见殿内十分空荡,只在正位摆着一尊高高的石像,那石像是一名美貌女子,上身为人而□为蛇,形象极为特别。青衣少女走到石像前,躬身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手在身侧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百里无殇等人一看便知,这是诸巫祝对尊崇之人所行的礼节。只听那少女轻声道:“见过女娲娘娘。”百里无殇等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便是白巫族所供奉的女娲神像,忙也躬身行礼。 韩休宁直至跟着那少女走入后殿,这才低声道:“白巫族的女娲娘娘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咱们的女娲神像可是有脚的呀。” 百里无忧摇头道:“谁知道呢,师父不是说每个巫族对女娲娘娘的传说都不太一样么,或许他们的女娲娘娘就是这个样子。” 正说着,忽然从后殿一间石室中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两人连忙噤声,只见青衣少女走上前去,对着那老太婆十分亲热地叫了一声:“婆婆。” 那老太婆应了一声,转动着两只浑浊老眼向百里无殇三人扫去,忽道:“远道而来的灵巫族客人,不知你们来到女娲神殿有什么事?” 百里无殇一惊,暗道:这老婆婆怎么知道我们的来历?口中却十分恭谨地道:“我名百里无殇,这是我的师妹韩休宁,兄弟百里无忧,我们奉灵巫族大巫祝韩黎大人之命,特来白巫族向你们的大巫祝求借一件宝物。” 老太婆嗯了一声道:“那女娃娃襟口绣着的花纹正是韩家的咒文,她定是继承了你族大巫祝血脉之人罢?生的倒是乖巧可爱,不比我们青儿差。”百里无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老太婆十分眼尖,又见多识广,一看韩休宁衣饰便猜出了三人的身份。 只听她又老态龙钟地道:“灵巫族一向避世而居,轻易不和他族联络,这次想必是出了大事,否则韩黎大巫祝也不会让你们特意跑来。不知你们要借用的是什么宝物?” 百里无殇迟疑了一下,道:“这……我师父韩黎大人说此事务必要同白巫族大巫祝商议,不如请老婆婆请出女娲后人,我再将此事告知不迟。”心道:莫非紫萱又跑出去玩耍不曾在这里?若是圣灵珠被她带走,那可不大好办。 谁知老太婆微微一怔,却道:“何必请出?女娲后人不正在此处么?”说着伸手一指百里无殇身侧,三人诧异望去,却见她手指的正是那青衣少女。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三世情缘 百里无殇曾听紫萱说起过,白巫族的女娲后人天赋异禀,除非嫁人生子,否则成年后相貌不变,终年不老,常有活了几百年甚至更久的。他料想紫萱定然也是如此,是以虽离前世已过了四百年,也并不担忧见不到故人。哪知那老婆婆却指着另一名少女说是新的女娲后人,由不得他不大吃一惊,心中更是生出无数疑窦:这少女是女娲后人?对啦,这老婆婆方才说这是女娲神殿,供奉着女娲娘娘的地方岂是一般人能住的,难怪这少女说这里不算她的家但她从小住在这儿,可她若是女娲后人,那紫萱又去了何处,莫非已经离世?她嫁给了谁,这女孩难道是她的女儿? 那青衣少女却不知他片刻间转过了这许多念头,见大家惊讶地望着她,便笑道:“原来你们说的白巫族大巫祝就是指女娲后人么?真有趣,我又是什么大巫祝了?”说着又向那老婆婆道,“傀儡婆婆,他们似乎很着急呢,不如帮他们一帮罢?” 百里无殇心中一动,看向那老婆婆的眼光多了几分探究,暗道:原来她就是傀儡婆婆,听说白巫族除女娲后人外地位最尊的便是圣姑,这位傀儡婆婆身为圣姑,辅佐了多任女娲后人,只怕活了有一千多年,见识声望绝非这小小少女所能及,不知她愿不愿意将圣灵珠借给我们?他见青衣少女年轻天真,对这傀儡婆婆又十分依恋、万事听从的模样,心中这老婆婆的分量不免重了一些。 傀儡婆婆轻轻拍了拍青衣少女的手,道:“青儿,你总是这般好心,但……唉,小伙子,你们到底要借什么东西?”后一句却是向百里无殇发问。 到了此刻,百里无殇再无迟疑,当下干脆地道:“实不相瞒,我族中有一处女娲娘娘留下的封印,近年来有些松动,我师父亦是族中大巫祝为加持封印耗力极多,但眼见着封印仍是不大稳,无奈之下忽地想起白巫族中有一至宝圣灵珠,其中蕴含女娲娘娘的宝力,是以特命我来求借。我灵巫族虽隐居一隅,却也知晓近百年来白巫一族实为诸巫族翘首,又与各族交好,是以虽往日不曾来往,也厚颜前来求助。只盼女娲后人和圣姑看在诸巫族同气连枝的份上,将圣灵珠出借一用。”说着深深行了一礼。 青衣少女讶然道:“啊,你要借的是圣灵珠?” 百里无殇微微颔首:“正是。” 一旁百里无忧和韩休宁见他们如此慎重的模样,当下面面相觑。韩休宁轻轻一扯百里无忧衣袖,在他耳边悄悄地道:“哎,无忧,那圣灵珠是什么宝贝,你知道么?” 百里无忧自然也不知晓,但他不愿在心上人面前显得一无所知,当下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道:“圣灵珠,圣灵珠,顾名思义当然是件十分了不得的宝珠。这东西在白巫族肯定十分稀罕,就算他们自己人恐怕也不是人人都见过,更何况咱们这些外族人?”说来说去,仍是不知圣灵珠为何物。 傀儡婆婆呵呵一笑,对他们道:“两个娃娃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这些宝物都是多年流传下的,时日久长了也不见得人人都记得。这圣灵珠啊,是我族三大至宝之一。它是历代圣魂归依之所,蕴含着巨大的灵力,与我族的圣灵披风、天蛇杖并称为女娲娘娘的三大法器,相传这三件宝物都是女娲娘娘当年使用过的,后来便由我族女娲后人一代代传承至今。” 韩休宁咋舌不已:“竟然是这么贵重的宝贝啊。” 傀儡婆婆点了点头,又向百里无殇道:“唉,那些往事从上古流传至今,散落到各族,只怕各自都有了变化。我们巫族亦是如此,千百年前本是一族,如今却分崩成数支,各自聚居,彼此来往渐少,虽还共同信奉着女娲娘娘,但中间许多事情都不大一样了。我们白巫一族承蒙女娲娘娘眷顾,继承了女娲娘娘最纯正的血脉,黑巫族则自称学会了女娲娘娘留下的上乘巫术蛊术,至于你们灵巫族,则最为神秘,宗卷上只寥寥几笔,记着你们世代看守女娲娘娘封印的邪物的事迹,这等千百年如一日的守护,却是吾等都不能及的了。” 百里无殇微一凝目,问道:“不知白巫族宗卷中可有记载,封印中是何等邪物?” 傀儡婆婆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这种秘辛,恐怕只有你们的大巫祝才知晓。我们的宗卷典籍中只记载着灵巫族身负重大使命,若有所求,诸巫族都当倾力相助。唉,祖先留下的嘱咐,自然不能违逆,青儿,既然灵巫族要借圣灵珠,说不得,只好让你亲自走一趟了。” 众人都是一怔,百里无忧忍不住道:“为什么还要这个、这个女孩跟我们去乌蒙灵谷?我们山谷从来不让外族人进入。你定要她跟去,莫非怕我们用了珠子不还,是以特意派个人将那什么圣灵珠带回来?” 他此话一出,百里无殇立刻斥道:“无忧,胡说什么!” 傀儡婆婆却不以为意,向他们解释道:“倒不是不放心你们,只是这圣灵珠是女娲娘娘的法器,向来只认女娲娘娘的气息,寻常人便是拿到它也无法使用。你们要借圣灵珠之力,空有其珠却是不能激发其中灵力,唯有让青儿跟你们同去,她是女娲后人,血脉中自有女娲娘娘的灵气,圣灵珠便能发挥效用,助你们巩固封印。” 百里无殇颔首道:“原来如此。傀儡婆婆一番深意,无忧这小子哪里能够领会,他说话一向没大没小,还请婆婆见谅。”说着瞪了百里无忧一眼,示意他过来道歉。 百里无忧却梗起脖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傀儡婆婆又是慈祥地一笑,并不计较,转而道:“今日时候不早,几位不妨用些晚饭,在咱们神殿中留宿一晚。明日一大早,便让青儿带上圣灵珠随你们去。”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咕咕响声。众人循声望去,韩休宁脸一红,迎着几人视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婆婆刚说请吃饭,我肚子就饿了……” 众人笑声里,傀儡婆婆已带着他们向后殿走去。 用过晚饭,傀儡婆婆又收拾卧房请他们休憩,韩休宁在饭桌上与那青衣少女早已互通名姓,混得熟了。那少女姓林,小名唤作青儿。她与韩休宁谈笑投机,不能相舍,晚间索性拉着她同住。百里无殇则与弟弟无忧同住一间。第二日清晨,傀儡婆婆又邀他们用过早饭,这才说道:“事不宜迟,青儿这便去罢。” 林青儿应了一声,回房自去取来行囊。傀儡婆婆与一众侍卫将他们直送到城门外,这才作别。四人一路晓行夜休,风餐露宿,数日后终于走入乌蒙灵谷外的那片红树林。韩休宁眼见快要到家,心下喜悦,脸上也带出几分轻松,笑眯眯地对林青儿道:“青儿姐姐,这片树林的树叶都是火红火红的,别处可没有,等会儿我让无忧给咱们摘几片特别好看的,让你带回去给傀儡婆婆观赏,好不好?” 林青儿极目眺望,也赞道:“果真别处少有,若不是这次和你们出来,我还不知道原来外面有这么多好看好玩的事物。可惜婆婆不许我到处乱走,她说身为女娲后人,就当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可不能像我娘那样任性,只顾自己高兴。”她说到最后几句时语调严肃古板,显是平时被傀儡婆婆这般管教得多了,不自觉便学了她的口气。 韩休宁怔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你娘现在在哪,莫非在外面贪玩不肯回家,所以傀儡婆婆才让你当了女娲后人?” 林青儿睁大眼睛,道:“当然不是!我娘她……她早就离世多年。她是女娲后人,我是她的女儿,所以才继承了女娲娘娘的血脉。不过我从小就没见过她面,是婆婆将我养大的。”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惆怅,黯然道,“我不只没见过娘,就连我爹爹也没有见过。白巫族每个人都有爹娘,只有我没有,可见当这女娲后人,也不比做个普通人更有趣。” 韩休宁见她神色忧伤,忙拉住她手安慰道:“你别难过,都是我不好,不该问这些……其实我也没有见过我娘,她也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不过每次爹爹提起她,总是会露出笑容,平时他板着一张脸总是好凶,只有那时才特别和气……”说着幽幽叹了一口气,“要是她不离开我们多好,我猜想她一定也很温柔很美,就像娲婶婶一样……” 林青儿也叹道:“能让你爹爹记挂了这么久,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过了一会儿,她又道,“我虽然没有见过我的爹娘,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婆婆告诉我说,我娘年轻的时候总是不喜欢待在族中,总要跑到外面去,几天几夜都不回来。后来有一天,她离开了大理城,一去就是好多年,很久之后婆婆才得知,她竟然走出了南疆,到了中原去游玩,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我爹爹。” “啊,原来你爹爹是中原人,难怪你姓林,这是中原人的姓氏!”韩休宁这才明白过来。 林青儿点了点头,又道:“她一见我爹爹就喜欢上了他,可是我爹爹却不能娶她,因为他在家中已经有了妻子,咱们南疆人虽然都敢爱敢恨,但是也不能抢别人的丈夫,娘虽然很难过,却也没有纠缠,就这样和他分开了。” 韩休宁怔怔地道:“可是他们如果没有在一起,哪里来的你呢?” 林青儿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是啊,他们当然还是在一起了,不然哪里来的我?不过他们结为夫妻,不是在这一世,而是在下一世。” 百里无殇本坠在后面,听到她提起爹娘的往事,不由得留上了心。他听了几句,早已听出林青儿故事中那个女子正是紫萱,想到当年她对顾公子确是十分心悦,也有些感慨。但听到后面,却越听越惊,终于忍不住插口道:“林姑娘,下一世是什么意思?” 林青儿回头看了看他,微笑道:“这件事你们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确是发生在我娘和我爹之间的。我们女娲后人向来寿数长久,我娘不能和爹爹的第一世相守,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她想着,‘既然这一世你有妻子,那个女人比我先遇到了你,那么下一世,就由我先找到你,先和你定亲,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了’。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找了许多年,终于让她找到了爹爹的第二世,那时他果然没有娶妻,我娘便真的如愿以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韩休宁拍手喜道:“那很好啊,他们做了夫妻,就有了你。” 林青儿笑道:“是啊,他们在一起没有多久,就有了我。但是女娲后人的寿数是极久长的,爹爹却只是个普通人,他一日日老去,娘却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为了相守,他们不得不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但爹爹越来越老,最后还是生病离开了人世。娘很伤心,她不甘心只和爹爹相守这一世,于是她又下定了决心,要找到爹爹的第三世……” 百里无殇听到这里,已经蹙起眉来,摇头道:“能够相守一世已是不易,她这般贪心却是不该。莫非要一世一世,看着那个人比自己早走,再一世一世地去追寻么?多长的缘分也迟早会消散,这样不肯放手又是何苦……” 林青儿回首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却满是惊诧和赞赏,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若是娘她能够懂得这一点,就不会……”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韩休宁却听得悠然神往,不肯就此罢休,她轻轻一摇林青儿的手,连连道:“青儿姐姐,后来呢?后来你娘找到了你爹爹的第三世么,他们是不是又在一起过了一辈子?” 林青儿叹息一声:“哪有那么多的好事?正如百里大哥所说,能相守一世已是很不容易。第三世,我爹爹不只不记得我娘,还做了道士,他一心想要修仙,根本不想娶妻生子。但是我娘还是想尽办法和他走到了一起,但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娘在最后一刻为了苍生,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她和我爹爹,终究也没能相守第三世……”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封印之剑(上) 故事讲完,众人却陷入了一片沉默中。百里无殇的心情尤为沉重,数百年前他用计令紫萱和顾流芳分开,那时还以为将紫萱从一段孽缘中解救出来,谁又能想到后来竟发生了那么多事,紫萱竟如此执拗,宁肯等候顾流芳的第二世也不愿从这段感情中走出。他猛然想起卦仙老前辈曾为紫萱算过的卦言,心中一凛:卦仙不也说过,他二人有缘无分,若要强求,只怕紫萱要折损在这段情分里,莫非紫萱的死正是因为…… 他想到这里,心中一痛,不愿再想下去,忙转首向韩休宁等人道:“乌蒙灵谷就在前面,闲话少说,咱们脚步快些,日落前便能到了。” 当下四人埋头赶路,果然到得傍晚便走出了红树林,韩休宁远远望见乌蒙灵谷外的那座吊桥,想到终于回到家中,情不自禁欢呼一声,抢着向前奔去,还没踏入村子便高声叫道:“爹爹,爹爹,我回来啦!” 百里无殇这时却忽然想起一事,一颗心微微一沉:师父曾说乌蒙灵谷内布有女娲娘娘留下的阵法,阻止外族进入村子,林姑娘不是我们灵巫族的人,她若是不能进村,那圣灵珠借来也是无用,可怎么是好? 他思忖间,几人已走过吊桥,来到村口竖着的石碑前。韩休宁驻足等候他们来到跟前,一把拉住林青儿的手,笑道:“青儿姐姐,我带你去我家里住,我爹爹一定也很想见见你哪!”说着挽着她手蹦蹦跳跳地向村中走去。 百里无殇睁大眼睛,留神林青儿一举一动。林青儿丝毫不曾察觉,只笑盈盈地任凭韩休宁拽着她前行,随手轻轻抚平飞扬的裙摆,莲步轻移地走过了那块石碑,竟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百里无殇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他心中隐隐想到,或许白巫族所谓的女娲后人并非纯属杜撰,林青儿这小小少女的身体中,说不定当真留有女娲娘娘的血脉,否则怎能如此轻易地穿过上古阵法生出的结界? 一行人来到韩家,韩休宁第一个兴冲冲地踏进门去,抬起头后心中却不由得咯噔一下。只见正屋主位上一人正襟危坐,那人神情肃穆,一张脸黑沉沉地,正瞪眼瞧着她,不是韩黎又是谁?韩休宁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这是逃家归来,暗叫一声苦也,不由得向后倒退一步。 只听“啊哟”一声轻呼,却原来是林青儿不小心被韩休宁踩在了脚上。韩休宁忙回头道:“啊,青儿姐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话语中满是歉意,她偷眼又瞥一眼父亲,见韩黎脸色愈发阴沉,不自禁又瑟缩了一下。 林青儿摇了摇头,笑道:“不打紧,我不疼。”她侧目看到韩休宁满面惴惴,似乎对座上那中年男子颇为畏惧,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转瞬便转为恍然。她在途中早已听说韩休宁是偷溜出谷,回来必定要被责骂,她与韩休宁十分相契,不愿见她受罚,当下心念急转,暗暗要想个法子替她分忧。想了一想,她便上前道:“这位可是灵巫一族的大巫祝韩黎大人?” 早在百里无殇四人踏进山谷之时,韩黎已然得到讯息,他听闻大弟子这次还带回了一个外族少女,早已心下诧异,此时林青儿一开口,他便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她,好一番打量后,不着痕迹地朝百里无殇瞅了一眼。 百里无殇会意,上前一步向韩黎行礼道:“师父,弟子幸不辱命。不仅借来了白巫族的圣灵珠,还请来了女娲后人,她听说我族出了大事,特意前来相助。”说着向林青儿一指,“这位姑娘名叫林青儿,正是白巫族的女娲后人。” 韩黎大吃一惊,忙从座位上起身,向林青儿行了一礼:“原来是女娲后人。我族之事,竟劳动女娲后人跋涉而来,当真教人惭愧。” 林青儿忙也躬身回礼,笑道:“韩黎大人不要这么说,诸巫族同气连枝,这本就应当的。我从未出过远门,能有此机会到灵巫族来见识一番也很是欢喜。况且一路上有休宁相伴,比在白巫族待着可快活多啦。” 韩黎向韩休宁瞪了一眼,道:“休宁这孩子实在顽劣,这次不守族规擅自离谷,我还要重重罚她,女娲后人还是莫要再夸赞她了。”韩休宁与他目光相触,顿时吓得又退了一步,躲到了林青儿身后。 林青儿轻轻拉住她手,笑着向韩黎劝道:“韩黎大人,休宁年纪尚小,偶尔犯错也是情有可原,况且此次另有要事,惩罚她什么的只是旁枝末节,不如以后再说。”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又道,“这圣灵珠我一直带在身上,灵气与我血脉相通,想来对灵巫族的要事定然大有裨益。” 众人向她手中看去,只见如玉雕成的雪白手掌正中,一颗晶莹剔透的彩珠正流动着绚丽的柔光,细细看去,那彩珠内似乎隐约有一个女子身影,身姿绰约,上身为人而□为蛇,依稀便是女娲神殿中供奉的神像模样。百里无殇一眼便认出,这正是数百年前他曾在紫萱处偶然觑到的那颗圣灵珠。 韩黎在诸人中功力最为深厚,他早已探查出宝珠内一股极雄厚的灵力不住散发出来,心中先是一惊随即大喜,暗暗对加固封印一事更多了几分笃定。被林青儿这一打岔,他面色早已和缓下来,再顾不得责怪女儿,转首和林青儿商议起何时前往冰炎洞等事宜。两人议定,明日一早便前去洞中一看,当下他便邀林青儿在家中暂且住下,又嘱咐百里兄弟自行回家。韩休宁与百里无忧站在一旁早已担心了半日,见他竟没责罚,相互对视一眼,均是喜不自胜。 第二日一早,韩黎便与林青儿携圣灵珠一同进入冰炎洞。百里无殇赶来时,屋中只剩下韩休宁一人,昨夜众人退去后她终究没能逃过一劫,被韩黎絮絮叨叨地训斥了许久,心情正不大好,见到百里无殇时才勉强笑道:“无殇哥哥,你来啦。”看一看他身后,又问,“无忧大傻瓜呢?” 百里无殇道:“他随你出谷那么多日,我娘可担心得要死,爹本来要训他一顿,也被拦住了。昨夜娘拉着他说了一夜话,今早我出来时,他还在床上没睡醒呢。”他看了看韩休宁神情,微微一笑,又问,“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谁竟敢招惹咱们未来的大巫祝休宁大人,让她生气不成?” 韩休宁抿嘴一乐,攥起小拳头挥了挥道:“谁敢欺负我,我就用巫术揍他!”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向他倒起苦水来,“人家不过是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子,又不是干了坏事,爹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什么‘身为下任的大巫祝,怎可如此肆意妄为’,又说‘若将来族中要事交予你手,莫非你还要这般不顾后果’!”说着拉长了脸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模仿韩黎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撇着嘴哼道,“哼,好稀罕么,又不是我愿意做大巫祝的……” 百里无殇哭笑不得,心中却觉得颇为理解师父的无奈心情。他咳了一声道:“不要再说这些孩子话,师父对你寄望颇深,你别辜负了他才是。更何况这次本来就是你不对,巫术尚未学全还敢出谷,还说什么拿巫术揍人,若是别人比你强,那你可不是要大大丢脸?不只你丢脸,咱们灵巫族的面子也要丢光了!” 韩休宁撅起嘴,小声嘟囔:“人家出谷还不是为了去找你……” 百里无殇一时没有听清,奇道:“你说什么?” 韩休宁忙掩饰道:“我……我说若是打不过不是还有无殇哥哥你么,难道你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欺侮我?” 百里无殇微微一笑,说道:“傻丫头,可我不能总是陪在你身边啊。” 韩休宁脱口而出道:“那你就走到哪儿都带上我,这不就好了?” 百里无殇眉头微蹙,摇头道:“这怎么行,若是师父又让我出谷办事,你再偷偷跟来,那岂不又要惹他生气?” 这句话恰恰说中了韩休宁的心事,她脸色一黯,沉默下来。百里无殇也不去安抚,心中暗道:这小丫头实在胡闹,这次可不能再由着她性子。谁知韩休宁过了半晌,忽道:“无殇哥哥,你这次出谷不知又要多久,休宁……休宁舍不得你,你就带上我吧,我一定乖乖的,什么祸都不会闯。” 百里无殇一愕:“什么?”心下大奇:怎么我才回来,她就说我又要出谷? 韩休宁抬起头瞅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解释道:“昨晚爹爹跟我说,你这次办事很是妥当,他心里满意,打算让你出去游历一番。他说这是咱们族中的规矩,每个巫祝出师之后,都当出谷历练一年半载,增长阅历见识,才好肩负起女娲娘娘留给我们的重任。这次事了后,他就要放你出谷了。” 百里无殇一听,顿时又惊又喜,当真是渴极恰逢清泉,困极巧遇枕头,他早已想寻机离开乌蒙灵谷去东海漩涡中探寻玄霄的下落,此时竟真有个光明正大出谷的机会出现在眼前,正是大中胸怀。 但韩休宁却是另一番心思,她见师兄满面喜色,显是很期待出谷游历,当下便试探了一句:“无殇哥哥,你要是再走,可就很久不能回来,难道你不会想休宁吗?” 百里无殇愣了一下,当即笑道:“自然会思念你和师父,还有爹娘和无忧他们,不过机会难得,若能见识见识南疆之外的风光,回来也好讲给你听啊。” 韩休宁听出他话语中毫无带自己同去之意,心中一阵气苦,嗔道:“谁要听你讲,我想亲眼去看!”她伸手轻扯百里无殇衣袖,求恳道,“无殇哥哥,你去跟爹爹说嘛,带上我一起去,好不好?” 百里无殇眉头皱起,连连摇头道:“别闹啦,别说师父定不会答应,便是他应允,我也不会带你出去。你这么想出谷,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休宁撇着小嘴,只好说道:“我……我想去看看女娲娘娘留下的宝贝,咱们冰炎洞里的那个我早看过了,其他六个我还没见过呢,我想找的它们,看看是不是有像我们一样的部族守在旁边……” 百里无殇满目震惊,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说什么?封印不只冰炎洞中那一个,竟有七个不成?”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封印之剑(下) 且说韩休宁一时不留神,竟将父亲昨夜吐露的族中秘辛脱口而出,虽说屋中只有她和百里无殇两人,但忆起韩黎将此事告知她时的谆谆告诫,韩休宁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她惴惴不安地看了百里无殇一眼,目光一触及他温润泛着柔光的双眼,脸上不禁一热,心道:我何必这样担忧?无殇哥哥素来稳重,他定不会乱说,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族中巫祝,难道还会对我族不利么? 恰恰此刻百里无殇又连连问道:“其他六处且不说,冰炎洞中封印的是何物?我族在乌蒙灵谷聚居了千年之久,就是为了守护它罢,到底会是何等要紧的物事?” 韩休宁忙对他摇了摇手,让他不要再问,接着起身在屋内屋外仔细探看一番,确认附近并未有旁人窥视,这才回到百里无殇身旁挨着他坐下,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无殇哥哥,这可是咱们族中的大秘密,我爹爹说这秘密历来在族中不会有超过两个人知晓,都是由历任大巫祝口述给继任者,一代传一代,绝不允许泄露给不相干的人。” 百里无殇见她神色郑重,不似以往嬉闹之色,也不禁严肃起来,听到她这么说,虽然有些沮丧,但也善解人意地道:“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再提。我也不过好奇一问,你别在意。” 韩休宁靠着他胳膊,侧转了脑袋看他脸色,忍不住问道:“无殇哥哥,我不能说给你听,你生气了么?” 百里无殇顿时微微一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子,道:“放心罢,我永远不会生休宁的气。”语气温柔,举止亲昵,果然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 韩休宁眼中立刻绽放出明亮的光芒,她幼时百里无殇也曾对她做过类似的举动,不过随着她年岁渐长,这般亲密的举动自是越来越少,如今为了哄她高兴竟又重复了当年的情景,韩休宁心中如何能不欣喜?她抿起的唇边掠过一丝笑影,为了掩饰心中激动又忙低下头去,只盯着眼前脚上那双淡绿绣鞋发呆,但一双腿儿却忍不住轻轻晃悠起来,她望着绣鞋出了一会儿神,忽地想起这双鞋正是林青儿赠予她的,做鞋的绸缎是从中原人手中换来,在大理城都十分珍贵,以林青儿在白巫族地位之尊,也不过只有几双而已,她却拿出最精致的一对送给了自己,足见青儿待她之亲厚。韩休宁想起林青儿,心道:青儿姐姐……她和爹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进了冰炎洞,想必也看到了那柄剑,不知道爹爹会不会告诉她这其中的秘密?唉,若是不告诉她,她可怎么帮忙?……那这件事不就被三个人知道了,其中一个还是外族人……不过青儿姐姐那么善良,她肯定不会随便说给别人听,但那个傀儡婆婆瞒不瞒得住就是另一回事……爹爹能说给青儿姐姐听,那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无殇哥哥,他问的那么急,肯定很想知道,他……他刚才真的没有生气么? 她想着忍不住又偷眼看了看百里无殇,他正垂着双目不知在想什么,眉头微蹙,似乎颇为苦恼的模样。韩休宁的眼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流连许久,暗暗打定了主意,终于说道:“无殇哥哥,你别不开心,虽然……虽然爹爹说不能把族中的秘密说出去,不过他没说不能讲故事。我……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再讲给别人听。” 百里无殇愣了一下,微笑道:“好,我不讲给别人听,这个故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 韩休宁嗯了一声,想到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心下一甜,抿嘴一笑,又向他靠近了些,低声道:“那咱们悄悄地说罢。这个故事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直久到上古时候,那时天皇伏羲还没有建立神界,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部族,那些部族有的彼此仇恨、争战连绵,有的偏安一隅、与世隔绝,咱们巫族不过是其中十分渺小的一支,因为受到女娲娘娘的庇护才能够在那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躲过了许多天灾人祸。”她说着将手放在胸口,语带敬意地道,“正因如此,我族才世代信奉女娲娘娘,若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一族的今天。那么多强大的上古部族都湮灭在岁月中,唯有巫族保留至今,这都是女娲娘娘的庇佑呢。”说着站起来向着女娲神像的方位深深行了一礼。 百里无殇亦起身随她行礼,片刻后两人才坐回原位。 韩休宁坐下后续道:“那时有一个叫做安邑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一族十分骁勇善战,他们的首领叫做……叫做蚩尤,是个悍勇无匹的勇士,甚至能够打败天神,他的兄弟襄垣更是古往今来天下无双的大铸剑师。据说他们族中有许多厉害的法术,其中有一阵法,名为血涂之阵,这个阵法能够转移一切生灵的魂魄。襄垣利用血涂之阵引出生魂,又用上古灵石铸魂石将魂魄保存,最终注入他所铸造的剑器中,生出了世上的第一柄剑,也就是始祖剑。” “始祖剑……”百里无殇喃喃重复道,面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人界的第一柄剑竟是以生魂铸成,引出生魂,又将之储存,这法子为何有些……有些熟悉? 韩休宁又道:“始祖剑虽是凡人铸成,但威力巨大,竟连伏羲大神的属神也能伤及,也因此惹来伏羲大神的震怒,安邑那一族竟被他屠戮殆尽!但就是仙神也有力不能及之处,那一族的血脉虽大半凋零,却并未因此断绝,反而留下了一个旁支。那一支血脉离开安邑,躲躲藏藏了许多许多年,渐渐休养生息,形成了一个名叫龙渊的部族。他们牢记被仙神屠杀的仇恨,时刻想要杀上神界报复,襄垣留下的铸剑之法就成了他们复仇的最大助力,最终在这一族手上铸成了七柄凶剑,分掌金、木、水、火、土、阴、阳七力,这七柄剑铸成之日,正是他们复仇的时刻,就连神界都为之震撼……但最终凡人仍是不能与仙神抗衡,龙渊部族也没能逃过一劫……安邑的铸剑之法绝世仅有,却最终湮灭,女娲娘娘不愿这七柄剑与铸剑之法一同消逝,便将它们分别封印在人界的七个角落妥善保藏,但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与伏羲大神有了分歧,不得不率众离开神界避入幽都,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幽都?”百里无殇问道。 韩休宁点了点头:“幽都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只听爹爹说是在地下很深很深之处。不知道女娲娘娘的部族在那里怎么生活,唉,不见天日,想必很是辛苦。”她顿了顿又道,“他们避入了地下,但那七柄剑和封印却留在了地上,女娲娘娘为了不让凶剑害人,便派遣部族守护在封印外,我们灵巫族便是接受了这个使命才千百年留守此处。其余六处封印里的剑叫什么我不知道,封印在冰炎洞中的那柄剑名叫焚寂,听说是主掌火力的宝剑,冰炎洞中的寒气全部都用来镇压它了,所以洞中才不冷不热,但这几年我跟爹爹进去过几次,总觉得里面越来越热,我爹爹说什么封印不稳,大概就是指这个罢。他想加固封印,便是为了不让剑上的凶气泄露出来伤人。” 百里无殇想起幼时陪同休宁进入冰炎洞,确是看见一柄极大的石剑伫立在洞中,那时只觉得十分古怪,此刻才恍然大悟。他喃喃道:“焚寂……连女娲娘娘都舍不得毁去的上古凶剑,想必是十分难得的仙剑罢?” 两人正谈论间,外室的木门忽地吱呀一响,一阵脚步声走了进来。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阵人声:“……女娲后人,此次多亏你仗力相助,若非靠着你和这颗圣灵珠,只怕……唉,咳咳、咳咳!”这人未尽的话语尽皆化作一阵急促的咳嗽,正是韩黎。 韩休宁与百里无殇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一抹惊骇。他们都听出韩黎从冰炎洞回来后的声音与以往大异,不只急促了许多,还喘气吁吁,似乎受了重伤。听到他咳嗽得如此厉害,韩休宁忙从座上跳起向外屋奔去,喊道:“爹爹,你、你怎么啦?” 百里无殇忙也起身跟了出去,走出里屋,只见韩黎正歪在主座上,下首坐着一名青衣少女,正是林青儿。他只向林青儿瞥了一眼就又看向韩黎,只见师父正一手抚着胸口,一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弯着腰咳个不住,韩休宁立在他身旁,满面惊慌,忽地低头一看,惊叫起来:“爹、爹爹,你吐血了!无殇哥哥,你……你快来看看,我爹爹他到底、到底怎么啦?” 百里无殇快步抢上,果然看到韩黎衣襟上一滩血渍,在他唇边亦沾着少许殷红之色,韩休宁伸袖替他擦拭,却越擦越多,她一张小脸顿时吓得惨白,惊惶不已地扭头看向百里无殇,颤声道:“无殇哥哥,我爹爹……我爹爹……” 蓦地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打断了她,只听韩黎低声道:“别……别大惊小怪,休宁,扶我……扶我起来……” 韩休宁忙与百里无殇合力将他扶正,靠着椅背坐好。韩黎闭目调息了半晌,面色复又红润稍许,只听他低声道:“……无殇。” 百里无殇忙道:“弟子在。” 韩黎仍未睁开双眼,道:“你……你送女娲后人去房内休憩,她……她帮了我族大忙,是咱们灵巫族的大恩人……万不可轻慢……” 百里无殇应道:“是,弟子知道。”语毕转向林青儿,不由得也是一怔。只见林青儿坐在椅上,亦是面色萎靡,憔悴的模样与昨日不可同日而语。她虽未呕血,但印堂青白,双颊微凹,显是损耗极大,不比韩黎好过多少。 百里无殇忙将她搀扶起来,送入隔壁静室床榻上卧下,林青儿靠在枕上向他微微点头道谢,声音亦是低不可闻。百里无殇退出静室,回到正屋,还未踏进门便听到韩黎微弱的声音:“……即便有女娲娘娘的灵力,那封印也……也撑不了多久,左不过是十多年之间,便要……咳咳,爹爹怕是等不得啦,休宁,你……你可得撑起咱们灵巫族的大任,我死后你就是族中的大巫祝,再不能……再不能胡闹……” 韩休宁急道:“爹爹,你在说什么呀,你……你不会死的,你不是说只是受了点伤么?”说到后来竟带了几许哭腔。 韩黎似乎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人总是会死,咱们族中的巫祝更是活不了多少年……你可得记着……记着爹跟你说的那些话,再过十几年,就得靠你和无殇他们……” 屋中声响渐渐沉寂,只隐约着韩休宁低低的哭声。百里无殇僵立在屋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更是一阵纷乱:师父语气如此不详,莫非……竟是在交代后事?冰炎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五章 酆都舟行 冰炎洞中确切发生何事,百里无殇不得而知。那日过后,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韩黎,但韩黎只吩咐他好生照看女娲后人,指导韩休宁和百里无忧的日常修行,对于其他始终避而不谈,随后更是闭门不出潜心休养,接连数日不曾出现于人前。百里无殇心下揣测,师父与林姑娘只怕是在冰炎洞中加固封印时出了什么波折才会双双受此重伤,但毕竟不敢多问。好在将养了十数日后,两人似乎都已大愈,百里无殇为之担忧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又过了数日,韩黎果然将百里无殇唤到身边,对他提起出谷游历一事,百里无殇自然无有不从,韩黎嘱咐了他几句后道:“你年纪尚轻,我本不欲令你这么早出谷,但拿借取圣灵珠一事略试你一试,足见你办事还算妥当,我倒也打消了顾虑。这次出外历练虽不必瞒着村里人,但也不要太声张,我对休宁说此次只是令你送女娲后人回大理城,你将她送至再去游历也不迟。” 百里无殇点头应下,暗中猜测师父话中之意,似乎是不欲他将出谷游历的日子告诉韩休宁知晓,他心下雪亮,先前韩休宁偷溜出谷已让韩黎对自己这个宝贝女儿颇为头疼,唯恐她又故计重施,索性干脆来个瞒天过海,假借送女娲后人回城令百里无殇脱身,待到韩休宁发觉时他早已远走高飞,届时自然只得安分守己,再不作他想。 第二日一早,韩黎便将林青儿请入家中,言语十分谦逊地告知将派遣族中几位巫祝送她回大理城,百里无殇果在其列,又说了许多谦辞,另又准备了许多赠物送予女娲后人和圣姑。林青儿十分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韩休宁乍闻林青儿即将离开,满心不乐,拉着她手在村门前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些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未免夜长梦多,一行人当即便轻装出行,一路晓行夜宿,十日不到便到了大理城中,百里无殇在城门前与众人作别,脚步一转独身上路,只是方向却非回乌蒙灵谷,反是向着北面中原而去。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离开乌蒙灵谷后先要去东海漩涡一探。这十日中他百般思量,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潜入东海之下。他依稀记得当年曾在琼华派古卷中看到有关记载,东海漩涡乃是幽禁逆天犯禁之仙神的秘境,位于东海深渊之下,料想其外定然布满禁制结界,凡人轻易不能穿过。百里无殇苦苦思索破解之法,终于想起一件往事:数百年前,慕容紫英等人为穿过幻瞑界外的鬼面曾历经艰险得到了一件宝物,此物名为翳影枝,可令持有之人穿过任何结界而不费吹灰之力。他心想,若是得到了翳影枝必然事半功倍,但这翳影枝并非凡物,天地间唯有鬼界才有,而要到达鬼界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即刻死去化为鬼魂,二便是自奈河尽头的酆都搭乘小舟逆流前往。百里无殇前世里也曾去过鬼界,对于第二个法子早已十分纯熟,当即便做好决定,与林青儿等人分手之后,便踏上了去酆都的路程。 酆都乃是蜀中名城,历来有“鬼城”之称,城中庙宇古刹多达二十余座,更有“鬼门关”、“大帝殿”、“奈何桥”数处名胜,另有仙家豆腐乳、鬼城麻辣鸡等等诸般美食,最是天下闻名的便是城中特售的棺木、寿衣、香烛、冥纸等物,每逢中元节、清明节往往供不应求。城中道士亦比寻常城市多出几倍,路旁街角常有摆摊批命之辈,辟邪的桃木剑、驱鬼的符纸诸般物事应有尽有,更有一些江湖术士为骗取百姓钱财,自称是蜀山仙派的得道高人,杜撰些神通事迹蛊惑他人,常有百姓无知竟上了当的。 百里无殇到了酆都城中,熟门熟路地过鬼门关、上奈何桥,一径来至奈河边上。奈河虽流经酆都,但另有一番气象,城中人声熙攘,到了此处却飘忽遥远许多,耳中所闻,唯有风声凄清、水声泠泠,眼中所见,唯有水涛拍岸、满目殷红。河面上一片黄雾弥漫,远远望去竟看不到边际。 他正望着河面出神,忽听得一阵欸乃声响自水面传来,百里无殇忙抬首望去,恰见黄雾中渐渐出现一团黑影,那影子渐渐清晰,却是一筏竹舟排开黄雾顺流而下,舟上立着一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只手中竹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水中划着。 不多时那竹舟到了岸边,百里无殇忙提声问道:“船上可是韩北旷韩兄?”他知晓自己转世后相貌声音都已大改,故人见面只怕也不会相识,是以特意叫出那摆渡人的名姓。 哪知那摆渡人却冷冰冰地道:“我不是韩北旷,你是谁?”声音又尖又利,果然与过去那摆渡人的嗓音大不相同。 百里无殇吃了一惊,忙道:“你不是韩兄,那韩兄他……” 摆渡人抬起头来,斗笠下两道利剑般的目光扫了过来,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只听那人道:“想不到韩北旷竟和人界生人牵扯不清。也罢,就告诉了你,他的孽障早已偿清,一百多年前就去投胎啦,现下恐怕早已不记得你,你也不必再多问了。” 百里无殇又惊又喜,想到韩北旷曾向他提起韩氏一族死后都必须在鬼界服役偿罪,如今他洗清罪孽轮回转世,百里无殇也不禁替他高兴。但喜悦了不过一会儿,他又犯了难,眼前这摆渡人与自己毫无交情,看起来又颇冷漠,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载自己前往鬼界。 果然一问之下,那摆渡人冷哼道:“你道鬼界是你想去便能去的么?四百年前有生人闯入鬼界,韩北旷竟用青竹船送他们逃回人界,阎王爷大发雷霆,将他的刑期足足又多加了一百年,从那以后,咱们这艘来往人鬼两界的竹船没有路引绝不载客!”百里无殇如何好言相求,那摆渡人都不理会,后来不耐烦了,干脆厉声道:“你若是没有路引,就不要再来罗唣,惹烦了鬼爷,索性夺了你的命,这样不必坐这青竹船,你也可去鬼界了!” 恰在此刻,一个声音插口道:“这位鬼爷好大的威风!若是不愿送人去鬼界,那便将这青竹船借来一用,如何?” 那声音来自百里无殇身后,他回头望去,只见岸边树后走出一人,那人做文士打扮,身形修长,白面无须,文质彬彬,只一双眼眸略显狭长,眼中幽光闪动,观来有几分诡异。那文士见百里无殇目光投来,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厉初篁,衡山人士,不知阁下高名大姓?” 百里无殇将姓名告诉了他,那人又笑道:“常言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方才听到百里公子亦是要拜访鬼界,同道而行,这缘分更是不小。失敬、失敬!”说着又拱了拱手。 摆渡人听到他二人对答,在船上更是不悦,尖声道:“少在那里罗里吧嗦,什么‘同道而行’?说不载客就是不载,再不走鬼爷就让你们有同赴死路的缘分!” 厉初篁笑容更加和煦,柔声对摆渡人道:“这位鬼爷不愿载客之意彰显无遗,在下已经明了。既然如此,那便将这竹船借给我和百里公子罢。” 摆渡人怒道:“不借!莫说借船,你们若是敢碰一碰我这青竹船,鬼爷都要你们的命!” “哦?”厉初篁唇边的笑意愈发浓郁,但眼中的幽光却越来越冷,只听他轻声细语地道,“厉某要借的东西,可从没有借不到的。既然这位鬼爷不吃软的,咱们也只好换个商量的法子……”语声未尽,忽地袖子一扬,只听那摆渡人尖呼一声,接着便见一道蓝光自水面飘起,转瞬钻入了那敞开的袖口。水波声里竹船兀自晃个不住,船上却没了那摆渡人的身影。 百里无殇双目圆睁,瞪向厉初篁的眼中满是惊骇。厉初篁却若无其事地将长袖敛起,笑吟吟地道:“百里公子不必担忧,这鬼差并未殒命,只是被我的一件宝物收了起来。要知鬼界皆是魂魄,鬼差亦不例外,我袖中这件宝贝恰恰是吸魂之物,可不成了他的克星?你我前往鬼界皆有要事,哪里来的时间与他多费口舌,索性将他暂且拘禁其中,待到从鬼界回来再放他出来便是。”说着轻轻跃入舟中,执起竹棹笑道,“在下不才,倒也略通摆渡之技,百里公子若是乐意,咱们便一同上路罢。” 百里无殇眉头微皱,只觉这人行事诡异,袖中那件宝物也十分不寻常,心中实不愿与这人同行,但往来鬼界的青竹舟仅此一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去往鬼界的路径,无奈之下只得也上了船。厉初篁见他应邀,弯起的眉眼间笑意更浓,将竹棹在岸边轻轻一顶,青竹船便荡入了河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另有所 青竹舟往来酆都时顺流而下,返去鬼界时却是逆流而上,百里无殇盘膝坐在船尾,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暗中观察厉初篁一举一动。这人虽手执船棹行那船夫之事,却难掩一身风流气质,奈河中水流时急时缓,他手中竹棹却始终不慌不忙,那青竹船也行驶的甚稳。黄雾弥漫,卷着殷红河水不时拍打着船舷,偶有一星半点红水溅入舟中,还未碰到厉初篁长衫,便被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流弹到了一边。 百里无殇余光瞥见,心中更增戒备,这人来历神秘,功力不凡,又有异宝在身,实是棘手人物,他去往鬼界盗取翳影枝本就只有五六分把握,若是再惹上这号人物,当真麻烦至极。他心中思定,打算下了青竹船便与这人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为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黄雾中终于渐渐现出一线黑影,耳畔所闻终于也不再只是单调无味的水声,隐隐约约多了许多凄厉喑哑的鬼哭。百里无殇心知距放逐渊已不再遥远,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起身走到船头翘首眺望。果然雾气渐稀,那黑影也渐渐清晰,果然是一带水岸,岸上稀稀拉拉十来棵灰树,枝上花叶全无,只坠着长条条几扇招魂幡,伴着忽高忽低的鬼哭摇曳不住。 这放逐渊他已有四百年不曾来访,如今重见故地,倒也有几分怀念。百里无殇遥遥望着岸上几点晦暗不明的鬼火,心绪不由得渐渐飘远:听闻各界生灵均有魂魄,死后身体化作尘土,魂魄归于鬼界,饮了奈河水便又重入轮回……若我前世死后也是如此,为何前尘往事仍历历在目,缭绕胸怀?莫非是奈河水喝得不够多,还是心中执念太重,便是转世也不能割舍? 正思忖间,耳边忽地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到岸了,百里公子。不知你要去往何方?” 百里无殇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身畔竟多了一人,正是那厉初篁。这人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两人相隔甚至不过一尺。厉初篁神色温和,面上仍是一副温柔可亲的笑容,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何异处,但百里无殇却满心说不出的异样之感。他看了厉初篁一眼,淡淡道:“多谢厉兄送我一程,在□有要事,无暇他顾,就此告辞。”说着转身便走,对于厉初篁先前的问题竟是置于不顾。 厉初篁倒也不以为意,眼光微微一闪便又笑道:“既如此,那便分头行事,不过生人在鬼界毕竟不能多耽,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等候百里公子,咱们再一同出去,如何?” 百里无殇只回首默默点头示意应允,脚下却不停步,一溜烟儿地去了。 走出放逐渊不多久,周遭的景致气氛便是一变。灰蒙蒙的天宇下,一座极为雄伟的殿阁陡然出现在半空之中,飞檐画角,雕栏玉砌,精致华美中透出几分庄严气派。殿阁四面以铁链连着四根巨柱,巨柱上凹凸不平,凿刻出许多细致图样,多为鬼怪猛兽,瞧来颇为阴森可怖。殿阁周围零星亦点缀着一些房舍,但比之这座大殿却显得极为低矮简陋,百里无殇沿矮舍后绕到殿阁正面,这才看到殿前悬着一块匾额,匾上书着“无常殿”三个殷红大字,宛若以人血写就,凄厉中透出一股子森森鬼气,即便隔着数十丈也看得清清楚楚。 百里无殇这才醒悟,自己这是到了鬼界十殿中的第一殿无常殿。殿后有一处台阁名为轮转镜台,当年他曾潜入其中探查云天青的踪迹,对那里十分熟悉,只是为免鬼界差役发觉,每次不过一探即走,从不曾四处游逛,是以对离轮转镜台近在咫尺的无常殿反倒十分陌生。他记得那翳影枝生长之处恰在无常殿前,当下毫不迟疑,蹑手蹑足地向着那边走去。途中倒也偶遇几名鬼魂,但这些魂魄都是死后滞留此处等待轮回之辈,生前记忆早已灭失,死后唯剩下一片浑浑噩噩,对自身尚不在意,哪里还会留意他一个外人? 但渐渐靠近无常殿,途中房舍渐少,来回巡视的鬼兵鬼卒却多了起来,百里无殇躲在屋顶待一队鬼兵走过,这才轻轻跃下地来。他方才在屋顶高处四下盼顾早已看得分明,无常殿前东面不远处,有一团明光极为显眼,光影外数名鬼卒走来走去,却始终不曾离开,与寻常巡逻的卒兵全然不同。只是白光耀眼,映在眼中白花花的一片,其下是否生有奇怪的树枝实在看不大清,百里无殇略略思忖了片刻,还是朝着那边潜行过去。 无常殿东面是一排监舍,历来是关押犯罪鬼魂之所。百里无殇绕到铁栏后,探头向明光处眯眼细看,只见明光之中竟是一颗西瓜大小的夜明珠,鬼界终年不见天日,本是十分幽暗,这颗夜明珠悬在空中便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散发出夺目光辉,将四下里照射的一片彻明。如此奇珠若是放在人界便是稀世奇珍,但在鬼界却似乎成了什么腌臜物事,守在其下的那些鬼卒非但不向它多看一眼,甚至还躲得远远地,唯恐沾上一丝半点光亮。 百里无殇正暗自思量如何避开这些鬼卒的视线潜入夜明珠下察看一番,忽听其中一名提着钢叉的鬼卒道:“哎,甲丑,换班的时辰该到了罢?” 另一名鬼卒应道:“便是未到也差不了多少时候啦。” 先前说话的鬼卒便道:“甚好,甚好!在这里守了许久,浑身的骨头都不大爽利了,也不知道判官大人从何处寻来这般要命的夜明珠,还非要咱们守在它跟前,这样日日夜夜地挨着它,只怕等不到投胎那日,我便要先魂飞魄散啦!” 名作甲丑的鬼卒啐道:“呸,你死前就是条蛇精,哪里来的骨头?不过这判官大人可真是不够体察民情,咱们这些鬼魂最厌恶的便是亮光,他还偏要将这么大一颗珠子悬在这里,可不见那些巡逻的兄弟自那以后都不大乐意打这边儿过了么?” 两名鬼卒絮絮叨叨地又抱怨了许久,终于一名老鬼卒咳嗽了一声,打断他们道:“少掰扯几句罢!判官大人这么做还不是秦广王大人授意的?要不是四百年前看守此处的鬼卒粗心大意,竟让几个闯入鬼界的生人盗取了几根翳影枝去,惹得阎王爷大怒,生生将守在这边的鬼卒添了十来个,又弄来颗夜明珠将近旁照得清清楚楚,好教后来人再无下手之处,咱们如今又哪儿用受这份罪?”这老鬼卒似乎在一众鬼兵中甚有威信,他说了这几句后那些鬼卒便安分下来,再无他话。 百里无殇躲在屋后听得一清二楚,脑中念头转个不停:看来此处正是翳影枝生长之地,倒没走错地方,这几名鬼卒所说四百年前闯入鬼界的生人自是紫英他们三人无疑,想不到鬼界中人将这翳影枝看得如此重要,丢了三枝便要加强戒备。这十数名鬼卒恰恰将翳影枝围在中间,要想躲过他们盗取翳影枝当真有些困难,上前打倒他们倒是不难,可如此一来便惊动了鬼界,想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 他左思右想寻不得主意,正出神间,忽然背后探出一只手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百里无殇吃了一惊,忙疾向右侧闪出三步,转首看去。只见身后一人拱手而立,那人面容迎着明珠光辉,脸上笑容和煦,正是厉初篁。 百里无殇正暗暗讶异这人怎会也到了此处,厉初篁冲他微微一笑,目光朝那些鬼卒一扫,低声道:“百里公子可是要去取那鬼界之宝翳影枝,要不要在下助公子一臂之力啊?” 百里无殇一怔,脱口而出:“你有办法?” 厉初篁颔首而笑:“这有何难?百里公子可是忘了厉某有一件能吸取魂魄的宝贝,只需用它轻轻一吸,保管收服这些鬼卒于无声无息之间,丝毫不惊动无常殿中那些大人物。”说着伸手入袖,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物事来。 百里无殇侧目望去,原来那物事是一块玉石,除中有凹陷外并无特异之处,看来很是朴实无华。厉初篁有意在他面前卖弄本事,当下轻轻一笑,手托玉石低声念了几句,那块玉便渐渐亮了起来。待到整块玉都莹然有光,厉初篁猛然将手一扬,玉石光芒大放,夜明珠下十几名鬼卒察觉有异,都看了过来,然而不等他们发出喝问,下一瞬那些鬼卒便化作了十数道蓝光,嗖嗖连响地被吸入了玉石中。 厉初篁低声喝道:“百里公子,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百里无殇醒悟过来,忙纵身跃入明光之下,伸手折了一枝树杈在手中,随即便与厉初篁快步朝无常殿后奔去。 两人一路疾奔,直冲出放逐渊,跃入青竹舟中才缓了一口气。百里无殇望着手中翳影枝满面喜不自胜,便连看厉初篁都顺眼了几分。他微笑道:“多亏厉兄相助,不然这翳影枝也不能这么容易到手。是我欠了厉兄一个人情。” 厉初篁笑道:“我与百里公子一见如故,能帮上忙便已十分欣悦,哪里说得上什么人情不人情?”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岸边,续道,“虽到了此处,但也不算安全,咱们还是速速离开鬼界为上,还有什么话,等到了酆都再说不迟。” 百里无殇当下称是。两人又撑船驶入黄雾中,奈河水深,载着青竹船顺流而下,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酆都城。两人上了岸,百里无殇又向厉初篁称谢不住。厉初篁笑道:“百里公子再这么谢下去,可是将我当成了外人。厉某举手之劳,也不过是盼得有朝一日有所求时,也能有人伸手相助罢了,算不得什么高风亮节,也禁不起公子的厚谢。” 百里无殇听出他话中隐含期望投桃报李之意,当下也不忸怩,说道:“今日厉兄帮我一个大忙,来日若是厉兄有所相求,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只有一件事要先讲明,厉兄将来需我相助之事,可不能违背道义才是。” 厉初篁哈哈大笑:“百里公子真是爽快之人,公子请放心,厉某将来所求之事,绝非违背道义之事。” 百里无殇点头道:“那就好。既然已经取得翳影枝,我这便要启程离开酆都,厉兄若是有事相求,便放出这柄玉剑,我自会与你相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的玉剑,递给厉初篁。这玉剑传讯之术是他前世自琼华派学来,转世后竟也没有忘记,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百里无殇见厉初篁将玉剑妥善收起,又与他说了几句话便就此作别,御起南疆彩瘴径自东行。厉初篁立在岸边,见他身影逐渐消失在天际,嘴边那一抹笑意这才渐渐敛起,终于化作乌有。 “区区一个南疆蛮子,你又何必这般在意?还特地为了他跑去鬼界,甚至动用了咱们青玉坛的至宝玉横?” 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响起,厉初篁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壮汉自树后走出。原来这人早在百里无殇与厉初篁上岸时就已躲在一旁,将他二人的对答尽数听在耳中,直至百里无殇离去后这才现身。 厉初篁微微一笑,对那人道:“雷严,你有所不知,这人对我来说可是极为关键的一枚棋子,若是用得好可是会起到极佳的作用。”他说着又叹息一声,“唉,这鬼界倒也颇为有趣,至少翳影枝这件宝贝极为难得,可惜的是此物只能穿行于寻常结界中,咱们要破的那处偏偏笼罩在上古之神设下的阵法里,不然倒省了许多事。” 那壮汉雷严摸了摸茅草一般的胡茬,又摇了摇脑袋,一副全然不知所云的模样。厉初篁向他看了一眼,也不多作解释,沉默了片刻又道:“方才在鬼界中不过待了一个时辰,这具身体沾染了腐朽之气竟又迟缓了许多,看来不得不早些找个新容器了。” 雷严道:“那也没法子,你这个身体用了也有两百多年,纵使有丹药培着也再撑不了多久。不过也不必着急,前些日子有弟子传讯回来,说在琴川寻得了一个不错的容器,只是年纪尚幼……” 厉初篁微微颔首:“此事从长计议,咱们先回青玉坛,没了玉横门中那些丹药只怕不能轻易炼成。”他说着将袖中那块玉石又取了出来,托在掌心笑道,“此次将它带出来倒也不算吃亏,不只送了个人情给百里无殇,还吸了不少鬼界魂魄,这些魂魄常年在鬼界行走,浸染了许多阴寒之气,拿来炼药想必比寻常生魂强上不少,哈哈,哈哈!” 长笑声里,他与雷严已捏起手诀,下一瞬便化作两道厉芒冲天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雷云之海 且说百里无殇与厉初篁作别之后,当即离开蜀中径往东行,不过数日便到了东海之畔的一处海港。他早已思定,东海辽阔无际,那处漩涡又藏于海底深渊,倘若孤身独行只怕路途艰难,倒不如搭乘巨舶前往,待到无可前进时再弃船潜入海中不迟。他前世本就是长于水中,虽巢湖与东海不可同日而语,但水性却无甚差别,最多不过是海上风浪更大些,更何况百里无殇熟习琼华派水息之术,更是无所畏惧。 待到船队抵达东海群岛,百里无殇在岛上购足干粮清水,又以油纸将其裹扎严实,这才自岛东面下入水中,运起水息之术向海底深处潜行。 这日,他正于海中御瘴前行,海中暗流湍急,南疆瘴气又极易溶于水中,百里无殇渐感疲惫,正欲寻一处礁石略作休憩,忽然一股大浪自南面推来,将裹在身周的瘴气打了个粉碎,百里无殇只觉身子一沉,已是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所幸他应变极快,忙捏起手诀生出一股清风,借着风力止住下坠之势。但海中本就空气稀少,而他所擅的风术又须得凭气施展,若是在天穹中自是如鱼得水,到了海底却是事倍功半。况且百里无殇虽是自幼修习琼华派上乘心法,但这具身子毕竟不过弱冠年纪,虽较之同辈称得上小有所成,但比之他前世功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勉勉强强御风将身子托起不过片刻,便感力有不支。恰在此时,又是一股暗流自北面涌来,推着他向前飘去。百里无殇竭力稳住身形,正要抬头查看,迎头已是一排海浪扑来,待要闪避,身后又是一股大力伴着海水推来,两股水流相互交错,彼此纠缠,渐渐成漩,百里无殇夹在其中当真苦不堪言,想要抽身已是不及,身周风壁眨眼间重重崩裂,紧接着一片大浪劈头盖脸击下,百里无殇只觉头上一阵剧痛,霎时间眼前已是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一阵轰隆隆雷鸣将百里无殇自昏沉中唤醒。然而方睁眼起身,眼前所见便让他不由得一怔,只见头顶苍穹如盖,眼前一片空旷荒凉,昏迷前无边无际的海水仿佛顷刻间被倒空,唯剩下脚下乱石堆砌的一方土地。 百里无殇心中好生不解,他记得自己昏迷之前分明是在东海中,四周尽是海水,为什么醒来之后却到了这样一个诡异之处,非但一滴海水也没有,还到处都是荒石和乌云雷电? 野风呼啸,自四面八方而来,四下里一片苍茫。天穹上乌云堆聚,如浊浪一排排漫向天际,偶尔一声轰鸣自云中传来,黑云中间或射出一两道电芒,霎时间将大地照得一片明亮。 闪电隐没,四周更显幽暗,但方才惊鸿一瞥,已让百里无殇心下一阵惊骇。触目可见断壁残垣,遍地皆是破墙烂瓦,原来他身处之地,竟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城池。黯淡的光线自断墙后投下长长的影子,碎成破瓦的遍地琉璃,磨灭了昔日精美雕痕的石柱,爬满蛛网般裂纹的玉石方砖,依稀残留着这座城池曾经的富丽堂皇。 轰的一声,又是一个炸雷。电光一闪,映着这满目苍凉。百里无殇忙凝神环视,果在坍圮的城墙房舍中寻得一条石路,石阶层叠,蜿蜒向前,不知通向何处,百里无殇心道:虽不知前路如何,但看看四周哪里有出路也是好的,不妨前去一探。当下顾不得再多思忖,踏过满地瓦砾朝着那边走去。 那石梯盘旋绕行,忽上忽下,幸好时不时有电光闪动将周遭照得一片明亮,才不至于使人一脚踏空摔个跟头。百里无殇拾级而行,走过了几座石桥,连转了几个弯,发觉路两旁坍塌的房舍渐少,眼前光景亦渐渐改变。他一路边走边看,渐渐明白过来,这座废墟似乎当年十分精致,城中挖有许多石渠,屋舍前后亦有沟槽,更有几处深池,想是引水注入,以成曲水美景。如今水流干涸,只剩下一些枯藤朽蔓,全然不见昔时的美丽。 渐渐地石路走尽,来到了一片泥地当中。忽地一阵冷风迎面而来,风中竟夹着一股异香,清幽芬芳,似是花香,百里无殇心下诧异:这城中尽是废墟,便是当年种有奇花异种也早已枯萎,这花香来的好生奇怪! 他好奇心起,索性循着香气走去。绕过几根倾斜石柱,百里无殇探头一望,接着便惊咦了一声。只见柱后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其上竟种植了不少花卉,各色各样,无不娇美鲜艳,微风拂过,花叶乱颤,芬香四散。 百里无殇一面暗暗纳罕,一面走上前细细赏玩,看着看着,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疑色。眼前这片小小花田中的花卉虽不算罕见,但也不是寻常野花,再看花根处泥土松软湿润,花朵更是朵朵盛放,显是经人悉心栽培过,这就更教人奇怪,这座荒凉的城池看似早已废弃多年,怎么会还住着活人,那人还这般有闲情逸致,竟在此养花玩乐? 他正在疑惑,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从西面靠近。他一惊之下忙抬首望去,只见对面石廊上一抹绿色身影正缓步走来,依稀是名妙龄女子。 那女子身着一袭湖绿纱裙,裙摆随风轻轻飘荡,婀娜中透出一丝飘逸。她渐渐走近,五官也渐渐清晰起来,只见她面容姣美,一头乌发高高盘起,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玉钗,那玉钗一端沁着一抹红,恰恰雕成一朵梅花,与她眉心的花钿相印成趣,更显别致。她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小的喷壶,壶身为白玉雕成,晶莹剔透,更衬得那双芊芊细手如透明一般。 百里无殇初时尚惊疑不定,乍看清那女子面庞,心中却微微一动,暗道:奇怪,这位姑娘的相貌倒有些面善……她莫非就是这花田的主人?这更古怪了,适才一路走来一丝人烟不见,她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能在这里过活下去?难道她不是人,而是什么精怪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那绿衣女子已走到花田之前。她看到百里无殇,一双美目顿时睁得老大,眼也不眨地看了他半天,直到百里无殇略感尴尬地轻咳一声,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双颊骤然浮现出两抹红晕,背转过身去,半晌才听到一个细如蚊呐的声音轻轻从那边飘来:“你……你是谁?” 百里无殇眉梢微扬,只觉得这女子一举一动都娇滴滴的,宛若中原人族的大家闺秀一般,与记忆里那些女妖女精颇为不同,当下说道:“在下百里无殇,闯入此地实在冒昧,还请姑娘见谅。” 那绿衣女子裙摆轻轻一颤,百里无殇侧目望去,只见她一双玉手正紧紧绞着裙边,似乎又是羞怯又是不知所措。又过了半晌,才听那女子低声道:“……你怎么进来……进来雷云之海的?” 雷云之海? 百里无殇微微一怔,反问道:“原来这里叫做雷云之海?”话音方落,天穹中又是轰隆隆一阵雷鸣,几道闪电从云端穿过,光芒映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黑影。他抬眼望了望天际,忍不住微笑,“怪道一直雷响不绝……雷云之海,倒也是个应景的名字。” 那绿衣女子轻轻道:“这里……这里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很久以前,这座城里住着很多很多人,城中到处都种着鲜花,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歌声笑声,这里曾经是个很美好、很美好的地方……” 百里无殇疑道:“那为何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惨境?” 绿衣女子轻轻叹息:“两百多年前,这座城经历了一场很大的灾难……天上掉下很多雷火,整个冥海都摇来晃去……那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等等……冥海?”百里无殇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一事,前世里他依稀也曾去过海外,那里有一处海域正是叫做冥海,而在那片海中有一座宫殿,里面住着……他心中一凛,忙走至绿衣女子正面,将她细细打量一番。那女子初时面上满是茫然,但看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得羞涩起来,脸颊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看什么?” 百里无殇回过神来,微笑道:“姑娘,敢问你可是姓昆?” 绿衣女子面上红晕仍未褪去,听到他如此问,讶然看了他一眼,良久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百里无殇顿时如获至宝一般笑了起来,此时他胸中的疑惑已然解开,当下喃喃自语道:“原来这里竟是那儿……难怪一路走来,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如此,我怎么早没想到?” 那绿衣女子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昆,你……你认识我?” 百里无殇看了她一眼,心道:我不只知道你姓昆,还知道你叫做昆海珍,你有一个祖爷爷是天地间最年长的鲲妖,还有一个最是喜欢胡闹的弟弟。但这些却不能对眼前这女子吐露,他只得微微一笑,搪塞道:“我与昆九天老前辈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听他提起过你。”过了片刻,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不是住在冥海中么,怎么会和蓬莱岛一起流落到此处?” 昆海珍听到他提起昆九天时已是满面惊喜,待听到他后一句问话,喜色又化成了一抹苦涩。只听她幽幽道:“原来祖爷爷连北冥宫的事都告诉了你……唉,那次天灾将整座蓬莱岛险些打沉,冥海也遭了秧,海中妖怪死了不少,就连我们的北冥宫也受了牵连,祖爷爷设下的结界被打破后,海水都灌了进来,我们住的屋子全被淹了,我画的那些画儿,种的那些花儿也毁于一旦……”说到此处不由得眼圈一红,似乎十分难过,过了片刻才又续道,“当时祖爷爷恰好出外云游,根本不在家中,好在我和弟弟本来就不怕海浪,所以才逃过一劫,可是祖爷爷收藏的那些宝贝却全都不知道丢到了哪儿,他若是知道定要大发雷霆……” 百里无殇忙安慰了她几句,昆海珍伸手擦了擦眼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又道:“后来……后来天雷终于过去,我和弟弟无处可去,只好到了岛上,谁知没过多久,忽然刮起了大风,到处都在打雷,蓬莱岛好像要裂成两半一样……我怕极了,弟弟拉着我躲到了一处山洞里,等到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地也不震了,我们才走出来。谁知道整座岛竟然已经崩裂成了几块,我们随着其中一块不知怎么就飘到了这里……因为这里到处都在打雷,天空中也都是乌云,里面虽然没有海水,外面却仍是在海中,所以我叫它雷云之海。弟弟说这里灵气很多,对修炼有益,他不肯走,我也只好陪他留下,一呆就是两百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东海龙宫 百里无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两百多年前,蓬莱岛遭遇天灾,连冥海也惨遭其害,坍圮的巽城碎裂成数部分,昆海珍和弟弟随其中一部分漂流到了这处雷云之海,因此处灵气充溢,利于妖族修行,索性便长留了下来。 但旧惑稍解,新疑又生,百里无殇回忆起自己落入雷云之海的奇遇,只觉百思不得其解,他本在东海之底潜行得好好的,忽然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打晕,昏迷前依稀记得被卷入了一个大漩涡,醒来时已置身于此,其间到底遭遇了何种异事竟是一概不得而知,当真是来得稀里糊涂。他将自己所遇对昆海珍一一道来,昆海珍也深感迷惑,她若有所思地道:“这雷云之海是怎么生成,我和弟弟当初怎么来到这里,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这里和其他洞天日月大不相同,不说和别的比较,就是以前的蓬莱岛,也是日月运行,四季有序,而这里却数百年如一日地电闪雷鸣,一无生机,十分荒凉……可若说它不是洞天日月,为何里外宛若两个空间,东海的海水一点也灌不进来?” 百里无殇听到此处,忽然脑中一抹灵光闪过,脱口问道:“昆姑娘,你说外面是东海……莫非雷云之海仍是在东海之中?我……我并未流落到其他地方?” 昆海珍虽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满脸喜色,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答道:“是啊,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也弄不清身在何处,后来有一次在附近游逛时到了一处珊瑚城,那里的海妖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东海的。” “你能离开雷云之海到外面去?”百里无殇更是欢喜了。 昆海珍微微一愣,疑惑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出去?雷云之海里什么都没有,我和弟弟总要吃饭喝水,还要穿衣穿鞋,不到外面去怎么行?东海中除了这里到处都是水,那些海妖们连寻常的花草都没见过,我种这些花儿做成香囊,拿去绮珊礁可以换好多漂亮的龙绡和首饰呢……” 百里无殇对这些家常小事丝毫不在意,只拿一双褶褶生辉的眼睛看着昆海珍面庞,略有些激动地道:“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昆海珍被他瞧得满面红晕,迟疑了半晌方轻声细语地道:“你……你有什么事?”心下却暗道:这人有什么事求我?莫非他也看上了我的花儿,要我给他做香囊?可是……可是祖爷爷拿给我的书上说了,女孩儿家的东西若是给了男子就是私相授受,那……那怎么成? “实不相瞒,在下落入此处后始终没找到出去的路,但身有要事不得不快些离去,还请姑娘教我如何脱身,在下不胜感激!”百里无殇说道。 昆海珍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道:“原来是这件事,我还道是……”说到这里忽然止住话头,小脸一红,又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有何难?你且跟我来。” 百里无殇却不知道她一颗心中瞬间转过了这许多古怪念头,只觉得这姑娘当真娇怯,说话时自然又加了十二分的温和,拱手谢道:“那就谢谢姑娘了。” 昆海珍悄悄瞥了他一眼,目光一触及他温柔的面容,脸上更是一阵滚烫,忙垂下头转过身,朝前快步走去。 两人穿过回廊,一路南行,百里无殇边走边查探四方,只觉脚下地势渐渐拔高,头顶雷声却渐渐微弱。终于到了一处悬崖之上,昆海珍停住脚步,指着前方轻声道:“出口就在……就在前面。” 百里无殇还未看清前方何物,已觉一股极大的灵力从雷云之海的四面八方向着悬崖集聚,他心中暗暗思忖:这悬崖上灵力激荡,比其他地方都要强烈,似乎真有些不一般,还得小心行事才是。一面想一面朝前看去,只见悬崖上空雷云翻滚,竟形成一个不断旋动的巨大云涡,愈是靠近,便愈感到一股极强吸力从上空传来。 那漩涡引起的气流回旋成风,吹拂得两人衣衫都随之来回飘动,昆海珍腰上长长的细带更折而相前,在空中翻飞不休。百里无殇见她一袭湖绿裙子高高飘起,更显得腰肢纤细,身形娇弱,似乎随时都要被吸入那漩涡中一般,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将昆海珍挡在了身后,解释道:“前面风大,姑娘还是躲到我身后罢。” 昆海珍呆了一下,抿起嘴微微一笑,小脸更红了。只听她细细的声音在风中轻轻传来:“公子你……你真是个好人……” 百里无殇摇头哂笑,回头正要谦逊几句,忽然一声长啸将他话头打断。那声音既长且利,分明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却震耳欲聋。百里无殇怔住,看向昆海珍正要询问,却见她一张脸都变了颜色,神情十分惊慌地朝那声音来处望了一眼,自言自语地道:“是阿宝……他怎么……” 说话间又是一声长啸传来,这次那声音却近了许多,似乎发出这巨响的人物正迅不可及地朝着这边赶来。昆海珍惊叫了一声,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抓住百里无殇的手便朝悬崖上奔去。 “昆、昆姑娘?”百里无殇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忍不住问道,“发生了何事?” 昆海珍急匆匆地道:“是阿宝……我弟弟来了!他定是察觉到你的气息,所以才追了过来,他……他脾气不好,见了人族便生气,你可不能被他看见,不然就糟糕了!” 百里无殇顿时恍然大悟,他当年在冥海上早已见识过那只幼鲲的胡闹功底,便是连个寻常路人经过他家的海域都要与之一斗,输了也不肯善罢甘休的势头当真教人难以招架,如今他又不小心闯入了这位幼鲲的修炼宝地,只怕更是不能善了。 昆海珍却似乎从他满面苦笑中看出了什么,低声解释道:“弟弟他……他不是坏孩子,只是以前在人族那里吃过亏,所以才——”话音未落,一声极其尖锐的鸣啼已将她打断,听其声响,似乎已到了悬崖之下。 昆海珍大惊失色,忙催促道:“快走!”说着用力在百里无殇背上一推。 百里无殇只觉一股大力猛然从背后袭来,接着整个身子已从地上飞起,一股极强的吸力将他霎时间卷了进去,眼前昆海珍那张写满担忧的俏脸连同周遭景色顿时转成了一团乱色,很快便化作了一片遥远的虚无。 百里无殇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中,只觉自己仿佛化作一片小小的浮萍,随着漩涡中来回转动的水波上下浮动,转到西来转到东,眼前五光十色流动不休,脑中晕眩随漩涡旋转不止,转得他几欲呕吐。 好容易周遭吸力渐渐减弱,脚下忽地踏上了一块实地,又有几条冷腻腻的物事缠了上来,让人好生不适,百里无殇睁开双目,只觉眼前景物似乎犹自摇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他抬起头来朝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自己落到了一团水藻中,水藻细长,将他手足紧紧纠缠,百里无殇好一番挣扎这才脱身,哪知刚抬起头,耳畔便听得一阵哒哒乱响到了跟前,接着视野中便现出几柄明晃晃的刀枪。 那刀枪无一不是正对着他鼻尖面孔,百里无殇侧目望去,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极其古怪的神色。原来将他团团围起的竟是一群妖怪,有的生有巨钳,八只细足撑在地上,有的数对小爪,额前几对长须,均是身着铠甲,手拿兵器,竟是一群虾兵蟹将。 我这是到了龙宫不成?百里无殇哭笑不得,只得对为首的那只大螃蟹妖怪好声好气地道:“这位将军,不知在下有什么得罪之处,引得诸位如此刀兵相向?” “你方才叫我什么?”那只螃蟹却对他的疑问置之不顾,方方的脑袋顶上两只小眼珠紧紧盯着他问道,手上那柄长枪更向着他逼近一尺。 百里无殇望着已递到自己鼻尖下的枪头,眉梢微扬,迟疑道:“……将军?” 螃蟹一双小眼微微眯起,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这才说道:“你这人族长得奇形怪状,眼光倒也不差,将军,嘿嘿,将军……我娘说的果然没错,我天生就有当将军的命啊,连个人族看我都有大将的气势!”说着又自吹自擂了许久。 百里无殇顿时沉默,直至他说完才道:“……这位将军,在下到底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为什么你们要……?” 蟹将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没得罪我!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说!你擅自闯入我们龙绡宫来作甚?” “龙绡宫?”百里无殇怔了一怔,心道:这又是何处?莫非……我竟真的到了龙宫? 蟹将见他一脸茫然,怒气更盛,哇哇叫道:“你还装傻?这里就是龙绡宫!你是不是看我们龙女大人生得美貌,偷偷跑来窥看?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色鬼我顶铠将军可见得多啦!兄弟们,把他叉出去!” 几只虾兵齐声应诺,扬起铁叉钢刀围了上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绡宫龙女 恰在此刻,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东面传来:“都住手!” 百里无殇、顶铠并一众虾兵循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宫装丽人正匆匆朝这边走来,因脚步轻捷迅疾,重重纱衣在她身后层层漾起,宛若绽开的花瓣一般,十分动人。 顶铠一看见她,顿时换了一副嘴脸,涎着脸笑嘻嘻地道:“原来是妙辞姑姑,平日里姑姑都在正宫侍候龙女大人,难得到宫门外头来一趟,今日怎么……” 宫装丽人虽被称作姑姑,但看模样却着实年轻,她似乎在龙绡宫中颇有威势,只寒着脸向众小妖扫了一眼,顶铠未说完的话立即吞进了肚中,其余虾兵更是垂下了爪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见她神情肃穆地道:“绮罗大人赏乐之时,察觉到龙绡宫外忽然出现一股奇异的空间动荡之力,特令我前来察看。你们这样闹哄哄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顶铠生怕这位妙辞姑姑怪罪自己,忙指着百里无殇大声道:“这个人族不知怎么的,突然从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掉了出来,可一眨眼那黑洞就不见了……这人来的不明不白,我们盘问了许久他也不肯老实交代,足见是个刁钻狡猾的家伙。妙辞姑姑,你来得正好,不如就请你施法将他赶出龙绡宫,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人族?”妙辞听闻此言眼中却闪过一抹惊愕,仿佛这才看见百里无殇一般,抬眼上上下下将他好一番打量,口中喃喃自语,“龙绡宫可有许多年不曾来过人族了,上一次还是三百多年前……”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百里无殇半晌,才转头对顶铠和众虾兵道,“既然宫中来了不明不白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让龙女知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禀告绮罗大人。”语毕转身抬脚就走,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一排殿阁后。 百里无殇微微皱起眉头,心道:绮罗大人?听其名姓,倒像是个女子,不过这些妖怪提起她都这般恭敬……难道她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既是龙女,那真身岂不是一条龙?他前生虽也见过大小妖怪无数,连冥海中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都有幸见过三只,但龙却是从未结交过,只从传闻中听说四海龙王并一众龙族与别的妖族不同,受命于天分封治理人界诸海洋湖泊,向来不和寻常妖类为伍。他扫了一眼守在身畔的那群兵将,知道自己一时半刻只怕难以离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妙辞有命,那些虾兵蟹将便不敢轻易再对百里无殇动手,但也果然分别守在四个方位不肯放他离去。过了许久,忽听一阵悠扬的乐音从东面飘飘渺渺地传来,那仙乐越来越近,渐渐清晰,听得既有琴瑟又有萧管,百里无殇心中正暗暗纳罕,忽见数名宫装女子分作两列,沿着一条回廊翩翩走来,无一不是相貌清秀,衣着鲜华,手中或抱着短琴、箜篌,或执着玉笛、洞箫,边行边奏,乐音始终不乱。 她们一径走至百里无殇面前,只听琴弦铮铮,笛声悠长,音韵声里这数名宫女已分作两排站开,待她们一齐立定后,一名霞衣女子这才缓步走了出来,她身旁伴着一人,正是方才匆匆离去的妙辞。 百里无殇正暗中猜测这女子是何来历,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侧目望去不由得一愣,只见方才还霸气纵横的顶铠将军竟然整张青黄蟹脸都变成了红色,宛若被煮熟过般,一对垂在身侧的大钳子更是情不自禁地颤动起来,与他那一身铠甲摩擦有声。再看其余虾兵,俱是单膝跪地,一副恭谨的模样。百里无殇忍不住低声向顶铠道:“敢问将军,那位姑娘到底是……” “什么人”三字还没有问出口,顶铠已瞪眼瞧了过来:“放肆!那是我们龙绡宫的龙女绮罗大人,什么姑娘不姑娘!” 百里无殇一怔,微微点头暗道:原来这就是龙绡宫的主人,还果真是名女子。 说话间那霞衣女子已走到了众妖跟前,琴箫之声暂歇,那霞衣女子先挥手令其他小妖不必多礼,这才转向百里无殇微微一笑,启唇道:“适才妙辞说有位客人远道而来,不慎被海流卷入了龙绡宫,我听了心生好奇,所以特意前来一看。公子可是从别处流落到此处的?” 百里无殇点头应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如何不慎卷入漩涡,落入雷云之海,出来后又被几名虾兵蟹将逮住一事简单道来,龙女绮罗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公子想必是遇上了海底暗流,又偏巧被夹在暗流中的漩涡吸入了空间罅隙,好在有惊无险,倒也是件幸事。” “空间罅隙?”百里无殇从未听过如此说法,不由得脱口一问。 绮罗颔首道:“公子可知世间有许多福地,往往与六界相依相重却另有乾坤?” “龙女所说,想必就是修道之人口中的‘洞天日月’?”百里无殇道。 绮罗又点了点头:“既有洞天日月,自然便有空间罅隙。这些空间相互重叠相交,彼此之间力量碰撞,便产生了许多裂口,那些裂口中虽亦有灵气,却十分无序,你不慎落入的雷云之海便恰恰在一处空间罅隙之中。至于公子为何从空间罅隙中逃出却掉入龙绡宫……想来是因绮珊礁一带近日暗流涌动,恰恰与那漩涡相连,这才有了如此机缘巧合。”她顿了一下,看看左右又道,“这里实不是谈话之地,既然公子已经来到龙绡宫,不如随我入宫盘桓片刻,也好让我听一听公子的海上见闻。” 百里无殇寻思:既来之,则安之。况且我虽知道这里是龙绡宫,却不知其具体方位,倒不如待会向这位龙女大人问明去海底深渊的路径,也省却了许多烦杂事。想着便应了下来:“那就叨扰了。” 于是随绮罗同行,来至一座极大极美的宫殿前,百里无殇见这座宫殿处处饰以精美绫绡,十分别致,不由得赞叹了几声。绮罗还未开口,旁边一名宫女已与有荣焉地笑道:“这儿便是绮罗大人的住所了,这些鲛绡可都是宫里最擅织绡的鲛人所纺,是不是格外漂亮?咱们绮珊礁龙绡宫的织绡技艺可是冠绝四海,闻名天宫呢!” 妙辞嗔道:“就你这丫头话多,绮罗大人还没开口,你絮叨个什么?” 绮罗轻笑起来:“无妨,彩舞她们便如同我的妹妹一样,更何况她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又有什么不能讲的?” 说笑间绮罗已带着百里无殇走入宫殿,几名宫女早已设下座位,二人分宾主坐好,绮罗这才细细问起他为何来到东海,又如何落入时空罅隙,在雷云之海遭遇何事,百里无殇酌情一一答了,绮罗听到昆海珍的名字时面上顿时露出醒悟之色:“原来是她助你从雷云之海脱身,怪道你这般容易就从那里离开。雷云之海可是东海中的一处险地,除了她姐弟两个,再没有别的妖怪敢出入那儿的。昆姑娘倒是个妙人,不止养得一手好花,还有一手好绣工,就连宫中的织绡师也说,鲛绡上被她绣了花比先前好看了许多呢。” 听闻百里无殇要去东海深渊下的漩涡,绮罗更是面露异色,奇道:“东海漩涡向来是拘禁犯下逆天大罪的仙神之所,在极深的深渊之下,听闻那里寒气逼人,坚冰广布,又设有重重结界,别说凡人,就是神仙也难以进入。你怎么会想去那处?” 百里无殇沉默许久,黯然道:“我有一位故人四百年前被关入了东海漩涡,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 “四百年前?”绮罗难掩讶色,看向百里无殇的眼光更是好奇,“看你模样不过二十出头,道行也不很深,怎么会活了四百年之久?” 百里无殇这才将自己的过去缓缓告知,绮罗眼中惊讶渐渐褪去,面上露出一抹唏嘘感慨之色,正要说话,恰在这时,忽听得内殿一个清朗的男声笑道:“哦?竟有携带前生记忆转世重生之人,那岂不是阎罗的罪过?如此奇人,倒是要见上一见。”说着便从里面一扇门中转出一人。 绮罗一听到这男子的声音,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口中却道:“堂堂的西海白龙王敖闰大人,想不到竟喜欢躲在门外偷听,这倒也是件奇闻。” 百里无殇向那男子望去,只见是名青年男子,头戴金冠,身披白袍,模样俊朗,眉眼中英气勃勃,若非额前生有龙角,倒更像个公子王孙。敖闰走入殿中,自寻了一处座位坐下,一面落座一面笑道:“若不是绮罗你先行撇下我出来找乐子,我又何至于偷听呢?说好的不醉不归,怎地我喝醉了你却溜走?”说着目光又向百里无殇瞥来,哪知一瞥之下,他脸上立即露出惊疑之色,满脸的满不在乎都收了起来,凝神向百里无殇注视了好一会儿,神色越发凝重。 百里无殇心觉有异,忍不住问道:“龙王大人,可是我有何处不妥?为何……?” 敖闰回过神来,忙敛起神色,斟酌了许久才道:“这位百里公子,你方才说你是转世之人,我想这个说法只怕有些偏颇。” “这是何解?”百里无殇怔道。 敖闰道:“我观你皮囊魂魄,似乎身体与魂魄并非完全相容,这身子……似乎并非你投胎转世的身体,不,应该说,你根本就不是转世之人啊。”   ☆、第一百三十章 魂魄之事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百里无殇失色道:“此话何解?前尘往事我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时……那时我分明已被天雷击中!怎可能逃得一条性命?我若是没有转世,为何神志清醒时却成了另一个人?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虽想不大清从这具身体内醒来前的遭遇,但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似乎是在虚无中飘飘荡荡了许久,再恢复神智时已成了百里无殇,却也是自幼至今,所经所历无一缺漏,是以虽保有过去记忆也以为自己早已转世成为另一个人。如今乍闻敖闰说他并非转世重生,哪里能够轻易相信,当下只不住摇头,对敖闰所言实不愿接受。 敖闰却郑重其事地道:“我虽未曾亲眼见识过天罚,却也听闻天界那些有见识的仙神说过,天罚譬如天劫却又更凶险三分,逢上天劫之雷或许还能躲过一条命,天罚之雷却是直击魂魄,往往尸骨尚能保全却魂飞魄散,绝无转世的可能。可看你体内的魂魄,虽然不甚安稳却大半完好,想来这其中有你只承受了天罚最后一击的缘故,更有一个可能——” 百里无殇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即使满心难以置信,也忍不住追问:“可能什么?” 敖闰看了他一眼:“除非有人使用了移魂之法,将你残余的魂魄移入了现在这具身体中,此法一举两得,既为你的魂魄找到了容器,又借着生人血肉滋润破损的魂魄,使其不至于动摇飞散……” 他话未说完,一旁绮罗却皱眉道:“移魂之法乃是上古之术,早已失传千年,怎么会在一个凡人身上见到?你莫要又来胡说八道。” 百里无殇却心头一动,移魂之法这一说他倒也曾依稀听闻,那还是在许多年前他与玄霄初识之时,听到玄霄隐约提过几句。玄霄出身于海外蓬莱岛,岛上住民皆为上古遗族后裔,古卷中有上古秘法流传下来倒也不足为奇,不过那时他们怀疑使用了移魂之法的却另有其人……“何人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魂魄救下,又放入现在的身躯中?”他想着不禁喃喃自问,话语中已对敖闰所说信了几成。 敖闰道:“移魂之法如此难得,那人却愿意用在你身上,若不是与你至亲至爱,那便是另有所图。他既然保住了你的命,迟早要找上门来,你也不必苦思苦想,只多加留神身边才是。” 百里无殇深以为然,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若我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那……那原本的百里无殇,他的魂魄又在何处?” 敖闰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移魂之法凶险无比,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自古万物生灵俱是三魂七魄,身躯则好比承载魂魄的一个皮囊,虽说魂魄死后离体轮回,皮囊不过跟随魂魄一世,但各自的魂魄自是和原本的皮囊最相契合,若想要将魂魄装进他人身躯,那便好比用箩筐去盛水,用茶盏去装风,轻易难以做到。是以移魂首要之事便是寻得一个合适的皮囊,人魂复杂莫测,各不相同,要在人界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恰巧合用的身躯无异于大海捞针。便是寻到皮囊,移魂过程中又得经历一场苦战,这才是最为凶险之处。” 百里无殇见他面露不忍之色,心中一阵忐忑,忙问:“有何凶险?” 敖闰道:“你想,装满了的杯子自然不能再盛水,总得先将旧水倒出才可。身躯也是一般,里面既然有了魂魄,如何还能再装一个?是以移魂的过程亦是两个魂魄相互争斗的过程,强者占据身体,弱者则被吞噬,除此外再无他法。这移魂之法本就阴损,又风险极大,是以敢于移魂者少之又少,才会渐渐失传。不过依我之见,这般不仁的法术,失传了反倒是件益事。” 百里无殇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中一股说不出的抑郁之感萦绕不绝,他直到此刻方知,原来自己生存于世,竟是靠着不知不觉中吞噬了另一个人的魂魄才成就的,他并非转世之人,也不是真正的百里无殇,只不过是一个偷窃了别人身躯的贼罢了。 他低声道:“我……我竟是害了这身体的主人才活了下来,还借着他的名字,他的身躯无知无觉地活到了今日……有何颜面……我有何颜面再以百里无殇自居?” 绮罗见他满面懊悔痛楚,安慰道:“这又不是你的本意,你何错之有?百里公子,真正害了原本的百里无殇之人,当是那个将你魂魄移入这身体内的人,此人居心叵测,你可要仔细防备。” 百里无殇只摇了摇头,低声道:“百里无殇这个名字莫要再提起,从以前到往后,我……我只是沈百翎。” 绮罗看到他面上凄苦之色,不忍再多说,为免他再自伤转而说道:“沈公子,魂魄之事当从长计议,那人也只能慢慢查访,你也不必心急。这件事我虽帮不上忙,但另一件事或许能为你出力。先前你对我说想去东海漩涡,却不知现下去意有无改变?” 这番话倒提醒了沈百翎,他转念想道:当务之急仍是去见玄霄一面,或许能问出自己死后发生何事,寻到移魂之事的一些线索。于是也暂且将自己之事置于一旁,说道:“东海漩涡之行自然再无更改,只是海下暗流涌动,又有空间罅隙卷在其中,如何到达却是一件难事。” 绮罗笑道:“这有何难?龙绡宫中有一种轮波舟,能够在海底潜行,航行时可隔绝海水,沈公子不如便乘坐此舟前往东海深渊,出发之前我会于船上布下一层结界,可保不惧海中暗流,如何?” 沈百翎忙起身深深稽首:“如此,便谢过龙女大人了。” 敖闰亦朗声笑道:“连绮罗都出手相助,我这西海白龙王若是再不帮忙岂不惹她取笑?东海是我大哥治下,我虽不能明着送人去东海深渊,不过暗中给他捣捣乱倒也有趣。”言下之意自是答应暗中相助。 沈百翎大为感激,连连称谢。绮罗掩口笑道:“沈公子莫要如此多礼。自古逆天之人少有,绮罗本想亲自前往见识一番,只是近日南海急需一批鲛绡,不得不连夜赶工纺织,实在无暇出游,东海深渊下的奇景只好请沈公子有朝一日讲给我听了。” 不日轮波舟整装待发,敖闰果然依约来至码头。沈百翎只遥遥听得一声龙啸,接着便见一条雪白巨龙自龙绡宫方向游曳而来,环绕轮波舟盘旋一周后才化作人形,衣袖飘摇地落在了沈百翎面前。只听敖闰说道:“我已将自身龙息布在船身,海中精怪闻到我气息自会纷相避让。便是我大哥派往东海深渊的守卫察觉到了,也会对这轮波舟睁一眼闭一眼,你只管放心前去。” 沈百翎再次谢过他便即登船,上了甲板一看,船内一滴海水不漏,不由得啧啧称奇。起航后掌舵的虾兵将船驾驶得飞快,眨眼间龙绡宫和绮珊礁已远远甩在了船后,一路上船只行驶得甚稳,果真没有什么精怪再来肆扰,只看见船舷两畔海水不住向后涌动,卷起许多飞沫水泡,在船尾长长拖展开来,宛如一条水色的匹练。沈百翎称赏之余,对龙女绮罗和龙王敖闰更是暗暗感激。 数日之后,船外的海水渐渐寒冷,前方的道路也愈发幽深阴暗,轮波舟船头所向也越来越下斜,终于在一日停在了一处洼地中。掌舵虾兵向沈百翎道:“还请沈公子见谅,吾等小妖只能送公子到这里。前面再向下走十数里便是东海深渊,那里寒煞之气逼人,如吾等这般修行低微的小妖便是略走近一些也承受不住,是以实在不能再陪同公子前行了。” 沈百翎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谢道:“劳烦几位将我送到此处,哪里还能再难为你们?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便是。还请几位回去替我谢过龙女大人。” 此后几名虾兵自将轮波舟驶回绮珊礁,沈百翎却弃船沿着地势径向东海深处走去,走出约莫十四五里后,果然看到前方出现一线黑沉沉的长峡。深海之下光线幽暗,随海波不住摇摆出光怪陆离的怪影,那一道黑线却始终岿然不动,比之周遭沉郁数倍的色泽却又那般明显,宛若海底一道深刻的伤口,教人看了触目惊心。 沈百翎越向那边走去,越觉得前方渐渐传来一股阻力,待到走入笼罩在深渊顶上的那团如雾般的黑水中,周遭的海水更是如同粘滞住一般,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恰在此刻,沈百翎胸前衣衫中忽地有什么闪动了一下,接着拦阻在他身前的重重黑色似乎遇上了什么畏惧之物,刷地退缩了一尺,他心下生奇,伸手入怀,却碰到了硬邦邦的一根枝杈。沈百翎顿时想起,这正是他从鬼界取来的翳影枝,当下毫不迟疑,将树枝整根拿在手里,高举着向前大步走去。 果然这样一来前方阻力大大减弱,那黑水也如潮般退向两边。翳影枝上泛起的淡淡乌光便如同黑暗中的一支火把,引着他走到了东海深渊的边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深渊莫测 玄霄师弟,就在这下面了。 沈百翎怔怔看着足下那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心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 悬崖的边缘如生满豁口的一把刀刃,参差却又尖锐地将崖上与崖下切开成泾渭分明的浅色与深色。黑水飘摇在他的身周,与深渊下不动不褪的的黑暗几欲连成一个整体,一片暗色中唯有翳影枝的乌光照耀出一个周整的圈,沈百翎的身影就孤寂地立在正中。 他呆呆注视着那片莫测的晦暗,许久,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咬牙踏上一步。乌光猛然闪烁几下,眨眼间便随人影消逝在崖下的黑暗中,黑水一阵激荡,迅速地自四面八方合围而上。转瞬,深渊上又恢复了那一片暗沉,唯有海水中悄然涌动的暗流,证实着就在方才,曾有一人踏足过这片鲜有人迹的死域。 当纵身跃下那片凝固的黑暗,下一刻,沈百翎已发觉到一个令他惊讶莫名的事实,东海深渊之下竟是一滴海水也没有的,这深藏于重重海水下的沟壑,宛若天地初开便与东海密不可分的禁地,其中竟是另有乾坤! 没有一丝亮,仿佛上古未开的混沌那样漆黑,没有温度,仿佛冥海之北的寒地那样冰冷,黑暗中甚至没有一个可供落脚的凭依之处,唯有那无处不在的寒冷,如藤蔓,如毒气,一丝一毫缠绕骨骼,一点一滴渗入肺腑。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迅疾得好似万马奔腾,密集得却又如同枪林箭雨,每一股都是一把利刃,剐过身体带来的折磨深入骨髓,每每引起沈百翎一阵战栗的颤抖。越往下坠,风势便越发凌乱,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迅猛,忽而缓和,他置身于其间,好似大浪中孤独无依的一片苇叶,唯有随波浮沉而已。 然而深渊下旋转往复了千百年的飓风却不肯轻易将他放过,陡然间一股大风夹着寒气卷将上来,沈百翎猝不及防,竟被打横里掀飞出去,麻木的手指间翳影枝险险滑出几寸,他手忙脚乱地又伸过一只手试图将它抓住,岂料翻飞的衣袂灌满了风忽地向回一折,啪的一声重重击在眼上。 沈百翎痛呼一声,手指不由得松动几分,翳影枝竟脱手而出,被一股风猛地一卷,霎时间不知去向。乌光如一点流星,迅速消逝在视野的尽头,周遭的黑暗顿时从上下左右围了上来,兼之冷风嗖嗖夹击,仿佛黑暗中伸出的无数双巨掌将他推来搡去,仓皇中沈百翎只觉得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脑中更是一片纷乱,忽地后脑撞上一块坚硬石壁,剧痛之下竟不能忍,顿时昏了过去。 漆黑中不知度过了有多久,蓦地一滴水滚落眉心,沁人凉意一激,令沈百翎猛然醒转过来。 我这是在何处?他方一思索,已觉头痛欲裂。伸手向脑后摸去,触手之处老大一个肿块,让他倒抽一口冷气,清瘦的身躯禁不住一颤。是了,他猛然想起,这是他昏迷前不慎撞到峭壁留下的伤处。 沈百翎扶地缓缓起身,脑中转眼又是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翳影枝不知掉到了何处,想来被旋风一卷,早已离自己远了十万八千里,这可哪里去寻?好在已到了东海漩涡里面,结界已过,找不找回翳影枝倒也不甚重要,可是被那旋风东一卷西一扫,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先是个大大谜题。东海漩涡,莫非说的不是海水成漩,而是说的这旋风不成?深渊下道路他本就不熟悉,如今教旋风这一打岔,更是一筹莫展…… 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沈百翎轻叹一声,捏起一个手诀,噗地一声,一束火光蓦然亮起,将周遭的沉郁驱散到了一尺开外。他环视一圈,目光扫到火光外浓密如雾,再也不能被光逼退一分一寸的那片暗色,心底暗暗又是一叹。曾在琼华学艺时,他受貘妖一族天生体质所限,五行仙法中独擅风术,对于其余四项并无过多涉猎,后来到了百里无殇的体内,凭着记忆中那些上乘玄门道功修炼,体内真力运行自是与过去一般无二,就连所擅长的法术也依然无两。火系仙术本就非他所长,如今能勉强召出一簇火苗已是极限,试想若是玄霄师弟在此,想必挥手即刻召来熊熊火焰,眼前这区区黑暗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这一团萤火般的火苗已足以使他不必在漆黑中独处,沈百翎内心安稳了少许,抬眼又向周遭看去。深渊之下,方向难辨,该向何处而行却成了眼前最大的难题。他略略凝神思索片刻,蓦地并指如剑,竖指齐眉,运起周身真力,寂静中忽地起了簌簌风声,拂动他额前碎发不住飘荡,另一手掌心托着的那簇小小火苗早已不耐风力,嗤的一声灭了。沈百翎不以为意,口中忽然轻喝一声,刹那间已挥袖向四方各自虚空劈出一掌。 只听破空之声逐渐远去,及到几丈开外,竟泛起四道淡淡的青光,原来沈百翎劈出那四掌时早已将体内风灵之力运至掌缘,随掌风放出体外,形成了四道风刃。风术本是他所精擅,这四道风刃自然比那小小的一簇火苗不知强劲多少,果然飞射出十数丈也不曾消散。东海深渊下黑暗有如实质,青光也不能将其逼退,视野自然大受阻碍,十多丈外已非沈百翎目力能及。沈百翎倒也不甚在意,索性阖目侧耳静听,四道青光没入黑暗中约莫几息后,从左右两边遥遥传来一阵响声,而前后两方却寂寂无声。 沈百翎微微点头,心下了然。他跃下深渊时看得分明,深渊两面是峭壁,另两方却成了狭长的一条深谷,由地形推测东海漩涡中定然有一条路径。果然此刻只有两方传来风刃被阻之声,另两方却毫无阻物,显是有路。 前路虽有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但比起之前举目无方却也好了许多。事不宜迟,沈百翎当即伸手捏起一个引诀,只听剑鸣铮然,一抹淡淡蓝色自他袖中飞了出来。这柄水色仙剑乃是他在龙绡宫时绮罗所赠之物,这位龙女不只蕙质兰心,更是体贴入微,她听闻沈百翎曾出身于昆仑剑派,早已料到他这些年在南疆不曾有过顺手的武器,临别之时便从宫中取出这柄仙剑赠予了他。虽说这柄剑比起当年与他形影不离的春水略有不及,契合上更是颇多不便,但亦是把难得的灵器,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沈百翎踏剑贴地而行,淡蓝剑光始终照射着足前一尺之处的地面,前后来回兜了数个圈子后,他已察觉此处地表虽凹凸不平,总体地势却是前高而后低。 若我为天,会将最忤逆之人禁于何处? 他沉吟了片刻,随后眉梢微扬,转身向着地势较低的那一片黑暗疾驰而去。 愈向前飞,地势便愈低洼,初时两侧空荡荡的一无他物,如同行在毫无阻碍的空地,渐渐地却逼仄了起来,终于在黑暗中现出了两片陡直的峭壁。一尺剑光只隐约映照出怪石嶙峋的影子,至于峭壁之上更是隐没在如盖的黑色中,仙剑疾驰带起的风拉扯着宽大的衣袂,被海水浸透的衣衫仍半湿地贴服在身上,任由剑光勾勒出清瘦修长的躯干,一股微风忽而轻佻地钻入襟口,换来沈百翎突如其来的一个寒噤。 他忙将真力遍布全身,运功不过片刻,周身便已恢复和暖。此时前方道路愈发狭窄,两面峭壁竟似要自上而下地渐渐闭合。沈百翎心中一紧,足下仙剑也渐渐慢了下来,暗道:莫非我竟是想左了,走错了路不成? 或许是为了证实他所想所为并无差错,忽然两块高有丈余的大石拦在了路中,将前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只在中间留出一道尺余宽的窄缝,沈百翎来不及多想,忙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从石缝中穿过。哪知刚到了石后,眼前便是陡然一片晶亮。 斑斑点点的荧光从上下左右不住闪烁,灿然美丽。沈百翎再一细看,这才看出那荧光并非从石壁和地面上发出,而是自己那柄仙剑上的剑光反射所致。但为何适才在外面峡谷中行走时不曾有剑光反射,到了这里却大放光明?原来石壁和地面上竟是结满了坚冰,冰面平滑,冰晶丛生,便是一点点微光到了此处都会交相辉映成一片璀璨,更何况那剑光远胜一般萤火。 沈百翎转首看向身后那条石缝,缝隙那头仍是深不可测才黑暗,那两块大石便如同两扇大门,将外面与里面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借着冰上的反光,沈百翎向上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陡峭直壁,石壁上怪石突起,嶙峋尖锐,观来触目惊心,峭壁的另一端隐没在千百丈高的沉沉黑色中,不辨天日,更不辨深渊上的海水。他收回目光,又向前看去,前路不过近处晶光灿然,渐远便又归入一片幽深阴暗。猛然一股强风从前方呼啸扑来,其中竟卷着重重煞气,霎时间刮起冰屑无数,星星点点地击在面上,带来一阵微痛。 恰在此时,沈百翎目光忽地一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冰壁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受罚之人(上) 那冰壁上竟是凹陷了一块黑色,与周遭的晶光灿然相比起来鲜明无比,仿佛从山壁中生出了一张血盆大口,将反射的剑光尽数吞噬了一般。 沈百翎心生好奇,御剑缓缓飞到跟前,这才看清,原来那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洞,洞中黑黝黝的不辨深浅,坚冰从洞口一路蔓延至那片黑暗中。 “……救我……救救我……”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的声音从洞中深处传来。那声音似男似女,忽阴忽阳,飘飘渺渺,鬼气森森,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在这东海深渊下行走了许久,此刻沈百翎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声,那声音虽不高,但落入他耳中却无异于响起了一个炸雷。他大惊之下,忙停下仙剑,站在洞口提声问道:“里面是何人?你受了伤么?” 这一问刚出口,沈百翎已皱起眉头,察觉出一丝不对来。他询问的声音并不低微,按理说若是在石洞中当有些微回响,岂料这一声发出后便如同石沉大海,竟是寂静无声,好似洞中那黑暗不只能挡人视线,还能吞没声音一般。不止如此,就连那洞中的求救声也忽然止息了下来。 进,还是不进? 沈百翎立在洞门前,仙剑上淡淡的蓝光映耀在他面上,照出眉宇间那一丝迟疑。恰在此刻,洞中又传出一阵低不可闻的声响,依旧是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细细念着:“……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沈百翎侧耳聆听,发觉那念叨的似乎是什么歌诀一般,语调还颇为熟悉,好似曾在哪里听过,“……五方徘徊,一丈之余。九天玄灵,安笔乃书……” 他听得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凛:啊,这……这不是琼华派的玄蕴神咒么!既然想起,忍不住嘴唇噏动,喃喃地跟着续了下来:“……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沉疴能自愈,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果然一字不差,正是四百年前他曾在琼华派中念过许多遍的咒文。 玄蕴神咒、玄蕴神咒……他初入门时,是太清真人一字一句教他念会此咒,后来夙瑶、夙莘拜入师尊门下,又由他一字一句将这咒文教给她们,还有玄霄、天青、夙玉……曾经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最终却在他眼前散去,只剩下这个冰冷又诡异的石洞。 沈百翎只觉得眼眶微涩,过了片刻才收敛心神。此刻他已再无迟疑,暗道:不管是什么东西作怪,既然与琼华派有关,势必得进去一探。想着便跃下地来,将仙剑提在手里,向石洞内走去。 甫一踏入洞内,一股腐臭难闻的气息先迎面袭来。沈百翎只吸入一口,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忙以袖掩住口鼻,快步向前走去。说也奇怪,方才他在洞外之时,这石洞内的声音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念上几声,待到他真的走入洞中,那诡异的声音却有如瞬间消失了一般,再也不曾响起,仿佛声音的主人就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将沈百翎引入这洞穴之中。 石洞中并无什么岔路,直通通地一直向前,洞内亦不宽阔,蓝莹莹的剑光下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两侧和头顶的石壁。只是一片寂静无声中,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且脚下的道路竟是越走越漫长,走了许久也不曾到底,仿佛这洞穴竟是要通入到石壁内万丈的深处,洞中坚冰厚结,寒气森森,除此外一无他物,那愈发浓烈的腐臭味也不知从何而来,却始终缭绕左右,诡异之处直教沈百翎浑身发毛,心下栗栗。 难道这洞穴中的并非活人,而是什么怨鬼冤魂?他脑中猛地闪过这个念头,接着不禁失笑。鬼界都曾闯过,还怕什么鬼魂?活人也好,死鬼也罢,一探究竟便是,我沈百翎纵使活着有愧,也不是愧对你们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又怕什么?想着不禁胆气愈壮,大踏步向前走去。 忽听“喀嚓”一声,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脆硬的物事。沈百翎微微吃了一惊,忙低头向地上看去,这一看顿时一愣,只见他足下所踩着的并非什么木枝树杈,而是一根白森森的物事,他凝目细看,接着便是大骇,只因顺着那骨头向靠着石壁的阴影中望去,竟撞上了一对黑黝黝的深邃眼窝,那……那竟是一颗头骨,而他方才不慎踩碎的,竟是一根死人的腿骨! “……嘻……” 一声轻笑从不知何处传来,那头骨的眼窝中猛然有什么亮了一下,紧接着便见一团绿莹莹的光从中飞了出来,迅不可及地窜入了洞穴深处。 沈百翎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团光离去的方向,虽然只是一瞬,但那光芒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分明感受到了一丝……一丝魂魄气息! 难道这人也是被禁于此的逆天之人?沈百翎转回头来,向着那具骸骨俯□去。按理说洞中寒气如此之重,寻常尸骨当百年不朽,眼前这具尸体却是连一丝一毫的血肉都不曾剩下,就连衣物也化作了土灰,只余下白莹莹的一堆骨头,和一个无处可容的魂魄。 阴影中忽地有什么闪动了一下,就在那骸骨的下方,沈百翎抿了抿唇,对着那骸骨轻声道了句“得罪”,接着便将它轻轻搬至一旁,只见骸骨之下竟还躺着一柄长剑,只是剑身早已折断,剑上更沾了许多污物,依稀是血迹凝结的模样。 或许这剑的主人在临死前曾经历过一场极纷乱的厮杀罢。沈百翎心中暗叹,将那堆尸骨整理归置好,运力将断剑插在尸骨之前充作墓碑,拱了拱手便欲前行,谁知恰在此时,仙剑的剑光猛然耀过尸骨之后的那块石壁,沈百翎一瞥眼之下不由得目光微凝,辨出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他发现这具骸骨之时,尸骨仍是倚着石壁坐倒的姿势,其后石壁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其后忙于收拾尸骨又无暇他顾,直至此刻,才教他发觉到石壁上的古怪。沈百翎上前观察一番,察觉到此处石壁上的寒冰竟比其余地方的薄上许多,好像曾有人将它刮下一层似的。他心知有异,当下也举起长剑将薄薄一层寒冰刮下,果然看到冰下有什么与别处不同,再一细看,竟是刻着许多字迹。 那字迹笔划凌乱,好似仓促之间刻下,又仿佛刻字之人心中怀着极大的怨愤。沈百翎逐一看去,只见石壁上写着“吾派误我终生”“陷于此而不得出”“同室操戈”“遗恨种种”等字句,通篇看下来,大致是说此人与同门师兄弟一同流落此洞,不知为何竟不能踏出洞外一步,只得在洞中久居,只是这石洞中无水无食,众人饥饿难忍,寒冷难捱,却几十年、一百年也不曾死去,长久幽禁下终于有人发了狂,不仅拔剑自残,更砍伤了不少同门,余下的人也被激发了凶性,彼此争执不休,乃至兵刃相向,最终这人杀尽同门却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至此处终于气息奄奄,绝命前留下了这篇话。 看至这里,沈百翎如何还能猜不出,这人就是当年琼华派举派升天时与玄霄、夙瑶等人一同被九天玄女下了禁制遣往此处思过的那些琼华弟子中的一个。那时玄霄、夙瑶为飞升夙愿不顾山下众生,略神智清醒的弟子都纷纷弃派而去,留下的不是妄想升仙便是天性凉薄,助纣为虐之事既已做下,最终受到惩罚也是必然,只是想不到这些人被打入东海漩涡后竟仍不思己过,反倒在拘禁中愈发疯狂,不惜和同门兄弟以命相搏。当时情景虽不得见,但想象起来也十分惊心动魄。沈百翎感慨一番,心想:无论如何,我总与他们同门一场,总归还是替他们收个尸罢……可叹他们今日有我收尸,当年卷云台上,替我收尸的不知又是谁? 他轻叹一声,举步便向前走去。果然愈往前行,沿途骸骨便愈多,石壁上亦刻满了怨愤之辞。最终石洞走到了头,到了一大片空地上,石道内很是狭窄,这里却甚是宽阔。但空间再大幽禁千年也是折磨,也难怪有弟子最终忍耐不了寂寞凄苦发了疯。沈百翎一边叹息,一边将地上骸骨分别收整,这数十具尸骨大多散落在一处,谁也分不清谁,更有许多骨头与地面坚冰结在了一起,他只得一一凿出,堆放在一起,又将失落的众多仙剑与尸骨摆在一起。 收拾完毕,沈百翎站在这尸骨堆前深深稽首,口中祝祷了几句。就在他行礼完起身之时,石洞中猛然炸起一阵凄厉鬼哭,尸骨中陡然一亮,接着就见那尸骨堆中蓬起一团绿光来,绕着尸骨与仙剑飞了一周,绿莹莹的幽光越来越明,终于带着无尽的怨愤向着石道那头冲了过去。 沈百翎大吃一惊,猛然醒悟过来,这绿光中之所以饱含魂魄气息,是因为其中集聚了这些同门师兄弟们的魂魄,尸身虽已腐朽,魂魄却兀自不灭,这些人死前充满怨愤惊惧,是以死后魂魄中也满是怨念,将自己引入这里只怕不怀好意,谁知误打误撞下教他替众位同门收尸,才得以逃过一劫。只是这些魂魄生时不能逃出石洞,死后为何仍留在此地徘徊不去?莫非九天玄女所下的禁制竟是至今仍禁锢着他们吗? 他想着不由得追了上去,石道狭窄低矮,无法御剑,只能凭脚步前行。好在那团绿光越向前飞,速度竟渐渐慢了起来,飘飘摇摇地没了之前向前急冲之势,才教他赶了上来。那绿光来至洞口,光芒大盛,带着鬼哭厉啸直朝着洞外扑去,就在此刻,一片明亮的金光忽然出现在了洞门处,宛若一道铜墙铁壁,将那绿光挡了回去。 沈百翎一愣之下,身形却来不及缓住,继绿光之后亦撞了上去,哪知他这一撞却仿佛扑入了空气中,丝毫未受组、脚步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冰地冷滑,他滑出数尺后才稳住身体,回头再看,那道金光仍好端端地封在洞门口,其上光华流动,满布神力。 洞内鬼哭更为凄厉,那绿光似是孤注一掷,非要离开这禁锢了他们数百年的可恶石洞,不管不顾地又撞了上来。洞门上的禁制却金光流转,始终不破,反倒是那绿光越撞越式微,渐渐地缩成了一小团。 沈百翎眉头愈发蹙起,忍不住劝道:“知错悔过,善莫大焉,当年琼华派不顾山下苍生,擅自举派飞升,最终酿成大祸,焉知不是贪心妄想太多的缘故?你们被罚入此处,不思己过,反而同室操戈,不顾往日情谊,岂非过上加过?九天玄女曾说要你们思过千年,想来这禁制便是为了将你们拘在洞中,待到千年过去自然会消失放你们再入轮回,又非要将你们囚禁至魂飞魄散,此时又何必再与天道相争?” 话音刚落,那绿光便猛然停滞了下来。其上光芒忽明忽暗,仿佛犹豫不决,在洞口飘荡了一会儿,终于向着洞内飞去,鬼哭渐渐远去,隐入了那一片黑暗中。待到绿光消失,洞门处那片金光也渐渐散入了空气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受罚之人(中) 金光散尽,石洞内外再无声息。沈百翎立在洞门之外,过了许久终于还是摇头轻叹了一声,暗道:这些琼华弟子被禁制所拘禁,即便身死也不能获得自由,想要再入轮回,尚有六百年的日日夜夜,也不知他们能否熬得过? 他心内隐隐觉得只怕未必,但这想法不过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便被拋至脑后,前路漫长,他要寻的那人还不知被幽禁在何处,又哪里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事。当下唤出仙剑又再上路,剑光载着他瞬时疾射向前方,一路洒下的晶光也随之越来越远,两侧的黑暗终于一拥而上,将石洞连同周遭的冰壁彻底掩藏。 一路飞驰,又不知行了多少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东海深渊下的道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沈百翎立在仙剑上,身上早已干透的衣衫灌满了风高高鼓起,飘摇的衣袂如同大鹏凌风展开的双翅,一副意气风发之态,但他的脸色却渐渐沉重起来。 一路行来,眼前的地面向着地底深处斜斜洼陷,仿佛要通向万丈下的地心,周遭的冰壁愈发厚积,晶光下竟连石壁的颜色都已模糊不清,触目所及,银白的冰,暗沉的黑,既泾渭分明又连亘相依,组成了深渊下一个煞气重重、诡异冰冷的世界。 无穷无尽的煞气,无边无际的威压,这就是天道之威,神界之怒么?如同实质般压在他比之两侧峭壁要无比渺小的身躯上,他一个无罪之人尚且难以承受,何况那些被禁制牢牢锁住的逆天者? 沈百翎尚沉浸在思绪中,陡然间闪烁在左右前后的晶光尽数敛在了身后。他忙伸手止住仙剑飞势,即便如此,仙剑仍嗖嗖飞出数尺才彻底停了下来。沈百翎低头看去,立即醒悟了眼前光景变换的缘由,坚冰覆盖的小径竟戛然中止在了一处断口! 断口之下,幽深无比,漆黑一片,不知下面有多大的空间,更莫测其中有多少的危险。沈百翎紧缩眉头,深深地看向那片黑暗,恍惚中,仿佛那片黑暗中也有谁正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前方已然无路,途中又已遇到琼华弟子埋骨的石洞,绝不会有错,玄霄师弟,定是在这下面。沈百翎想着,咬了咬牙,足下运起真力,仙剑嗖的一声一头扎进了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抛却了所有迟疑,深入断口下的这一刻,整片黑暗的宁静仿佛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举打破,猛然之间,如同山塌海啸,如同天崩地裂,一股巨大的震动从地底直传向地面,那巨响铮铮有如金鸣,呜呜有如鬼哭,像是一千架铁琴同时奏响,又夹着无数只厉鬼的尖啸,闻之教人震耳欲聋,听之教人心惊胆战。 这到底是什么声响? 沈百翎大惊失色,正要四下察看,一股浓厚的煞气已从脚底冲将上来,仿佛黑暗中一只巨手在仙剑上重重一掀,他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震,一个踉跄险些从剑上摔了下去。所幸他毕竟见多识广,当下忙守住心神,运起周身真力护住心脉要害,双手更是捏起手诀,足下用力稳住仙剑,在黑暗中不急不缓地下冲。 然而那巨响不住钻入耳中,听久了竟让人恶心烦闷起来,沈百翎咬牙分出一只手撕下一片衣角,团成一团塞入左耳中,又如法炮制堵住了右耳,如此一来,巨响虽仍可听闻,影响却微弱了许多。 他刚松了一口气,谁知异变又生,黑暗之中忽然一股阴寒逼人的力量从背后撞了上来。这股大力来得既迅且急,沈百翎察觉时已是猝不及防,只得转身挥手挡住来势,哪知霎时间一股剧痛已从掌缘蔓延开来,血腥气里沈百翎猛然醒悟,原来放出那股阴寒之力的人好生阴毒,竟在力道中裹着暗器,他不防之下竟中了对方的毒计。 “何人如此卑鄙,竟然背后伤人?”沈百翎又急又气,当即喝道。话刚出口,便已淹没在铮铮巨响中。 或许这声喝问到底还是落入了对方的耳中,煞气与巨响声里,猛然又是一股阴寒之力冲了出来,这次沈百翎早已有了防备,为免那人在寒力中又藏暗器,只挥袖向前打去。但衣袖甫一与那股力道接触,沈百翎心中不由得一惊:这人是谁?好高深的功力!那股大力初时还为如之前般不轻不重,哪知后续之力竟是绵绵不绝,愈来愈厚,最后竟如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沈百翎自忖别提自己如今不过二十年的功力,就是当年全盛之时也不如这人的一分一毫,越想越是心惊,暗暗急道:莫非我沈百翎今日竟要丧命在这东海深渊下?连玄霄师弟的一面也不能见上么? 正思忖间,黑暗中忽然金光大放,前方的力道陡然化为乌有。突然看到光明,沈百翎顿感双目刺痛,不由得泪眼朦胧,过了片刻勉强眯缝着眼向前看去,这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近在数尺之处竟已是坚硬的石壁,而方才那股阴寒之力传来的方向,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洞,洞内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正慌不择路地朝洞深处缩去,看其模样,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极畏惧的物事。 沈百翎一面拭去眼角水汽,一面忒眼向洞门前乍起的那道金光望去。他心下已然明了,让方才攻击自己的那人视若蛇蝎的,救了自己一命的,只怕就是这道金光了。这金光和不久前琼华弟子埋骨之洞门前的那道金光只怕别无两样,都是为了封住那些被禁锢的逆天仙人。 他这才缓缓放下心来,低头借着金光看向掌缘伤处,这一望顿时暗叫一声苦也,只见掌缘至掌心早已高高肿起,触目所及尽是乌青一片,伤口处流出的脓血更是黑如墨色,最让人惊惧的是,伤处竟是毫无痛感,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此刻方知自己伤重如斯。沈百翎顿时便想到定是方才伤他之人所用的暗器带有剧毒,但用的是什么毒却不得而知,也来不及再多想,一阵晕眩早已袭上头来,沈百翎身形微微一晃,已从仙剑上歪了下去。 脸颊边风割如刀,坠了多深早已毫无印象。沈百翎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觉耳畔巨响似乎都已离自己远去,唯有浑身火热难耐,手掌上更是有如握炭一般,良久,又觉一股热气如线般从指间流上手腕,又从手腕流至肘肩乃至全身,种种苦痛之处难以言喻,身子又不断下坠,偶尔刮在石壁突起的岩石上,带起阵阵刮痛。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百翎几乎连意识都要失去之时,忽然腰里一紧,仿佛被什么绳索紧紧束住一般,接着一股大力从绳索那段轻轻一扯,已扯着他朝那力量的来处飞去。 再醒来时,眼前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沈百翎茫然片刻,这才发觉头脑清楚,再无异感,伸手摸向受伤的掌缘,发觉整张手掌都已消肿,只有伤处传来微微的刺痛,显是剧毒已解,不由得心下一喜。他正畅怀之际,忽然黑暗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跑到东海漩涡中来?”那声音虽然冷漠,却也十分悦耳动听,显是个女子。 那女子这一出声顿时吓了沈百翎一跳,他从地上跃起,伸手便摸向袖中仙剑,摸了个空后方想起仙剑早已遗失,随之昏迷前的记忆亦纷至沓来,沈百翎心神一凝,忙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救我之人?在下好生感激。” 那女子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在此思过多年倒也还算明白这个道理,救你亦是为自己积德,你不必感激。” 沈百翎怔了怔,忍不住道:“思过?姑娘你也是被封在漩涡中的逆天之人?” 黑暗中那女子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逆天……是啊,我当年虽不知自己是在逆天,却也犯了逆天的大错。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前尘往事,过眼云烟,现在倒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再过一百年,我便可以离开这里,再入轮回,到那时,才真是一了百了。” “再过一百年?”沈百翎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跟着重复了一句。 那女子大约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人,竟然多说了几句:“我到了东海漩涡方知,原来这里封着的仙神,妖魔,和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犯了大错,被天道惩罚罢了。知错悔过的,赎清罪孽便能离去,不知错的,不是永远被锁在这里,便是发疯发狂。我初被封在这里时,也担心自己会疯掉,不过一天一天过去,反倒修行渐渐有所长进,摸摸我刻在石壁上的刻痕,如今也有十多万道了,四百年竟然过得也这么快……” “刻痕?”沈百翎又重复道。 那女子嗯了一声,忽听一阵窸窣声响,似乎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什么物事,接着黑暗中一束蓝光猛然亮了起来。 沈百翎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手中执着一柄仙剑,蓝光在剑身流动不休,映着她艳若桃李的面容。那女子没有看他,只转身看向石壁,伸手抚着壁上纵横交错的一道道剑痕,喃喃道:“你瞧,一共是十四万八千六百一十三道……简直就如同刻在我的脑中一样,四百年啊……” 她身后,沈百翎却是呆若木鸡,目不转睛地瞪着那道身影,过了许久才轻轻唤道:“……夙瑶。”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受罚之人(下) 蓝光幽幽,照着这一方静谧洞天,往事如烟,再一次浮现在谁的心头? 那一声“夙瑶”乍起,女子抚在石壁上的手猛然一顿,剑光一阵波动,仿佛随着她的心动荡了一瞬。她猛然回转身,头顶玉冠上长长的飘带随之徐徐漾过眼前,又轻轻垂落,露出那张冷艳如玉的容颜。 沈百翎伫立在原地,默然与她对视良久。只见对面那女子忽地微微一笑,淡淡的声音划破陡然安静下来的空间,传到沈百翎的耳畔:“夙瑶、夙瑶……多少年了?许久不曾听人这般唤我,竟险些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却,恍惚间还有些不知所措呢……”她垂下眼帘,目中流露出一丝唏嘘,但下一刻素颜一肃,抬眼望向沈百翎,冷冷地问道,“不错,当年授业恩师是赐予我这个道号,但你又是谁,为何知我底细?” 沈百翎仍然静静凝望着她,直至那张面容上的怀疑渐渐褪去成一抹淡淡的疑惑,这才将目光挪开,落在了她手中那柄指着地面的长剑上,过了半晌才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取百年寒月冰魄,昆仑山中紫牙乌,锻以心护,注以水灵,融于火三载乃成,长三尺,通体湛蓝,皎光如月,剑身刻有篆体小字,上‘凝’下‘冰’……” 视线尽头,那蓝光流动的剑尖微微一颤,虽然只是细微的一颤,却也被沈百翎收入了眼中。他轻轻一叹,又道:“你入门三载方得此剑,五灵剑阁中青阳长老将它赠予你,此后便无一日离开你身,即便今日也形影相伴……而我那柄‘春水’,如今却不知流落何方了。” “铛”的一声,映在石壁上的光影猛然一阵晃动,却是那柄仙剑自夙瑶手中滑脱掉到了地上。但洞中的两人谁也没有朝地上看上一眼,夙瑶瞪大了一双美目,怔怔地瞧着对面那理应是第一次相见的青年,视线不由得在他面上、身上逡巡着,试图找到一丝故人的影子。 “……大师兄?” 沈百翎凄然一笑:“师妹,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洞中再一次安静下来,静谧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仿佛有什么在空气中、在剑光中缓缓流淌,隐隐浮现。琼华宫中同修武艺,剑舞坪上白衣剑影,醉花荫下赏景共饮,卷云台端一朝决裂……四百年的时光啊,如风过耳畔,似水润无声,居然就这样不带一丝缱绻地走远了。 梦幻般的往年褪去,两人又回到了漆黑冰冷的石洞中,但从彼此对视的眼中,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微光。又过了良久,夙瑶终于俯身将凝冰剑轻轻拾起,对着沈百翎似悲似喜的一笑。 “当年恩师门下六人,你在大乱中失踪,云天青和夙玉叛派而出,早早离世,夙莘……我本以为她会留下,但想不到她却私逃下山,甚至放弃一身所学改修偃术,现在想来,最早放下的人反而是她。至于玄霄……不提也罢。”夙瑶怔怔凝视着手中的长剑,眼神却凄迷地仿佛穿透了剑身,落在了不知名的什么地方,“人生百年,一晃而过,昔日同门,一朝飘零,现在想必也都早已在轮回中得到了解脱罢?再过百年我亦要再入轮回,只道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与故人重逢,想不到偶然兴起到洞门处走走,竟还有如此奇遇,当真是九天玄女娘娘怜惜……” 沈百翎扯动嘴角,勉强回以一笑。九天玄女怜惜?诸神真的会怜惜世人么,那为什么世间还有如此多的痛苦和悲伤? 喟然叹息片刻,夙瑶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中,她看向已倚着石壁坐下的沈百翎,道:“如今活着的同门,想来只剩下你我和玄霄三人,师兄果真不愧是吾等翘首,竟是修行有成,连相貌都大改了。”当年夙瑶在玄霄受天罚前便已被遣往东海,是以对其后发生种种俱不得而知,她还以为沈百翎修为高深,延年益寿,至于相貌改变也只当是仙法奥妙,丝毫不知沈百翎心中苦楚。 当下沈百翎也不愿多提,只苦笑一下,默然不语。 夙瑶又问:“只是夙瑶有一事不明,师兄既然有如此神通,怎么会忽然到这东海漩涡中来?还从这思囚渊上坠落下来?若非洞门禁制如今有些松动,不限仙术出入,恐怕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将你救下。” 沈百翎只得将自己飞下石崖时被偷袭一事告知,又道:“原来这里叫做思囚渊,名字倒也古怪。” “思囚渊,这‘囚’字自然是指囚禁这些逆天仙妖,‘思’则有静思己过,劝人忏悔之意。我到了此处方知,东海漩涡下关着的人当真不少,其中有仙神亦有妖怪,大多都已神魂俱散,但也有些肉身虽亡,残魂尚存,偷袭你的想必就是残魂中的一个罢。”夙瑶想了一想道,“这些仙妖或许也曾有过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往日,是以沦落至此才会始终不肯放下,愈发加重身上刑罚,也愈发堕落至斯……反倒是吾等渺小之人,尚且有回头的一天。” 夙瑶说着有感于怀,忽然起身对着沈百翎深深稽首,道:“那时我做下错事,对师兄无礼在前,师兄毫不介怀,反而安慰于我,宽宥如此,教人惭愧。我在这里思过数百年,每每想起,都深感心内煎熬,只想着若有来世一定向师兄道歉,想不到竟不用等下辈子了。” 沈百翎知道她说的是当年在卷云台上否认自己是玄震的那事,当下也忙起身将她扶住,温和地笑道:“我既已放下,你又何必介怀?况且你说的并没有错,我确实是妖。如今琼华派早已不在,又说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夙瑶却固执地仍是行完了大礼才肯坐归原位,沈百翎无奈摇头,想起这位师妹曾经倔强强势的模样,再看看她如今心如止水的神态,只觉判若两人。 二人又叙话许久,终于沈百翎说道:“师妹,我到此实为了一件事,当年卷云台上玄霄师弟触怒九天玄女,被打入东海漩涡底下,我这些年来一直挂怀在心,只怕他受到折磨,是以特来这里寻他。只是到了漩涡下才发现这里禁锢仙神的洞穴极多,一个个找下来只怕耽个数百年也未必找到,若是师妹知道什么线索,还请告知于我。”语毕深深拱手。 夙瑶听闻此话,不由得深深看了沈百翎一眼:“师兄待玄霄果真不同于他人,四百年前我们一同学艺时我已隐隐察觉,师兄虽说对诸位师弟师妹都十分照顾周到,但看玄霄的神情似乎格外温和,他待你亦是远胜其余诸人……没想到破冰而出后,他却变了个人似的,不只将你当日待他之情尽数忘了,还誓要杀你泄恨。我不知师兄与他到底有什么纠葛,只是想问上一问,为他潜入东海,真的值得吗?” 沈百翎微微一愣,当下毫不犹豫地道:“自然值得!我……我欠他许多,你不懂的。” 夙瑶眉梢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转瞬就已敛起,只听她幽幽说道:“既然如此,那师妹也无话可说。师兄对玄霄的情谊深厚如此,只望他莫要辜负才是。”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道,“四百年前,我先玄霄一步来到此处,只觉洞中苦寒难捱,正愁闷时,忽然察觉一股极强的煞气从思囚渊上直坠而下,恰恰从我洞前一闪即逝,度其方位,是朝着地下深处而去,我当时便觉有异,因为那股煞气……玄霄从禁地出来后运功时偶有走火入魔之像,每当那时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和那股煞气竟是颇为相似!只是就我所知他功力虽高,却并没有那股煞气所含的功力强盛,是以心中还有些怀疑。但没过多久,就见一道赤光从天而降,沿着那煞气经过的痕迹疾飞追去,经过我洞前时我看的分明,那道赤光……正是玄霄的佩剑羲和!” 沈百翎双目一亮,他在深渊下找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才算得到了有关玄霄师弟的确切信息,心中不能不欢喜。至于夙瑶所说玄霄功力不如煞气强盛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卷云台上玄霄誓言成魔,一身道修刹那间转为魔修,又接连抵御数道天雷,功力在短短几个时辰间便是天差地别,后来被打入东海漩涡时自然与过去全然不同。 只听夙瑶又道:“我心知玄霄再不甘,也不敌九天玄女娘娘的神力,被打入漩涡纯属理所应当,是以此后也不再多想。只是我虽有忏悔之心,初始却着实难以忍受苦修的痛楚,每每入定不过片刻便心烦意乱,但洞门下有禁制,不能出去行走,是以只能在洞内闲逛,后来无意中在洞穴内的石壁上发现了一些书文,其上不只刻有高深的修行之法,还记录了许多关于东海漩涡的事,想来是一位在此关押多年的人士留下。就连‘思囚渊’这名字,也是我从那篇记载中得知的。” 沈百翎听到这里更是欢喜,忙道:“还请师妹告诉我。” 夙瑶看着他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当时看了还想,被关在这里又不能出去,知道了这些又有何用?现在看来,机缘巧合,当真如此,若非我被关在洞中,师兄如何能被我所救,又如何能知道思囚渊的事情呢?” 当下她将自己所看到的记载尽数告知沈百翎。原来东海漩涡下是一道极狭长的峡谷,地势一面高一面低,高处可望见深渊上方,低处则深入石腹,囚禁仙神之所便设在低处。沈百翎之前所想丝毫不错。仙神多拘禁在石洞中,愈是功力高强或是犯罪深重之辈,所关之处愈是靠近地底,是以才会出现沈百翎之前所见琼华弟子被关在外围而夙瑶等却被囚在思囚渊下的景况。思囚渊下据说乱石穿插,无光无风无水无食,只是时常会爆发一阵煞气激荡,传至地上时已强劲无比,在底下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夙瑶最后说道:“师兄,我知你寻玄霄之心意已决,师妹也不会再劝,只盼你能得偿所愿,安然出来。”说完便收敛起神色,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夙瑶满身罪孽尚未偿清,还需多加忏悔,静思己过,是以不留你了。” 沈百翎深深拱手,沉声道:“多谢师妹相助!此间一别,想来再无相见之日,师兄只盼你……只盼你早日脱离此处,来世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一生喜乐安康。”他这一生所见女子,愈是仙法无双,愈是命途坎坷,在他心中实是深感修道之人反不如凡人幸福快乐,是以此刻才有此祝祷。 夙瑶似乎对他所言亦是领会于心,当下默然回了一礼,接着便毅然转身向洞穴深处行去。她手中那柄凝冰剑亦被缓缓收入袖中,蓝光越来越微弱,渐渐归于一片黑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深渊幽光 离开夙瑶所居住的那个洞穴,沈百翎径自御剑向下疾冲,此时自地底直冲而上的那股煞气早已渐渐平息,他一面飞一面运足风力护体,倒也再无什么人在一片漆黑中偷袭。 浩瀚的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洋,席卷了眼前的一切。而沈百翎,就疾驰在这片仿佛从洪荒初开时便已存在的黑暗中。淡淡的剑光微弱地在足下摇曳,宛若狂风中奄奄一息却又始终不灭的一滴烛火,隐隐在他长身玉立的身躯上洒下一层柔光。 许是在不辨昼夜的黑暗中待得久了,渐渐地眼前的物事也不再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黑团,运足了目力,也可依稀看清四周的峭壁和突出的岩石。他御剑穿行其中,只觉得空气中一股无形的威煞越发厚重,一层层叠压在身上,仿佛要将他的腰也压弯下来。 就在这如潮水般涌来的煞气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幽光。沈百翎在黑暗中疾驰了这么久,陡然见到光明,便如同盲人揭开了苍天蒙在眼上的那层隔障,虽然只是微弱的星星点点,也让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欢喜。他心道:夙瑶师妹先前不是说,思囚渊下无光无风,怎地却有这些萤火似的光芒?难道留下石刻的那位前辈离开后这里才多出这些萤光? 他想着便催动足下仙剑,愈发迅捷地朝下飞去,越是靠近,那一点点的幽光就越发扩大,渐渐形成了星空般繁多的光点,一忽儿聚拢一忽儿散开,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待到飞到跟前,沈百翎心中又是一喜,只见眼前一片幽光浮动,光影中怪石丛生,却是到了地底。但借着幽光再一细看,却又有些犯愁。只见地面上乱石林立,石面尖锐,宛若一根根长矛直指天空,又如一块大毡子上倒插满了钢针,教人一看便觉心惊胆战,哪里还有落脚之处? 正在他愁眉思索的时候,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影,沈百翎忙向前望去,却对上了一双清如秋水的眼眸。他不由得一怔,睁大了眼睛看去,只见一丛乱石后,竟缓缓探出一张娇美至极的面孔来,接着便露出那人的半个身子,只见乌鬓如云,白裙如雾,幽光中那女子美得当真动人心魄,只是一张如花容颜上却是面无表情,只一双眸子幽幽地注视着沈百翎,半晌,忽地向着他伸出一只纤纤细手。 “姑娘……?”沈百翎呆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是何意?” 那美女见他不动,美眸中闪动了一下,神情冷漠地走了过来,不见她裙角颤动,只见白影一闪,她已身在半空之中,与沈百翎不过数尺之隔。沈百翎双目圆睁,心下大为敬佩,这女子足下并无仙器便可凌虚御空,功力可比他依凭仙剑腾空强的多了。 那美女却对沈百翎面上赞赏视若无睹,仍是满面淡然,但下一刻却又伸出了手向着他面颊抚了上去。 “姑娘!”沈百翎眉头一皱,忙侧头闪避,正要质问,那女子的指尖却已擦过他的左脸。这一触仿佛打开了什么关卡,猛然一股说不出是寒是暖的气息从那女子手指与他肌肤相碰之处渗了进来。沈百翎大骇,忙运起道功要将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息推阻出去,哪知这股气息却如附骨之疽,沿着功力运转的路途顺着经脉直通内府。这一下沈百翎险些心神不稳,当下清叱一声,挥袖放出数道风刃,向着那女子击去,只听噗噗几声入肉声响,那女子却只是身形微微一晃,面上却仍是那副不见喜怒的淡然模样。 正在此时,忽然一道强光猛然从沈百翎和那女子之间迸射上来,仓促间沈百翎分神低头看去,那强光的来源正是龙女绮罗所赠的那柄仙剑。剑光如障,瞬时将沈百翎和那女子隔在了两边,那股奇异的气息也随之迅速地从体内暴退出去,沈百翎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再一抬头,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将周遭照射得有如白昼的强烈剑光下,那美女飘飞的衣袖、舞动的裙摆正在一点一滴地化作粒粒光点,而她的脸,那张原本如同古井般毫无波动的面容亦开始有了变化,抽搐的面颊,散落的乌发,在剑光中竟显得如此狰狞和可怖。 终于,悄无声息地,那女子的身影猛然爆裂开来,炸成了一团团光雾,沈百翎倒抽了一口气,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喝道:“焦冥!对了,是焦冥!” 传闻世间有奇异虫豸名为“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此虫善于幻化,人不可轻辨,若是食人尸骨,则能聚为人形,感应人心,好在焦冥之形只能在夜间聚拢,一遇日光便即散开。方才那貌美女子显是曾被幽禁此处的某位仙神被焦冥吞噬尸骨后所化,是以不言不语,神情呆滞,而这地底深渊中千万年不曾透进光亮,此时陡然乍现强光,便被焦冥误作日光,这才露出原形。沈百翎早年曾在古籍中见到记载,是以一见便认了出来。 但这些焦冥在东海深渊中浸染煞气多年,所食尸骨又是神力高深的仙神,早与寻常焦冥有所不同,是以方才才会试图放出奇异气息侵入沈百翎体内,此时那炸开的光雾化作一粒粒光点,如同乱舞的飞虫,在空中四散飘飞了一会儿,又转而向着沈百翎身上扑来。沈百翎既已知道这焦冥的来历,自然对应对之法也了然于心。焦冥寿岁漫长,万年不灭,唯有蕴含灵力之火才是其大敌,沈百翎当即又捏起手诀,唤出一股火苗,哪知那火苗在空气中不过摇曳一瞬便化作了一股袅袅青烟,原本见之闪避的焦冥也又重拥了上来。 沈百翎这才猛然想起,思囚渊下煞气浓厚,威压重重,与先前在地上全然不同,他连自身所擅的风术在这里施展都大打折扣,更何况是本就非己所长的火术? 眼前幽光越聚越多,剑光能挡得一时却挡不了一世,沈百翎深叹一口气,当下运足了功力,猛然放出一道火墙,然而这火墙也不过只闪现了一刹就烟消火灭,好在也将焦冥涌上之势缓了一缓,沈百翎瞅准机会催动足下仙剑,顿时剑光一收载着他夺路而逃。 身后焦冥如蜂拥而至,仙剑下又尽是锋锐如刀的尖石,沈百翎勉强辨认出方向,向着地势更低处飞逃。慌乱中不知逃了有多久,只隐约觉察沿途乱石渐稀,露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窄路,沈百翎恰感力不能支,忙一个纵身跃下地来,将仙剑握在手里向前疾奔,那焦冥如影随形,锲而不舍地一路狂追不止,他也只得足不停步地朝前奔逃。猛然间脚下一个踩空,不慎走入了一处陡坡,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跌向前方,接着便直向前骨碌碌地翻滚了下去。 眼前幽光顿收,黑暗中只觉得那陡坡越往下便越陡直,最后直如峭壁般,沈百翎身子不住下坠,隐约估摸着跌了有数十丈之深,这若是摔下去,哪有不死的道理?他稳住心神,试图御剑飞起,谁知这陡坡下煞气比方才还重十倍不止,仙剑剑身上勉强泛起一层微光,闪动一下又沉寂了下去。沈百翎心道:难道天要亡我,竟让我在死前都不得见玄霄师弟一面? 坠落中只听见风声不住擦过耳畔,良久,忽听得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声夹在其中,还不及思索,只听“扑通”一声,接着一股寒湿已将他头颈淹没,却原来掉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从数十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股冲力可真不小,沈百翎笔直地坠了下去,连呛了好几口水,好在他水性甚熟,不过片刻便已游上水面,见穷追不舍的那群焦冥此时终于不见了踪影,心下也不免松快了许多。 这地底深潭也不知有多深,他方才冲坠下去也不曾到底,潭水又是冰寒彻骨,沈百翎此时功力被压制得所剩无几,在水中泡得一会儿便打了几个寒噤。他忙在运足目力向四下里打探,隐约看出寒潭深处似有一团更黑的暗色,依稀是水岸的模样,便朝着那边游去。 果然到了跟前发现是一片潭岸,地面似是一整块突出潭水的巨石,沈百翎爬上岸来,将外袍脱去拧干了水摊在石上,又挽起湿发,正打算打坐运功待功力恢复再想法子离开此处,忽然身后黑暗中有人冷冷地说道:“是谁?” 沈百翎万料不到这里居然还有他人,陡然间听到人声,心中突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升上来,逼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时,寒潭中忽然有一道红光亮了起来,将周遭照亮,沈百翎这才看清,原来他跌下的陡坡是通入了一处地洞,洞中大半被水淹没,形成了一处寒潭,唯在正中有一块巨石露出水面,沈百翎所以为的潭岸便是这块岩石。巨石中央耸立着一根巨柱,黑黝黝地,不知是何材质,柱身上凿刻着许多古朴纹样,沈百翎目力甚好,扫了几眼便察觉那并非寻常花纹,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咒文,只是那文字太过于久远,全然不解其意,但其中蕴含着极大力量却是一看便知。除此之外,柱身上还缠着许多锁链,链身亦是黑黝黝地,既粗且长。石柱之旁的地上,斜斜插着一把赤剑,剑光若火,映照着湖面和洞顶。 沈百翎目光刚落到剑上,浑身便是一震,失声叫道:“……羲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寒潭冽魄 他这句话仓促下甫一出口,便是玎玲桄榔一阵乱响,只见巨柱上缠着的锁链不住摩擦颤动,过了片刻才平静下来。沈百翎隐约想起方才出声那人似是就在巨柱那个方向,当下心头一颤,脑中霎时间无数个念头晃过:羲和剑是玄霄师弟的佩剑,素来与他形影不离,剑既在此,人自然也不会远去……方才那人……方才那人…… 忽然之间,沈百翎只觉胸腔中砰砰、砰砰地跳个不住,心中更是忽喜忽悲,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巨柱后那人的面目,双足却又如同铁浇铜铸一般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恰在这时,猛然间红光大盛,紧接着一股极强的煞气以巨柱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刮去,寒潭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顿时漾起层层叠叠暗色的涟漪,一圈圈扩向四周的石壁。沈百翎只觉面上被煞气之风割得一阵微痛,耳畔却忽然听到方才说话那人毫无温度的声音:“竟然知晓羲和之名,你……到、底、是、谁?” “我……” 沈百翎想要回答,一低头看到潭水中自己的身影,不由得语结,水中那人长身玉立,模样俊朗,却再也不是四百年前的那个他了,这个属于百里无殇的身体,玄霄师弟……他可还认得出来? 正当踟蹰之时,阴影中那人似乎更加不耐,声音愈发冰冷,充满了上位者的睥睨,道:“走上前来。” 沈百翎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仍激动不已的心跳,缓步绕到巨柱另一面,渐渐展露在自己面前的依旧是缠满锁链、刻满咒文的柱身,但锁链中却逐渐现出一个被紧紧缚住的人影。 那人虽被禁锢,一身道袍却仍纤尘不染,光鲜如新,剑光下透出几许蓝白的色泽,沈百翎视线上移,只见他一头乌发如泼墨般披洒肩头,垂落额前,将一张面孔遮掩了大半,只在几缕墨色中露出寸余的苍白。 沈百翎心中一凛,双足忍不住又向前踏出一步,想要将那人的面容看仔细。许是脚步声惊动了那人,只听一声冷哼,眼前青丝一阵轻晃,那人已霍然抬起头来。霎时间,沈百翎双目一凝,脚步顿止,胸中一股狂喜涌了上来,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不住地叫着:是他!是他! 羲和剑光闪动不已,将眼前那副冷硬的轮廓映照得忽暗忽明,唯有那双眼,那双正冷冷注视着沈百翎的眼睛,宛若夜空中的两点寒星,吞吐着天地间最孤傲也最冷厉不屈的光芒。在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眼光下,沈百翎连动也不能动,只能够呆呆地回视着,甚至忘记了说话。 周遭的煞气,寒潭的冷意,心中的激情,一夕之间仿佛都已离他远去,这暗淡的地底世界依稀只剩下了他和对面的那个人,那双眼。 四百年的时光,如山呼海啸般自身畔逆转而过,流转在记忆中的那些色彩,最终凝成那一个个定止的画面。他没有忘记,那个人呢,他又可还记得? 卷云台上,他迎向那铺天盖地的雷光时,那张怔然相望的脸庞。 幻暝界外,他立在紫色光桥的一端,桥下那双写满刻骨铭心恨意的双眼。 莲花台端,剑柱下那一场诀别,那穿透胸口的一剑。 禁地之中,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殷红似血的眉间印记。 思返谷内,那披着月光而来的身影,那一包落入自己怀中的点心。 还有更早呵……更早之前的那一个夜晚,青龙镇外的一次邂逅,踏浪而来、白衣仗剑的那个少年,所有的愧疚和怜惜,沉淀了四百年的恩怨和孽缘,都起始于那一回眸的相望,若早知那一次偶然的结交会换来此后纠缠半生的爱恨,当初的那个少年,他可还愿为自己拔出手中的长剑? 是谁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一字一句,一言一语,仿佛穿越了时光,划透了岁月,流过耳畔…… “我名巽衡,家住海外……一座无名小岛。” 初次相识,那个面冷心热的少年…… “想不到道长竟是个如此心软之人。……不过,这样也很好。” 一见如故,却奈何师命难以抗衡…… “俗家旧名,已随旧事一同抛却。师兄以后只叫我玄霄便是。” 在我心中,你却仍是救我一命的那个巽衡…… “原来你那时结交于我,并非是如你所说的那般一见如故,竟是为了将我纳入琼华派掌控之下?” 多想毅然否认那声声质问,但人妖殊途,玄霄师弟,你又是那般的厌憎妖类…… “从此玄霄与你情断义绝,若再相遇,必要将你这叛徒毙于剑下!” 既然如此,羲和剑重伤我之时,又为何要喊出那声“师兄”…… “不管你是玄震,还是沈百翎,如今我都要以你——血、祭、羲、和!” 多年不见,早已想到重逢时的剑拔弩张,但从未想过,却是这般的令人…… “玄震,你伤我至深,想要一死了之乃是痴心妄想,我决不让你如愿!” 即便以身相替,以命偿还,也难以弥补我所做下的错事吗…… “区区东海,能奈我何!玄震,今生定有再会之时,我决不允你这般一死,等我回来——” 眼前红光猛然一阵晃动,恍如隔世的,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地底石洞。记忆深处那来自生命最后的一声怒吼犹然在耳,然而那人还没有找到自己,却是自己先找到他了。 不知何时,视野中已是一片朦胧,泪光中那些画面和声音终于如潮水般一一退散,渐渐浮现、渐渐清晰的,是视线尽头,那张冷若冰霜的容颜。 剑光胜火,给那张刀削斧凿般凛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暖色,凝望着自己的那双冷目中偶尔可窥见一丝微光流转,但那暗光不过一闪便化作了一抹奇异的神色。倏尔,眉心那一点殷红欲滴的赤痕微微一颤,轩眉微蹙,露出几道深深的折痕。沈百翎怔怔地望着、望着,心中竟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几乎想要伸出手去,将那几道皱痕抚平。 然而不等他动作,冷冷注视着他的那双眼中已然亮起一抹疑虑,只听那个冰冷的声音再一次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他……果然认不出了。 沈百翎垂下眼眸,过了半晌,忽然自嘲般地道:“我也不知我现下到底是何人……”百里无殇,沈百翎,玄震……这一生曾用过的名字,曾有过的身份,最终所剩无几,对玄霄而言的那个大师兄,又是谁呢? 那人眉目间疑惑愈来愈重,眼中的神采也愈发奇异,只听他又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沈百翎惨笑一声,低低地道:“我怎会不知?你是……玄霄师弟……” 这一声“玄霄师弟”低若私语,但却带起了锁链一阵叮铃桄榔的剧烈碰撞,但被缚在柱上的那个人却恍若未闻,只眼中迸发出一股极其明亮的光芒,那冰冷的声音中也终于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急切:“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玄霄师弟……”沈百翎抬起头,看着他轻轻地又叫了一次。 恍惚间,沈百翎依稀看到一抹狂喜从那双眼中闪过,但那抹神色一闪即逝,迅疾得仿佛一场错觉。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极强的力量已从前方扑来,沈百翎只瞥见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腰里一紧,已被那股力量向着巨柱那边拉扯了过去。 待到回过神时,沈百翎眼前已是蓝白相间的一片衣襟,鼻间充斥的,是熟悉的冰凉气息,耳畔锁链颤动的声响不绝于耳,不知是由于他的撞击,又或是因为谁人的激动? 他微微挣扎,试图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人,但只轻轻一动,笼罩在腰背的那股力道便猛然强烈起来,有如铁壁般将自己拥在其中。沈百翎只挣扎了两下便突然醒悟过来,此时紧紧缚住自己的已不是刚才的那条衣带,而是玄霄师弟的双臂……顿时一丝说不出是尴尬还是羞涩的情绪便涌将上来。 “师弟……” 他低低叫了一声,但抱住他的那双手臂却并未松脱,反而越拥越紧。沈百翎正要说话,颊边一缕青丝微微一动,接着一股温热的呼吸已靠近了耳畔,拥着自己的那人竟将脸颊也贴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化为乌有。 沈百翎眉头微蹙,正要说话,耳边却先响起了对方的声音。 “师兄……果然是你,即使变了样貌又如何?我绝不会认错……” 听着那人低低的倾诉,沈百翎心中一时也是又悲又喜,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师弟,这四百年间的种种一言难尽,也不必多说了,好在天可怜见,总算教我再见到你……”说到这里,眼中不禁一阵酸涩。 一言未尽,只觉搂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终于松了松,沈百翎这才支起身子,抬头向玄霄望去,哪知方抬起下颚,便觉双肩上一紧,已被玄霄双手握住,接着,唇上便触到了一抹沁人凉意。 师弟他……他…… 沈百翎瞪大了一双眼,仿佛连脑子都打了结,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着实超出了他的认知,师兄弟相见本当欣喜万分,但玄霄此时的举动,分明是寻常人对心悦之人才会做出,缘何他却对自己…… 莫非是太过喜悦,发了疯吗…… 沈百翎不知所措地想。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黄雀在后(上) “唔……” 温热的喘气拂在面上,几乎与自己的呼吸交织为一体,视线里摇曳的青丝,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轻轻晃动着,簌簌交缠着,如同此刻的他们。 沈百翎怔怔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感受着唇上柔软又温凉的碰触,紧紧拥着的自己的那人,分明是冷漠而坚毅的,但此刻印在唇上的那个吻,却是如斯狂热,仿佛下一瞬便要让人窒息。 熟悉的冷冽气息仿佛不只是涌入鼻间,还充斥了整个灵魂,清如远山,冷如冰雪,往昔和如今,回忆和现实,在脑海中来回闪现,他仿佛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想不起,脑中一片迷乱,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唯有那一丝淡而弥久的气息,萦绕在一阵紧促过一阵的喘息声中和紧贴在一起的两具身体周围。 想要,更多一些……再感受、再碰触…… 陡然自脑海深处浮现的这个念头,让沈百翎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颤。然而还不等他那一点仅剩的理智回过神来,来自唇上的吸吮又让他瞬时沉入到更深、更深的迷雾中。 不知过了有多久,久到双肩上有力的紧握变作更密不可分的拥抱,唇上的那抹温凉由肆意的狂热转为缠绵的温柔。一寸一寸,轻轻研磨,由唇至颊,又渐渐厮摩到了颈,那一丝温热的呼吸,如小蛇的信一缩一放舔舐着肌肤,时不时带来愈发情热的颤抖。 “玄霄师弟……不成……” 沈百翎茫然望着眼前那一小片雪白的衣襟,喃喃叫着,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但逡巡在面颊和脖颈的轻柔碰触,总在他勉力提起脑中那抹清明的那一刻将所有理智击个粉碎。 “师兄,玄震……我不会再放手……” 扶在背后的那双手紧了一紧,终于,玄霄轻轻抬起头,贴着他耳畔说道:“那日……亲眼看着你被电光吞噬,我心中竟是如此的……恐惧!我玄霄一生,从未这般惧怕,即便蓬莱亡国,亲族惨死,也不曾让我有过如同那时一般的痛楚……我只想着,若你活着,玄霄就是即刻再受一次天罚又如何?可你却怎么也不肯再睁眼看我……”近在耳边的声音猛然沉郁,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 一直寡言的人,遇到了真心相待的人,是否也会如此刻这般情难自抑?传入耳中的每一言每一语,情深意重,隽永弥长,沈百翎怔忪地听着,情不自禁地仰首去看他,换来玄霄仿佛确认他存在一般的一吻。 “落入此处后,我才渐渐想明,原来昔日我恨你、怨你,只不过是因我爱你、重你,我只当你心中根本无我,是以才潇洒离去,但卷云台上你竟为我甘愿承受天罚……错了,我竟是全然错了!” “师弟……”沈百翎忍不住低声唤道。 玄霄垂眸看向他,目光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但你没有死,不仅没死,还来到我面前,玄霄一生,即便坎坷如斯,但有此一刻,那也算得上是大幸!” 沈百翎浑身一震,只觉得胸中一股融融暖意直涌上来,激得眼中不禁又是一阵酸涩。他低声道:“总算天可怜见,教我们再次相遇……”这句话他说过两次,然而此次再吐出口,却带着之前未有的缱绻温柔。 闻听此言,玄霄怔怔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眉眼一动,宛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那冷硬的唇角轻轻扯起,露出了一丝笑意:“师兄,玄霄在此立誓,永生不负,若有违逆,魂飞魄散,尸骨不存——” 沈百翎不等听完,忙伸手将他剩余的话捂住,急道:“师弟!”但触及玄霄目光,不由得面颊微烫,将手又放了下来,轻声又道,“你我均为男子……” “多年不见,师兄怎变得如此忸怩?”玄霄傲然笑道,拥着他的手臂愈发用力,“我曾打定主意,一旦从这恶地脱身,便是天上地下也非寻到你不可,但意料不到你竟先找了来,即是如此,我更不会放手!均为男子又如何?苍天无道,你我又何必在意所谓天道伦常?” “好一句‘苍天无道’,当真深得我心!” 忽然,一个男声在二人身后响起,沈百翎与玄霄不由得均是一愣。沈百翎只觉那声音依稀相熟,忙从玄霄怀中直起身子,回头望去,只见不远之处,泠泠潭水之上悬着一人的身影,长袖飘飘,温文尔雅,面目映着羲和剑光却透出一丝诡异的青白。 竟是曾与他在鬼界有过一面之缘的厉初篁! “是你!”东海漩涡深在海底,他怎会也潜入此处?沈百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醒悟过来,“你竟一直跟着我?”说着心中愈发惊疑不定,他从鬼界来到此处,可谓是历经千难万险,若厉初篁真一直跟着他,还能始终不被发觉,功力深厚自是远胜自己,此人心思叵测,所图不明,想到这里,沈百翎不由得心生戒备。 然而厉初篁却只冲他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反倒对着玄霄遥遥拱手,含笑道:“这位玄霄真人虽是仙家道门打扮,一身煞气好重!想来成魔指日可待,厉某先道声恭喜了。真人对神界不屑一顾,如此气魄,当真教人心折。” 玄霄双目冷凝,面上早已覆了一层寒霜,他冷冷道:“你是何人,怎会潜入我洞府?” 厉初篁这才笑道:“东海深渊远在东海之外,又深在地底,若非有人相助,倒也真难抵达。”说着向沈百翎也遥遥行了一礼,“还得多谢百里公子,不,现在该改口称做沈公子了。” 沈百翎心下更惊,这人竟连自己恢复往日旧名一事都已知晓,可见对自己知之甚深,反观自己对其却是一无所知,他暗我明,当真教人不得不防。 他正要相询,却听身畔玄霄已漠然道:“愿闻其详。” 厉初篁笑道:“我与沈公子还有玄霄真人可谓是渊源甚深,如今两位终成眷属,怎么反倒将我忘了?” 沈百翎听他说“终成眷属”,不由得脸上一热,但听到后来,只觉莫名其妙,忍不住道:“这又是何解?” 厉初篁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这才微微侧头看着两人笑道:“既然两位好大的忘性,厉某也只能从头讲起,不过那些陈年往事可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两位可曾记得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沈百翎微微一愣,心神一晃,当初与玄霄初遇的场景顿时一幕幕浮现眼前,他情不自禁朝身畔那人看了一眼,恰恰撞上玄霄亦回望过来的眼眸,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微笑。 厉初篁看在眼中,笑意愈发意味深长:“那沈公子可曾记得,青龙镇外海滩之上那个险些要了你命的人?他相貌理当让人十分难忘。” 沈百翎顿时蹙起眉头,脑中闪过一张早已模糊不清的面孔,问道:“那个疤面少年?” “不错,那人面颊上确是有一道极长的疤痕,当真是丑陋至极。”厉初篁点头微笑,“他本是青龙镇上一个普通渔民的残魂,死后转而附到了这少年的身上,昔日的亲朋好友便没一个肯认他,唯一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也早已死去,他恨恨之下不免要让那些旧故也尝尝他心中的痛楚,可不曾想却被一个青年道士坏了好事,本想将这道士杀了泄恨,却又教另一个少年剑客赶走。这残魂在新身子里待得本就不大畅快,那一次受了伤,不久新身子就腐坏得不能用了,他不得已,只得离了那身子四处寻找新的寄居之所,仓皇中竟跑到了八公山的一只灰兔体内。” 厉初篁似笑非笑地望着沈百翎瞪大的双眼,仿佛觉得他此刻的表情分外有趣,停了一会儿才续道:“说来可笑,那残魂变作山中野兔,每日里不只要躲避豺狼虎豹,竟还要防着别被人捉去祭了五脏庙。可巧有一日,他险些被两个山野莽夫抓去,幸而遇到一人将他救下,可他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救了他的恩人恰恰就是害得他落到如今境地的青年道士,当即心中那一丝感激也化作了满腔怨恨。但这个道士却是一点儿都不曾察觉,只当他是只普普通通的兔子,还将他养在了身边。” 沈百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低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还知道得这般清楚……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灰兔跟着道士去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闻,有一次,那道士带他去了个地方,而那一次的经历竟成了灰兔一个大大的机缘。”厉初篁缓缓叙述,声音愈发温雅,眼中却幽光大盛,“他们上了衡山,到了仙家名门青玉坛,洞天日月,内有乾坤,那可真是个好地方~更难得的是,那里的弟子竟还通晓上古以人魂入药的仙术!那灰兔当时便十分留心,可他毕竟只是一只兔子,虽心中有了许多计较,却只能随着那道士离开青玉坛到了昆仑。他心里怨恨道士,自然不怀好意,那道士似乎通晓入梦之法,时时潜入他梦中,每每被噩梦纠缠,大汗涔涔,灰兔见了当真欢喜~” 沈百翎听着他轻柔的诉说,似乎也回到了当时的情景,这故事中的每一幕他都曾经历,只是从不曾知道,原来他那时的噩梦竟是来源于此……但旋即一凛,扫向厉初篁的眼神中满是震动,对那些往事了如指掌,若非亲身经历怎能做到,他竟是当年那个疤面少年,那只灰兔! 许是从沈百翎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厉初篁唇边那一抹温柔的笑意愈发浓郁:“可没过多久,那道士的师父察觉到了灰兔的古怪之处,竟派了另一名弟子将那灰兔的皮囊毁了个尸骨无存,那名弟子居然就是曾在青龙镇外伤了疤面少年的那个剑客。有趣啊有趣,同一个魂魄,先后两具身体,竟都是毁在了他的手里,这恩情可真是不小。”他瞥了一眼玄霄,眼中幽光渐渐收敛,似有若无,又道,“好在残魂还是逃得了一条性命,他记挂着衡山的见闻,辗转移入了青玉坛一名低等弟子的体内,努力修行终于有了成果,更侥幸成了后来的青玉坛掌门,他做了掌门后才知晓,原来当初青玉坛用以收集人魂的竟是一块形如玉横的宝物,那物事凡俗之人不晓得,他却是一眼就认出,那是上古便有的铸魂之石。他又翻阅门中记事古卷,才知青玉坛某任长老从海外云游归来时携回此物,后来有人动了念头,故意将使人生魂不稳的丹药混在寻常治病药丸中送下山,分发给衡山一带的村民,这些凡人也当真愚蠢,将这些丹药一概服用,如此一来,只需到了夜间魂魄最是不安时运用玉横之力,便能将一整个村落的魂魄尽数吸入其中,这些魂魄先是被封存起来,再一一入药,所制成的丹药用于提升功力,着实妙不可言。但这些事终究留下了蛛丝马迹,被几位他派弟子发觉后,青玉坛便不敢再肆意妄为,这事也渐渐湮灭在前任掌门、长老和几位执事弟子的心中。而那玉横着实珍贵,虽不再使用,却被好好收藏。” “果真是青玉坛所为!”沈百翎想起那些村民死去的惨状,面上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怒气,“如此丧心病狂,也配称作名门大派?!” “呵~沈公子此言差矣,人谁无死,若能以区区性命成就青玉坛一派的威名,岂不死得其所?更何况青玉坛多年来炼制丹药赠予山下愚民,早不知播洒下多少恩惠,不过要他们小小偿还一二,也算不得什么大过。”厉初篁若无其事地笑道,“只不过我看重这玉横,却并非为了它能协助制药,而是有着另一个缘故,沈公子不妨猜上一猜?” 沈百翎一怔,正要蹙眉思索,忽听耳边玄霄低语道:“渡魂。”他脑中灵光一闪,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淡淡一笑道:“厉掌门本是一缕孤魂,从一具身子再转入另一具身子,听闻移魂之法极伤魂魄,想来这铸魂玉横对修补魂魄有着极大的妙用,才让厉掌门见猎心喜。” 厉初篁拊掌大笑:“想不到上古渡魂之术竟还有人知晓,更想不到沈公子如此善解人心,妙极,妙极!”长笑声毕,他才轻声细语地又道,“沈公子说我是一缕孤魂,这话当真一点不错,我为苍天所弃,原身被毁,魂魄不全,无法重入轮回,天地间难有去处,只得不断地渡魂,这才勉强苟活了下来。但渡魂是何等艰难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形神俱毁,那种滋味真是……”他面颊微微一阵抽搐,唇角勾起一丝甜蜜的微笑,“妙~不~可~言~” 见沈百翎面露不虞,厉初篁笑容渐深,眯起的双眸中却闪过一抹冷色:“更妙的是,每一次渡魂后,周遭之人神情大变的模样,总叫人回味无穷~”他神情迷离地望着虚空,过了片刻才恢复过来,“待我遇到了这玉横,便知道我再入轮回的机会到了。渡魂虽有趣,但日复一日下来,魂魄早已残损得不成样子,再多渡几次,只怕就要……我成了厉初篁后,每日用功修行,又亲自炼制不少丹药服用,总算让这具身子活得格外长久,可二百年下来也到了大限,此时唯有靠这玉横助我重铸魂魄,才能摆脱那一次次痛楚之行,可另一半魂魄却始终难以取回……” “另一半魂魄?”沈百翎瞪大双目。 厉初篁似乎察觉自己泄露过多,当即微微一笑,转口道:“当年青玉坛聚魂炼药之事被你们发觉,青玉坛便不敢再大张旗鼓地夺取生魂,时日久长,此事渐渐平息,琼华派又已凋零,我便又取出封存的玉横,不过略一赏玩,竟让我发现这玉横中还残留着不少魂魄,其中有一生魂极是与众不同,不只光泽亮丽,蕴含灵力亦是不弱。我细细查探,更是惊喜不已,这生魂当真熟悉,竟是位故人,我只道他早与坠落的琼华派一同华为灰烬,却没想到他的魂魄竟不知何时流落到了玉横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黄雀在后(下) 厉初篁此话一出,沈百翎立时面色大变。 魂魄……玉横……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悬于潭上的厉初篁,那张面孔斯文儒雅,依旧年轻如许,若非他亲口吐露,任谁也猜不到这竟是一个活了数百年之久的身体,而藏于其中的那个魂魄,更是不知苟延残喘了多少岁月。 厉初篁迎着他的视线又是微微一笑,缓缓伸手入袖,再张开手掌时掌心已多了一团柔光,光华如水裹着其中长条一物,正是沈百翎曾在鬼界亲眼目睹过的那块玉横。 “沈公子对此物应当不陌生罢?”厉初篁轻声细语地道,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掌心的玉横,眼神十分缱绻温柔,宛如看着自己最心爱的情人,“它不止在鬼界助你一臂之力,更早之前还是你的容身之处呢。若不是它,我又怎么会发现你的魂魄?又怎么会……帮你找到了现如今这具完美无瑕的身子?” 轰然一响,仿佛雷霆乍惊,响彻沈百翎的脑海。他呆若木鸡地立在地上,不知是悲是怒,只仿佛依稀听到谁人的声音穿过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在脑中回响:“……你根本就不是转世之人……不是转世之人……” 果然! 沈百翎浑身一震,他甚至不敢去看身旁沉默至今的玄霄,他怕只要一回头,方才那双仿佛融水一般的眼眸又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坚冰。从知道自己并非投胎转世那刻起,他就在心中隐隐怀疑,自己能够活下来是用了极残酷的法子,而龙女和敖润的猜测也更让他忐忑不安,如今厉初篁的一番话恰恰证实了他们的说法,这如何不让他心惊! 玄霄师弟……他若是知道自己是靠着吞噬了百里无殇的魂魄才苟活至今,还会再对自己…… 沈百翎想着,眼眸渐渐黯淡下来,蓦地一阵冷风陡然自他脚底升起,转瞬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他立在风中衣袖被吹得不住飘扬,满头青丝更是四处飞散,遮蔽了视线。只听得泠泠水声不绝于耳,却是洞顶多年积聚的冰棱被突如其来的强风折断,纷纷坠入潭水中,一时间碎冰如玉,水落如珠,晶亮的冰屑似絮似雪飘落在几人的肩头,沈百翎忽觉肩上一暖,回头看去,恰恰撞上了一双亮如寒星的冷目,但那双眼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鄙夷,反倒带着一丝隐隐的关切。 玄霄轻轻握住沈百翎的肩膀,随后眉目中现出一丝冷色,傲然望向厉初篁寒声道:“渡魂之法凶险无比,你竟敢以我师兄的魂魄犯险,真当我琼华派无人么?” 厉初篁将玉横收起,随手拍去衣衫上落下的碎屑,眼眸一转悠然道:“故人魂魄,岂敢冒犯?若真是不怀好意,我早将沈公子的生魂拿去炼药,又何至于替他寻来这么合适的身体,又设法先将原本那个百里无殇的魂魄引出好教沈公子不费一点力气占据了这大好皮囊?” “什么!百里无殇的魂魄还在?”沈百翎睁大了眼,他本当自己吞噬了百里无殇的魂魄,现下知道并没有顿时心下一松,接着便义正言辞地道,“我宁愿当日在卷云台上死去重入轮回,也不愿用此恶毒的法术夺人身躯,你快快将百里无殇的魂魄放回这身子里罢!” 厉初篁哈哈一笑,摇头道:“那百里无殇又不是我的故人,他的生魂留来何用?自然早早被我拿去制成了丹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沈公子你斩草除根,你为何反倒一丝感激都没有呢?更何况离开了这个身体,只怕沈公子你不到半个时辰便要化作荒魂,哪里来的‘重入轮回’?” 沈百翎一怔,正要相询,忽然肩头一紧,已听玄霄厉声问道:“此话何意?” “呵……沈公子当年对厉某的大恩大德,我可是时刻铭记于心,故人魂魄既落我手,自然当好好报还~”厉初篁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我帮沈公子渡魂之时,看到公子生魂着实美丽无比,不由得想到当日青龙镇外海滩上公子就死时那副清丽模样,真是心动不已,若是公子到了南疆蛮族体内,可就有些时日见不到了,如此思来想去,我索性动了一点小小手脚,扣下了公子一魂一魄,这么一来,沈公子固然不会察觉,我也有了思忆故人的一点小小纪念,岂不两全其美~” “你——!”沈百翎大惊失色,瞪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沈公子不久前不是问我为何能来此处么?呵,东海深渊邃远难达,若非公子开路,我又怎么能靠着魂魄间的遥相呼应轻易抵达?”厉初篁笑容可亲,眼中得色愈发浓厚,“当初不过一念之举,留下了沈公子的部分魂魄,想不到竟有如此效果,当真妙极、妙极。” 沈百翎猛然醒悟,指着他脱口道:“你……那时在鬼界你我根本不是萍水相逢,你帮我取得翳影枝是早有预谋!” 厉初篁轻轻点头,笑道:“沈公子果真聪慧,举一反三。”接着又叹道,“可惜魂魄不全难入轮回,如此人才过得百年也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果,当真教人惋叹。”说着故意侧目看向沈百翎。 沈百翎只怒视他不语。 厉初篁忽然轻轻拊掌:“倒是有个法子,我可以将渡魂之法传于公子,以沈公子的机智定能领会,如此一来也可多活些年岁,待到渡魂的苦楚受得多了……”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沈百翎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厉某的痛苦,想来公子就能略懂一二了。” 沈百翎心头微颤,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惧慢占据了内心。渡魂,不断的渡魂,从一个身躯到另一个身躯,吞噬一个又一个魂魄……难道自己以后要靠这样无形的杀戮延命?依厉初篁所说,即便此法能多活些日子,但不过是饮鸩止渴,魂魄只会越发脆弱不堪,最终消逝,更何况以这种法子活下来,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反倒更让人心中耿耿不安罢了! 玄霄见他神情有异,早已十分留心,当下用力抓住他肩头轻轻一晃,低声道:“莫要多想。”抬头冷眼看向厉初篁,“你待要如何?”他冷眼旁观,早已看出厉初篁说了那么一大篇话,不过是另有所图,只是想先以言语乱了沈百翎的心神好胁迫他。 果然厉初篁长笑一声,收敛了神色道:“玄霄真人倒是率直,那厉某也就开门见山。我本不欲伤及沈公子性命,不过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两位帮我一个小忙,不止沈公子的魂魄完璧归还,厉某还愿奉上亲手炼制的灵丹妙药为沈公子压惊。两位意下如何?” 沈百翎猛然抬首,怒道:“以魂魄挟持,又能是什么好事?若是要我和师弟为虎作伥,想也别想!”他本不是言辞激烈的人,但短短片刻间知晓了自身相关的许多大事,不由得心绪大乱,看着厉初篁的眼神也恨不得将他立毙当场。 玄霄却将他肩头一按止住了沈百翎的话语,冷冷向厉初篁问道:“你要我们做何事?” “沈公子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厉某十分佩服。不过玄霄真人如此高傲,竟愿为了沈公子放□段,更教厉某心折啊,如此深情厚谊,我都有些羡慕沈公子了。”厉初篁笑意盎然地瞟了一眼沈百翎,这才又道,“厉某所求,对沈公子和玄霄真人而言其实并非难事。当日我引百里夫妇出谷,趁机将公子魂魄放入百里夫人腹中所怀的胎儿体内,一是为了尚未出世的孩儿魂魄最易夺取,二便是为了今日。沈公子如今的身子乃是南疆乌蒙灵谷中人,乌蒙灵谷地处偏僻,谷中设有女娲留下的上古阵法,外人难以进入,沈公子身为巫祝,地位极高,不只能自由往来谷内外,还能去到寻常村人去不得的地方……而我要公子帮我做的,正是取出冰炎洞中封印的那把焚寂剑!” 沈百翎一凛,瞠目看了他半晌忽然大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晓冰炎洞和焚寂剑!” “我是……何人?……”厉初篁似是被这句话猛然打动了心神,不由得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眼光渐渐低垂,似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百翎,又像是穿透了他看向不知名的何处,“女娲……伏羲……哼,神明……焚寂!……”他沉默了很久,再抬眼时唇边又勾起了似有若无的微笑,“沈公子如此良善,不愿替我取来焚寂剑么?” 沈百翎皱眉看他:“自然不愿!焚寂剑被女娲封印在乌蒙灵谷,历来被灵巫族严加看守,我虽不知如此宝剑为何不能出世,但既是上古大神的遗命,想来自有深意……你居心叵测,我怎么能让焚寂落入你手?” 厉初篁低头望着他,眼神幽然冷漠,似笑非笑地道:“我居心叵测?呵……你可知人才是世上最最居心叵测的东西!当我为神之时他们日夜跪下求祷,一朝沦落,他们便害我魂魄分离,再无归处!”他紧紧握住双手,悬于半空的身体竟轻轻颤抖起来,面上那一丝笑意更是早已消散,化为抽搐的扭曲的痛楚,“一次又一次的渡魂……一次又一次深入骨髓的痛!连记忆都支离破碎,最耻辱时甚至不得不抢夺牲畜的肉体!获罪于天,无所禘也?为何、为何上天要给我这样的命运!难道我不曾恨过么?” 沈百翎屏住呼吸,只觉得脑中一片纷乱,他听到了什么?神明?难道眼前这人……他不敢再想下去,侧目望向玄霄,玄霄师弟仍是一脸冷漠,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的事物,即便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言论,也只是静默且冷淡地站着,只一只手轻轻地自沈百翎肩头滑落,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厉初篁仍然停留在他的思忆中,眉眼中迸射出的恨意强烈如刀,他嘶声道:“你也是魂魄不全之人,那种无可依靠,永无归途的感觉你理当明白!我不过是要取回我被夺走的那一半魂魄,难道这也是过错?” “你被夺走的……魂魄?和焚寂有什么……”沈百翎怔然说到一半,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顿了片刻,颤抖着声音问道,“难道焚寂……你的那一半魂魄在……?” 厉初篁惨然一笑,并未回答,转而看向玄霄:“焚寂剑中煞气极重,被封印压了多年一朝反噬定然更加强烈,要打破封印放出焚寂剑中的魂魄,须得玄霄真人相助。真人只需以自身煞气做引,激起焚寂剑上火煞之气,打破封印轻而易举,到那时……我定会依我先前所言保住沈公子的性命。” 厉初篁算计得果然十分精明,玄霄一身阳炎煞气,与焚寂剑中的火力煞气极为相近,果真是打破封印的上好人选,玄霄心系沈百翎安危,为了保住他魂魄,自然不得不全力以赴,让厉初篁得偿所愿。 沈百翎用力一握玄霄的手,暗中提示他不要答应。哪知玄霄却冷冷道:“我一身煞气亦被压制,除非离开此处才能发挥全力,但要强行脱身出去,只怕还需再等十数年。厉掌门等得起么?” 厉初篁打量了一下自己,道:“厉掌门自然是等不起的,这具身子渐渐老朽,撑了这么些年已是极限。当年以人魂炼药之事被发现,厉初篁这个身份便早已死在众人面前,躲在暗中这么久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新的身子已然找到,不日我便会渡魂进去。待到玄霄真人脱身此处,只管去青玉坛找一个名叫……‘欧阳少恭’的人便是。” 顿了一下,他向着沈百翎和玄霄微微点头,又道:“如此,我便在青玉坛相候。”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两人面前。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再作别离 厉初篁离开之后,洞穴中好一阵寂静。 终于,沈百翎回眸看向玄霄,毅然道,“师弟,我寄身于百里无殇体内本就对他和百里夫妇十分愧疚,在乌蒙灵谷这些年我受灵巫族恩惠极多,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不起他们。厉初篁此人行事诡异,绝非君子所为,我不愿相助他陷灵巫族于不义,你也不要因为我受他胁迫。”这番话从他知道自己被渡魂的始末时就在心里转来转去,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才宣之于口。 但玄霄只眸光微闪,默然不语。 沈百翎急道,“师弟,焚寂剑上煞气极重,之前我这具身子的师父都被煞气所伤,功力大减,我怎么能让你再去犯险?更何况那是女娲大神布下的封印,若是解开不知会引起何等大乱,我们怎能只为了自己不顾他人?” 玄霄眉心微微出现一道折痕,神情却愈发冷淡,似是对他所言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反驳。 沈百翎于他相交多年,如何不了解自己这位师弟的性子?玄霄为人孤傲冷毅,向来诺不轻许,但言出必践,他心系自己被夺取的那一魂一魄,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此答应,这也是一心为了自己,又让他如何能再逼迫下去? 他心下愈发难过,深深叹息一声,亦不再言语。 玄霄见他神情黯淡,这才用力一握他手掌,沉声道:“你我相聚本是乐事,何至于为那般小人伤怀?师兄,玄霄从不是受人驱遣挟持之人,你只管放心便是。”说着低头打量束缚着自己的那数条锁链,唇边露出一丝冷笑,“若非我功力不够打断这些锁链,今日早将他立毙当场,哪里容他嚣张至此?” 沈百翎这才猛然想起他仍被禁锢一事,方才与厉初篁对峙时玄霄气势丝毫不弱于人,竟让他全然忘记此事,但此刻既然想起,他满心里又只牵挂着师弟如何才能脱身,蹙眉问道:“找到你之前,我也曾与夙瑶师妹有一面之缘,她与其他那些被禁仙神一般只是被关在洞中,却不至于连半步路都行不得,为何你却……当日在卷云台上到底发生何事?” 玄霄听他问起,脸上神色顿时一冷,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恨意:“当日……”他紧紧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才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那日你在我眼前被雷光淹没,我心神大乱,九天玄女……哼,她趁机偷袭于我,将我一身功力尽数封印,随后更将我打入东海漩涡最深处这个不见天日的洞穴,此处阴寒无比,更有无数阴魂伺机吞噬生人,每到午夜,寒潭中水便会漫上这块礁石,直至胸口才止,第二日午时才会退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哈哈,那些仙神莫非以为这样就能将我玄霄折磨至死?也太小觑于人!”他冷冷笑了一阵,续道,“羲和剑与我心神相通,有它相助,我渐渐也恢复了一些功力,九天玄女以为这寒潭是消磨人意志的东西,却不知我所修心法正需寒气抑制体内阳炎,这里乃是天地间最阴寒之处,借着这寒潭修行比之在琼华派禁地更是快了数倍……后来一身阳炎煞气应用得越发炉火纯青,我便将这洞穴中的阴魂尽数吞噬,他们本就是上古仙神魂魄所化,功力自然不凡,我以阳炎将之炼化收纳,这些功力自然也为我所用,只可惜后来这洞里阴魂渐少,只剩下羲和与我为伴……” 沈百翎越听越惊诧,他这才隐约明白过来,为何他坠入这个石洞中后那些焦冥再不曾追来。玄霄所说的阴魂想来就是焦冥所化,他将焦冥视为食粮,焦冥自然对他惧而远之,连他待着的寒潭都不敢靠近。只是这种修行之法与他们曾在琼华派所修习的道功却是愈发背道而驰,反倒有些近似魔道,连玄霄师弟的性情都大大影响,由不得他不暗暗心惊。 玄霄见他脸色神色,如何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当即傲然道:“苍天弃吾,吾宁成魔!玄霄以命立下此誓,便永生永世不悔!师兄,再等我二十年,玄霄定能破除身上禁制离开这里,到那时,你我再也不用受离别所苦,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一刻……” “不!师弟,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到你,怎么能……”沈百翎蹙眉道,却被玄霄抬手抚上他面颊的举动止住了话头。 “师兄,东海深渊下煞气极重,寒潭又极阴寒,若非我体内阳炎炽烈,又有羲和在畔,也难以抗衡。你如今的身子道行低微,魂魄又受了大创,我怎么能为了一己喜乐任你陪我在此受苦?”玄霄低声说道,微微俯□轻轻贴着他额头,冷峻的面容上忽地有一抹极浅淡的笑意一闪即逝,“更何况你在这里,我心神不稳,怎能潜心修行?” 沈百翎顿时面上一烫,忙转过身道:“既然如此,那我……我便先去南疆一趟,厉初篁意图对乌蒙灵谷不利,兹事体大,无论如何也得让大巫祝知晓,等那件事了,我就回昆仑山……在琼华派的旧址等你。” 玄霄微微颔首,沉声道:“很好。我现下的功力尚能送你回东海之上,事不宜迟,这便走罢。”说着闭上双目,眉心那点殷红愈发鲜艳欲滴,只见猛然一阵强光乍起,却是羲和暴吐红芒,一股热浪自剑身扩散,激得两人发丝纷飞,几欲缠绕在一起。 沈百翎低头看去,只见足下石地面上渐渐现出一个小小的法阵,其间无数符文上下浮动,散发出赤红色的光芒,他当即认出这是琼华派所传下瞬移的咒法,正要说话,却听耳畔玄霄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师兄……等我。” 话音还未消散于空气,符文已纷纷落入阵法之中,猛然间红光大盛,沈百翎睁大了眼向身旁望去,只留下匆忙的惊鸿一瞥,眼中那张冷硬俊朗的面容便化作了不断流动的光彩。 再回过神来已到了东海边,沈百翎打量一下周遭景物,觉得依稀有些熟悉,待到看清不远处那片熙熙攘攘的海港,顿时认出这是到了青龙镇外。他暗暗赞叹,青龙镇与东海深渊相隔万里,想不到玄霄竟能将他送出这么远,功力果真大有长进。 故地重游,别有一番心思。沈百翎走在海滩之上,头顶艳阳高照,眼前一片黄沙绵绵延延,海浪清浅,来来去去抚着这一带海岸,视野尽头长天与海几欲融成了一团难舍难分的淡蓝色彩。旷达美景如斯,沈百翎眼前却悄然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一弯月,那一柄剑,还有……执剑挡在身前的那个少年。 幽思良久,他才摇头轻轻一叹,转首唤出仙剑。未几,只见沙滩上一道青光拔地而起,眨眼间消逝在南方的远山后。 此后数日,沈百翎如雷驰电掣,半点不敢耽搁,径直赶回乌蒙灵谷。他心中担忧厉初篁谋求焚寂剑一事,回到谷内也不见一丝笑颜,匆匆与村口偶尔碰见的族人打过招呼,便拔步向大巫祝韩黎家中走去。 刚走到韩黎家门前,便闻得花架子下一阵笑语晏晏,沈百翎侧目望去,只见一名美貌少女正拈着一朵马缨花对面前的少年微微而笑,那少年满面绯红,又是欢喜又是羞赧。沈百翎遥遥望见这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景况,心中不免轻快了两分,笑着轻轻咳了一声。 那少女忙回过头来,看到沈百翎先是一怔,一双大眼越睁越圆,渐渐化作满面喜不自胜,提起裙子便从花架下奔了过来,喜孜孜地拽住他道:“无殇哥哥!你、你可回来啦!” 那少年却纹丝未动,脸色甚至微微沉了下来,仿佛看见自己的亲大哥回来一点都不欢喜,反倒有些不快似的。 沈百翎一手拉住韩休宁,向她打量几眼,心中暗赞:人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果然不假。不过一段时日未见,韩休宁身量又高挑了不少,往日小女孩稚气尽脱,俨然已是一位窈窕淑女的模样,她见沈百翎只笑而不语看着自己,俏脸微红,伸手扯了扯他衣袖,柔声道:“无殇哥哥,你……你去了哪儿,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 沈百翎微笑道:“我出外游历,去的地方倒也不少,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完?休宁如今大了,反倒和无忧处得这般好,以前见了面还总是吵个没完呢。” 韩休宁回头看了一眼百里无忧,顿时大羞,扭着身子不依:“谁、谁和无忧大傻瓜好了!我……我明明和无殇哥哥最好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如蚊呐,满面通红。 沈百翎怔了一下,眉头微蹙,只当没有听到,拉着她一面向屋门走去,一面转而问道:“我这次回来,有一件要事要向师父禀告,不知他可在家中?” 百里无忧这时也已从花架下走过来迎他二人,听到沈百翎问,便先答道:“师父在屋里呢,他这段时间身子不大好,便没往祭坛那里去。”虽答得恭恭谨谨,但语气生硬,全无一点亲热。 沈百翎略感奇怪,但心中记挂着师父,便不做理会,当即放开了休宁手道:“你们先去玩罢,我去见过师父。”语毕便向屋中走去。   ☆、第一百四十章 小儿女事 甫一踏入屋门,便是一股凉风迎面扑来。沈百翎向屋中略一打量,便见屋角放着几个木盆,盆中堆满大块白冰,也不知从何处弄来,一股股凉雾自冰上袅袅升起,散发出阵阵凉意。 乌蒙灵谷四季如春,从未有过盛夏炎热,是以村民家中从不需冰块等物,沈百翎微感诧异,心道,无忧不是说师父身子不好,怎么屋中还凉森森的,岂不是愈发加重病情, 正思忖间,里屋已传来一阵咳嗽,许是听到了沈百翎的脚步声,接着便听韩黎的声音隔帘传来:“外面是谁?”声音虽不轻微,却透着一股子衰弱之气。 沈百翎心中担忧更增,忙掀开布帘走进去,先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中道:“师父,是无殇回来了。”说着抬起头来,谁知看到面前那人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榻上斜倚着一名瘦削老者,须发斑白,老态龙钟,望着他的两只老眼也是浑浊不清,哪有往日里一丝的精气神,只两腮上红通通的,宛如搽了胭脂,又像是酒醉后一般。距离上次与师父作别并不很久,沈百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韩黎竟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由得惊道:“师父,你怎么……”话未说完心里便是一阵难过涌将上来,暗道:师父才不过人到中年,如今看来竟比先前老了有几十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上次受的伤还没痊愈不成? “是无殇啊……”韩黎微微阖上眼皮,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屋里燥热得很,把冰盆再挪近些。” 沈百翎游目四顾,看到里屋内盛着冰块的木盆比外间还多了好几个,心中疑惑更多。初始屋中尚觉凉意沁人,待久了却只觉得仿佛冷风渗进了骨子里,若非他功力已有根底,忍不住便要打战,也难怪韩休宁宁愿站在屋外与百里无忧说话,只因为屋里着实冻人。屋中如此寒冷已不寻常,韩黎却仍说燥热,沈百翎皱起眉头,只觉得十分蹊跷,但不愿忤逆师父,还是将墙角一个大木盆挪到床前。 韩黎这才吁出一口气,示意沈百翎在榻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才缓缓道:“你怎么才去了几个月便回来,可是想念你爹娘了?”语气里多了一丝责备之意,“男儿志在四方,我让你多去外面走走看看,是为了你以后着想,你怎么反倒不识师父好意……咳咳,咳咳……” 沈百翎忙垂下头答道:“并非如此,是徒儿在外面听闻了一些事,对我们乌蒙灵谷很是不利,所以赶着回来告诉师父,也好早做防备。” 韩黎抬起眼看向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脸色这才略有好转,问道:“是什么事?” 沈百翎见师父这场病气势汹汹,实在不愿教他多思多虑影响病情,只得将厉初篁的意图略略提了几句,至于此人如何威胁自己和玄霄师弟一事则避而不谈,末了又劝道:“师父不必太过担心,乌蒙灵谷有女娲娘娘留下的阵法保护,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得了好处。” 韩黎不等他说完,已微微摇首叹道:“我早有所觉!若不是现□子不好……唉,岂能容这些恶徒窥视女娲娘娘留下的封印!”说着又咳嗽起来,一张老脸越发涨的血红。 沈百翎忙从桌上端了水杯递到师父手中,韩黎一饮而尽,喘了口气又道:“你有所不知,几个月前虽有女娲后人帮着抑制了封印中的煞气,但经此一役,我们二人都损耗极大,我本想着将养些时日自然会渐渐痊愈,却不曾料到那股炎煞之气竟深入肺腑,后来……我又去了冰炎洞查看过几次,渐渐地那股煞气便翻涌不住,每每发作,只觉周身如被火灼,休宁这孩子只好想法子弄了这些冰放在家里,但我心里明白,这不过只抵得一时,这伤势只怕好不了啦……” 沈百翎忙道:“师父吉人天相,怎么会……” 韩黎微微一笑:“你出去了一趟,倒是学会了中原人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吉利不吉利,自己的身子谁能比我更清楚,只是我死了不要紧,女娲娘娘留下的封印和村里这些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才真叫我死了也不能安心!”说到后来,又是眉头紧锁,满脸愁态。 沈百翎倒也对他的心思明了几分,族中巫祝本就不多,功力高深者更是凤毛麟角,韩休宁年纪幼小,虽天资聪颖却毕竟年纪幼小,不曾经事,难以撑起整个灵巫族,况且冰炎洞中那柄焚寂剑封印不稳,还被厉初篁这般的狠角色暗中窥视,怎么能教韩黎安心。 果然韩黎又道:“咱们灵巫族虽然世代守在谷中,但我也常派人出外行走,早就察觉有一股势力暗中打探乌蒙灵谷的事,对冰炎洞更是极为关注,那时我心中就很是不安,有心找出这些贼人却难以办到,好在咱们一族有女娲娘娘庇佑,这些年也没出什么乱子……”他叹了一口气,歇息了片刻续道,“可如今我没有几天可活,心中挂念着这些事,总是忧心不已。休宁这孩子心性浮躁,修行上从不肯用心,年纪又这么小,若是我……她有朝一日继任大巫祝,可能把全族人的性命时刻放在心上?又能否守得住冰炎洞……唉,我当真放心不下!” 沈百翎沉吟一会儿,忽然道:“师父,休宁并非难堪大任,只需多加琢磨定能不负师父所托。你先好好休养,我既然回来,自然会帮着你好好照顾休宁,她现下也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般胡闹,你只管放心。” 韩黎听到他郑重其事的这一番话,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宽慰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从韩黎家中出来,沈百翎心中更加沉重,见到百里无忧和韩休宁仍在窃窃私语,两人均是满面笑容,丝毫不知族中即将大难临头的天真模样,他不由得大摇其头,也不去招呼二人,径自回到家中。 百里夫妇早从村民那儿听闻儿子归来的消息,心中如何不喜?娲静张罗了一桌好菜,拉着沈百翎问个不住,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说黑了,又怨沈百翎不传讯回来。百里岚虽一语不发,但一向严肃的面上也多了些笑意。沈百翎想到如今这些本当都是原来的百里无殇享有的,心中愈发愧疚,脸上笑容也愈发勉强。百里夫妇见了只当他奔波劳累,便劝他早些休憩。 晚间,沈百翎卧在自己这二十年来日日躺着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心事重重。只听得窗外虫鸣唧唧,更显幽夜寂静,他翻了一个身,又叹息一声,忽然听到旁边床榻上传来一声轻哼。 这间卧房自幼便是百里兄弟二人共同居住,那发出哼声的自然是百里无忧。沈百翎只当吵扰了弟弟睡觉,微感歉疚地道:“无忧,我吵到你了?” 百里无忧半晌不答。 沈百翎只好轻声道:“罢了,我不吵你便是。早些睡罢。” 谁知他越发好脾气,百里无忧便越生气。他重重哼了一声,故意大声道:“你惯会这样假仁假义!有你这么一个好哥哥,人人都只看着你想着你,哪里管得了我?” 沈百翎一愣,想到白日里饭桌上百里岚与娲静的确是只顾着和自己说话,忽略了百里无忧,不免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当真是被宠溺太过,受不得一丝委屈。但毕竟身为兄长,他只好温声好气地道:“爹娘只是太久没见到我,一时高兴,哪里说得上不管你?咱们兄弟都是他们的儿子,怎会只顾一人而对另一个不理不睬?你未免想得太多。” 百里无忧气急,脱口道:“谁说爹娘了,我说的是休宁!” 沈百翎睁大眼睛,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嗤的一笑。 百里无忧愈发恼羞,翻身坐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要笑便笑!我就是喜欢休宁,我就是想她做我妻子!可她虽然平日里对我好,但一见了你眼睛里就没有我,我、我不高兴!” 沈百翎忙收敛笑意,也坐起身对他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男儿本当如此,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这样很好。” 百里无忧一怔,听到哥哥这么夸赞他,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百翎又道:“你只管放心,我心中已有了他人,那人不是休宁。”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一张冷硬如冰的面容便自脑海中闪过,沈百翎先是一愣,接着不由得脸上发烫,好在屋中并未点灯,百里无忧不曾看见。 果然听到大哥说并不喜欢休宁,百里无忧大喜:“当真?” 沈百翎微笑道:“这有什么假的?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去告诉她,何必在背后患得患失,反倒忸怩难看。” 听闻此言,百里无忧又开始踟蹰:“那万一、万一她心里……” “大丈夫何患无妻?”沈百翎悠然躺下,“再者说了,你不问,怎知她心里没有你?” 百里无忧深以为然,喜孜孜地连连说道:“对,对!我明日就去告诉她,我要问问休宁,问她愿不愿意做我妻子,问她心里有没有我!” 话音未落,便听隔墙娲静笑吟吟地高声接道:“两个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把人家小姑娘的名字挂在嘴上翻来覆去地说,羞也羞死了!若是再吵着我跟你爹爹歇息,别管休宁丫头心里有没有你,你娘心里定是不要你这个臭儿子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访昆仑 第二日起,沈百翎便寻了村中一处极清净的小树林,将百里无忧与韩休宁唤到身旁,肃然说道,“师父现下大病未愈,便将你们两人托付给我,以后每日早间随我在此修习法术,午后才可去玩耍。师父对你们寄望颇深,你们也当定下心来刻苦用功才是。” 韩休宁与百里无忧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脸苦色。沈百翎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当即摆出大师兄的架子,将二人好好教训了一番,这才开始授课。 好容易待到午后,百里无忧顿时如解了缰绳的野马跑得不知去向。沈百翎用过午饭回来,空地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再一看韩休宁也不知去了哪儿,沈百翎心中便有几分了然,当即莞尔一笑,自去打坐修行。 哪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踏叶穿林,渐渐靠近,接着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无殇哥哥,无殇哥哥,你在这里么?” 沈百翎睁开双眼,只见碧油油的一片绿影中立着一道乌色的纤细身影,斑驳日光透过叶隙洒落在那条深色长裙上,点缀上星星点点的金色,那少女更显得笼在明亮的雾中似的,只是那张秀美脸庞上却带着一丝失措,一丝羞赧,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沈百翎忙起身走了出来,问道:“是休宁啊,有什么事?” 韩休宁妙目一转,立刻看到了他,那双明亮大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喜色,接着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红了脸低下头来,只两只手捏着腰带上垂下的金色丝绦不住揉搓,似乎有满腔的话欲待倾诉,却又踟蹰难言,不知从何说起。 沈百翎极少见到自己这位小师妹如此羞涩忸捏的模样,微感纳罕,不禁微笑道:“怎么了,莫非……是无忧这小子又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说着又笑劝道,“无忧向来对你最是上心,便是有所冒犯那也皆因一心牵挂着你之故,你可千万别厌弃他。” 闻听此言,韩休宁一张俏脸愈发红彤彤的,过了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说百里无忧并没有冒犯到她,还是说她没有厌弃百里无忧。 沈百翎见她虽有羞色却无恼色,想来百里无忧并没有惹怒她,于是笑道:“咱们三人自幼一同长大,小时候你还总和无忧打架,现在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反倒是我这个大哥成了外人,你们有什么话都不肯告诉我了。” 韩休宁这才抬起头,小声道:“不会的!我……我怎么会把无殇哥哥当外人呢。”对上沈百翎含笑的双眼,她稍稍褪去些许羞涩的脸蛋顿时又涌起两抹红晕,宛如白玉染上霞色,“我……我……我……都是无忧大傻瓜不好!”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我”后再无下文,过了一会儿才冲口说出这么一句怨责的话,但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怨气,“都是他不好……忽然和人家说……” “说什么?”沈百翎愈发忍俊不禁,故意问道。 韩休宁并未看出他眼中促狭之色,只一心沉浸在不久前被百里无忧拉着手的情景中,一张脸简直成了蒸熟的螃蟹,连一对耳朵都红灿灿的。她拽着衣带扭了扭身子,这才小声嗫嚅道:“他说……他说……什么、什么‘心里有没有他’,什么心悦不心悦的……哎呀,羞也羞死了!”话说了一半便不肯再说下去,只跺了跺脚,又羞又臊地捂住了脸。 只是她虽遮住了眼,两只耳朵还竖着听大师兄的动静,哪知半晌没听到声音,只好从指缝里偷偷抬眼看去,却见面前的青年竟转过了脸去,肩膀不住耸动,显是早已笑意盎然,乐不可支了。 韩休宁顿时恼羞成怒,叫道:“无殇哥哥!” 沈百翎忙敛起笑容,连连赔罪道:“是我不好,休宁莫要生气。”说着十分温和地抚了抚她头顶,又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休宁现在也是大姑娘了,有人喜欢是好事啊。” 看到沈百翎这副神色,不知为何,一股失望之情竟从胸中涌了上来,韩休宁定定看了沈百翎半天,忽然问道:“无殇哥哥,无忧大傻瓜跟我说那些话,你……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沈百翎一脸莫名其妙地道:“为何要生气?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那是好事啊,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生气?” 话未说完,沈百翎便觉手背一痛,放在休宁头上的那只手已被她重重甩开。再看韩休宁,一张脸瞬间变得雪白雪白,再无一丝羞色,她用力跺了跺脚,怒道:“我才不要你替我高兴,什么梅子马儿的,我才不喜欢无忧大傻瓜呢,我、我也不喜欢无殇哥哥你!”说着一双大眼中已浮上了一层泪光,恨恨地瞪了一眼沈百翎,转身便朝着树林外奔去。 看着那抹窈窕倩影消逝在视线尽头,沈百翎却只独自立在原地,并未去追,过了许久许久,小树林又恢复了平静,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 韩休宁对他的那些许少女心思,沈百翎并非蠢人,如何不知,只是他自幼便拥有过去的记忆,幼童的身躯里塞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魂魄,自然不会有年轻人才有的天真活泼,面对着休宁这样的娇俏少女,他也不过是当做小辈或是妹妹看待,并无半点旖旎之念。此处出行归来,又让他得知自己根本就是个侵夺了他人身躯的残魂,他对百里一家早已满怀歉疚,怎么可能做出抢夺百里无忧心上人这样的事。是以对于韩休宁的心事他也只得故作不知,不任由休宁深陷,也免得彼此尴尬。可如今闹出这样的事,看来日后尴尬是决计免不了的,他也只好将满腔无奈化作了这一声叹息。 果然之后接连数日,韩休宁都对百里兄弟避而不见,虽早间不得不到树林中与他们一同修行,却始终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理,一到午后便立即离去,头也不回,平日里也只躲着他们。百里无忧十分苦恼,只道是自己贸然告白,惹恼了她,私下里后悔不迭,沈百翎却隐隐猜到未必如此。 又过了一月有余,沈百翎已将自己从韩黎处所学的一应巫术都授予了休宁和无忧二人,这两个少年少女似乎也从师父和师兄的神色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仅不再叫苦,还日益用功起来,功力倒也大有长进。沈百翎每隔半月便考校他们一次,见此也是十分欢喜。 这日考校过后,沈百翎将休宁和无忧大大夸奖一番,放了他们自去玩耍,独自一人时才思忖道:如今师父所授的法术都已教给了他们,便是有些上乘巫术他们一时不能领会,也已将口诀牢牢记住,现下他们两人又十分懂事,不必我每日督促监管,看来是到了我出谷之时了。 这念头他早已动过,只是碍于应承韩黎在先,不得随意撒手不管,现如今见韩休宁和百里无忧都今非昔比,倒也不负师父所托。况且厉初篁对乌蒙灵谷暗中窥伺,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成了坐以待毙,倒不如想方设法联络外界,厉初篁既是青玉坛中人,青玉坛又是中原名门,修道门派自恃身份,若是知道同道中出了这等邪魔歪道,只怕不等灵巫族求助已先对其下手压制,反倒省了灵巫族一番气力,劫难也能迎刃而解。 沈百翎将自己这番思索尽数告知了韩黎,韩黎虽觉让外族人插手本族事务有些不妥,但也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便点头允诺了下来。 于是几日后,沈百翎安排好族中一切事务,打点好行囊,再次踏上了出谷之路。 若说起中原修道门派,首推便是昆仑八派。自南疆出来,横贯中原,飞越沙漠,十数日后沈百翎终于望见远远的一带巍峨远山。既见昆仑,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当年白云深处八大门派,为首的琼华派早已化作过眼烟云,连曾经的道观殿阁都随着举派飞升化作了飞灰。沈百翎想起旧事,心头念起,不由得转而先去了琼华派曾经所在的那座山峰。 沙漠无边,黄沙绵延,曾经山脚下的播仙镇几经更迭,早已改回了且末镇这个名字,镇上的异族百姓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客。入镇之后,沈百翎找到客栈打算略作休憩,老板娘听闻他要上昆仑山,当即连连摆手劝阻:“中原来的客人,千万不要到山上去,山上有妖怪,上去了就回不来的。” 沈百翎愣了一下,疑道:“听闻那座山上曾有不少修仙人士,怎么会有妖怪?” 老板娘摇头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啦,老人们常说,那座山上确实住着天神,可后来天神们发了怒,从天上降下大火,后来山上就再也没有天神下来,反倒多出了许多妖怪,上山的人们往往被妖怪打伤,再后来就没有人敢再到山上去了。” 沈百翎蹙起眉头,只觉得一阵伤感。四百年前,琼华派鼎盛之时,为昆仑八派之首,更被山下这些百姓崇敬,一朝陨落,便再无人记得,连曾经诞生过不少高人名士的仙山也沦为了人们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之地。 他正心伤,忽地想起一事,暗道:夙瑶师妹曾说举派飞升之时她用法术将禁地留在山中,并将开启禁地之门的灵光藻玉托付给了紫英,慕容紫英……四百年不见,他……他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水乍现 淡而稀薄的日光自高远如盖的穹顶斜斜洒下,仿佛要融入这一片漫过人头的荒草绿色中去,呼呼的北风自草尖掠过,带起一排又一排的碧浪起伏,驰目顾盼,视野尽头始终充斥着无边无际的绿意。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一座巍峨险峻的山峰,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太一仙径隐蜿蜒其间,带来了无数求仙访道的男女,山巅处四季如春,盛景秀美,玉石铺地,殿阁恢弘,往来穿梭的弟子亦是神采奕奕,周身道骨仙风。如今昔日名门风光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深山中一个巨大的深坑,还可以依稀窥见数百年前山体崩离时的惨状。然而时日久长,坑中早已生满了野草,连那一丝残景都渐渐遮掩了去,只剩下一派荒芜。 日月更替,山河变迁,自然尚且如此,何况人事乎? 荒草柔软的茎叶随风簌簌擦过沈百翎飞扬的衣袖,他立在这无垠的旷野之中,不禁微微出神。修道者一生所求究竟为何?无非生之久长,道之恒远,但即便有了长久的寿数,人心的欲壑却无止境,才会有琼华派的千年夙愿,才会有贯穿三代弟子的爱恨纠葛,然而最终当年的那些故人不过成了一抔黄土,只有这一个深坑,还记录着那个门派的陨落。 良久,风声中隐去了一记轻不可闻的叹息。荒草摇摆的绿影中,渐渐模糊了他远去的背影。 琼华派曾经留下古训,凡派中弟子,过山门便不得动用仙剑,无论要去派中何处都须步行前往。当年琼华派鼎盛之时,即便他派弟子经过宝山,也自行下地以示尊重。如今山门早已不知确切地点,但走入深坑后,沈百翎依旧十分自觉地收起了仙剑,循着记忆拨开长草,努力辨认出一条通往禁地的路径。 荒草凄凄,四面八方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沈百翎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丛蒿草后窥到了一角生满苍苔的石白,忙穿行过去细细一看,果见草丛中横躺着一块巨石,虽断了一半,但剑柄剑格仍在,宛然一柄石剑的模样。 沈百翎心中一喜,忙绕过石剑又快走几步,走出石剑后的一带长草,眼前陡然一空。只见草丛后竟是一大块空地,地上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巨大石剑,都与先前所见的那柄别无二致。野风呼啸,穿梭在这一片巨大的剑林中,仿佛带起了多年前曾将佩剑悬挂此处的那些英灵们的低吟。沈百翎睁大了双眼静静聆听了许久,目光越过石剑向着北角看去,果然遥遥望见山壁耸立,与连亘的山体绵延在了一起。原来不知不觉他已从深坑中走出,来到了后山。 剑林已到,禁地自然不远。沈百翎想着便多了几分急切,向前不由得踏出一步。 这一步方踏出,沈百翎已然察觉有异,忍不住轻咦一声。只见方才还宛若一片死地的剑林中,忽地生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剑气。沈百翎微一探查,只觉这股剑气看似微弱,实则与整座剑林布下的大阵相辅相成,若是肆意进犯,只怕难以讨好。 这座剑林本就是琼华派先人所造,又有历任掌门高人布下符灵,威力自然不可小觑。只是数百年过去,符灵早已随符纸化作尘土而消散,沈百翎只道这些石块也不过徒具形体,再无他用,想不到仍气势汹汹,而且威力似乎不减当年。他越想越奇,照理说这剑林与山中灵气相连,山体早已崩毁,灵气也已消散,剑林也当变作一堆陈旧石块,怎么还会放出剑气防御?除非后来又有人在此设下聚灵大阵,将四方灵气与剑阵相连,才使得剑林至今仍能防御外敌,守护禁地。 ……守护禁地? 沈百翎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暗道:莫非真的有人在我之前也来到这里,还想方设法令剑林恢复效用?这剑林虽然厉害却不能移动,他做出此举唯一的好处便是将禁地中琼华派遗下的上乘法术好好保存……此人对我琼华派不仅毫无恶意,反而有着极大的恩德啊!能做出这等事的人……莫非是紫英?他……他可还活着? 想到这里,沈百翎看向禁地的目光愈发热切,仿佛那扇门一打开,其后便会出现自己那位至交好友一般。他忍不住运足功力高声道:“在下沈百翎,特来宝地拜访,此处主人可否出来一见?” 然而,片刻之后,只隐约闻得一阵些微回声,那山壁下却再无其他异状。 沈百翎等了一会儿,心中微感失望,思忖道:难道不是紫英?不,不,只会是他,知道这里又肯下如此心思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可若是紫英,他为何不肯相见?难道……四百年过去,难道他已经…… 正踟蹰间,陡然一股极强的剑意迸发在剑林之中,沈百翎心神一惊,顿时察觉那股剑意与剑林之气有所不同,而且与他十分熟悉,简直称得上心神相连。 春水!是春水剑! 沈百翎心中一阵激动,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他自少年时从师尊太清真人处得赐此剑,数十年来不论经历何等大事,即便离开琼华,春水也始终与他形影不离,卷云台上一别之后,他换了身子,春水剑却无法随他魂魄而来,是以人剑相别也有四百年之久,如今竟然能够相遇,由不得沈百翎不大为欢喜。 琼华派所授修剑之法,便是以人养剑,心神与剑意合一,是以琼华弟子所配仙剑极为重要,从选剑时便得精挑细选,若是仙剑材质极佳,且剑气与人投契,那修炼起来便是事半功倍,若是反道行之,则人为剑所误,剑也被人所误。沈百翎所得的这柄春水剑便是太清偕他亲自从五灵剑阁中挑选得来,与他同修多年,浸染他气息极深,早与他血脉心神合而为一,比之亲人只怕还要更亲密几分,是以剑意一出便被沈百翎察觉,而那股剑意甫一与沈百翎发出的真力相触,便是一阵激荡,接着便听禁地中一阵轰然巨响,那剑意愈发强烈,仿佛春水也发觉到主人已至,欣喜难耐似的。 沈百翎早已深觉手边佩剑十分不合用,也曾暗中多次想起春水是否还在人间,只是自知自己连过去的身体都被天雷击毁,与自己心神相连的仙剑只怕亦是难逃一劫,更何况诸事缠身难有闲暇,是以虽曾想过找回春水却始终不曾动身。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能在这里与春水重遇,不过惊喜之后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若此处后来真是被慕容紫英打理,自己的佩剑被故友收殓似乎也理所应当。 如今春水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只是开启禁地之门的灵光藻玉并不在身上,剑林中剑气萦绕不断,看来若要得春水剑,只能硬闯。沈百翎想着暗道一声得罪,竖起两指捏起手诀,低声念起咒法来。 仿佛察觉到沈百翎之意,剑林中的那股剑气也愈发强劲,颇有敌强愈强之势。沈百翎强行突破几回,都被挡了回来。无法之下,他深深望了一眼禁地深处,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未几,只闻得禁地深处一阵悦耳金鸣响起,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陡然间一股剑意直冲云霄,气势磅礴。霎时间,以禁地为中心,一阵青光夹着大风向四面八方漾起一圈圈涟漪。沈百翎衣袂临风,如同两只不住摆动的巨大羽翼,耳畔的猎猎作响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中,此刻他全部的心神和真力都灌注在了一墙之隔的那柄仙剑上。 一阵青光自他脚底猛然亮起,越来越盛,渐渐淹没了他的身体。天地间风声大作,苍穹中乌云堆聚,渐渐遮掩了日光。忽然之间,空地之上青光闪动,光华中竟渐渐凭空现出一柄巨大的长剑,模样古朴,剑尖直指苍天,剑身虚无透明,却泛着一阵阵明亮青光。 这些沈百翎都没有看见,他紧紧阖着双目,脑中一片清明,嘴唇噏动着将最后几句咒法念完,猛然清叱一声:“破!” 随着他这一声喊出,那柄长剑顿时化作一道青光直飞入云,顿时地面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直至顷刻之后,青光又从云间直冲下来,气浪翻滚中,一剑插入剑林正中。 轰然一声巨响,剑林之上猛然亮起一层紫光,宛如一个巨大的半透明圆罩,将整座剑林连同禁地笼在了下面,亦将巨剑牢牢挡在了外面。 刹那间紫光与青光交错迸射,巨响如雷鸣般炸起,巨剑上青光一阵强过一阵,紫色光罩上亦是光蛇流转,两股力量反复碰撞数次,激起一阵阵气浪,地面上泥土与草茎四下纷飞,尘烟四起将一切渐渐淹没。空中唯有巨剑的青光与光罩的紫光无比清晰,穿透了四面八方,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巨剑每亮一次便更小一圈,光罩亦渐渐黯淡下来,再看立在剑林中的沈百翎,唇边早已不知不觉淌下了一缕血丝。 终于,只听一记极清脆的爆响,光罩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纹,接着爆响迭起,眨眼间那裂纹已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眨眼间如蛛网爬满了整个圆罩。巨剑此时亦早已浅淡得几乎融于空气,只见青光最后一闪,一声巨响过后,巨剑化作无数光点消散纷飞,而那光罩也顿时炸开成无数碎光。 沈百翎被带起的大风险些掀翻在地上,勉力扶住一柄石剑站直身体,又是一股血腥气从喉头升起。他咳嗽几声,将唇边血渍缓缓擦去,眼中露出一丝歉意,一丝喜悦。歉疚的是将故人布下的剑阵强行打破,喜的却是即将与多年不见的仙剑重逢。 待到眼前尘烟散去,沈百翎正要向禁地走去,哪知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背后一个极悦耳的声音似笑非笑地道:“哪里来的猴儿,竟敢擅闯我主人的故居?” 沈百翎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只见身后不远处,剑林边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名美貌女子,那女子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身着一袭血色红衣,广袖长摆,姿态曼妙,一头乌云般的长发松松系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尖尖下颚,肌肤莹白如玉,双目亮若寒星,长眉斜飞入鬓,颇有顾盼神飞之色,眉上朱砂点缀的红痕又增一分妩媚,朱唇微翘,似笑似嘲,当真风情万种,美不胜收。只是手中拎着的一对鸳鸯短剑给这十分美貌中又添了三分杀气。 沈百翎虽赞叹这红衣女子相貌娇美,心中却悄然多出几分戒备。这女子出现得悄无声息,宛如鬼魅,绝非泛泛之辈,只是奇怪的是,她身上非但没有一丝邪气,也没有一丝生人之气,反倒有着一股凛然剑意,与这剑林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正暗暗纳罕,那红衣女子又笑吟吟地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何方妖孽,还不快快报上名来,姐姐看你这猴儿长得倒是挺俊,却为何将我主人布下的阵法打破,有什么坏念头?”她语气虽是轻松肆意,手中那两柄剑却渐渐抬了起来,剑尖隐隐对着沈百翎几处要害。 沈百翎愈发不敢小觑这女子,忙拱手道:“在下沈百翎,闯入此处并非心怀恶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姑娘见谅。” “你这猴儿倒是挺会辩解。”红衣女子斜挑着眼睛注视他半天,唇边一缕笑意愈发加深,“既然没有恶意,为何要来这里?这剑林藏于山中,人迹罕至,你不得已也能找到这儿,倒也难得。” 沈百翎哑然片刻,只得道:“我并非偶然找到这里,这儿……这儿曾经是我师门的旧址,这处禁地对我亦是意义重大。” 那红衣女子闻听此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凝神又看了他半日,见他神色诚恳,手中的双剑总算稍稍低垂,口中却道:“哦?我主人的故居对你意义重大?怎么,莫非这儿也是你的故居?可我主人修道多年,也不曾听闻他有什么道侣啊?” 沈百翎微觉尴尬,他自来见过的女子不少,或温柔典雅,或活泼灵动,但这般调笑无忌的肆意女子着实少见,更从未被调侃过,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有一事不明,姑娘说这里是你主人的故居,那你主人可是曾在我琼华派修行过?”顿了一顿,又问,“他……是否姓慕容?” 红衣女子微微一愣,摇头笑道:“这我可就不知了。主人他出家为道多年,俗家名字早已无人知晓,你随便杜撰个名字出来,我又如何知道真伪?” 沈百翎愈发疑惑,他从听闻这女子口口声声说禁地是主人故居时,便隐约觉得这所谓的主人说不定真与他有什么渊源,否则为何要守护琼华禁地,又好好收藏着他的佩剑?但这红衣女子虽对他不再含有敌意,却始终不肯吐露她主人半点讯息,他沉吟片刻,忽道:“姑娘,你那主人是否风貌极佳,为人外冷内热,更是个……爱剑之人?” 那红衣女子顿时呆住,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墉长老(上) 淡淡日光洒在这一片剑林中,照耀着白石青苔,陡直山壁,还有空地上唯二的两个身影。红衣女子惊疑不定的目光斜斜投了过来,在沈百翎面庞、身上扫来扫去,朱唇微微噏动,似乎想多问几句,恰在此刻,禁地中猛然响起一阵清鸣,铿锵悦耳,引得两人不约而同转首向那石门望去。 沈百翎微微一笑,说道,“姑娘,不瞒你说,这禁地中所藏有的正是我的佩剑。你听,它亦是察觉到我来了,才欢喜如斯啊。” 红衣女子一愕,向他深深看了一眼,接着便阖上双目。沈百翎见她不仅神情渐渐松弛,周身也沉静许多,微感莫名其妙,但也不由暗暗留神。一时间剑林中静谧下来,只闻得禁地中春水剑高一阵低一阵的嗡鸣声声,那女子侧首偏向石门,似乎在静心聆听一般,过得一会儿,只见她眉目舒展,唇边渐渐露出一缕笑意,忽然睁开双眼,看向沈百翎的眼神居然柔和许多,和煦地道:“公子所言不虚,方才是我无礼了。”说着竟敛衽向他行了一礼,口中的称呼也由“猴儿”变作了“公子”。 沈百翎眨了眨眼,虽不明白这女子缘何短短一段时间内便态度大改,但也十分欢喜,忙拱手还礼:“不知者不怪,更何况确也是我擅闯此处在先。”说着又道,“春水……我那佩剑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先将它取了出来?” 红衣女子含笑道:“叫我红玉便是。春水、春水……嗯,原来这就是它的名儿,‘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换到它身上,便是‘三尺春水照人寒’了,可真是个好名字。”赞了一会儿才向沈百翎道,“剑是不会作伪的,它既认你为主,想来你也不会是歹人,只是这扇石门须得用一块灵光藻玉才可开启,那玉却不在我身上。” “灵光藻玉……”沈百翎垂眸沉吟,是了,那灵光藻玉可不正是开启禁地的钥匙么,当年两块玉石,一枚被夙玉带走后来归了她的儿子云天河,另一枚却由玄霄手中被夙瑶夺走,最终托付给了紫英,这禁地如今的主人既然手持灵光藻玉,即便不是慕容紫英本人,也定然与故人颇有渊源。 红衣女子察言观色,见沈百翎双眉微蹙,便道:“公子不必愁闷,你的佩剑在我主人故居中,想必你与他之间大有干系。更何况据春水所言,公子亦是个爱剑擅剑之人,我主人平生最是好剑,见到公子定会另眼看待。倒不如请公子随我去见过主人,他虽生性严谨,却不是顽固之辈,不会扣着你的剑不还的。” 这女子着实善解人意,寥寥几语便将沈百翎说的颇为心动。他本就存了拜访此间主人之意,红衣女子又将话说得十分娓娓动听,当下哪还有拒绝的道理。他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两道剑光当即拔地而起,那红衣女子飞身在前,引着沈百翎一路向北而去。沈百翎落后丈余,抬眼向前望去,只见双剑金芒闪闪,剑上红衣飘逸,映着日光如同流动的朝霞,英姿飒爽,教人心折。他不禁心中暗道:这女子美得很啊,能教她认作主人的,又会是何等样的人物?想着不禁悠然神往,过了一会儿又忽地想起:她与我初次相识,竟似对我知之甚详,还说什么从春水处得知,这倒有趣,莫非她能与剑通灵么?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只见眼前云烟浩渺,起伏若涛,一座座山峰隐于其间,依稀可见连亘绵延的绿影,偶有山巅露出,宛如海洋中零星分布的岛屿,又有红日当空,金光漫洒,乳白云雾中犹如掺入了缕缕金丝,浮光流动,真是美艳中又添空灵,沈百翎置身于其中,不由得啧啧称赏。 忽然眼前一空,云雾顿收,日光没了阻挡,愈发肆无忌惮地向下迸发出万道金芒。沈百翎心旷神怡,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下极目望去,这一眼看去顿时惊喜莫名。 只见下方正是一个巨大山谷,谷下深不可测,唯见白雾重重,而山谷正上方却有一座悬空之山,山体岩黑中点缀着青铜之色,远远望去庄重中却无一丝自然生气。沈百翎凝神细看,更觉咋舌不已,但见山体上大小建筑无数,殿宇楼阁,无不依山层级向上绵延,竟占据了大半个山头,俨然一座城池的模样。浮空山之下却有一座巨大的圆形阵法,无数符文交相更迭,缠织纠结,盛放出明亮的蓝光,由于相隔甚远,沈百翎也不能看清其中奥妙,只觉得阵法中清灵之气浑厚无比,生机磅礴,不禁心中暗暗折服。 阵法之上,遥遥又有一圈阵法遥相呼应。那悬空之山恰在两座阵法之间,沈百翎心中猜测,这山峰之所以能够浮于半空,想来便是因这两处阵法之故。再看上层阵法正中,又有一座浮空小山,这座小山比之其下悬空之山小了数倍不止,但位置却甚玄妙,恰恰在阵眼之中。沈百翎遥遥望去,只见小山上依稀有座祭坛,坛边数块岩石突兀,由上俯视,便如一朵古朴特异的黑色石莲花一般,那些岩石自然便是莲花的花瓣。而这莲花中却有一缕银线笔直堕下,将小山与下方那座大山相连。 沈百翎正看得出神,忽听身畔有人说道:“昆仑之水天上来,这座祭坛是最接近神界之处,承接了天水流淌至下方,城中饮用盥洗之水无不源于此。水中清灵气息的确难得。”回首望去,只见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缓了剑飞之势,渐渐与他并肩齐行,她见沈百翎遥遥望着那座小山出神,便出言解说。 沈百翎不禁感慨道:“引天水为一城之用,这座城池当真巧夺天工。” 红衣女子笑道:“那是自然,这儿便是天墉城啊。” 沈百翎大吃一惊,过了片刻才笑言:“我早听闻天墉城地处昆仑三角之一,与神界比邻,聚天地最清盛之气,是一处难得的洞天福地。方才一到这里,便觉灵气扑面,教人神清气爽,除天墉城之外,又岂有他处还能这般神奇?”说着心中又叹,若是琼华派至今仍在,比起天墉城倒也不遑多让,昆仑天光之下又岂是寻常地,只可惜如今不过徒留深坑而已,又想道:天墉城……这女子的主人怎么会是天墉城之人,难道不是他? 说话间两人已渐渐御剑下冲,沈百翎望见山底一条大道直通向上,两侧俱是青黑巨岩,数千石阶尽头,一座数十丈高的青铜巨门紧紧锁闭,尽显庄严肃重。他本以为要从此处拜山,哪知红衣女子剑势一转,带着他竟从山旁绕了过去,径自飞至天墉城东面,缓缓落在了一座浮空石梯上。 “主人他虽在天墉城却避世独居,若是从山门走上来,只怕要走上大半日,让其他人看见又要旁生枝节,是以我自作主张,带你快些过来,还请公子不要介怀。”红衣女子这才回首说道。 沈百翎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我亦想早些见到你家主人,如何会怪你,咱们这便走罢。” 红衣女子含笑点头,指着石梯上方道:“从这里上去,便是我主人平日起坐修行之处了。” 两人沿石梯向前走去,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座小小平台上。沈百翎回首望去,只见石梯盘旋,与天墉城蜿蜒相连,这座平台却是建在另一块浮空巨岩上,与天墉城若即若离。再看眼前石台,青砖铺地,平整空旷,看来平平无奇,只在台正中有一圆形阵法,闪动着淡淡青光,阵上一柄青铜巨剑垂直悬于半空,缓缓旋转。沈百翎还未走至跟前,已觉一股磅礴剑意从剑中散发出来。 打量了剑阵好一会儿,沈百翎这才向四周扫视。只见平台一角生有一棵老松,枝干弯曲,绿荫如盖,遮蔽着两座石屋。较高那座石屋左首又有一座形状奇异的高塔。塔顶与屋顶俱是铺满青铜瓦,飞檐四角又悬挂青铜小钟,微风过处,钟声隐隐,颇具世外幽雅。 红衣女子任由沈百翎四下顾盼,走到高塔前躬身默念了几句话。只见塔门石阶下忽地紫光闪动,现出一名魁梧大汉的身影。沈百翎睁大眼睛向他看去,只见这大汉面膛黝黑,须发如银,j□j着上身,小臂与腿部却缚有铠甲,模样甚是古怪。观其神色,却是有几分木讷。 但红衣女子见了他却行了一礼,一副恭敬有加的神情。只听她对那大汉道:“有位客人特来拜访主人,还请古钧大哥通报一声。” 那大汉默不作声地向沈百翎瞥了一眼。沈百翎见他眼中神光内敛,这才察觉这人并非表面那般平凡,忙也拱手行礼。那大汉微微颔首回了一礼,转瞬便又消失了。 他这一去却过了许久不曾回来,沈百翎闲来无事,征得红衣女子允可后,便在石台上闲逛起来。既无主人同意,那两座小屋自然是不能任意进出的,他也只在屋前屋后转了几圈。见较小的那座石屋与较高的那座各在老松一侧,却颇有不同,小的石屋竟是建于一块玄黑岩体上,远不如大的那座石屋,前后有青砖石阶,屋外青铜装饰也更精致些。红衣女子见他奇怪,便道:“你看小的那间石屋上可是有‘玄古’二字,天墉城中凡有‘玄古’匾额的石屋均是弟子居住,旁边那座却是给长老起卧所居,自然大不相同。不过我主人并未收徒,所以这座小屋也就空了下来。” 沈百翎微微点头,不再多问,心中却疑窦愈多:这人不但是天墉城中人,还地位尊崇……难道真的不是他?忽地一抬眼,见较大那座石屋后露出一角黑岩,又有青光隐隐,心下好奇,走近几步,只看到屋后竟又是一座阵法,数十块大小不等的黑岩悬于阵法中微微浮动,乍眼望去只觉凌乱不堪,但细细凝视却又觉得这些岩石的方位大有深意。 沈百翎看了半天,忽然心中一动:啊,这不是一个太极么!只见阵法中青光不住收放,果真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太极图案。他又侧目望了半日,越看越奇,心道:奇怪,为何这阵法有些熟悉,倒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正凝思苦想,一转身瞥见平台上那柄旋转的巨剑,沈百翎猛然眼前一亮,快步奔到青铜剑跟前,绕至青铜剑与石屋的正前方,眯起双目看去,脱口而出:“果然是它!” 此时青铜剑与石屋后那座阵法恰恰位于一条直线上,沈百翎从正前方看去,若是略去中间那座石屋,青铜剑宛如嵌在那岩石阵中,四角浮动的岩石恰恰好似四朵浮云,而那青铜剑位于正中……这不正是琼华派的标志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墉长老(下) 他正自凝望着那柄青铜巨剑怅然出神,忽然听得一阵嗡鸣自弱转强,响彻耳际,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正是从面前这柄巨剑中发出的,剑上本就笼着一层磅礴剑气凝而不发,此时却微微激荡,宛如平海生浪,气势恢弘。 沈百翎惊异下不禁后退一步,哪知恰在此时,背后亦是一股极强剑气袭了上来,这剑气来得甚快,沈百翎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自发应变,将周身真力集聚脊背,哪知那股剑气与他背心不过轻轻一触便又退了回去,似乎毫无恶意。沈百翎一愣,转瞬便明白放出剑气那人不过是试探于他,还未回过身来,果然听到一个清冷如霜的声音在身后道:“真力中正凝重,如此年纪竟有如此造诣,果真是玄门正宗子弟。” 听到这个声音,沈百翎心中猛然一跳,双目不由得睁大了一瞬,恍惚间缓缓转过身去,视线尽头仿佛陡然蒙上了一层薄雾,瞳孔里映入的那个身影,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 蓦然而起的风,无意中拂动起那人蓝白的广袖长袍,玉冠晶莹,银发如瀑,夕日西斜,给那如刀削斧凿的冷硬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宛如隔了一层纱帐般朦胧难辨,唯有那一双眼,穿透了一切,如寒玉,如冷星,清亮地望了过来。 紫英……紫英…… 多年不见的那个少年,如今也已独当一面,初识时的那块璞玉,历经四百年的磨练,也已绽放出明亮的光彩。东海畔那一场邂逅,辗转已成往事,蓬莱携手共游的记忆,也随时光流逝而模糊了色泽,多少惊心动魄的昔日,如今,也只是昔日…… 胸腔中仿佛有什么在蓬勃地滋长,汹涌地漫上心怀,是故友重逢的喜悦和激动啊,霎时间传遍了全身,让他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难以挪开目光。 ……紫英,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红玉恭迎主人驾临。” 忽然响起的悦耳嗓音将眼前浮现的一幕幕往昔画面陡然击碎,沈百翎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平台之上。古松蔽日,巨剑清鸣,他茫然顺着嗓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走上前向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那男子只轻轻颔首,红衣女子便又退到了一旁,与男子身后的黝黑大汉并肩而立。 接着那清冷如水的视线又一次投向了沈百翎,只听那人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贫道紫胤,不知尊驾何人?” 沈百翎犹自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满面惘然,一时竟未作答。慕容紫英剑眉微轩,侧目看向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忙道:“这位沈百翎公子找到了剑冢去,红玉猜想他或许是主人故交,便带他特来见过主人。” 沈百翎…… 明明只是三字,红玉吐露时声音也不很高,传至慕容紫英耳中却如同一柄神器在他脑中猛地铮然作响。 沈百翎…… 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又有多久不曾去剑冢再看看那个人? 四百载宛如白驹过隙,奔腾着一去而不复返。初时尚还留存一丝希望,等着那人醒来,然而铸剑炉中的火明了又黯,剑锋上的灰尘蒙了又拭,就连陪伴身旁的那个小龙葵也化出灵体前往他方,那双时常含笑又藏着一缕愁郁的眼却再不曾睁开。 等待,原来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剑冢百年不变的沉静中,等着故人逝去的消息一一传来,想着那人的魂魄到底还流转何方,孤寂便渐渐蔓延直至无处不在。 后来到了这里,天墉城一如剑冢,却多少增了些人气。清修数百年,那些往事终于不在心底翻腾来去,那些怅惘也渐渐不再纠缠心肠,可为何偏偏在此时……偏偏在此时,又让他听到了那个名字? 红玉娓娓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人自称是剑冢中一柄名为‘春水’的剑器之故主,春水剑一遇到他便欣然不已……两者之间果真气息相连,只是若即若离,与寻常剑主之间颇为不同……红玉以为,剑不会作伪,观春水剑气,便知这人所言应当不假……” 红玉乃是上古剑灵,与剑器之间的联系亲密无比,她既如此确信,自然不会有误,可是…… 春水……春水剑……是那人的佩剑啊…… 卷云台上,绚烂雷光中缓缓倒下的那个身影,从他手中啷当落下的那柄长剑,剑身上可不就刻着“春水”二字?那人从琼华派的首席弟子一朝沦为叛逆,化身成妖之时,陪伴他的不也只剩下这柄春水? 琼华陨落之时,是他将那人的尸身和春水剑一同带下地面,又是他将这二者置于剑冢之中。琼华派人剑同修,人死则剑灭,春水剑剑光不泯,他便暗中忐忑期待,只盼那人当真能够活转,然而百年过去,春水依旧散发出淡淡光辉,那人的身子却冰冷彻骨,再不曾温暖过来。 慕容紫英缓缓抬首,冷冽的目光向着不远处那个青年投去。映入眼中的那张面容,虽也清秀俊美,却与记忆中清隽无俦的面庞全然不同,只是……那眉目中缱绻不去的温柔,那笼罩周身温润如玉的气质,却又如此像那个人…… 视线一阵模糊,眼前这个身影,心中那个身影,渐渐地重复到了一起。 百翎…… 难道真的是你…… 沉默,却又丝毫没有一丝违和地流淌在二人之中。似乎从彼此的眼光中看出了什么,沈百翎眼中的惆怅渐渐退去,面上渐渐展开一抹温和的微笑,慕容紫英亦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浅之又浅的笑意。 红衣女子与那黝黑大汉俱面露惊讶,他们随侍慕容紫英身畔已久,自然知晓这位主人向来不苟言笑,让他稍稍缓和些神色都极为不易,欲令他欢喜更是难上加难,想不到这位年轻公子却能令主人欣喜如斯。两个剑灵看向沈百翎的目光不禁变了许多。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我只道当年那些故友早已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却不曾想还有一位挚友仍还活在人间。紫英,你还安好,我当真……十分欢喜。”沈百翎颤声说道,面上分明满是喜色,眼中却渐渐濡湿。 他抿了抿唇,回首又望向石屋后的岩石阵,复又露出一抹笑容:“琼华派……我只当世间再无人记得,想不到你仍……” “夙瑶掌门将琼华派托付我手,紫胤只惭愧绵薄之力不足以光复吾派。好在天墉城亦有不少学剑的锦绣之才,也算不至于令上乘仙术失了传承。”慕容紫英亦顺着他目光看向那兀自闪动的太极阵法,凝望了许久后又轻轻道,“百翎……我亦十分欢喜。”十分欢喜,你还活在人世,你我还能够重逢。 仿佛听出慕容紫英未说完的话语,沈百翎面上动容,转头望向他,只觉心中似乎有千万句话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最终不过化成笑中带泪的一句:“紫英……” 两人毕竟都活了许多年岁,初时的欣喜若狂过了片刻便渐渐沉寂。慕容紫英身为主人,恨不能扫榻相迎,当下两人携手共入石屋,又有红玉上前奉茶。沈百翎得知这红衣女子与先前那黝黑大汉古钧都是上古名剑所化出的剑灵,大为惊喜,也由此知晓为何这女子听春水剑鸣便对自己态度大变。 盏茶过后,慕容紫英叙起旧事,问沈百翎道:“这些年到底经历何事,为什么面容大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百翎微微苦笑,这才将天罚过后自己魂魄离体,被厉初篁扣去一魂一魄移入百里无殇体内,后又遭其胁迫等事告诉了他。慕容紫英大吃一惊,忙拉起他手腕放出一股气息入他体内探查,闭目许久才道:“我方才竟未看出,你魂魄果真残缺不全,此时有百里无殇身躯拘住暂且无碍,但天长日久下来终有不测。”说着眼中迸射出一股怒色,冷冷道,“这个厉初篁当真好算计!正如他所言,若没有完整魂魄,别说轮回转世,便是离开这具身体你也会有莫大危险,此人行径如此毒辣,若放任下去,只怕还要为祸更多!” 沈百翎早知如此,当下也只垂眸不语。 慕容紫英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忽道:“这厉初篁的名字我曾听闻过。”沈百翎讶然看他,只听慕容紫英续道,“二百七十余年前,衡山青玉坛金丹极盛,闻名于天下,但其时掌门为求长生,竟以魂魄之力入药,初时只是用牲畜魂魄,后来竟祸及周遭百姓,真相大白于天下后,青玉坛为世人所不齿,逐渐衰落至今……当时那位掌门的名字,正是厉初篁。” 沈百翎颔首道:“不错,他也曾亲口对我说他是青玉坛掌门,原来并非虚词。” 慕容紫英沉下脸色道:“这人品格下劣,但也的确功力不凡。世人只道厉初篁此人早已死去,哪里想得到他不仅没死,还蛰伏暗中,掌控青玉坛二百余年。” 沈百翎苦笑:“他本就是一缕残魂,就是厉初篁死了,他也未必这么容易消失,只不过换一具身子,依旧行走在人世间,让人防不胜防。”说着将厉初篁曾在激动下泄露自己多次渡魂的事告诉慕容紫英,又道,“对了,此人曾对我说,他下一个身份是一个名作欧阳少恭的人,想来此时他已丢弃厉初篁这具身子,还请紫英帮我多加查探。” 慕容紫英当即应诺。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秉烛夜谈 夜,将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悄然湮灭,转瞬席卷了整个天穹。沉寂的墨色晕染开来,只在不起眼处漏出几粒星子,点缀着夜空。静谧,不知不觉蔓延在整座天墉城中,白日的庄严化作夜色里起伏的一片片黑影,愈发显得冷肃。 这样宁静的时刻,祭剑台上执剑长老的石屋内,却仍亮着一抹昏黄灯光,若有人侧耳细听,更能听到隐隐的谈话声。 “百翎,你体内魂魄如何补全,我苦思冥想亦无法可解,唯有冀望于天墉城其他几位长老,只盼他们见多识广,能想出什么补救之法。我亦会去经库细细查看,说不定另有转机。”慕容紫英坐在椅上,皱眉说道,“好在昆仑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气鼎盛之地,不止在此修炼事半功倍,对滋养你魂魄亦是大有裨益,待我明日禀告掌门,择一处静地于你,且在门中暂居下来。至于乌蒙灵谷之事,你亦不必太过担忧,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沈百翎本正凝望着桌上摇曳不定的灯火出神,听到他如此说,抬眼轻声道:“紫英,你本不必如此……” 慕容紫英却微微摇头打断了他,沉声道:“天河、菱纱夫妇早已逝世,梦璃亦随幻暝界不知去向,我之至交,如今唯剩下你一人而已。吾辈修道便是为了济世救人,普通陌生百姓的性命尚且不能置于不顾,更何况是自己的挚友?” 沈百翎听他语气真挚,实是出于本心,目中不由得涌现出感激之色,低声道:“紫英……多谢。” 慕容紫英闻听此言,面上虽仍是古井无波,眼中却有一抹窘色一闪即逝,他忙挪开目光不与沈百翎对视,过了片刻才轻咳一声道:“……时候不早,早些安歇罢。”说着起身向内室走去。 沈百翎怔了一下,一瞥眼间已然看到他虽面上一派冷淡庄重,银白发丝间露出的一双耳朵早已染上一抹粉色,不由得暗中莞尔。过了这许多年,当年的少年人如今早已变得稳重严谨更胜往昔,哪知那害羞的性子却和以往仍是一模一样…… 良久过后,印在窗上的那点灯火终于熄灭,屋中陷入了一片黑暗。沈百翎侧身卧于榻上,一时心绪纷乱,难以成眠,一阖上双目,往事便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过得许久,胸中那乍喜乍悲的情绪终于渐渐消褪,近在咫尺之处,忽地有极轻的呼吸传入耳中。 温热的气息一吞一吐,轻轻触碰着脖颈。身畔那人似乎早已沉沉入睡,鼻息十分稳定悠长。沈百翎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猛然心底一悸,恍然间只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那个风浪之夜…… 那一晚,亦是同塌而眠,那少年躺在自己身畔,亦是悠长清浅的呼吸,莫名地让自己的心安静了下来。 紫英……他一直如此,让自己心安…… 沈百翎想着,唇边不觉又勾起一抹浅笑。忽听得耳畔鼻息微微一沉,接着便传来慕容紫英清冷的声音:“怎么还不睡?” “……想起了一些往事。”沈百翎过了半晌才轻轻笑道。 许是听出了他话语中含着的笑意,慕容紫英停了片刻才道:“莫非是那年你我同游海外,于船上共处一室共睡一榻之事?” “……紫英果真深知我心。”沈百翎被猜中心思,脸上不禁微微一热,笑道,“那时亦是如现在这般……” 慕容紫英默然许久,道:“海上风浪极大,不比天墉城清静,不过……”停了一会儿才低声又道,“我却更怀念那时……” 沈百翎苦笑道:“那时床榻哪有如今这般宽敞,我与你又不过初次相识,当晚只怕你独占了整张床,令我在外饮一夜海风,好容易挤上榻却又大半夜不曾睡着……”说着却又低低笑了起来,“不过如今再想起,那竟是我一生中极少几次欢悦的时刻……” 此情此景,与当年并无不同,然而这中间毕竟横亘着四百年的时光。即使身畔那人相貌一如少年时,历经了数百年的人事,心境也早已不同了。但即便如此,那人却依旧会因故友归来而欣喜,为故友遭遇惨景而伤悲…… 紫英,人生有你这样的莫逆,又复何求? 沉默了片刻,沈百翎忽地又想起了什么,翻身面向慕容紫英低声问道:“紫英,我有一事竟忘了问你。你怎么会到了天墉城,又做了这儿的什么长老?” 黑暗中,慕容紫英缓缓答道:“此事说来话长……琼华派陨落之后,我便出家为道,自号紫胤,因夙瑶掌门将开启禁地的灵光藻玉交付我手,我便独自隐居在禁地中,一面钻研铸剑之术,一面依着禁地中种种修炼之法潜心修行。因不忍见剑林中那些宝剑终日暴晒荒野,索性便将其与我多年寻访得来的剑器一并妥善陈放在禁地石室。自此过后我便将禁地更名为了剑冢。” “剑冢……”沈百翎喃喃念着,微笑道,“紫英本就是识剑爱剑之人,住在剑冢中,倒也理所应当。” “所谓‘昆仑千百丈,不知日月衰’,大抵便是如此。隐居于剑冢,周遭的岁月流逝也仿佛离人远去……不知不觉百余年过去,我亦算得上初窥仙道,修行有成后便四海云游,偶然与天墉城第六代掌门相识,因为敬其为人,便应邀拜入天墉城。承蒙掌门不弃,赋予执剑长老一职,除闭关外,平日里不过教授门中弟子御剑之术,闲暇之时铸造些兵刃,三百年……倒也过去得甚快。”慕容紫英说着微微一叹。 沈百翎怔怔凝视着面前的黑暗,听着慕容紫英淡然的叙说,不知不觉竟是痴了。数百年的往昔,在他口中竟只寥寥数语,这些年的寂寞孤独可见一斑。相比之下,在浑浑噩噩中飘荡了数百年的自己,只作为百里无殇在人世又活了二十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静默中两人都不曾再开口,过了片刻,只听得近旁处那清浅的呼吸又一次轻轻触碰着自己的脖颈,沈百翎默然侧卧,于漆黑中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叹了一记。 如此抵足而眠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沈百翎方才起身,正与慕容紫英坐在外室谈话,忽见一抹红影从外闪进门来,抬首看去,只见那人玉面朱唇,一袭红衣,怀中还抱着白色长条条一物,不是红玉又是哪个? 她笑吟吟地走到沈百翎面前,向他说道:“沈公子,你瞧这是何物?”话音未绝,已轻轻巧巧地将怀中那物事横放在了桌上。 沈百翎侧目看去,只见那物事不过三尺来长,被一块白布紧紧包裹,还未伸手触摸,已觉一股森然剑意迎面扑来,这股气息竟是如此熟悉,宛如流淌在体内的真力一般。他顿时恍然大悟,露出一抹喜色,站起向红玉道:“竟劳烦姑娘替我将春水取来,沈百翎在此谢过。”说着深深拱手。 “沈公子不必谢我。”红玉丹唇边笑意愈发浓厚,她目光斜斜向旁边瞥去,笑道,“若是要谢,不如去谢主人。若非他一大早特地令我前去剑冢,公子此时又如何能见得到春水?” 沈百翎顺着她眼光看向端坐一旁饮茶的慕容紫英,银发道长目不斜视,只专注地望着手中杯盏,过了许久才轻咳一声,淡淡道:“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沈百翎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果然眼前一阵晶光闪烁,只见柔软布料上躺着莹亮剔透的一柄仙剑,剑锋处淡淡青光如水华流动不休,正是自己那柄春水。 时隔多年终于与主人再遇,春水剑亦是激动无比,只听一声清越长吟,春水竟跃然从桌上飞起,绕着沈百翎愈飞愈高,盘旋数周后才渐渐落下,缓缓悬在了主人面前。沈百翎伸出右手将剑柄一把握住,略一翻腕带起剑身上一阵明光闪动,待得浮光沉寂,寸余宽的剑身上便渐渐清晰了他的面容,沈百翎爱惜不已地看着,不由得探出左手轻轻摩挲剑身。 过了半晌,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却是慕容紫英将茶盏放在了桌上。他站起身向犹自抚摸春水不已的沈百翎道:“时候不早,我们这便去见过掌门真人。” 沈百翎应了一声,将春水剑收人剑鞘,这才与他一同向门外走去。 离开祭剑台后沿一条宽阔石板路前行,途经殿台楼阁无数,均是青黑岩石凿建而成,石上又以青铜加以装饰点缀,观其构造颇为古朴,深具秦汉之风。若说琼华派绿草如茵,百花齐放,四季如春,生机盎然,那么天墉城便给人以冷冽之感,触目所及除了冰冷的青铜便是坚硬的黑岩,就连池中的莲花都是青铜铸成。沈百翎隐隐发觉,这座城中竟再无其他植株,唯一的生机,便是祭剑台上石缝中生出虬枝的那棵苍松。 一路且行且赏,过子观钟楼,登千级石阶,终于来至一座高大楼阁前,沈百翎抬头望去,只见殿阁檐下一块青铜巨匾,额上书三个篆字,模样质朴中透出一丝庄重。 慕容紫英这才开口道:“这便是掌门平日理事的临天阁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城中秘辛 沈百翎本以为天墉城与琼华派齐名,临天阁也当如琼华宫般富丽堂皇,哪知却只是一间石屋,称之为殿尚有些勉强,不过比旁边那些屋子略高大些、宽阔些罢了。阁外立着两名青年弟子,一左一右负剑挺身,身上所着紫衣与方才路上所见那些弟子并无不同,见慕容紫英走来仍是端立不动,直至他来到跟前才不约而同躬□去,恭恭敬敬地齐声道了句“见过执剑长老”,目光竟是一丝儿不朝沈百翎瞥上一眼。沈百翎看了心中暗暗点头,赞道果有名家大派风范。 慕容紫英微微颔首受了礼,这才令他们进去通报掌门。其中一名弟子应了一声转身便行,动作十分干净利索,过不多时返身回来,说掌门请他们进去。 两人这才一先一后踏进门去,临天阁本就门扉大开,但不知是有何禁制,人在门外时宛若隔了一层薄雾,里面事物却是丝毫不见,直至跨入门内,这才看到空荡荡的一片,阁内既不见供奉什么神位,亦不见有什么华丽摆设,不过青铜饰壁,青砖铺地,朴素中隐隐透出一股庄严气度。 上首青铜壁前杵着两盏青铜古灯,灯上两团柔亮如水波缓缓旋动,洒下参差不齐的光辉,将壁前一名道人的影子长长投到两人脚下。慕容紫英上前向那人徐徐行礼,口中道:“掌门。”沈百翎也忙向那人拱了拱手。 那道人缓缓回礼。沈百翎这才抬首朝他打量,只见这人须发如银,长眉细目,神情既不冷厉也不祥和,他一袭深紫色道袍,手中一柄玉拂尘,雪白无垢的万千柔丝搭在他右臂上斜斜洒将下来,颇有淡雅之态。沈百翎曾经的师尊太清真人亦算得上有道之士,但比起眼前这位涵素真人却略显不足,只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便少有人及。 三人叙礼过后,涵素真人又道:“今日既然有客,那便坐下叙话。”说着袍袖一扫,阁内转瞬现出三张石椅,他自捡了上首主位坐下,慕容紫英向沈百翎微微颔首,亦在右首那张椅上坐下。沈百翎心中奇道:莫非平日里掌门处理门中事务都是站着不成,倒不似一门之长,反倒有些苦行的意味了。想着在左首石椅坐了下来。 慕容紫英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我今日到此,实是有要事禀告。”顿了一顿又问,“掌门可还记得二百年前青玉坛以秘法夺人魂魄炼药一事?” 涵素真人道:“此案祸及一方,大违正派之风,青玉坛遭此一事更是泯然于各派,其余正派更是时时引以为戒,岂敢忘却?” 慕容紫英道:“正是这青玉坛,蛰伏了这两百余年,竟还未绝了害人的心思。”说着一指沈百翎,“我这位好友深知其中底细,还请他来告知掌门。” 涵素真人缓缓点头,看向沈百翎。沈百翎便将自己如何重生为百里无殇,出谷后如何遇到厉初篁,后又如何被他胁迫,又从他口中得知青玉坛至今受其把持,意图危害乌蒙灵谷,夺取女娲遗宝等事一一叙说,最后说道:“我自己魂飞魄散不要紧,但万不能做下错事,灵巫族对我恩惠如山,若是助这等奸恶之徒谋取宝物,我才真是枉自重活这一回。” 涵素真人手抚长须不语,良久方道:“事关重大,贫道也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但若沈公子所言属实,那厉掌门暗中蛰伏这么多年,谋求必然不小,若让他得势,只怕比之二百年前祸患更大,也不得不防。”想了一想,对慕容紫英道,“如此,便先派遣弟子前去衡山一带暗中查探,有所眉目后再广而告之其他诸派。” 慕容紫英深以为然,几人又商议一番。过后,慕容紫英又将欲留沈百翎在天墉城清修一事说了,涵素真人点头应允,又道:“天墉城清气虽盛,但对于恢复魂魄却是无济于事,若要救沈公子,还需另想法子。” 慕容紫英知道天墉城素有一项传统,凡门中弟子外出游历,归来后必要去戒律长老处诉明下山后言行,若有犯门规者必要领罚,其后又须去妙法长老处将自己所见尽数告知,若有异闻罕事便由妙法长老记录下来,归入经库,长久下来,倒也广集博闻。他寻思这些记载中或许有救治沈百翎之法,便又恳请涵素真人允诺他带沈百翎出入经库,涵素真人首肯。 慕容紫英这才起身告辞,待到要出门时忽有所觉,回首望去,却见涵素真人目视沈百翎背影,面上少有地露出踟蹰之色,似是欲言又止。 他知晓这位掌门真人见多识广,闲暇时又博览群书,说不定是琢磨出了挽救的法子,只是不知为何不肯当面说出,心思一动,索性出门后借故令沈百翎独自先行回去,自己却折身又踏进了临天阁。 涵素真人仍在阁内,见慕容紫英返回亦不惊讶,反而迎其问而坦然道:“紫胤,渡魂之术虽是上古秘术,我却不是今日才得知。许多年前,天墉城曾有一位前辈高人远赴海外游历,在一座名为蓬莱的小岛上访得上古仙术,其中便有关于渡魂的记载。这人见识远胜于我,功力更是我莫能及,若是有能救沈公子的人,说不定便是他了。” 慕容紫英大喜过望,忙问:“此人是门中那位长老?”他猜测既是高人,辈分又高于涵素真人,想来只能是天墉城那几位长老之一。 谁知涵素真人却摇头道:“我所为难处恰在于此。先前不愿告知沈公子,一是并不敢确定此人能够救他,未免使他先喜后悲。二便是这位前辈身份在天墉城大为隐秘,实不能在他人面前轻易透露。” 慕容紫英大奇,天墉城诸位长老他无一不识,并没有哪位的身份需要隐瞒众人,他心中暗暗揣度:不知掌门所说的前辈又是何人? 涵素真人道:“这本是天墉城的一桩秘辛,历来只在掌门间口口相传。但紫胤辈分远高于我,又对天墉城有着莫大恩惠,况且你行事稳重,想来便是知晓也不会告知他人,告诉你倒也无妨。”他背转过身,看着墙上青铜壁画,口中徐徐说道,“紫胤先前猜测的不错,那位前辈的确是门中一位长老,不过却与其他长老不同。” 天墉城等级虽不森严,常依能为赋予弟子高职,但能担任长老一职的,往往是年高有德、修为高深的长者,长老中又分两类,一种只徒有尊称,一种却有执事之权。如戒律、执剑、威武、妙法、凝丹五大长老,各司其职,辅佐掌门处理事务。慕容紫英心想涵素真人口中这位长老总归是这两类,却不知有何不同? 涵素真人解释道:“这位长老并不执事,亦不现身于众人面前,天墉城中上下数百人,只怕竟没有知晓此人存在的,这便是他的不同之处了。” 慕容紫英微感诧异。涵素真人又道:“这位长老避世隐居在一处禁地中,终生也不得踏出一步,一生职责不过一件事,便是守护我天墉城不堕。”他目光缓缓扫过壁上青铜嵌出的巨大太极图,缓缓续道,“自古山必有脚,树必有根,我天墉城却是无根无脚,悬于人界最高之处数百年不坠,凭借的正是山体上下的双重法阵。然虽有此妙法,却也大冒奇险,且不说四周妖邪环伺,只说这双重法阵若是失效,天墉城便要毁于一旦。是以当初建阵之时便将法阵的核心放置在了一处极为稳妥之地,派遣门中高人日夜护持,长此以往,负责守护法阵核心的人便被赋予长老一职,因其职责特殊,号作‘守心’。” 慕容紫英在天墉城三百余年,这件秘闻还是首次听说,当下惊异片刻,心中忽地一动:能将核心从法阵中剥离出来,当初建阵之人当真奇才,只是即便如此,核心也不可离开阵法太远,必在天墉城中。但天墉城大半构于山体上,并无特别隐秘之处,他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忽道:“可是在山腹之中?” 涵素真人猛然回过身来,目露诧异赞赏之色,点头道:“不错,山腹中确有一处禁地,只是并无门户,若要出入另有法门。那位长老便是居住在那里。” 慕容紫英心系沈百翎性命,便是鬼界他都愿闯一闯,更何况只是门中一处禁地,当下便道:“还请掌门体谅我救友之心,带我见一见这位守心长老。” 涵素真人苦笑道:“我既已将这件秘辛都告知于你,带你见他自然无不可。只是这位长老性情十分冷厉,据闻在他进入山腹禁地前,曾是戒律长老,最是恪守清规不过,只怕不愿见你,更不会轻易答应救人。” 慕容紫英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总得试上一试,还请掌门带我见过守心长老。” 涵素真人只得叹了一声:“也罢,也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守心老者 水滴沥沥,自洞顶钟乳坠落,堕入其下沉积不知多少岁月的潭水中,带起清脆的回响,暗光沿着涟漪一圈圈散开,渐次隐没进幽静的黑暗。陡然间一阵蓝光大盛,将洞内照耀得一片明亮,潭边丛生的石笋投下的黑影经水光一耀,晃动不止,愈发光怪陆离。 蓝光渐渐微弱,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名道人缓缓垂下拂尘,对身畔的人道:“守心长老便住在此处。紫胤,那位真人自踏入这里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除了看守符石,诸事皆不管不顾……唉,若是他不愿应承,你也不要介怀才是。” 慕容紫英微微颔首:“掌门放心。” 涵素真人摇了摇头,再不说话,只将拂尘斜斜往臂上一搭,率先踏步向溶洞深处走去。 天墉城山腹中幽深阴暗,大大小小洞穴无数,且九曲十折,环环相扣,稍有不测便会陷入某个洞中迷失方向,好在涵素真人显是对洞内情形极为熟稔,脚步轻捷,左拐右绕,有时眼前已然无路,他在石壁暗处一掀或是一按,便开启一道暗门现出其后出路,不过片刻便引着慕容紫英来至一个大溶洞中。 这处石洞比之先前所见大了数倍不止,洞顶钟乳密密麻麻,地上石笋浩荡如林,成千上百高过人头的石竹铺陈开来,宛然一道道天然屏障。慕容紫英与涵素真人从石笋中缓缓穿行,方绕过一片石林,便觉前方忽然有光透出。慕容紫英仰首自石笋交错的缝隙间望去,只见正前方那光的源处,影影绰绰可见一物正悬于半空,灼灼光华蓬勃迸向四面八方,皎然好似溶洞之中生出了一轮太阳。 愈向前行,灵气愈是磅礴。慕容紫英暗暗赞叹,天墉城位于天地间清气至盛之巅,灵气尚不足这里十分之一,若在此处修行只怕比在外界更不知快上多少倍。他一面吐纳着此间灵气,一面向涵素真人看去,只见涵素真人注视着空中那团明光中的庞然大物,目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傲意,缓声道:“紫胤,那便是支撑吾派不堕的关要了。”慕容紫英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悬浮之物就是阵法核心,只听涵素真人又道,“核心符石之下有一高台,守心长老必在那里修行,我们这便过去罢。” 两人走出石林,果然见符石下一片空地,地上平起一座青铜台,竟有十数丈高,于一片石笋中鹤立鸡群,符石散发出的明光照在青铜台上,投下的影子又细又长。涵素真人来至台下,高声道:“晚辈涵素,有要事拜见真人。”他这句话运足了真力,顿时便传出老远,在溶洞中隐隐回荡。 慕容紫英见他话语中自称晚辈,态度小心翼翼,心中微感纳罕。以涵素真人之位,即便是门中辈分高于他的弟子,也当重他为一门之长对他敬上三分才是,缘何涵素真人反而自降身份、恭谨至此? 正想着,只听得头顶高处传来一阵隆隆低响,抬头看去,只见一片四四方方的黑影正朝着两人压了下来。慕容紫英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块青铜板正缓缓飘向两人,至距地不过三尺处才停了下来。青铜板五尺见方,厚约三寸,板上结了厚厚一层锈迹,锈迹正中央隐隐透出金光,依稀是什么符文的模样。 涵素真人一撩道袍,跨步到青铜板上,回身向慕容紫英轻轻招手。慕容紫英会意,足尖一点轻轻纵身落在他身畔。待他站稳,青铜板微微一晃,复又缓缓朝来路飘去。 青铜板载着两人飘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顶,在高台一侧又徐徐停了下来。两人下到高台上,慕容紫英游目四顾,见这青铜台虽高峻无比,其上却是颇狭窄,空荡荡得毫无一物,只在台中央坐着一名鹤发雪须的紫袍老者,散发赤足,阖目盘膝,不知是梦是醒。 慕容紫英心道,想来这便是守心长老了。 涵素真人一整道袍,上前向那老者躬身行礼,口中恭恭敬敬地道:“涵素偕吾派执剑长老紫胤见过玉照真人。” 玉照真人并不曾睁眼,对他所说听若未闻,仿佛睡着了一般,过了半晌才忽然开口,声音冷厉中透着几分不悦:“此处为天墉城禁地,除掌门外闲杂之人不得踏入半步。涵素,你身为掌门,如今年纪也已不小,怎地还如此不守规矩?” 慕容紫英暗暗称奇,即便这位玉照真人辈分再高,毕竟只是一名长老,位在掌门之下,怎么却对涵素真人毫无敬意,反倒直斥其非,可谓是无理之至了。 涵素真人涵养甚好,丝毫不见尴尬或恼怒之色,只朝慕容紫英瞥了一眼,依旧恭恭敬敬地道:“涵素带紫胤来见真人实有要事,还请见谅。”说着将沈百翎体内魂魄不全,亟需救治一事叙述一番,又道,“涵素自知才智驽钝,见识浅薄,又深感紫胤一片救友之心,便破戒带他前来拜见真人,玉照真人见多识广,若是知晓解救之法,还请告知吾等,我与紫胤都不胜感激。” 慕容紫英亦注目玉照真人,眼中满含期望。 哪知那鹤发老者又沉默良久,半晌才冷冷道:“还以为发生何等要事,原来不过是为了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天墉城从建派至今,历经千难万险,至今周遭仍是妖孽觊觎,你身为一派之掌,不将吾派时刻牵挂于心,反倒为了鸡毛蒜皮劳动心神,如此可对得起先任掌门?”涵素真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正欲劝说,玉照真人却已下了逐客令,“你走罢,我不见外人,也不管这些闲事。” 慕容紫英本在一旁默默听着,此时终于按捺不住,皱眉道:“我那挚友于守心长老而言或许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于我而言却是十分重要之人。紫胤只请问一句,若是此时魂魄不全、危在旦夕之人是长老至亲至爱,长老是否也这般不近人情?” 这句话问得着实不客气,但慕容紫英心系沈百翎性命,好不容易有一线希望,玉照真人却丝毫不肯相助,如何能不恼怒焦急,这句话冲口说出后他虽微感后悔,面上却仍是一派坚定。涵素真人在旁看到,摇头又叹息一声。 玉照真人似乎许久没有被人当面顶撞,一怔之下霍然睁开双目,两道目光如电如剑向慕容紫英射去。慕容紫英陡然看到他的眼睛亦是一愣,心中暗暗思索:这玉照真人的眼睛怎么好生熟悉,像是在哪里看过? 只听玉照真人冷冰冰地答道:“我玉照活了四百八十又一年,至亲至爱早已死尽死绝,何来危在旦夕之说?况且修道之人本就当摒弃凡尘杂念,人情亦当抛之脑后,我听涵素说你亦修成仙身,怎么还不懂这个道理?” 慕容紫英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玉照真人竟也是散仙之身,甚至比自己还要年长数十岁。他顿时明了为何涵素真人对他如此容忍,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却甘心默默无闻,甚至自我禁锢于天墉城中终生寸步不出,只为了守护一块符石,牺牲不可谓不大,即便性情冷厉古怪,也值当历任掌门恭敬以待。 想明此节,慕容紫英又缓和了口气,说道:“玉照真人有所不知,我得窥大道以前便与他相识,乃是患难之交,当年他在我面前被天雷击中,我却不能挽救,此事至今耿耿于怀。如今再次相逢,他却遭此惨遇,无论如何紫胤也不能视而不见。况且他亦是为了救人才落到这地步……”他忆起卷云台上的那一幕,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缓缓将沈百翎替玄霄受过之举说出。 涵素真人听后大为赞许,点头道:“世有‘两肋插刀’之说,沈公子舍生救友之举又在其上,这等侠义,嗯,当真不凡啊。” 玉照真人本是无动于衷地听着,面上大有不以为然之色,直至听到涵素真人所说,眼光忽然微微一闪,问道:“……此人姓沈?” 慕容紫英颔首道:“正是。不知守心长老缘何有此一问?” 玉照真人垂下眼帘,神情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口气却仍是十分冷淡:“无事。” 谁知这一副神情落入慕容紫英眼中,却仿佛一座大钟在他脑中猛然敲响。慕容紫英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惊诧难言地凝视着玉照真人,脑中霎时间闪过另一张容颜,两下比对之下,心中那个偶然闪过的念头愈发清晰,他竭力没有露出异样神色,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眼前这位守心长老,竟与沈百翎当年有八、九分相似! 他初时看见玉照真人眼睛便觉得似曾见过,此时越看越觉得相似,若非两者气质大相径庭,第一眼看见时只怕他就已认出来。这位守心长老极为严苛冷漠,沈百翎却是温润如玉,除此之外,玉照真人只需剃去长须,眼耳口鼻与沈百翎无不肖似之至。 可是……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涵素真人不知慕容紫英心神早已转到别的事上,只道他沉默是因为不善言辞,不好求恳玉照真人,便替他又劝说起来。谁知玉照真人却忽地不耐起来,冷冷地令他们速速离去,涵素真人大感无奈。 慕容紫英回过神来,见玉照真人油盐不进,索性便与涵素真人一同告辞出来。回到临天阁的途中,涵素真人颇为抱歉,慕容紫英却不以为意,只偶尔瞥向祭剑台的眼光中,飞快地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打探身世 天色向晚,一轮夕日缓缓没入天墉城后起伏的山峦,最后一缕余晖轻轻洒落在祭剑台石屋层层铺陈的青铜瓦上,几片薄如轻纱的云彩晕染了霞色自天际飘来,低低压在祭剑台古松伸展向穹顶的虬枝之尖,宛若盛开了一树飘渺红花。 蓦地平地冲起一股清越曲调,清亮悦耳,宛转悠扬,犹如山涧清泉、垄边野芳,给这座沉闷古朴的修道之城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气息。忽而一阵晚风掠过,那曲子竟随风而起,愈拔愈高,未几风势渐缓,曲调也随之渐渐低微,游丝般的音尾终于渗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凄凉。 盘根错节的树下,沈百翎轻轻吐出一口气,拈着指间那枚青铜叶片,回首望向慕容紫英,笑道:“这么多年没有练习,想不到竟是宝刀未老。” 慕容紫英还未答话,身后红玉已是拊掌赞道:“沈公子仅凭一片小小铜叶便能吹出如此动人的小曲儿,当真难得!”顿了一顿,芙蓉面上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笑道,“听其韵律,倒有些像是邶国之风……” “红玉姑娘真是博学多才。”沈百翎颔首,看向红玉的眼神中不免带了几分赞赏。 红玉抿唇浅笑,眼波流转:“曲子好,配的词更好。‘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尽了不知多少女儿家的心愿呢。”笑了一会儿又道,“只是沈公子方才不断吹奏的却是最后那节,反反复复,愈发凄迷,反倒引人伤情,这与前人弹奏相比倒是别出心裁。” 沈百翎一怔,讶然道:“反复吹奏?那曲子难道不是本就那般演奏的么?” 红玉闻言也面露诧异,正要答话,只听慕容紫英轻咳一声,淡淡道:“方才听你吹奏此曲尾音凄伤,深入心扉,于音律一道而言是为大忌。这又是为何?” 沈百翎听他这么问,不由得垂下眼帘,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低声道:“我想起了阿娘。这曲子是她那时最喜欢弹奏的,每每弹至最后那节,她总是这般缠绵往复,我还当曲调本就如此……红玉姑娘说这般演奏令人伤情,这话的确不假,她每次关在房中抚完琴,总是要大发脾气……” “最后那节……”红玉身为女子,自然比慕容紫英更快领会到沈母那一番心事,她点着朱唇轻声道,“看来沈公子的母亲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罢。《击鼓》最后那一节可是——”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叹惋着愈发遥远的距离,再也没有相会的那一天。叹惋着愈发久长的岁月,再也无法信守的誓言。 熟悉的曲调仿佛又响起在沈百翎的耳畔,琴声凄凄,扣人心弦,这样反复又反复的韵律,是对谁的怨怼,和思念? 见沈百翎满面哀伤,陷入沉思。慕容紫英面上神情依旧冷淡,心中却微感后悔,自己不过随口一句问话,却引得好友忆起亡母徒增感伤,只是他虽有无上神通,却向来不善言辞,虽有意劝沈百翎回转心绪,但不知从何说起。一旁红玉与他相处日久,如何猜不出主人的心思,当下掩口一笑,索性替他开口道:“听闻沈公子曾与主人同门学艺,红玉还以为你也是自幼上昆仑山,想不到公子竟还记得幼时往事。只是往事如烟,终将散去,还须淡看才是。” 沈百翎回过神来,勉强一笑,点头应是。 红玉又故意引他谈起幼时趣事,听说沈百翎曾居住在水底妖国,顿时大感兴趣。沈百翎本就温柔体贴,见红玉颇感兴致,便也丝毫无不耐烦,细细讲给她听:“……我幼时便随母亲住在巢湖下的居巢古国,那里曾是人族的古城旧址,后来沉入水底便成了一些小妖的庇护处,国中有长老、护卫队,也有大大小小的妖怪,大家虽然都不如何厉害,却过得十分快活。阿娘虽然对我管教严苛,我却知晓她是爱之深责之切。只是每每看到别的小妖有爹爹陪伴玩耍,心中却是十分羡慕,可是只要向阿娘提起‘爹爹’这两个字,她便大发雷霆,那时我只是心中奇怪不敢多问,现在想来,她那么恨我生父,他一定很对不起她。” “难道居巢国的其他妖怪也不知道沈公子的生父是谁?”红玉奇道。 沈百翎摇了摇头:“我曾听长老说起过,阿娘并不是居巢国土生土长的妖,她是有一日坠入巢湖被国中妖怪救起,后来才留下来的,那时她肚子里就已经怀着我了。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阿娘带着我离开了居巢国,不久后她就……离世了。直到临死前才告诉我,让我去找一个、一个名叫‘沈照’的人。” 红玉眼前一亮,忙道:“沈照……这人姓沈,定是沈公子的生父罢?” 沈百翎微微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能让阿娘直到死前都十分惦记的,只能是那个人的名讳了。”他又叹息一声,看了慕容紫英一眼,续道,“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竟将阿娘嘱咐我的这些话尽数忘却,直到有一天,幻暝界之主婵幽出现在我的面前……” 仿佛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面容肖似母亲的女妖,汹涌而至的记忆,痛苦的嘶吼,错手的杀戮……沈百翎沉痛地闭上双目,过了片刻才道:“她告诉我,原来阿娘是她的姊妹,因为恋慕我生父而抛弃了一族,却不曾想自己竟也最终为那人所弃。我也是直到那时方知,原来自己竟是妖族与人族生下的孽子……不容于任何一方……” “……百翎。” 一股轻柔的力道缓缓落在肩上,沈百翎睁开眼,迎向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往日如同寒潭的冷目,此时却漾起了暖波,慕容紫英虽不善言谈,只轻轻握住他的肩膀这一举动便足以代替千言万语。沈百翎向他微微一笑,笼罩周身的那层自哀自伤渐渐褪去。 他转头面向红玉,又续了下去:“后来我在人界四处奔走十数年,却始终无暇完成阿娘的遗命,直到有一次在陈州遇到了一位自称琴姬的女子,从她口中偶然得知了一些线索。” “……琴姬?”慕容紫英眉心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沈百翎点头笑道:“说起来这条线索与天墉城也有些关系。那位琴姬曾说天墉城有位长老与我面容极其相似,只是道号为何我如今已记不大清,总归里面是有个‘照’字……我本想待诸事了却再依照她所言去探访一番,谁知……兜兜转转四百年过去,如今虽然到了天墉城,可那位长老也不知仙去多久,埋骨何方,阿娘的遗命终究是没能完成……” 他兀自唏嘘感叹,却不曾留意一旁慕容紫英从听到“天墉城有位长老与我面容相似”那句起就已满面若有所思。红玉倒是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她妙目流动,一会儿看看沈百翎,一会儿看看慕容紫英,似乎也领会了什么般,慢慢展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夜间,天墉城山腹内仍是一片宁静。巨大的符石如同一轮耀日在空中不止息地运转,明亮的光辉照在高高的青铜台上。端坐在台中央的玉照真人仍是一副不知是睡是醒的入定模样,只是眉头紧蹙,全没了白日里面对涵素真人时的威严冷酷。 忽然紫光大盛,晃动的光影映照在眼帘,玉照真人立即睁开双目,只见面前一尺之处凭空现出一团蓬勃紫光,光中雷灵之气雄浑旺盛,与白日所见那位执剑长老的气息明显同出一源。 玉照真人轻哼一声,缓缓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掌将那团光抓在手里,紫光猛然爆发出几道滋滋作响的电蛇,却在还未接触到那只手时便已化作股股青烟。光雾中玉照真人翻转手掌露出掌心物事,原来只是一柄白玉雕琢而成的小剑,不过手掌长短,通体晶莹剔透,尽显别致小巧。 “哼,没有法门出入山腹,便假借灵器么?”玉照真人喃喃自语了一句,将那柄小剑随手抛在了面前的青铜地板上。 玉剑上紫光一阵波荡,渐渐汇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面容俊朗,银发玉冠,正是慕容紫英。虽只是幻影,却也连接着慕容紫英的心神,他整了整衣袖,缓缓向面前的老者行了一礼:“守心长老。” 玉照真人冷冷瞪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有鲠在喉般地问道:“你又来作甚?莫非又是旧事重提?” 慕容紫英直起身来,淡淡道:“不错。” 玉照真人顿时沉下脸,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回去罢。我说过的话绝不会更改。” 慕容紫英抿唇不语,过了片刻才突然道:“紫胤自见过真人后大感钦佩,想真人亦是修成仙身,却甘愿为了天墉城牺牲至此,岂能默默无闻。回去后我便前往经库翻阅旧卷,果真在一卷天墉城记事中找到了真人的事迹……原来真人出家之前姓沈。” 玉照真人眼神微闪,面露不悦:“姓沈又如何?” 慕容紫英注视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真人自幼出身书本网,家境富裕,后又承天墉城威武长老青眼入天墉城学艺,因资质出众又修得仙身,可谓是十分顺遂。可巧我那位朋友亦是姓沈,却没有真人这份运气,他自幼无父,母亲早逝,虽曾在名门修行,却因被发现身怀妖族血脉惨遭门中弟子厌弃,后来更是被天罚加身,魂魄在尘世辗转漂泊,如今更面临魂飞魄散之苦。我初次见到真人便觉得十分奇异,分明相貌如此肖似,又均是姓沈,怎地命运却天差地别?” 玉照长老初时只是面带不耐地听他叙说,待到后来却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慕容紫英将他神情看在眼中,心内愈发笃定,口中淡淡又道:“他曾告诉我他母亲给自己取名百翎之意,只因为他母亲身怀六甲时坠入寿阳城外的巢湖中,在湖心小岛百翎洲上产下他,所以才名为沈百翎。” “寿阳,百翎洲……他叫……沈百翎?”玉照真人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忽地面容大改,厉声朝慕容紫英道,“我不知你从哪里知道这些往事,若是想借此蒙骗于我,却是休想!” “是非自在心中,真人若是不愿相信,紫胤所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真人还请再想一想。”慕容紫英淡淡说完,不顾玉照真人难看的脸色,微微拱手,“告辞。”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冰室现身 第二日一早,慕容紫英便对沈百翎道:“你来了也有三日,还不曾进过剑冢。今日正好无事,不如随我去那里一观。”沈百翎自然丝毫无不可,两人当即御剑离开天墉城。 在昆仑山中飞驰不过片刻,便在云端望见那个熟悉的巨大深坑。沈百翎与慕容紫英一同引剑下降,缓缓落在山壁前的那片剑林前。 碧草如丝,随风舞动,半遮半掩着其后横七竖八的白石,慕容紫英宽大的袍袖随走动的脚步轻而又轻地擦过青草白石,带起簌簌轻响。沈百翎跟在他身后,两人俱是沉默无声。 直至走到石门之前,剑林都一无生息,仿佛三日前初踏此处时陡然迸发的灵气都是一场幻觉,沈百翎望着几步之遥的高挺背影,心中带着一丝欣慰一丝怅然,曾属于琼华派的禁地终是认了当初的端方少年为主啊,现如今的剑冢已和琼华派没有什么关系了。 淡淡的一阵白光自慕容紫英掌心绽放,将沈百翎从思索中唤醒。躺在慕容紫英掌心中大放光明的是一块圆形玉璧,美玉上熟悉的藻纹确定了他心中的猜想。只听一阵轧轧钝响,紧闭的石门在这块灵光藻玉面前终于缓缓开启,露出其后黑洞洞的隧道。 慕容紫英回首看了剑林一眼,神色如古井无波,将灵光藻玉收入怀中,向沈百翎微微颔首:“走罢。”沈百翎随他眼光亦向后望去,只见清风呼啸,白石无声,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当下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跟着他向内走去。 宽敞的岩洞中,洞顶石笋如林,石壁旧迹仍在,四百年的时光仿佛从未给这里带来什么影响,禁地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沈百翎游目四顾,目光落在了洞中央古老黝黑的铸剑炉上。火光熊熊,暗红色的光辉摇曳跳跃,映照在青铜色石壁悬挂着的一柄柄剑上。这些剑有长有短,材质色泽也各有不同,但无一不被养护得明亮锋利。沈百翎看在眼中,淡淡一笑,紫英果然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爱剑成痴的人。 “百翎,到这里来。” 清冷的声音从北侧传来,沈百翎转首看去,慕容紫英正立于山穴北侧的一条小径前静静望着自己,深沉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复杂莫名的神情。 那是……曾经封着羲和剑的冰室? 通往冰室的小径十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两人一先一后走了进去。沈百翎望着满眼透明冰晶,轻轻呼出一口气雾,这里也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彻骨,只是不知紫英带自己过来作甚? 只见慕容紫英目光望着不远处的石台,眼中透出一丝牵挂,足下却不再踏出半步,忽然说道:“百翎,你……上去看看。” 沈百翎不明所以,但见好友满面压抑,当下也不多问,只微微一颔首便独自向着石台走去。 缓缓步上石阶,台上事物渐渐出现在眼前,初时不过以为是一簇簇冰晶丛生,细看才发觉冰晶中裹着长长方方的一物,好似一个冰做的箱子,而那箱子中似乎还装着什么东西,只是隔着厚厚的冰层看不明确。 一步一步走近,那半透明的厚厚冰层中隐约可见的阴影逐渐清晰,沈百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凝视着,心中猛然一跳。 那箱子……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人……他猛然醒悟过来,不,眼前那长长方方的物事根本不是箱子,那是一具棺材,一具冰雕的棺材! 浮现在脑海中的这个念头让沈百翎吃了一惊,但与其同时,心中涌起的还有一股莫名的感觉,像是恐惧,又像是欢喜…… 那奇妙的感觉仿佛一根绳索,拉扯着他一步快过一步,朝着冰棺行进。渐渐自足底生起的风也随着越来越紧促的步伐逐渐凌厉,终于夹着一道弧形青光向着冰棺劈去。 只听喀喇喇一阵巨响,厚厚的冰棺上竟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随之脆响不断,碎冰如屑一块块剥落,又被飞舞的旋风卷向四面八方。纷纷扬扬的冰粒中,渐渐露出的那张面孔青白透明,恍如与他身下的冰一色,但清俊的眉目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一刹那间,仿佛心跳静止,浑身血液冻结,沈百翎倒退了一步,脸上瞬时血色全无,眼底也只剩一片骇然。 那是……那是…… 即使见到诸天神魔、九幽怪兽,也不会有此刻这般的惊骇,然而这股惊骇很快便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波又一波涌上心田的欢喜。那张面孔,那具身体,甚至穿在身上的那袭红衣,都曾与他的魂魄那么亲密无间,那本就属于他,那本就是他啊! 苍白如纸的面颊涌上一层兴奋的红晕,沈百翎抢上几步,激动地跪倒在冰棺旁,颤抖着将一只手缓缓探出,试图碰一碰冰棺内的那人,然而快要碰触到那张脸时又陡然收回,如此往复数次后终于还是轻轻落在了那冰凉的肌肤上。 指尖与肌肤甫一接触,沈百翎却浑身一颤,只觉一股极大吸力竟自指尖传来,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他的神智,甚至他的魂魄都吸了过去。这是怎么回事?!沈百翎睁大双目,忙运起真力用力将手指向回扯,哪知手指竟牢牢黏住了一般,不止如此,他的真力也在渐渐被那股力量吸纳…… 体内的真力正以清晰可辨的速度迅速离自己而去,神智也渐渐模糊,想要开口呼唤紫英,但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唯有砰咚砰咚的心跳越来越响,渐渐淹没了耳畔的一切…… 石台上传来的声响将慕容紫英从沉思中惊醒,还来不及收敛好眼中那一丝缱绻怅然,已被石台上倒下的身影吓了一跳。 “百翎!” 慕容紫英纵身跃上石台,正要将快要倒卧在地的青年扶住,只见空气中紫影一闪,沈百翎已落入了另一名清隽老者的怀中。 那人正是玉照真人,他陡然出现在冰室之中,一现身便将沈百翎抢在手上,接着横放在地,一手按住沈百翎胸口,另一手迅速结印,口中亦是念念有词,眨眼间已在沈百翎额头、胸口、小腹数处布下禁制。 慕容紫英在旁看着,面上仍是平静无波的模样,即便方才玉照真人突然现身亦不曾让他露出讶异之色,只有在看向沈百翎时眼光中才流露出一丝担忧。 玉照真人施法完毕后才微微松了口气,顾不得向慕容紫英看上一眼,只将沈百翎横抱起来,匆匆道了句“将那具身子带上”便摇身一晃,带着沈百翎消失在原地。 石台冰层上却多出一个闪动着青光的古怪阵法,慕容紫英心念一动,忙将冰棺中的那具尸身抱在怀中,快步走进阵法。传送阵青光一阵闪动,带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去。 山腹禁地青铜石台上,猛然一阵青光大放,光芒中玉照真人抱着沈百翎走了出来,不多时慕容紫英也带着沈百翎原本的那具身体赶到,玉照真人将沈百翎轻轻放下,回身看到他顿时沉下脸来,冷冷道:“把那具身子放在他旁边。” 慕容紫英一言不发,将手中那具身体缓缓放在沈百翎身旁,这才问道:“百翎身上到底发生何事?” 玉照真人脸色愈发阴沉,瞪了他一眼,厉声道:“胡闹!他如今寄存的身子本就与魂魄不甚相容,怎能贸然带他去见原身!岂不知原身与魂魄间的呼应最是强烈,若是魂魄完整也就罢了,现下不过是半个魂魄,主转生的命魂还被他人夺去,一旦被引出现在的身体只怕霎时间就要化作荒魂,到时却要如何补救?”顿了一下又道,“好在我已将他魂魄封在体内,暂且无事,只是补魂已迫在眉睫,否则危在旦夕。” 慕容紫英这才恍然大悟,眼中懊悔之色一闪而过,他本想借故带沈百翎前来剑冢与原本的身体相见,好令暗中跟随的玉照真人确信无疑,哪知竟会引出这种事故。当下他忙拱手向玉照真人道:“真人定然知晓补魂之法,若能救我这位挚友一命,慕容紫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玉照真人沉着脸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冷冷问道:“无论要你去做何事都不后悔?” 慕容紫英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好。”玉照真人当即伸手入袖,掏出一块青铜符来,“你拿着此物去见掌门,他会告诉你我要你做的事,还望你信守承诺,不会反悔。” 慕容紫英眼中一片澄澈清明,毅然道:“承君此诺,必不言悔。” 玉照真人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了许久,眼中那一抹厉色终于消退,他淡淡颔首道:“你走罢,我施法不容人在旁肆扰,这十日内都不要到禁地来。” 看着那道蓝白身影消失在阵法中,玉照真人这才转身走到地上那两具身体前,他俯身静静打量着其中毫无生气的那具身体,那张面庞与自己年轻时竟有九分相似,只需看一眼便知道这个青年与他之间的关系。 望着望着,他忽然叹息一声,分明还是那张冷漠严肃的脸,眨眼间却覆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沧桑。 “这都是……我的罪孽……”   ☆、第一百五十章 故梦难续(上) 沈百翎仿佛陷入了一场很长的梦境。 与幼时不知自己身为貘妖的能力茫然入梦依稀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往昔那些梦境中他不过是个旁观者,亦或是闯入他人梦境的不速之客,这次他却置身梦境,好似不再是自己,好似成了另一个人…… 那人的名字叫做……沈照。 人生在世,是为了什么? 幼时坐在堂前听父亲谆谆教诲,告诫他寿阳沈氏昔日何等荣光,身为嫡支嫡长子当如何上进如何振兴家业,他却只无味地打了个哈欠。从出生就已经决定好的前程,活着就是这般按部就班、无聊乏味,那时的他是这么想的。 十岁那年巢湖泛舟,偶尔相遇的老道士却将他带入了一个与凡世全然不同的世界。难以忘却父母得知眼前老道人竟是昆仑山天墉城威武长老时惊喜莫名的神情,拥有无上神通的老神仙本就是与他们这等凡人毫不相干只能仰望的存在,自己的儿子竟能得到神仙青眼,岂不是祖坟青烟鼎盛? 然而天墉城竟是那样高处不胜寒的一个所在,即便是威武长老入室弟子又如何,即便入门第一日便被掌门长老交口称赞是良材美质又如何,即便修行有成延年益寿又如何?昆仑山中日月长,长久的寿数不过是让寂寥也更长罢了。世间虽少了一个空虚度日的书本网公子,却多了一个空虚度日的小道士。 十数载白驹过隙,他出家为道,恩师为他亲取道号“玉照”,如玉端方,如日普照,何等光辉灿烂的名号,可他当真配得上么?被同辈师弟奉为年少英俊、道法不凡的师兄,被一众师长视作天资聪颖、行事稳重的弟子。纵使被仰视被赞许又能如何,或许成仙能有答案罢,他这样想着,愈发勤修苦练,然而忽有一日从入定中醒来,发觉功力不增反退,那种惊讶的心情促使他找到师父,冲虚真人听了弟子的烦恼后抚须半晌,令他即日便下山去,待到有所领悟后再归来。 恩师的决议自然不容置喙,他当即作别师长和师兄弟,孑然一身飘然下山。短短数年,玉照之名传遍中原各地,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做尽修道之辈当所为之事,但心底的迷惑却愈发强烈。修道是为了什么?成仙。成仙又能如何?长生。长生能得到什么?或许能解开心底的迷惑罢。 一次远赴海外,他有了奇遇。穿越传说中的冥海,降落在一座陌生小岛,岛上灵气充裕,俨然又是一处洞天。在一个坟墓中他找到了一些上古仙术的残卷,也许上面记载着太古时期那些大能大德的感悟罢,他边读边想着,然而并非如此,残卷中只不过记着几个古怪的法术罢了。他哑然失笑,即便学会了这些仙术又能如何,渡魂?放弃转生不断流转在不同的寄体中?补魂?让这样的旅程更加长久?这样无趣的日子,一生就够了。 突然包围了坟墓的人让他来不及再多想,原来这座小岛并非他以为的无人荒岛,而是一个叫做蓬莱的国家,他闯入的坟墓也并非他以为的无主孤坟,而是蓬莱国王族的陵寝。无意的冒犯导致无穷的追杀,蓬莱国的仙术与中原道术不同却也颇有独到之处,他虽侥幸逃脱却受了不少伤,终于精疲力竭地坠入了冥海。 难道就这样死去,在什么疑惑都还没有解开的时刻?被卷入海底暗流,沉沉浮浮、混混噩噩之际,他迷茫地想。然而天命让他不绝于此,暗流中突然出现的巨大漩涡将他吸入,漩涡深处则是一个黑洞,黑洞的那一边并无海水,反而透出明亮的紫光。昏过去之前,他惊鸿一瞥,看到遍地紫晶、漫天紫雾,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纤细身影。 再醒来时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房屋,强烈的紫光闪烁灼目,光影朦胧中扑鼻的温香反而无比清晰。乍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少女面庞带来更强烈的冲击,不知是阴影太过浅淡,还是香气迷惑了神智,那一刻他只觉得,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宛如秋水,动人心魄。 救了他的少女自称婵静,她告诉他,这里是一个名叫幻瞑界的奇妙地方,没有日月运转,没有四季更替,只有浓郁的灵气和荒芜的土地,唯一可见不过是紫晶紫雾,再无其他。少女独自居住的小屋便是用紫晶石搭建而成。她在几日前挑拣紫晶时看到天空忽然出现一个黑洞,从洞中掉出一个男子,恰恰落在她的面前,随后黑洞无迹可寻,但那男子却伏在她脚边呻吟不止,婵静一时心软便将他救了回来。 少女诉说的声音娓娓动听,如画的眉目又是那样秀美温柔,从未感受过圆满的心竟然在那一刻鲜活,他几乎以为这就是悸动了。此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婵静渐渐成了这时光里唯一的风景,她敷药时柔软的手指,抚琴时沉静的面容,几乎填满了他所有思绪。那把古琴是她独一无二的乐趣,而他是她独一无二的听众,琴声入耳,抚琴的那人……入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终于在一个夜晚,那少女成了他的妻。他知道自己犯了门规,但不能回天墉城又如何,岂不知古人还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索性还俗用回旧名沈照,再也不去想曾经种种。 然而时日久长,伤势渐好,狭小的房屋再也难以困住他的身躯。他走出石屋,却惊愕地发现屋外紫晶丛生,竟无一条离开的路。他欲返人界,但每当流露出这个念头,妻子婵静便面露踟蹰。为了爱妻,他还是将心思按捺,却难以避免的一日日沉默下来。 伤势彻底痊愈的那日,他难得地欣喜片刻,拔出仙剑在屋前空地上舞起来,婵静亦十分应景地取来古琴在旁助兴。然而一声巨响却将夫妻二人难得的缱绻时分打个粉碎,他循声望去,却见屋前那片密密麻麻的紫晶丛竟渐渐化作无数紫色光点,散入无边无际的紫雾,雾气中渐渐现出一个窈窕身影,一名陌生少女突如其来地闯入他们的世界。 那少女的面容渐渐清晰,他终于感到了一丝诧异,在那张美丽的冷颜上他竟看到了爱妻的影子。他转头看向婵静,只见往日温婉柔顺的妻子此刻却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冷若冰霜的神情。 姐姐,那少女这么叫着,冷漠的脸上忽然出现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她指着自己质问婵静,问她难道是为了这个人族才不管族中事务,宁愿长陷梦境也不肯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妹妹和族妖吗。 人族,族妖,梦境。奇怪的话语,却让他一直以来盘踞内心似有若无的疑窦浮了上来。他问妻子那少女是何人,她说的话又是何意?然而不等婵静答话,那少女已冷笑起来,抢着问他,难道你真连自己是梦是醒都分不清? 他不明所以,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妻子。婵静终于叹息一声,开口说道,她说自己亦想幻化出夫君曾告诉她的人世种种,但婵静此生从未踏足人界,没有见过的事物即便是梦貘也不能化入梦中啊。 梦貘。 以人梦为食的妖。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梦。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双目是从未有过的澄澈,脑中一片纷乱却又一片清明。近在咫尺、亲密无间的女子现出了她原本的模样,银发如瀑,双眸似血,妖异艳丽,却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青丝松挽、素手清颜的女人。当周遭的虚幻连同他居住数月的小屋也随紫晶丛一起瓦解成无数纷飞的紫色光点,他终于回到了真实。 再睁开眼时已置身在一个宽广的殿堂中,身下坚硬的玉石台,头顶不断旋转的光球,如水面般不断泛起涟漪的球面上熟悉的梦,但也只是梦。 玉石台边站着他梦中的妻子,婵静告诉他,原来真正的幻瞑界是梦貘一族的领地,而她正是这一族的王女,那少女是她的妹妹婵幽,在沈照到来之前,她们一直相依为命,守护着整个幻瞑界。当初沈照突然坠入梦貘族聚居的旋梦城,为防这个不速之客对族妖不利,婵静施法将他困入梦境,然而眼见着清俊的青年伤势惨重,她心生不忍,潜入梦中替他疗伤,谁知日久生情,分明是她亲手所制虚假的梦境,不止困住了那人,也困住了她自己。 能与爱慕的人结为夫妻,她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惧怕,越深的沉迷背后是越深的不安,她怕这个梦终有一日走到尽头,真相大白之时,她的夫君又可还会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如今已是梦醒时刻,一切也终究走到了尽头。他望着眼前的女子,样貌已然不同,但那双秋水般脉脉含情的眼眸一如既往。他们曾朝夕相处,曾琴瑟和鸣,那些自己曾以为的美好日子,却不过是她造出的一个梦,梦中的恩爱又怎么做得了真? 她不是人,她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恍惚中他听到自己淡漠的声音对着她说,放我离开。 那女子并不意外,也没有焦急和愤怒,她只是静静注目了他好一会儿,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眼中。随后她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点头应好。在他们的身后,少女婵幽终于展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幻瞑界的出口是一片仿佛凝结在一起的紫雾,浓雾中的路很长却也很短,好似永远走不到头却转瞬便要分开,婵静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和初见时一样动人心魄,他几乎又要悸动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和身后的婵幽一同束缚。惊诧中他抬起头,却看到婵静笑意浓郁地走上前来,随着她轻巧的步伐,仿佛有一支笔沾了朱砂在她额头描画,朱红色的艳美花纹在光洁的肌肤上迅速蔓延,同样蔓延的还有她周身狂放的妖力。 因为不愿放自己走,所以干脆下手抹杀么?她……果然是妖啊。在婵幽不甘的嘶吼声中,迎上妻子伸过来的纤纤细手时,沈照这么想着,缓缓闭上双目。   ☆、第一百五十一章 故梦难续(下) 都说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可夫君,纵然是在梦中,我也嫁了给你。婵静此志,绝不更改,这一生一世也不会离开你身边了。 仿佛要裂开的剧痛穿透头颅,又好像无数针尖钻入脑袋,意识模糊中只有那悦耳动听的嗓音无比清楚,却说着自己似懂非懂的话语。 回过神时,他已忘了自己。 人世繁华,他带着妻子走在寿阳喧闹的街道,凭借破碎的记忆找到的沈氏旧宅,早已人去楼空,空留蛛网旧漆。但他们却无比欣喜,如同尘世间最平凡的夫妻一般,布置着属于自己的宅院。 婵静在后园种满芳草,自她手中调制的香料总是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沐浴在淡淡的芬芳中,脑中时常泛起的隐隐痛楚随过去一起烟消云散。 不久之后更大的惊喜到来,婵静有了身孕。她愈发温柔,他愈发欢喜。那真是一段比美梦更加绚烂的时日。拥着心爱的女子,等待着即将降临的孩子,他仿佛成了人世间最普通也最幸福的男人。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被不速之客打破。当仆役引着一名自称玉熙的紫衣道士进门时,他是迷惑的。他不明白,为何分明是陌生的面孔,他却生出莫名的熟悉之感,又为何那道士一见到自己便欣喜若狂,一把抓住自己唤他作……师兄? 他不明白,她却明白过来。恰在此刻出现的婵静引来玉熙满目质疑,当那打量的目光落至女子罗衣下明显隆起的腹部时顿时化作一片难掩的讶异。玉熙看看婵静,又看看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融汇成一声叹息。 而婵静似笑非笑,手抚着腹部沉吟片刻,满眼戒备转作一腔殷勤。 是夜,玉熙留宿沈宅。 夜半时分,头痛欲裂的醒转,他本以为会等来妻子温柔的抚慰,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衾被。身畔温香软玉不知去向,后园却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巨响。 他循声起身一路寻去,却惊讶地发现白日里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后园竟笼罩着一团古怪的紫色雾气,廊下守夜的仆人不知去了何方,四下里万籁俱静,宛如踏入死域。又是一道雷光劈下,将雾气击散,露出亭前对峙的两个身影。紫衣玉冠,神态俨然,那是寄宿在家中的道士玉熙,而另一人银发披散,红裙飘扬,纤细的身影熟悉到可怕,他却不敢去认。 为何妻子会是满头银发,为何她的手上十指如爪,她到底是人,亦或是…… 他想要问,但脑中越发剧烈的痛楚似乎在告诉他,不要问,也不要想,就这么忘了罢。 就这么忘了罢。 忘了当那二人同时发现自己时,玉熙面露鄙夷痛心的斥责,什么自甘堕落,什么与妖为伍,统统都是胡言乱语。忘记婵静在那一刻露出的狰狞笑意,在玉熙背后狠狠挥下的一道红光,一向柔弱的女子又怎么可能杀人。旋转的画面支离破碎,紫色的雾气在眼前慢慢合上,陷入昏睡时他仿佛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夫君,这都是梦啊。 这都是梦。 果然第二日清晨,妻子依旧如往常般坐在窗前打理着一头秀发,长长的发丝如墨色丝缎滑过眼前,全然不是梦中皎如银月的模样。窗外后园鸟语花香,来往的仆人神色平静,谁也不记得这宅子中曾来过一个名叫玉熙的客人,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望着妻子淡淡笑了,原来这都是梦啊。 然而数月之后,婵静即将临盆之际,忽有一群人闯入了家门。为首的道士一进门便拔出腰间长剑,质问杀他师弟的妖孽在何方。他不明所以,摇头只觉荒唐。谁知这道士也仿佛认得他一般,露出惊喜又诧异的神情。 一声“玉照师兄”,宛如一个炸雷响在耳畔。他又开始头痛了。 隐约听到那道士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什么下山后再无音讯,什么长老日夜忧心,什么天墉城什么昆仑山,全是他听不懂的话语。这是他的家宅,住着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将要降临的孩子,那如同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过去,那个名叫玉照的人,和他又有何干? 争论中一只温软的柔荑滑入掌心,似乎是要熨帖他混乱的心。婵静眉目如画般出现,与他并肩而立。那群道士终于止住满口劝言,面色大变,为首那人来回打量着他们夫妻,忽然问他,玉熙是不是已被这个妖孽所害。 他茫然不解,猛然想起许久前那个曾博得妻子一乐的古怪梦境。还来不及细思,那群道士已围拢上来。他们要捉拿他这个所谓的叛徒回去,亦要杀死他的妻子为师弟报仇。他怎能让这些恶徒如愿? 纠缠中不知是谁先拔出了兵刃,他为保护妻子受了伤。婵静见到他衣衫上的鲜血,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狠戾的神色,霎时间连空气都为之一颤,他的妻子,在他眼前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银发如瀑,红眸似血,那本该是只在梦中出现过的样子,如今却成了现实。呆滞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原本整洁的大厅中洒落无数鲜血,纵横交错的一道道彩光也渐渐熹微,当婵静摇身闪现在为首道士背后,得意地一爪挥下,突然出现的一柄拂尘止住了她。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的苍老道人就这样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知为何,他竟热泪盈眶了,是以当那道人轻轻将手按在自己天灵盖时,他也忘记了闪避。 天墉城上乘的解封之法,刹那间将脑中那一层封印打个粉碎,倏忽涌入脑海的记忆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再回过神时,他已跪倒在师父冲虚真人的面前。 他终究还是想起了一切。 夫君,你不要婵静了吗。婵静的声音近在咫尺,恍惚中又远隔天涯。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想要回头,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仅是人与妖的恩怨,还有诸位无辜惨死的师弟啊。 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切也当至自己而终。他闭目掩住满心悲恸,深深地伏□,向着冲虚真人叩首。他听到自己平静如水的声音淡淡说道,玉照受妖孽迷惑,触犯门规,还请师父责罚。 一切罪责都由玉照一人顶下,还请师父放过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放过……她。 未说出口的话语似乎也亦传达到冲虚真人的耳边,师父终于收回压制在婵静身上的真力,摇着头叹道,痴儿啊,痴儿。 离开寿阳时,他没有回头,但他知晓那个女子一定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他不知晓在她的眼中,自己现如今是什么模样,但想来一定是冷漠无情到了极致罢。 转眼又是数十载过去,他再也不曾下山。那段往事,那个女子,都与红尘一起渐渐远离了他的世界。偶尔他也会出神地想想,他们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是什么模样,但睁眼只望到覆盖天墉城的肃穆青铜,他又会回到自己本该有的样子,那副属于戒律长老的冷厉模样。 日月往复,四季更迭,修道人的岁月百年便如一日,蓦然回首时已花白了头发。终于一日入定醒来,他长笑不已,又泪如雨下。 他终于悟了,原来此生无涯,活着便是一场大梦。谁又是谁的梦中客? 当周遭的一切化作无边白雾,沈百翎低下头去,却见自己凭虚站在一片水面之上,足下正是自己的倒影。长眉俊目,广袖朱衣,如斯熟悉,如斯遥远,这是……曾经的他自己? 那刚刚所见,那人和阿娘……那是他们的过去? 思忖间眼前的白雾忽然涌动不休,沈百翎抬眼望去,只见雾气中渐渐聚起一个人形,亦是长眉俊目,身着一袭紫色道袍。那人面貌与自己竟有八、九分相似,神情却大相径庭。 这是……梦中的那个沈照? 他缓缓来到沈百翎面前,两人对视许久,终于还是沈照先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问道:“她……死前说过什么?” 她?是说阿娘吗?这人知道阿娘死了?沈百翎瞪视他,脑中思绪纷乱,过了半晌才将母亲的遗言告诉了他:“阿娘说……她一生都恨着你,你欠她的,她来世定要找你还来,她让我问你……悔也不悔?” “恨我?原来她是这么说的……”沈照喃喃自语,眼中闪动了一下,转为满面坚定,“不悔。即便重来一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玉照,永不言悔。” 沈百翎默然。 沈照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冰凉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一抹暖色,他微微一笑,道:“四百年来,我从不曾后悔,但也从未心安过。但是如今知道她直到死前也只念着我,知道我们的孩儿已经长大成人,此生竟从未有过如此满足和平静的时刻,真是死也无憾了。” 沈百翎霍然抬头,这才发觉沈照的身影不知为何竟开始渐渐透明,他惊慌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照并不回答,只淡淡笑道:“你很好,很像我,也很像她。我的罪孽已经偿清,只可惜不能看看她来世是什么样子……” 猛然间一阵大风迎面拂来,沈百翎竭力睁开双目去寻找沈照的身影,然而眼前虚无的白色聚了又散,面前那个人却已重新化作了雾气,再无踪迹。   ☆、第一百五十二章 补魂易命 沈百翎猛然睁开眼,却被劈头盖脸洒下的灼目光芒刺得双目一痛。仓皇间他忙又紧紧闭上双眼,摸索着缓缓起身,谁知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忽地碰到冰凉一物,软塌塌地,触感颇为怪异。沈百翎心中一跳,眯缝着眼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具尸体,而他刚刚碰到的,是那尸首垂在身畔的一只手臂。 沈百翎并非没有见识过死人,但乍然醒来却是身在一具尸体之畔着实叫人由不得不心头一跳,谁知仔细打量之后,他发现了一件更让他如堕冰窟的事:那尸体的脸孔,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吞吐不定的光芒自头顶源源不断地洒落,落在那张紧闭双目的面孔上,更衬得脸色惨白如纸。沈百翎定定看了那张脸好一会儿,忽然察觉视野中有什么轻轻抖动,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袍袖,原来他大骇之下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然而目光一触及红得甚至有些艳丽的衣衫,沈百翎顿觉不对,自己从南疆出来后从未穿过这般华丽的服饰,怎地一觉睡醒就换了一身新服?霎时间昏睡前冰室所见历历在目,沈百翎脑中忽地一道灵光闪过,双手猛然握拳,侧目再看向那具尸体的神情愈发惊疑不定,心中暗道:剑冢中所见的那具尸体莫非真是自己多年前的遗体?隐约记得确是穿着一身红衣……那、那眼前这个,难道是百里无殇?我怎会从他的身体里出来?莫非、莫非…… 沈百翎双目越瞪越大,突然伸出双手在面上、身上反复摸索起来,力道之大几乎将面皮揉破,鼻子、眼睛、面颊,一一细细摸遍,终于确认了心中所想,一股难言的喜悦涌了上来,让他难以克制地露出了笑容,初醒的惆怅和惊诧也一扫而空。 然而欣喜片刻后,再看向百里无殇毫无血色的面孔,沈百翎的脸色又不由得暗淡下来。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说道。 但是自己为何会重回旧日身体?这成了沈百翎心中老大一个谜题。他皱眉向四下里环顾,发现足下所立的平台竟是高出四周许多,台沿下石笋成林,头顶钟乳无数,石乳淌下一滴滴露水,在空中一个庞然生光的巨物照耀下璀璨无比。他竟是置身在一个大溶洞中。 这是何处? 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百翎愈发茫然,忍不住朝台边踏出一步想看看有没有下去的路。谁知脚步刚一迈动,便觉得脚下有什么拖曳。低首再看,原来踩在了一件纠结成团的紫衣上。他顿时想起,自己醒来时身上仿佛盖着什么东西,起身匆忙,后来便忘记了,想来就是这件衣裳。 这衣衫是谁人给自己盖上?紫英么?沈百翎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印象中慕容紫英从来都是一袭蓝白道袍,那是琼华派的标志,是以从未更改,反倒是看到天墉城的弟子常身着紫衣,想来此前照料自己的应当是天墉城中人。他一面思忖一面将那件紫衣捡起,弹了弹衣上尘土,哪知这一弹动,只听“咚”的一声,从那件长袍中掉出了一块不大的物事。 沈百翎定睛细看,原来是块紫色的晶石,不过拇指般大小,紫莹莹地闪着光。他俯身将晶石拾起,却发现石中隐隐刻着有字,沈百翎好奇心起,索性将晶石举起,对着光凝视许久,这才看出那石头里若隐若现的是一个“静”字。 静…… 婵静…… 猛然出现在脑中的名字让沈百翎浑身一震,接着从心底涌上的深切眷恋和怜意更让他大受惊吓。即便对母亲思念无比,此时出现的这份情感也是大逆不道且陌生的,这根本不是他往日所有的情绪! 我是怎么了? 脑中方闪过这个念头,猛然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如一枝利箭穿透了头颅。 “唔……”沈百翎低低呻吟着弯下腰去,双手紧紧扶住额头,然而不等他从这股剧痛中缓过神,那痛楚又如来时般忽然尽数抽离他的脑海。 他怔怔地直起身,望着手中那块晶石想道:为什么一看到这块石头就会想起阿娘的名字?细细看来,这晶石与幻瞑界的紫晶石竟颇为相似,难道它真的来自阿娘的故土?这紫衣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会拥有幻瞑界的晶石,里面还刻着阿娘的名字? 梦中的场景忽然浮现在了眼前,沈照消散时意味深长的笑容格外清晰,依稀记得他似乎也是一身……紫衣? 那人曾说过的话语再一次回荡在耳畔:“……我的罪孽都已偿清……” 罪孽……偿清…… 恍惚间沈百翎脑海中又冒出了一幅幅画面,仿佛隔着一层大雾,那些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但场景却是如此熟悉……青铜台上,陡然出现的两个身影,蓝白身影躬身后消失,紫色的身影却缓缓坐在了台上两个躺着的人中间,猛然迸发的彩光吞没了一切…… 那是…… 以魂补魂,以命易命…… 须得自愿献出完整生魂的牺牲者……施术之后化作荒魂,再无轮回可能…… 不……这到底是谁的记忆,为何他会知晓?! 回过神来,沈百翎孑然立在高台中央,手中那件紫色道袍上不知何时多了几点深色。他木然望着掌心闪烁的紫晶,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 原本只是母亲遗命中不得不去寻找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在他以为不可能找到的时刻出现,又为什么还没来得及真正见上一面就消失?为什么……偏偏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还将一生记忆洒然托付? 轻软的布料在手中缓缓展开,似乎还带着沈照身上的气息,但那个人却已化作荒魂散入天地,甚至连肉身都没有留下。沈百翎缓缓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地埋入到道袍中,紧紧抓住紫袍的手指骨节隐隐发白,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哽咽了。 “爹爹……” 不知过去了多久,唯有头顶那一片明亮的光芒源源不绝地洒落身上。直至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才将沈百翎从悲恸中唤醒。 “玉照真人已经仙逝,沈公子还请节哀。” 沈百翎呆呆回过头去,只见一名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那人神态祥和,看着沈百翎的眼中隐约带着一丝悲悯,正是先前曾见过的天墉城掌门涵素真人。 “原来是涵素真人。”沈百翎低声道,因哭了不知多久,声音有些喑哑。 毕竟与守心长老相识多年,看到眼前一切,再联合紫胤曾告知的那些事,涵素真人如何猜不到这座青铜台上发生何事?但一抹悲戚不过在心中浮现片刻,便又化作云烟,涵素真人修道多年,早已勘破生死,悲意一瞬而逝后,反倒劝起沈百翎来。 “人生在世不过惘然一梦,玉照真人已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沈公子又何必沉浸其中?虽说父子亲缘,血脉天性,但过悲则伤体,你如今初回旧身,还当保重才是。”涵素真人语重心长地道。 沈百翎勉强收敛起面上伤色,道:“掌门所说不错,我确是失态了。”说着伸袖拭泪,望着手中道袍又道,“这件袍子……我想带去葬在我阿娘……我母亲逝世之处,掌门能否将它予我?” 涵素真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转头看到地上百里无殇的尸身,涵素真人又道:“这里是天墉城重地,留一具尸首在此也不大好,不如将他葬入天墉城后山,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沈百翎这才想起百里无殇,随之又生出满心歉疚,他低首看向百里无殇,躺在地上的青年双目紧闭,胸前毫无起伏,失去了寄存其中的魂魄,这具身体也成了真正的尸身,腐朽只怕也是不久的事。自己亏欠他、亏欠百里夫妇良多,至少也当带他回故乡去安葬,想到这里,沈百翎便道:“多谢掌门真人好意,不过……我想带他回南疆,至少让他的爹娘见他最后一面。” 涵素真人自然无不可。沈百翎沉默片刻,又问:“掌门真人,不知我在这里耽了几日?” 涵素真人略算了一下道:“不多不少,正好十日。” 沈百翎嗯了一声,忽地想起了慕容紫英,向涵素真人身后看了看,却不见他身影,不由得疑道:“紫英呢,他怎么没与掌门一同来此?” 涵素真人闻言抚须半晌才道:“紫胤知晓有守心长老相助,沈公子必能脱险,是以已于三日前闭关。如紫胤这般修为,一闭关少说也得数月,沈公子若想见他,只怕要等上些时日。” 沈百翎眉头微蹙,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他与慕容紫英相识多年,自然不会因为对方不来接自己而不快,只是照理说此前慕容紫英对补魂一事十分牵挂,就算得知有救治之法也不至于放心至此,竟不等他回来便去闭关,如此行径与他一贯为人大相径庭,由不得沈百翎不诧异。 涵素真人见他满脸疑惑,便又解释道:“紫胤闭关前对公子十分放心不下,但强敌在前,当以大局为重,是以他还是在吾等劝说下入了剑塔。此次来接公子出禁地,亦是他百般嘱托于我。公子与他莫逆多年,万不可因此生出罅隙。” 沈百翎忙将心底那丝疑虑打散,笑道:“怎会?紫英为人我向来信服。只是……不知强敌在前是何意?” 涵素真人肃然道:“自公子告知青玉坛暗中图谋之事,我已派遣弟子前去衡山暗中探查,不过时日尚短,尚且不能确定青玉坛是否有位叫欧阳少恭的弟子,只听说青玉坛门中近来有位长老带着一批弟子下山,不知去向。”他顿了一下皱着眉头又道,“那位长老名叫雷严,在青玉坛居武肃长老一位,听闻功力十分强横,性情也颇暴烈。但这人不过中年便能当上长老,绝非表面那般莽撞,若这人亦是受厉初篁控制,那么下山一事只怕也得留神。” 沈百翎难免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此事毕竟与南疆灵巫族息息相关,我不能只将诸事推给天墉城反而袖手一旁。掌门真人,紫英出关后还请你代我向他致谢,我得赶快回乌蒙灵谷将这件事告诉大巫祝,此后再去追查雷严下落,不管厉初篁暗中所谋为何,也不能让他得偿所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送骨归乡 与涵素真人作别后,沈百翎日夜兼程,朝南疆御剑飞驰。既已回归旧身,一身功力自然今非昔比,加之足下仙剑又换成了心神相连的春水,更是如虎添翼,不过数日沈百翎已踏入南疆地界。这日午后,他掠过一个山头,看着下方连绵起伏的一带红叶,心知乌蒙灵谷已是不远,索性缓缓下落到了地面上。 熟门熟路地走过谷外吊桥,沈百翎在一座石碑前停下脚步。并非他不想入谷,而是一股无形力量将他阻挡在了谷口,虽入谷的道路就在眼前,脚下却再难向前踏出一步。沈百翎心知肚明,阻住自己的应当就是布在乌蒙灵谷外的结界,他现下已不是百里无殇,原本作为入谷凭证的血脉也随之更改,想要如往日般自由来去自然再无可能。 沈百翎想了一想,干脆运足气力提声叫道:“在下沈百翎,是百里无殇好友,还请灵巫族韩大巫祝出来一见。”他知晓韩黎大巫祝身有重疾说不定难以起身,但此举只为引出灵巫族人,点出百里无殇与韩黎姓名也不过为取信罢了。 果然这一声喊出,谷内外回声激荡,不多时便惊动了村中族人。只听一阵纷杂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几个年轻男女出现在沈百翎面前,为首的一对少年少女他还十分熟悉,正是韩休宁和百里无忧。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百里无忧道,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又瞥了韩休宁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 沈百翎淡淡一笑:“在下沈百翎,有事特来拜见韩黎大巫祝。” 听到父亲的名字,韩休宁神情一动,但很快又将脸板了起来,道:“我爹爹他忙于修行,无暇见外客。” 沈百翎先是一怔,忽地瞥见韩休宁眼珠骨碌一转,与百里无忧对视一眼。这小小动作落到沈百翎眼中,只令他肚中暗暗好笑,韩休宁这小姑娘竟当着他面捣鬼,若非他与这二人相处了十多年,只怕要被骗过去。不过扫视到其余族人听到她的话后毫无变化的神情,他又想深了一层,韩休宁说谎只怕不止是骗了他,还瞒住了灵巫族人,略略再一思索便能明白,只怕这话还是韩黎大巫祝教给两个弟子的,为防谷外人得知灵巫族主事之人重伤趁虚而入,索性对外称自己耽于修行,连族人都骗过了。 不过沈百翎本身也不是来求见韩黎大巫祝,他当即转了口风,道:“韩大巫祝不能出来,那么请百里巫祝一见也可。毕竟这也算是百里无殇的家事。” “无殇哥哥?”听他提起百里无殇,韩休宁顿时面露关切,“他……他怎么了?” 沈百翎深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韩休宁见他神色不祥,愈发焦急,跺脚叫道:“无殇哥哥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正在这时,谷内响起一个女声:“休宁丫头,我方才仿佛听到有人喊着我们家无殇的名字,是怎么一回事?” 沈百翎随众人一起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百里巫祝与爱妻娲静正匆匆向这边赶来,方才说话的便是娲静。他们身后还跟了几个年迈长者,沈百翎认得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巫祝,这几人显是也听到先前沈百翎的传话,只是脚步不如年轻人矫健,是以才姗姗来迟。见几位长辈过来,韩休宁与百里无忧忙一同迎了上去,百里无忧更迫不及待将方才沈百翎所说尽数复述给了父母听。 百里巫祝当即向沈百翎沉声道:“我就是百里岚,无殇是我的儿子。你有什么事要见我?” 沈百翎适时地露出悲伤之色,从所带背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瓷坛,将路途中早已想好的话向百里夫妇等人说了一遍:“百里少侠遭遇不测,已于半月前逝世,他临死前托付我将他遗体送回故土,这便是他的骨灰,还请你们妥善安葬。”说着将瓷坛递上。 乍然听闻爱子已死的消息,纵使百里岚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也情不自禁浑身一震。娲静更是满脸煞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要软倒在地,百里无忧忙抢上一步将她肩膀搂住,低声安慰:“娘,你还有无忧……”话说了一半,也哽咽起来。 “你骗人!”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叫道,吓了众人一跳。沈百翎循声看去,只见韩休宁衣袖簌簌抖动,她整个身子更是抖如筛糠,这少女俏丽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一双眼中泪水越聚越多,却拼命摇着头道,“你骗人的,无殇哥哥才不会死,你骗人!”话音未落,眼泪早已落了下来,她似亦觉得自己太过失态,推开围拢上来劝慰的族人,掩面便朝谷内奔去,不一会儿已没了身影。 沈百翎见她悲恸至此,心中微微一叹,自己终究还是让她伤了心。但事已至此,将自己霸占了百里无殇身份二十年的事情说出来亦是无济于事,更何况渡魂一事太过惨烈,若如实告知,只怕百里夫妇更难以接受。他想着也只能道:“百里少侠已经离世,还请诸位节哀顺变。” 百里巫祝敛起面上哀伤,这才向他道:“还得谢谢你带无殇回来,我们南疆人便是死,也得葬在女娲娘娘赐予我们的土地上。”说着深深行了一礼。娲静与百里无忧也跟着向他行礼。 沈百翎还礼不迭,又道:“还是早日让百里少侠入土为安才是。” 百里巫祝微微点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周围人一眼,只将瓷坛抱在怀中转身向谷内走去。短短片刻,他的背影竟显得苍老了许多。 百里无忧朝韩休宁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怀中痛哭不已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其余族人嘱咐了几句,扶着娲静走了。 因沈百翎无法入谷,只得在其他几位巫祝的安排下暂且在谷外临时搭建的茅舍中休憩,初时还有人对他半信半疑,不过沈百翎只说自己与百里无殇是在中原相识,又将乌蒙灵谷一些事略略提了几句,那些人见他所言丝毫不假,百里无殇前往中原又确有其事,渐渐地也将疑心放下,又有百里无忧奉母亲之命送来饮食,一群人直至傍晚才纷纷散去。 夜深人静,沈百翎躺在木床上阖目假寐,想着明日百里无殇下葬、追查雷严下落诸事,又回忆起白日里百里夫妇痛失爱子的悲伤,心绪愈发杂乱。正在这时,只听得茅舍外传来一阵窸窣轻响,似是有人暗暗走近,那脚步压得极轻,但沈百翎何等功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脚步渐渐到了门外,停了好一会儿,终于在门上响起了叩叩几声。 沈百翎起身道:“请进来。” 那门本就是用木枝并排捆扎而成,并无门栓,吱呀一声便被推了开来。一个乌色身影轻巧地闪身进来,将门又小心合上才转过身来,屋中没有灯火,淡淡月光从屋顶茅草缝隙中透进,洒在那人一张俏脸上,愈发衬得肌肤雪白。 沈百翎微感讶异,起身道:“休……”一声“休宁”正要唤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不是原来身份,忙改口道,“原来是韩姑娘,大晚上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韩休宁立在屋中,面上仍带着忧伤,但神情已不似白日那般失态,她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听无忧说你是无殇哥哥在中原结识的朋友,我有话要问你。” 沈百翎隐隐猜到她所问何事,当下只点头道:“姑娘请问。” 韩休宁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问道:“我只问你,无殇哥哥离开乌蒙灵谷不过半月,怎么会忽然死去?他年纪轻轻,功力又是我们中最好的,绝不会是生了病,他是不是被人杀死的,是谁杀了他?”她一句紧接一句,本来刻意压低的嗓音也越来越高。 沈百翎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这件事本来只能告诉韩黎大巫祝,但韩姑娘是大巫祝亲女,又是下任大巫祝,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切记不可传出去。杀死百里少侠的人,名叫厉初篁!” “厉初篁……”韩休宁将这个名字反复念叨几遍,抬头又问,“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了无殇哥哥?” 沈百翎叹了一口气,问道:“韩姑娘,你可知百里少侠为什么要到中原去?” “我怎么不知!他是去——”韩休宁正要脱口而出,但想起韩黎的嘱咐,又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反哼着问,“那你又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中原了?” 沈百翎淡淡笑道:“我不知你们灵巫族有什么机密,但百里少侠曾对我说,他来中原是为结交正道人士共抗妖邪。只因为灵巫族被一群歪魔邪道暗中觊觎,凭借灵巫族的结界虽能挡住妖邪一时,却不能将惨事杜绝。百里少侠只盼着能联合一批中原高手,将这群人制服以绝后患,可谁知……” “谁知他却被厉初篁杀死了!”韩休宁不等他说完便抢着接道,眼中悲愤之色愈发浓烈,她自言自语道,“这姓厉的与无殇哥哥有什么仇,啊,我知道了,他就是那群妖邪的头目,见我无殇哥哥要坏他的好事,便先下了手!这厉初篁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要去杀了他替无殇哥哥报仇!”她说到后来,又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沈百翎袖子喝问。 沈百翎大为苦恼,且不说他还不知厉初篁现在是否渡魂成了欧阳少恭,单就韩休宁现在的修为,真找到了厉初篁也只有送掉小命的份儿,但要阻止这少女,要费的功夫更是不小。他正无可奈何,忽然听到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着喝道:“休宁,不要胡闹!”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计劝无忧 柴扉吱呀一声敞开,月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将门前一人佝偻的影子拉长在地下。沈百翎和韩休宁齐齐回首看去,只见一个乌衣赤面老者正拄杖立在当地。韩休宁倒抽一口冷气,惊叫道:“爹爹!” 突然出现的老者正是韩黎。自沈百翎前去中原,他便一直在家中闭门修养,对外则称自己忙于修行无暇露面,族中一切事宜都放手交予女儿,韩休宁倒也不负所托,将大小事务俱都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也较之以往沉静稳重不少,韩黎看在眼中满意在心底。哪知这日韩休宁从外归来却脸色大变,在屋中心神不宁,时而悲痛时而愤恨,韩黎一看便知她心中有事,不由得十分留意,果然见她夜间独自溜出门去,他心系爱女,又自忖近日伤势略有好转,干脆便暗中跟了上来,谁料竟听到了这些消息。 韩休宁本就将百里无殇之死一事隐瞒未报,如今见父亲已然得知,顿时大惊失色。韩黎陡然得知爱徒竟死在异乡,心内震撼自不必说,但眼见亲女如今还不知轻重,更是又怒又失望,张口正要斥责几句,先吐出的却是一连串咳嗽。 沈百翎见师父咳得两腮涨红,周身更是热气蒸腾,顿时猜到他旧疾又犯,忙上前将他扶到床边坐下,长袖轻扫,真力到处空气中点点冰晶飘落,一股沁人凉意霎时间在茅舍中蔓延开来。 韩黎正闭目运功,忽觉一股极醇厚的真力自手腕流入,顺着经脉直涌而上,不多时便与他体内灵力回合,朝着翻滚不休的煞气推去,真力到处炎煞立退,浮于体表的火热也随之渐褪。韩黎见这股真力绵延不绝,浩荡若海,心下暗惊,缓缓吁出一口气,睁开眼朝身旁瞅去,恰恰望见沈百翎担忧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怔。 沈百翎这才将搭在韩黎腕上的手与探入的真力一并收回,冲着他微微一笑。 韩黎咳嗽稍止,又想起站在一旁的女儿来,指着她怒道:“休宁,你好不懂事!如今族中内忧外患,你却只顾自己一时激愤,还说什么为无殇报仇,无殇……咳咳……”提起自己一向得意的大弟子,他面上浮现一抹悲意,“无殇殒命,难道我就不心痛?但你也该好好想一想,别说你那点微末修为,便是百里巫祝也尚不如无殇,连他都不敌的恶人又该有多强?这般贸贸然跑来,还对客人无礼,难道就是我们南疆人的作为?”他说了许多话,呼吸又急促起来,喘息了一会儿又道,“更何况你身为下任大巫祝,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族中诸事都得你一人顶住,你怎敢任意离开?若是你离去时恶人欺到咱们家门前,谷中却连个主事之人都没有,族中这些人又该怎么办?本以为你这几个月大有长进,想不到行事还是如此莽撞,叫我……咳咳,叫我怎么放心?”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韩休宁不由得低下头去,见韩黎咳嗽又剧烈起来,又愧又急,忙道:“爹爹,休宁知道错了,你别气,我担心你的身子……我、我只是心里好难受……”说着不觉小声呜咽起来。 韩黎见爱女哭得如此可怜,又早已猜到她的心事,当下也不好再斥责,只沉声道:“再也不许提什么报仇之事,也不想想你娲婶婶心里又何尝不难受!这些事都得从长计议,万万不可任性妄为,听到没有!” 韩休宁默不作声,只轻轻点了点头,两颗泪珠从她雪白的俏脸上滚落,簌簌落在衣襟上。 韩黎又向沈百翎道:“我这女儿素来任性鲁莽,但绝不是有意无礼,也是我没有管教好她,还请不要怪责。” 沈百翎摇头道:“韩姑娘率直可爱,我怎么会见怪。” 韩黎又道:“但我也有些话要问问你,方才在门外我依稀听到了几句,你说无殇是被厉初篁杀死,临死前托你将他的骨灰送回南疆,但我灵巫族素来有族规不许族人轻易将乌蒙灵谷方位泄露给他人,算算他出谷的时日,与你相识不过数月,怎么会如此信任于你?” 沈百翎听出他话里的疑心,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我与百里少侠一见如故,又有着共同的仇敌,自然无话不谈。实不相瞒,许多年前那厉初篁险些要了我的命,后来还曾夺走我的魂魄,更威胁过我一位至交好友,我与他之间有着深仇大恨,自然不愿见这等妖邪之辈如愿,百里少侠又有意联合中原侠士共同抗敌,我得知后自然十分乐意。只可惜……唉。” 他故意轻叹一声,果然引来韩家父女的注意,韩休宁擦了擦眼泪,追问道:“只可惜什么,你快说呀。” 沈百翎看了她一眼,道:“只可惜厉初篁身怀异术,行踪不定,青玉坛虽不能跟他一起躲起来,却也毕竟是昔日名门,实力犹存。百里少侠本想联络昆仑诸派合力将其压制,但殊不知越是名门大派,行事越小心谨慎,不肯落人一点口实,若想他们相助,必得拿出青玉坛作恶的证据,否则纵使人家有莫大慈悲也不会出手。好在天墉城有我一位故友,他向来嫉恶如仇,得知此事后当即派遣弟子暗中到衡山一带探访,只盼能找到青玉坛作恶的蛛丝马迹,到那时离青玉坛覆亡也就不远了。”说着又一叹,“如此一来,也算是完成了百里少侠的遗愿罢。” 韩黎也深深叹息,起身向沈百翎行了一礼:“若真如你所说,你和你那位好友都是我们乌蒙灵谷的恩人,灵巫族一族都承你的情。” 沈百翎忙回礼道:“韩大巫祝不用客气,我与百里无殇情同兄弟,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他的族人自然也是我的族人,也希望韩大巫祝不要将我看做外人才好。” 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韩黎一听也不觉有些感动,先前对沈百翎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沈百翎又取出一柄小小玉剑递了过来,说道:“我正在中原四处寻查厉初篁下落,不能守在谷中,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只需将这柄玉剑灌满灵力发出,它自会传讯给我,届时我定会赶来相助。” 韩黎更是感激,当下便命韩休宁将玉剑收起,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女儿告辞。 第二日灵巫族便将百里无殇的骨灰正式下葬,葬礼足足举办了一日,直至晚间百里无忧才将清水食物送出谷来。沈百翎现如今功力本就高,又是妖族,修行可谓一日千里,早已对口腹之欲不甚重视,只随意取用了一些,抬眼时却见百里无忧神情郁郁,沉闷中还带着一丝不快,便问道:“谁得罪了你,怎么这般神色?” 百里无忧愣了一下,欲答不答。他本对这个相貌风姿犹胜大哥几分的人无甚好感,甚至隐约有几分羡妒,但两日相处下来又觉得这人身上的气息颇引人亲近,忍不住便想要对他倾诉。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实情。 原来今日一早,韩黎便令韩休宁独自前往祭坛为族中祈福,三日不得离开,名义上虽是如此,但实质却是对韩休宁的处罚。百里无忧嘟囔道:“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般不通情理,当我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罚休宁么,明知她和大哥最是要好,还不许她去看大哥最后一眼……现在休宁还不知道多难过呢。” 沈百翎看他眼中满是关切,不由得心底一动,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让韩姑娘不那么伤心,不过得靠百里少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百里无忧当即道:“当然愿意!我……我就是见不得她伤心,如果能让她高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沈百翎莞尔,弯着眉眼循循善诱道:“那便好了。我看百里小弟你对韩姑娘倒也情深意重,只是不大懂她的心思。要知道姑娘家本就多愁善感,难过时若是独自一人,更是喜欢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悲伤,若是想要她不难过,那便得时时刻刻陪伴她身旁,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找来,想法设法也要逗她欢喜,时间长了,那些让她愁闷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到那时百里小弟你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会和现在大大不同,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呢。”说着笑容愈发意味深长。 百里无忧深以为然,搔头摸耳地想了半晌,忽然沮丧地道:“她喜欢什么……她喜欢我大哥,我总不能闯入鬼界去给她找来啊。” 沈百翎摇了摇头,道:“死者已矣,生者犹可追。若韩姑娘总想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快活,唯有让她看见眼前人,才会知道守在身旁的才是最可贵的。难道百里小弟你不希望她眼里有你?”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希望她眼里有我……”百里无忧磕磕巴巴地辩解道,脸上悄然浮起两坨红色,“可是我就是想陪她,师父也不许我上祭坛啊……”话说了一半,抬眼触及沈百翎似笑非笑的眼光,顿时挺起胸膛,改口道,“不许就不许!难道我不会偷偷溜去?休宁在祭坛呆了一整天,只怕一口水都没喝过,师父不心疼,我还……给师妹送些吃食本就是身为师兄应当做的……”话音却在沈百翎愈发笑意盎然的目光中渐渐降低,一张脸也越来越红,不等沈百翎开口调侃便如猴子般一跃而起落荒而逃了。。 沈百翎望着他连蹦带跳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许久,他面上那缕笑意终于渐渐隐没,化作一丝茫然。他也不知自己这样怂恿百里无忧去哄韩休宁到底对还是不对,但或许这样对韩休宁、对百里无忧都好罢,他们曾经仰慕的那个百里无殇本就早已死去,又何必再徒惹伤悲?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纪村瑾娘 百里无殇既已下葬,沈百翎也了却了一桩心事,不日又有涵素真人传讯,说探得江都一带有青玉坛弟子出没,得知此信,沈百翎当即向韩黎等人告辞,启程向中原匆匆而去。 御剑一日千里,没几日便入了江都地界。沈百翎不欲惊动寻常百姓,在城郊一处树林中落下地来。时值盛夏,天气颇为闷热,地上走兽飞鸟俱都躲入洞巢以避炎日,唯有夏蝉鸣声此起彼伏,沈百翎快步走出树林,只见林外好大一片田亩,参差着十数间农舍,原来是到了一个村庄之畔。 他依稀记得自己落下时江都城似在西北,有心寻个村民细问一问路途,谁知转来转去竟不见一个人影。沈百翎心下起疑,正当晌午用饭之时,缘何田间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偌大一处村庄,总不能人人都不在村中罢? 正满心疑惑,忽听东面隐隐传来喧哗,似是市集一般。沈百翎循声走去,不觉走入村中,只见一块空地上聚了好些人,乌压压的一片,似乎全村村民都到了此处。他好奇心起,随手拉住一名大汉问道:“这位大哥,不知你们村子出了什么事,怎么都聚到了这里?” 那壮汉向沈百翎瞧了一眼,见他衣着华贵,姿仪不凡,不由得心生敬慕,忙不迭答道:“俺们村出了个妖精,近年来不知惹下多少祸事,如今实在容不得她,所以村长和几位叔爷商议决定今日正午便要将她烧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只盼老天爷看在咱们除妖的份儿上保佑全村人!”说着朝天合掌拜了又拜,满脸都是期盼之色。 “除妖?”沈百翎眉头一蹙,疑惑地朝四周环顾一圈,以他如今功力,方圆百里内大小妖怪的妖气都逃不过探查,但附近分明半点妖气也没有,难道是出了什么千年道行的大妖,又或是对方身携帝女翡翠之类的宝物? 他正寻思,旁边又有村人见有人打听,你一言我一语地滔滔不绝起来:“大爷你有所不知,这妖精从小就古里古怪,生得也不似个庄稼人,长着一副妖妖娆娆的模样,看着就是个不安分的。连她爹娘都叫她咒死了,不是妖孽又是个什么?” 这“妖孽”二字一入沈百翎的耳朵,反倒勾起他旧日心事,几个村民见他突然沉下脸来,心中一颤便不敢再说下去,先前那大汉一直仰着头朝场中央张望,忽地喜道:“看,村长来了!” 沈百翎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有一老者排开众人走向场中,还有一名手拿铜锣的年轻汉子走在他身后。那老村长走到场中一个柴禾堆前站定,将手一挥,那跟在他旁边的汉子忙用力在铜锣上击了几下。锣响声传开,村民议论渐低,终于场中一片安静,村长这才大声说道:“今日召集大伙儿到这儿来,想必都知道缘由。咱们纪家村平平安安了百多年,没想到这十几年里竟出了个祸害!她年纪幼小又失了父母,若不是众位乡亲怜悯接济也不能长到这么大,谁知这妖孽却不知感恩,反而给村子带来不少天灾人祸!如今我与村中几位长辈商议决定,再不能将她留下害人,今日正午定要将她烧死以除大患,大家也给做个见证!”众村民似是早已深受那“妖孽”所害,当即齐声应诺。老村长将手又一招,喝道:“把妖孽带上来!” 这时又有两名健壮村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沈百翎定睛细看,才看清那两名妇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女孩儿,她身形本就细伶伶的,架在两名肥壮村妇中更是不怎么显眼。周遭村民一见着她,纷纷叫骂起来。 群情激愤,沈百翎却好生不解,他听得分明也看得清楚,场中这女孩子明明是个人族,怎么这些村人却污蔑她是个妖怪? 两名村妇将这女孩儿拉扯到柴禾堆前,那年轻汉子低声向她们吩咐几句,两人便将女孩儿推到柴禾中间绑在了一根竖起的木桩上,又有几人提了油倒在柴堆上。村长朗声道:“放火!”那汉子便从旁人手中接过一支火把丢入了柴禾堆中。 沈百翎暗叫一声“不好”,心念一动,已唤来一股清风将那女孩护在了正中,青光夹在风中猛然向四周迸射,霎时将刚刚燃起的几簇火苗尽数吞灭。 异变突生让众人都是一惊,站得极近的两名村妇先高声呼叫起来:“这风来得好邪乎,定是这妖精鼓捣出的,果然是妖精啊!” 听到这话,那女孩原本垂着的头霍然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没去看那两名村妇,而是不偏不倚,穿过人群,正正看向了沈百翎。沈百翎撞上她似是全然深知的眼眸也是一愣,当下也顾不得多想,只高声道:“且先住手,我有话想请问村长!” 老村长毕竟阅历更深,先时忽起清风扑灭火焰让他吓了一跳,但转念便知是有高人暗中搭救那女孩,现下见沈百翎主动走出人群,眼珠一转便猜到先前的神通是他的手笔,皱了皱眉还是拱手道:“原来是你……这位公子宅心仁厚,我也不与你一般计较。只是你为何要插手本村事务?” “不过路见不平,难以袖手旁观罢了。”沈百翎淡笑上前,侧目瞥向那女孩,见她口中呜呜连声,似是有话要说,只是口中塞着有物不能说出,便道,“你们众口一致说这小姑娘是妖怪,可我看她身上没有一丝妖气,分明是个好好的人,若她真是妖,又怎么会险些丧命在你们手里?便是死刑犯临上断头台前还许辩解一二,怎么不让她自己说说看,她是不是真如你们所说,是个妖精?”说着轻轻弹指,一道青光顿时射了出去将缚住那女孩手足的绳索断作几截。 那女孩甫一获得自由,忙不迭从柴堆上逃了下来,直躲到了沈百翎身后,这才伸手将口中塞着的布团掏了出来。只听呸呸呸的几声,那女孩朝地上吐了几下,这才探出头指着村长破口大骂:“你这个死老头,原来真想谋害老娘的性命!还把什么臭烘烘的东西都往老娘嘴里塞,欺负老娘年纪小啊?真不要脸!”她声音清脆,骂起人来也颇为伶俐,只是一口一个“老娘”实在粗俗得很。 沈百翎也着实没想到自己救下的小姑娘撒起泼来如此惊人,不由得目瞪口呆。老村长拦阻他救人不及,顿时哀叹不已,也不理会那女孩的叫骂,只苦着脸对沈百翎道:“公子你干的好事!你可知我们为何将这妖孽的嘴巴堵上,哪里是不许她辩解,皆因她一张口不是污言秽语地骂人便是诅咒啊!” 还不等沈百翎问是何解,那女孩已一连串地骂了回去:“谁是妖孽,谁咒你们?一群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蠢货!老娘看出村子要逢大难,好心提示你们避祸,却叫你们一个个说是老娘把你们咒成这样,还要把老娘烧死!早知如此,还不如看你们一个个遭难呢!” 闻听此言,沈百翎双目猛地睁大,抬手止住村长要说的话语,转向那女孩道:“你能看到未来?你有天眼?” 那女孩一愣,脏兮兮的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她哼道:“老娘不知道什么天眼不天眼,我就是能算出那些人的命。” 老村长在旁插口道:“什么算命,就是咒人!这妖孽……”见沈百翎脸色微沉,他终于改了口道,“这丫头、这丫头几年前不知从谁家翻出本算命卜卦的书,明明大字都不识几个,偏说自己学会了给人算命,谁知算来算去竟将她爹娘先算死了!后来更是见人便没好话,偏偏说的竟都一一应验,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可不都是她引来的?” “胡说!那都是我算出来的,须知天命如此,无可更改。”那女孩瞪眼道。 沈百翎一双眼在那女孩身上打量过来打量过去,心中思忖不已。他当然知晓这天底下有一种人确是天赋神能,便如许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卦仙。如果眼前这小姑娘真如老村长所说能够预言未来,说不定便与卦仙他老人家一般,也是个天生天眼的异人…… 他正猜测,旁边那群村民却再也忍不下去,有人叫道:“村长,别跟这小子掰扯个没完,快把这妖精烧死了罢,再留着还要害死多少人?”更有家住得近的早跑去取来家什,扬着柴刀、锄头纷纷围拢了上来。 沈百翎眉头深蹙,转目向众人看去,沉声道:“你们当真容不下这孩子?” 老村长身旁的年轻汉子摇头道:“公子一看便知,我们全村人受尽了这丫头的迫害,不是容不下,而是不敢再容她!” “好!”沈百翎淡淡道,一把抓住那女孩的手腕,“既然你们村子无论如何也容不下她,那我便将她带走,这女孩是好端端的人,不是妖,更没作下什么恶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你们烧死。” 老村长神色一动,欲言又止。那女孩却顾不得什么,欢喜地一跃而起,露出一排白牙笑道:“大难不死,得遇贵人,我算的果然不错!”说着跪倒在了沈百翎面前伏□去,“恩人在上,快请受瑾娘一拜!”    ☆、第一百五十六章 都遇故(上) 且说沈百翎从众村民手中救下了那女孩,因他承诺带这孩子离开永不返回,纪家村众人方才作罢。但如此一来,他原本打算问路兼做休憩的念头也不免打消,只得带着那女孩快步离开了村落。 待到再也看不见纪家村村头的树影,沈百翎这才停下脚步。途中他已问明,这女孩确是纪家村人,名作瑾娘,父母早亡,因颇具占卜异能又口无遮拦,说的又多是祸事,这才惹来村中怨怒。说起村中旧事,瑾娘依旧忿忿:“不过是算出的命不如他们的意,便折算到我的身上!更有那些愚顽婆子,嘴巴长的好比老鸦,什么脏事坏事叫她们那张臭嘴一说倒都成了我干的,哼,我若是有这种本事,还用得着受这些闲气!” 沈百翎无奈摇头,劝道:“不过是些凡人,不知你天赋异禀,又何必争这些高低?如今你既然离开了纪家村,自然和他们再无干系,可得好好打算打算以后。” 瑾娘并非笨人,听他话中深意似是并不欲将自己带在身边,眼中当即闪过一丝失望,但她生性倔强,自尊心又极强,不愿恳求沈百翎留下自己,索性大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恩人能带我离开火坑,瑾娘十分感激,至于以后如何……天大地下,何愁没有我一个小女子的容身之处!”说着昂起头来。 沈百翎不禁一怔,想不到她竟有如此豪气,不由得生出几分欣赏。他身有要事,多带一个弱质女子自然颇为累赘,当时不过迫于形势不得不将瑾娘带走,一路上倒也百般思量该如何安置这个小姑娘,此时见瑾娘一双眼中灵气非常,忽然心中一动:这瑾娘说不定真有天眼异能,若是如此倒不能放她独自在江湖漂泊,她年纪尚小,也没什么自保能力,如果落到歹人手中丢了命或是被逼作恶反倒不妙。若她并没有天眼,仅凭她小小年纪从一本相术书中就能学到占卜堪舆之术也足见其才,这等聪明伶俐之人若是不好好教导,让她走上歪路,岂不是我的罪过?倒不如送她去天墉城,涵素真人见多识广,对她也不会以为怪异,名门正派教导弟子更十分严格,对这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来说当真算是个好去处。 他既已想定,当下便对瑾娘笑道:“你一个小姑娘有这等豪气倒是难得,但我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到处漂泊。我已想好要将你安置在何处,我们先进了城再说。” 两人辨明路径,午后总算入了江都城。沈百翎虽曾到过江都,但那已是四百多年前,当年屋舍景物如今早已大改,再无记忆中的半点旧迹,而瑾娘更是从未离开过纪家村,头次进城看什么都稀罕。他二人一个是锦衣华服的俊美青年,一个却是衣衫褴褛好似小乞丐的村丫头,结伴同行难免惹人注目,瑾娘却丝毫不觉,见人张目望过来便恶狠狠地瞪回去,非要看得对方转过头去才心满意足。 恰巧经过市集,瑾娘见街边各色杂货琳琅满目,直看得目不暇接,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听人家说真人又来送仙药了,老姐姐,这次咱们可得跑快点,不然又落了空,我那老头子不得抱怨死我!”她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年老妇人正匆匆向市集东面赶去,口中不断念叨着“真人”“仙丹妙药”等话,不一会儿转过街角便没了身影。瑾娘看得好奇,便扯了扯沈百翎袖子笑道:“恩人,那两个老婆婆说那边有人送仙丹给人吃,好有趣,咱们也过去看看罢,说不定还能讨上几颗仙药尝尝呢!” 沈百翎耳聪目明,早将那两名老妇举止言行听看分明,当下只得无奈笑道:“你这丫头怎么什么热闹都喜欢看?”说着便带着她向那边走去。 转过街角,果见前面围着一大群人,走近了更不时听到有人高呼“多谢真人、多谢真人”,想来是得了灵丹妙药的人。瑾娘早已松开沈百翎衣袖,挤入人群去看那真人长什么模样,沈百翎却只驻足站在人群外。过了好一会儿,瑾娘终于从人堆中钻出,连蹦带跳地奔到沈百翎面前,捧着两枚黑乎乎的丸药对他喜孜孜地道:“恩人快看,这是我讨来的仙丹,你快先尝一个,听说吃了包治百病呢!” 沈百翎莞尔一笑,摸了摸她头道:“我本就没病,不需要吃这劳什子仙丹,你自己留着玩罢。” 瑾娘白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要当这仙丹是江湖郎中买的假药,刚才我打听过了,那几位真人真是从仙山上下来的神仙,给百姓们送药都不收钱的,好多人吃了他们的药病都好了,要不能围了这么多人?” “哦?仙山上来的神仙?”沈百翎随口问道。 瑾娘想了一下道:“好像是什么横山什么坛的神仙,我倒是不明白,怎么神仙要住在坛子里?” 沈百翎一怔,脱口道:“衡山青玉坛?” 瑾娘忙点了点头:“对,对!我听那个真人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是什么雷长老门下,说得文绉绉的,好大来头的样子呢。” 沈百翎大吃一惊,再顾不得听她絮絮叨叨,忙先挤入人群看了一眼,果然见众人包围中有几人穿着青玉坛的服饰,只是都年纪轻轻,修为亦是平平,没一个有长老的威势,但的确是青玉坛中人不假。他心中一凛,又带着瑾娘在城中略一打听,原来这些青玉坛弟子来江都不过一个多月,他们个个都精通岐黄之术,隔几日便在市集免费发放些丹药,还替人治些疑难杂症,是以短短月余盛名便已传遍全城。沈百翎隐隐觉得奇怪,按理说雷严下山后百般藏匿行迹,怎地到了江都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暴露起自己所在,莫非其中有诈? 好在这几名青玉坛弟子在城中颇引人注目,住处不难打听,就在市集旁一家客栈中。沈百翎有心就近查探,索性带着瑾娘也投到这家客栈中来。他多给了店伙计几两银子,只说自己仰慕神仙,想住得近些沾点仙气,特意要了那几名弟子隔壁的客房,又托店伙计买来新衣打些热水送去另一边瑾娘的客房。 晚饭是店伙计送入客房中的,沈百翎只简单用了几筷便不吃了,只侧耳留神细听屋外动静,傍晚时分,总算听得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上来,直走入了隔壁客房。他心知是那几名青玉坛弟子回来,听得愈发仔细,谁知忽然“吱呀”一声,自己的房门先被人推了开来。 沈百翎回首望去,不由得一愣。只见门前站着一名陌生少女,玉脸琼鼻,长眉秀目,虽一身布衣也难掩秀丽之色。他诧异问道:“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可是走错了门?” 那少女闻听此言也是一愣,接着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乐不可抑地道:“恩人,怎么瑾娘换了身衣服你就不认得我啦?” 瑾娘? 沈百翎顿时目瞪口呆,脱口道:“你是瑾娘?可瑾娘不是个小丫头吗?”再一细细打量,那少女身量体形可不是与瑾娘一模一样,那双黑白分明的妙目也依稀有几分熟悉,只是先前那脏兮兮的小脸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前这张娇美面容联系起来。 瑾娘走进门来,倚着桌子笑嘻嘻地道:“我今年才十六岁,自然是小姑娘,难道还是老婆婆不成?” 沈百翎哭笑不得,他先前救下瑾娘时见她又瘦又小,又满脸污渍,还当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哪想到洗干净了脸又换了身合适衣裳,小女娃便变成了大姑娘?他摇了摇头,说道:“此间事了我便送你去天墉城,不然你一个年轻女子和我走在一起可不大好。” 瑾娘一听这话,顿时撇嘴道:“先前还拉着我手带我在城中逛来逛去,现在又说什么不好,我看恩人是嫌弃我年纪大了又粗手笨脚的,服侍不好你罢?” 沈百翎深感无奈,索性不去理她,瑾娘却不以为意,反而赖在他房中就是不走,口中更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没完,直吵得沈百翎头大如斗,连隔壁房中那些青玉坛弟子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好不容易到了戌时,总算将这聒噪女子赶回了房中,隔壁却再没了动静,那些青玉坛弟子似乎已经睡下了。 沈百翎只得也躺下就寝,迷迷糊糊睡到了大半夜,忽然听到喀的一声轻响,似是隔壁有人将窗户轻轻推开。他顿时睡意全无,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果然听到隔壁有人低声说道:“走罢。”接着窗上便见三道黑影闪过,随后瓦上一阵轻响,显是那几个青玉坛弟子从窗户跃了出去。 等到那几人脚步声远去,沈百翎这才伸手将窗推开,月光下只见远方一带屋檐上几条影子越来越淡,他忙返身到床边将春水剑拿起,正要从窗口跃出,却忽听旁边一个声音小声道:“恩人,带上我!” 他讶然朝另一边隔壁窗户望去,只见那窗户被推开了细细一条缝,缝中一只眼睛正向外张望,不是瑾娘又是谁? 沈百翎板起脸正要开口拒绝,瑾娘已迫不及待将窗户一把推开,一条腿架在了窗台上,口中干脆利落地道:“恩人,你再说教那几个人可就跑远啦!”说着双手一撑,已从窗户爬了出来。 沈百翎无法,自忖功力比那三名青玉坛弟子高上许多,当能护住瑾娘,索性将她一把提起,一阵风似的从屋顶上掠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都遇故(下) 那三名青玉坛弟子修为平平,轻功也颇一般,沈百翎远远坠在数丈开外,手中拎着一个瑾娘也毫不费力,足下不紧不慢。三道黑影在前尽力奔驰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大半个江都城都从脚下掠过,到了城南角一带民居附近终于慢了下来。 沈百翎知晓这几人当是到了要去之地,愈发小心谨慎。到了一处院落之外,果见那三人脚步一顿,纷纷从院墙上跃了过去。沈百翎随后赶至墙下,瑾娘抬头看了看高高白墙,压低声音道:“恩人,咱们也跳过去?” 沈百翎轻轻摇头,带着她绕至围墙另一头,这面高墙恰恰临着一排大屋,沈百翎轻飘飘地纵上屋顶,按着瑾娘与他一同伏在瓦上,这才探头向院中望去。 只见院中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东西各并排着数间厢房,沈百翎与瑾娘正是躲在东头厢房屋顶。此时月挂东天,皎光将院中照得一清二楚,那三名青玉坛弟子正蹑手蹑脚地朝正房走去,一面走一面互相打着手势,显是在商议什么。直走到中间那间正房阶下,其中一人才忽地朗声说道:“前辈,我们又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躲在房上的沈百翎先是一愣,心道:他们叫屋内之人前辈,难不成这里住着的是青玉坛之人?莫非是雷严?不,这几人自称是雷严门下,若是拜见师父也不该是这种口吻,屋中主人定然不是雷严,难道……难道是厉…… 他越想越惊,恰在此时,正房中传出一个声音,顿时让沈百翎一颗高悬的心放了下来:“我隐居在此,无意再卷入江湖是非。不管你们来多少次也是一样,请回罢。”那嗓音轻柔清雅,竟是个女子声音。 屋外那三名青玉坛弟子却并未就此离开,先前说话那人又道:“前辈何必连说几句话的功夫都不给我等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听闻前辈颇爱音律,临来之际门中长辈曾将珍藏的九霄环佩琴交予我手,令我等赠予前辈,便如宝剑当赠义士,红粉当赠佳人,这名琴嘛,自然也当送到懂琴的人手上,不知前辈可愿出来一看?师弟,快把九霄环佩取出来。” 立在他左侧的那名弟子忙将缚在背上的一个长条包裹拿下来解开,包袱内果然包着一把古琴。那弟子将琴转而捧在手上,淡淡月光遍洒琴身,七根细细琴弦竟仿佛浸染了月光般莹莹生光,便是不通琴艺之人也看得出此琴之难得。 然而屋内那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婉言道:“这半个月来你们夜夜来此,送的礼物也一次比一次珍贵,盛情我已心领,但我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你们还是请回罢。” 先前说话的弟子朗声一笑,道:“师命难违,前辈何必为难我等?我衡山青玉坛虽比不得昆仑、蜀山中那几个一等大派,却也是数百年传承,如今更是兴盛在即,前辈若能来青玉坛,那更是如虎添翼,对前辈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前辈又何必一再推拒?” 那女子依旧是那句老话:“不必再多说,我意不变,你们还是请回罢。” 她接连三次拒绝,倒让躲在暗中的沈百翎好奇心起。这女子不知是什么人,为何青玉坛非要找她相助,她又为何一再拒绝,青玉坛找她又不知是为了何事? 地上那三人见她一再婉拒,似乎也焦虑起来。捧琴的那人忍不住低声和居中那人说了几句话,他声音虽压得极低,但沈百翎何等修为,只需略微凝神便听得一清二楚,只听那人说道:“师兄,这女人实在难缠得紧!这半个月来咱们好话说尽,什么珍奇没送来给她,可她倒会摆架子,这些日子竟连房门也不出,好生无礼!要我说,先礼后兵,咱们礼是尽到了,也该让她知道知道厉害啦。” 居中那人却微微摇头,亦低声回道:“咱们来江都前师父怎么吩咐的,你都忘啦?他说这人亦是修道之人,道行高深着呢,叫咱们务必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回青玉坛,不能随意冒犯。” 但立于他右侧的那名弟子却颇不以为然,悄声亦道:“可师父近来越催越紧,人请不回去,再恭敬又有何用?我看倒不如先威慑她几句,叫她知晓青玉坛也不是能轻易怠慢的,若她服软乖乖跟咱们走那便罢了,若是不服软,咱们再……”说着比划了个手势。 居中那人似是踟蹰了一下,终于微微点头,随即朗声向正房道:“前辈——”话还未说完,屋内那女子却淡淡笑道:“你要说什么?约莫是想先威慑几句,叫我知晓青玉坛也不是能轻易怠慢的,最好乖乖服软跟你们回去,否则便要先礼后兵,是也不是?” 那三名青玉坛弟子听她说的竟和他们先前低声商议的话分毫不差,不由得都吃了一惊,捧琴那人听她话中隐含讥诮,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我们奉师命请前辈出山,好话也说尽了,好礼也送尽了,你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说得已全然不是先前那般客气,那女子却毫不动怒,只淡然道:“你敬也好,不敬也好,我意不变。你们还是请回罢,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居中那弟子还想再说什么,咚的一声,捧琴弟子已将琴连同包袱丢在一旁,怒道:“师兄,还和这女人说什么?既然如此,绑也要把她绑回去,什么高人不高人的,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出手,倒要看看比不比她厉害!”说着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一脚踹开屋门闯了进去。另两名弟子见已然撕破脸,也顾不得什么,忙也拔出长剑跟着冲入房中。 这变故来得突然,瑾娘在房上本来看热闹看得兴高采烈,此时见这三人如恶贼般闯进屋里,顿时急了,一把扯住沈百翎衣袖叫道:“恩人,我们快下去救人,可不能让恶人欺负屋里那个姐姐!” 她一时情急便忘了压低声音,沈百翎忙按住她嘴示意不可高声说话,随后又笑了笑传音过去:“你大可不必担心,只等着三个毛贼被踢出来罢。”瑾娘眨了眨眼,满脸懵懂,沈百翎心道:这女子连屋外他们低声说话都听得明明白白,功力远在这三个青玉坛弟子之上,倒不必我们插手。 然而除开最初那青玉坛弟子踹门的一声巨响,几声桌椅碰撞,屋中竟再无什么打斗之声传出,片刻之后,只听那捧琴弟子笑着道:“还以为是什么高人,原来根本不通武艺,早知如此何必和她纠缠这么些天,直接绑回衡山就行了。”说着一声断喝,“还不快走!” 接着从门内便被推出一人,那人双手被缚,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身形窈窕,显是先前在房中的那名女子。三名青玉坛弟子随后也跟了出来,手中长剑纷纷指着那女子背心。 沈百翎微微一怔,这一幕可与他心中料想截然不同,他寻思道:这女子怎会如此容易被被制服,莫非是另有什么后着?正想着,那女子轻轻一抖青丝,已仰起头来,月光下一张素颜淡漠清美,顿时夺去了沈百翎的目光,叫他来不及再多想。 这女子……这女子好生眼熟,她是…… 沈百翎正冥思苦想,那女子已在三人威逼下步下石阶,经过地上那把古琴之畔,她脚步忽然一停,低声叹道:“虽不是真的九霄环佩,但也不失为一把好琴,唉,可惜了。” 琴……对了,她是琴姬,四百年前陈州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竟然是她! 无独有偶,他脑中刚划过琴姬的名字,地上那女子一抬头,一双清眸竟不偏不倚地向他投了过来。 “故人既已来了,怎么还袖手旁观呢?” 琴姬淡淡带笑的一句话引来了地上那几人的注意,其中一名青玉坛弟子立即叫道:“是谁?”这人便是先前三人中居长的那个,他颇为机敏,侧目在琴姬面上一瞥已顺着她目光朝沈百翎躲藏之处望去,手中长剑猛然一挥,一道橙黄剑影登时迸射而来。 沈百翎见行迹暴露,索性也不再躲,迎着剑影站起身来。瑾娘见那剑光来势汹汹,吓得紧紧抱住了沈百翎左臂尖叫一声:“恩人救命呀!” 沈百翎微微一笑,温声道:“莫怕。”袖中手指早已捏起剑诀,春水剑锃地从剑鞘中雀跃而起,霎时间挡在沈百翎与瑾娘之前,只听一声清鸣,青光大盛,橙黄剑光还未触及春水剑锋已然消弭于无形。与此同时,一股柔风已绕过那三名弟子窜至琴姬足下,盘旋而上将她窈窕身影裹在了其中。 地上那三名青玉坛弟子登时脸色大变,知晓来了劲敌,出剑那人剑尖一颤,咽了口唾沫才问道:“来者何人,报……报上名来!” 沈百翎半晌不曾答话,春水剑在他面前三尺远处缓缓上升,剑尖却渐渐下移,剑锋青光流转,越来越亮。他这才淡笑着睨了那青玉坛弟子一眼,道:“你们找她做什么?” 那人看得分明,春水剑所指方向正是自己与两位师弟,刹那间面色又难看了几分,但他总算还记得下山前师长嘱咐,当下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们青玉坛之事,无须向外人通报。这女人是我青玉坛要找的人,阁下就是要逞英雄也该想想这浑水好不好蹚!” 沈百翎面上笑容淡了下来,他漠然道:“青玉坛又如何?别说是雷严,便是厉初篁本人到我面前,我也不惧。你们若是把我要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便放你们走,否则……”他目光冷冷在这三人面上一扫,猛然振袖,只听空中一声剑鸣,春水剑霎时分出三道剑光向地上射去,又是轰然三声巨响,眨眼间院中青石砖上已多了三个大洞,那三个洞距三名青玉坛弟子足尖不过尺余远,剑光来如迅雷竟叫人猝不及防,那三人一见之下不由得满面惊惧,身子也不禁颤了一颤。 先前说话的弟子额头已冷汗涔涔,但仍是勉强在面上堆起笑容,干笑道:“阁下……我等不知阁下与前辈是故旧,多有得罪,我们……我等下山已久,门中师长也催促得紧了,即刻起我们便离开江都,还请前辈、还请前辈看在青玉坛份上原宥……” 沈百翎冷笑道:“我可没说就这么放你们走,我再问一遍,你们找她做什么?青玉坛有什么阴谋?” 那弟子笑容愈发僵硬,支支吾吾起来。沈百翎见他不肯回答,目光扫向另两名弟子,其中一人见他冷冷看了过来,顿时浑身一抖,失声叫道:“高人饶命,我、我什么都说……别、别杀我!” 沈百翎记得这人声音就是先前捧琴的那弟子,这人欺软怕硬,着实是个脓包。他目光中不由得带出几分不屑,淡淡道:“那便说罢。” 那捧琴弟子颤抖着声音道:“师父……师父叫我们下山来江都,他说弄得声势越大越好,就是要人家知晓我们青玉坛在江都,还让我们请……请这位前辈回衡山,她会算命,师父说要她算、算一算……啊!”话未说完,忽然一声惨叫,众人吓了一跳,顿时朝他看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见他胸前忽然突出一只剑尖,剑刃上鲜血兀自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到石砖上。 只听嗤的一声,却是为首那弟子将剑又拔了出来。他厉声喝道:“师父有令,若是敢将下山事由向外人吐露半句,视为叛逆,立毙当场!”话音未落,又是一剑刺穿另一名师弟胸膛,下一瞬沈百翎总算赶至他面前,但也只来得及封住他胸前穴道。 霎时间那人与两具尸首一同软倒在地,他却丝毫不惧,只恶狠狠地向沈百翎瞪了一眼,口中猛然咀嚼几下,将齿缝中什么东西吞咽了下去,接着便长笑起来:“你们……你们逼我至此,哈哈,就是死……我也要拉你们,垫、背!”   ☆、第一百五十八章 琴姬收徒 话音刚落,只听呼喇喇地一阵阴风从远近屋顶掠过,月光仿佛也随之黯淡许多,照在地上两具尸身上显得影影绰绰。血腥气犹在几人鼻间流转,不知何处传来夜枭低低一声长鸣,静夜中听来愈发阴森可怖。 沈百翎紧紧盯着伏在地上喘息声急促的那名青玉坛弟子,头顶春水剑身微微颤动,散发出时而明亮时而轻微的光芒,他不着痕迹地示意琴姬躲到一边,琴姬微微点了点头。 只听那人呼吸一阵紧过一阵,喉中呼哧呼哧的声音宛若拉风箱一般,渐渐夹杂着忍耐不住的痛苦呻吟,只是一张脸孔掩在散乱长发下看不出表情,唯有露出的一双手痉挛颤抖,暴起条条青筋。 猛听一记声嘶力竭的惨叫,那人撑在地上的十指刹那间暴长出数寸,咔咔碎裂声里,地上厚重无比的青石板就此被抓出十道深深指痕。 这是……妖气?! 沈百翎心中一震,双目蓦地睁大,看向地上那青玉坛弟子的眼神中满是讶然。他竟从那个人族的身上察觉到了妖气?这怎么可能? 琴姬虽不如沈百翎那般对气息敏锐,也隐约觉察不对,退向院角的脚步愈发快了几分,谁知这一来却惊动了那人,那青玉坛弟子一声低吼,纵身从地上跃起,哪知这一长身竟比先前高了一头有余,一身道袍霎时间崩裂开来,露出其下块块凸起的肌肉,此时他面容也亦暴露在几人面前,便是远远立在房顶的瑾娘瞧见都倒抽了一口气,只见原本还称得上温文尔雅的一张面孔如今竟横肉遍布,黯淡月光下竟还泛起诡异的暗青色泽,狰狞扭曲好似鬼面,哪里还像个活人? “怪、怪物啊!呀——”瑾娘哪里见过这般吓人场景,她毕竟年纪尚小,恐惧之下竟失声惊呼起来,一个不留神,足下一滑竟从房顶滚了下来。 那怪人听到她尖声叫喊,更被刺激了心弦,爆吼一声,猱身便朝瑾娘扑了上去。 沈百翎如何能让他得逞?当即轻喝一声,并指成剑向他肩头削去,一道剑光自指尖迸出,眨眼间将那人右肩削去好大一片血肉。 若是一般人此刻早已痛楚不已,哪还有力气伤人,哪知那青玉坛弟子却扑势不减,宛若丝毫不觉疼痛一般,对伤处瞧也不瞧,凸起的浑浊眼珠只盯着瑾娘,透出恶狠狠的凶光。 “化相真如剑!” 眼见那人一只巨爪要抓向瑾娘,沈百翎大喝一声,空中悬着的春水剑随之鸣响一声,瞬时放出一道接一道的明亮剑影,每一道影子都宛若真剑大小,嗖嗖连贯着向那青玉坛弟子背心刺去。 数道剑光穿胸而过,蓬蓬血花溅起,那青玉坛弟子仿佛这才察觉了疼痛,喉中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嚎叫,摇摆着身子猛然转身,一双兽瞳般的眼也转而望向了带给他如斯痛楚的人。 祭出杀招,又是剑剑刺向要害,沈百翎本拟这青玉坛弟子必死无疑,哪想到他还有力气回攻,当下又惊又怒,忙捏起剑诀,又是十数道剑光疾飞而去,却只在那人身上徒留下数道伤口。那青玉坛弟子吃痛后愈发恼怒,一双眼中凶光大盛,目不转睛地瞪着沈百翎,喉中低吼隆隆,张开的口中利齿森森,涎水滴滴淌落,看来又是恶心又是吓人。 恰在此时,角落传来琴姬的声音:“刺他眼睛!” 琴姬心细如发,她躲在暗中窥看许久,发觉这青玉坛弟子自吞下藏在齿间的药丸后肉身变得强横无比,对仙术抵抗之力尤其强劲,她曾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异人,知晓这类外功强悍之人总有几处弱点,当即便向沈百翎发出提示。 沈百翎会意,躲过那青玉坛弟子挥来的一爪,捏起手诀一引,空中两道剑光随之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一先一后自那青玉坛弟子两只眼眶穿透过去。只听那人猛然仰头发出一记饱含痛苦的尖啸,啸声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壮硕的身躯轰然倒下,两只大睁的眼中血水兀自汨汨流出不止。 见那人仰在地上再也不动,仍缩在屋檐下的瑾娘颤声问道:“他……他死了吗?” 沈百翎放出真气一探,那人已然气息全无死得彻彻底底,他这才对瑾娘微笑道:“莫怕,这人已经死了。”说着又疑惑起来,“着实古怪得很,方才那人怎会变成如此可怖模样,而且……”那一身妖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只怕是他服下的药有门道。”琴姬从角落走了出来,站在沈百翎身旁亦低头看那青玉坛弟子的尸首,她眉心微微蹙起,显得颇为忧心的模样,“这药虽让此人一时强横无比,却也使他毫无神智,也不知是何等丧心病狂之辈才会做出这般邪药害人?” 沈百翎看到琴姬一双手仍被缚在胸前,忙挥剑将绳索斩断,问道:“琴姬怎么会在江都,多年不见,险些不曾认出你来。” 琴姬淡淡一笑:“琴姬自然老朽了,不比沈公子风采如昔。” 沈百翎笑道:“哪里老朽,当是风采更胜往昔才是,不然我怎会一眼不曾认出呢。” 琴姬摇头微哂,步上台阶向两人道:“院中杂乱,还是进屋叙话罢。”说着轻轻伸手向前平平一抚,只见院中几具尸身并石板上那些血迹转瞬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瑾娘看得目瞪口呆,看了看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又看了看窈窕立在屋门前的琴姬,忍不住走上前道:“原来姐姐有这般神通,怎么还会被那三个恶人抓住呢?” 琴姬微微一笑,垂眸道:“我曾立下誓言,这一生都不再动武,区区几个青玉坛弟子……呵,还不值得我破誓。”她这几句话淡淡说来,自有一番威势。瑾娘闻言看她的目光中愈发多了几分憧憬,羡慕地道:“姐姐你这么美又这么厉害,要是何时我能像你这样就好啦。” 琴姬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只盼你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绝不后悔。”说着向屋内走去。 瑾娘忙追了上去,口中仍道:“自然不后悔!” 三人进屋坐下叙话,沈百翎这才得知,原来当年与琴姬在陈州一别又发生了不少故事,琴姬好不容易拜祭亡夫后果真依约前来江都,她本不欲拜卜算子为师,来江都也不过是为了全了约定,但卜算子却道:“你空有武艺却迫于誓言不能动用,行走江湖还有什么自保之术?难不成让人白白占了便宜,又或是破了誓言?那可又对得起你死了的丈夫?”一番话倒让她不由得深思,卜算子见她意动,便不提拜师之话,只让她跟在身边学习占卜堪舆之术,琴姬学成不久他便飘然而去,两人始终没有师徒之名,琴姬却深领他盛情。她天眼已开,久而盛名播于江湖,修行有成后更是容颜不改,后来厌倦世事便又回到江都卜算子曾传授她法术的旧宅隐居,哪知却被青玉坛中人找到行迹。她自知身怀异术遭人觊觎,年轻时更因此卷入几桩祸事,如今轻易不再动用天眼助人,这三名青玉坛弟子夜夜前来肆扰,态度渐渐咄咄逼人,她心中早已含怒不发,哪知这几人竟嚣张至此,胆敢入室挟持,若非沈百翎及时相救,只怕便要被掳去青玉坛。 琴姬说完旧事,又问沈百翎道:“今日多亏你出手,否则后患无穷。只是不知沈公子怎么会恰好来了江都?” 沈百翎便将自己追查雷严下落一事略略提了几句,苦笑道:“我本来打听到这三人正是雷严弟子,本以为跟着他们能找到雷严,哪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如今这几人死在江都,雷严下落无从得知不说,青玉坛迟早会知道消息,届时敌在暗我们在明,才真是后患无穷。” 琴姬闻言沉吟半晌,道:“若是有雷严其人的生辰八字,倒是可用天眼窥出此人下落。”但一看沈百翎神情,她便明了,叹道,“想来生辰八字对人何其重要,雷严自是不会轻易泄露。唉,只可惜我之天眼能力有限,修为比起卜前辈更是策马难及,若我有他十分之一本事,也能帮沈公子尽些心力。” 沈百翎忙道:“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我方才也细细想过,先前那三名弟子中有人说雷严令他们来江都请你,又说要将声势闹大,这其中自然有鬼。那雷严要他们将声势弄得越大越好,便是要青玉坛中人在江都的消息传出去,如此一来,暗中追查他们之人的目光自然被引来江都,便无暇注意他们暗中别的行动。只可惜那弟子没能把话说完,也不知雷严派人将你请去是要算什么命?” 瑾娘在旁静听他们说话,忽然插口道:“他们算什么命不知道,但雷严的下落却不难算出来。琴姬姐姐,恩人虽不知道雷严的生辰八字,可自己的生辰八字总知道罢?只需算一算他此行顺不顺利,那便知道他能不能找到雷严,若是此行不顺利也可早作准备,若是顺利那便可从雷严口中问出他们的阴谋诡计。恩人,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沈百翎顿时眼前一亮,只觉得对这小姑娘真得刮目相看才是,连连道:“还是瑾娘聪明!” 琴姬细细将瑾娘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这才从座上起身,笑道:“既然如此,便请沈公子将生辰八字告诉我,我到内室去算上一算。” 沈百翎忙将自己生辰八字书写出来将纸递给她,琴姬接过来便入了内室。瑾娘好奇心起想偷偷跟去窥看,却被沈百翎拉了回来。他曾见识过卦仙算命,知晓动用天眼须得十分谨慎,稍有不妥便会给施术者招来大难,瑾娘听后只得作罢。 片刻后琴姬从内室出来,沈百翎问道:“如何?” 琴姬微微摇头,面露憾意:“许是我所学尚浅……公子此行,只怕一无所获。” 沈百翎虽然颇为失望,但仍笑道:“也罢。便是查不到雷严下落,至少今日救了你,没让他们阴谋得逞。” 琴姬迟疑一下,又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沈公子可否答应?” 沈百翎奇道:“何事?” 琴姬向瑾娘看了一眼,微笑道:“我想请沈公子将这个小姑娘交给我,她很有天分,我想收她为徒。” 瑾娘睁大双眼,又惊又喜,指着自己道:“琴姬姐姐,你要收我当弟子?” 琴姬点了点头:“我自知修行有限,寿数将至,一生遗憾唯二,一是与如恩师一般的卜前辈别后再也不曾相见,二便是一生所学无人传承。可巧今日让我看见了你,年纪尚小可堪造就,又也是天生天眼的异人,不由得便动了收徒之念。沈公子,琴姬虽然不才,但也愿意将这小姑娘当做最亲之人好好照顾,恳请你将她交给我。” 沈百翎见她说得恳切,心中也是一动:琴姬本身修为不凡,又与瑾娘都是身怀异术之人,由她教导瑾娘比起送瑾娘去天墉城似乎更为合适。他又问瑾娘:“瑾娘,你可愿意随琴姬学艺?” 瑾娘聪明伶俐,哪里看不出他已然意动,她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琴姬姐姐这么厉害,我自然再愿意不过了。” 琴姬微微一笑,道:“以后可不是姐姐,要叫师父了。”瑾娘笑着答应了一声。 沈百翎又道:“我这便要离开江都,只怕青玉坛过不了多久就会知晓这三个人在江都失踪之事,琴姬你带着瑾娘还须早些避往他处才是。” 琴姬颔首道:“我省得。你只管放心。”沈百翎这才告辞而去。瑾娘立在屋中,见他走到院中招出春水剑欲御剑而起,心中不舍终究难以掩饰,忍不住向门外追出几步,但剑光已拔地而起,她追到院中,仰头望着那一道青光消逝在天际,眼中含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琴姬从后面走来,轻轻拉住她手,道:“时日还长着呢,总有再见的时候。”瑾娘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休宁产子(上) 离开江都之后,沈百翎一时也不知往何处去,天大地大,藏身之处数不胜数,要找到雷严自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听闻这位雷长老道行高深,即便找到了他,能否从他口中问出厉初篁的下落亦是难说。 他将自己在江都的遭遇书信一封传往天墉城,随即四处探访。数月下来,果真如琴姬所说,此行一无所获。也曾亲去衡山祝融峰探看,然而峰顶云烟缭绕,却再也不见会仙桥的影踪,想来青玉坛也已察觉有人暗中查探,已将山门闭锁。后来沈百翎才从涵素真人处得知,自那三名青玉坛弟子死在江都之后,天墉城遣去衡山的弟子便再也不曾有讯息传出,看来亦是凶多吉少。 暑往寒来,又是数月匆匆而过,忽有一日沈百翎收到传讯玉剑,传讯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韩休宁,讯上请他正月前务必往乌蒙灵谷走一遭。沈百翎知晓每年正月初一乌蒙灵谷护山大阵会沉寂十二个时辰,结界亦将消失,外人若想入谷便只能趁这一日,若无要事韩休宁定不会将这个机密泄露,是以收信后便马不停蹄地一路朝南而去。 回到乌蒙灵谷恰是正月初一,韩休宁与百里无忧早已守在入谷之路上久候。三人相携入谷,沈百翎见韩休宁一身装束与过去全然不同,神情也庄重许多,手中更多了一柄乌黑长杖,那长杖他识得是韩黎祭祀时曾手持过的,想不到现下竟给了休宁,一问缘由才惊讶得知,原来韩黎已于年前逝世,如今韩休宁已是灵巫族的大巫祝,也难怪一路走来族中众人待她的态度比过去更敬重许多。 三人一同来至韩家,休宁请他上座,这才说出请他前来乌蒙灵谷的缘故。 原来韩休宁继任大巫祝之位后不久便在一次入冰炎洞时发觉封印有异,她深知这些年来女娲娘娘留下的灵力一日比一日稀薄,终于渐渐难以压制封印,为此她可谓是殚尽竭虑,然而亦无济于事,眼见着封印一天天不稳,煞气一点一滴渗透出来,她只恐伤及族人,仓促中想加固封印,仅凭一己之力却是难如登天,若要找人相助,族中那些巫祝不是年老体迈便是功力不足,曾与她父亲一同加固封印的林青儿又嫁去南诏多年不能轻易前来,无可奈何之下忽然想起沈百翎来,韩黎在世时曾对女儿说起过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他又曾许下诺言愿助灵巫族,此时想来倒是个可靠之人,于是才有了传讯相求那一幕。 沈百翎自然义不容辞,当下三人便赶往冰炎洞,韩休宁令百里无忧守在洞口不得让任何族人靠近,随后便引着沈百翎来到洞中。 沈百翎上一次来冰炎洞还是身为百里无殇时,此时再来不免生出些故地重游之感。只是不过片刻,洞中浓郁的煞气便让他心中那一丝感慨霎时化为乌有。他讶然看向韩休宁:“怎么会……”多年前来此时洞中还未有这般浓重煞气,封印竟已微弱到了这地步? 韩休宁凝视洞中巨大的石剑面色沉重,道:“我幼时来此,洞中还一片平和,哪里想到不过十一年……唉。”她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引着沈百翎走上一条石道。 此去加固封印不同于十多年前那场报草之祭,石道一路盘旋向下,沈百翎度其方位,依稀是通往石剑底部,这也正印证了他曾经隐隐约约的猜测:那柄上古凶剑焚寂正是封印在了冰炎洞的巨石剑中。 二人步下石道,来到巨石剑根部,沈百翎仰头望去,石剑上端早已隐没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是近年来煞气过于浓重还是洞中本就少灯火的缘故,瞧来只觉一股压抑之感油然而生。 韩休宁神情凝重,一手紧握住乌杖竖在胸前,沉声道:“沈大哥,我这便要将灵力灌入封印巨石,还请你从旁相助,在我力竭之时替我……替我继续下去。”她想起父亲当年从洞中出来的虚弱模样,眉眼间一缕忧色闪过,但下一瞬便换做满目坚定,既然已下定决心,那便不能再畏畏缩缩,既是为了族人,付出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入洞时韩休宁已将加固封印种种事项向沈百翎说明,其实过程不过是将灵力灌入巨剑,将煞气压住,但说来简单,只输入灵力这一项所需力量便极巨大,当年女娲封印焚寂付出神力已是不少,凡人又哪能和神明相比?当年若非林青儿所携圣灵珠中蕴含不少女娲留下的灵力,只怕加固封印还不能那般顺利。今非昔比,只凭他们二人,还不知能否成功,但…… 沈百翎与韩休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彼此微微点头。韩休宁当即闭目念诵起巫族咒语,手中那根乌杖渐渐脱手悬浮半空,杖身一抹白光如流水般从杖顶流向杖身,渐次扩张成环状,将休宁与乌杖裹在了正中。 白光越闪越亮,猛然从杖顶汇成紧紧一束,势不可挡地冲入了巨石剑中! 韩休宁念诵的声音愈发响亮清晰,原本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抬起,掌心向外,宛若推着乌杖刺向巨石剑般,明亮的白光从她掌心喷薄而出,与乌杖连贯成一线,杖顶涌出的白光愈发强烈,眨眼间便将周遭煞气一扫而空。 沈百翎站在不远处亦能察觉到自那白光中散发出的重重灵力,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便露出赞许之色,他算得上看着韩休宁长大,但万万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竟能在短短一段时日中修为大进至此,联想到这其中她所付出的心血,由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和怜惜。 看着白光由暗至亮,渐次极盛,沈百翎心下大定,知晓韩休宁已到了紧要关头,更是屏气凝神不敢轻易发出声响,唯恐打扰了她。哪知就在此刻,韩休宁猛然浑身一震,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掌心白光亦随之一收,乌杖失去灵力来源,顿时从空中坠落,原本笼罩在周围的淡光也渐渐散入空气。 随着乌杖落地的一声“咚”,韩休宁也倒在了地上。 沈百翎大吃一惊,喊道:“休宁?!”忙奔来将休宁抱起,却见她面色惨白,额头满是冷汗,整个身子早已蜷作一团。他连连叫道:“休宁,休宁?”又将手按在她背后,将一股真力输了过去。韩休宁却只双目紧阖一动不动。 沈百翎担忧不已,察觉到周遭煞气又渐而复生,只得双臂用力将她抱起,匆匆赶出冰炎洞。百里无忧守在洞口,见他出来忙迎了过来,还没来得及问封印之事如何,一低头已看见心上人苍白的面孔,顿时大惊失色地问道:“她……她这是怎么了?” 沈百翎摇头道:“洞中煞气逼人,我只怕伤及她内腑便将她带了出来,还没仔细查看。”说着与百里无忧一同将休宁安置在洞外一棵树下,这才伸手按住她皓腕细细探听脉搏,片刻后面色古怪地放开了休宁的手。 百里无忧急道:“如何,休宁身子要不要紧?” 沈百翎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休……韩姑娘她……她……” “她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百里无忧忍不住捶了下树干。 沈百翎转头看向韩休宁,眼中仍残留着些许难以置信,低声道:“……她有三个月身孕了。” “什么?”百里无忧目瞪口呆,随后一阵狂喜席卷而来,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休宁怀孕了?我……我要当爹爹了?” 沈百翎顿时瞪大双目:“你的……孩子是你的?” 百里无忧欣喜若狂地在地上已连转了三个圈子,闻言瞪着眼道:“自然是我的!休宁是我的妻子,孩子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沈百翎着实没想到两人已经成婚,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韩休宁,又看向兀自蹦来跳去的百里无忧,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情油然而生。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原来韩休宁已醒了过来。 沈百翎忙低头又将一股真力送了过去,扶着她缓缓坐起。他道:“你既已身怀有孕,加固封印一事还是改日再提,先养好身体再说。这段时日万不可再进冰炎洞,否则洞中煞气侵体,不只你自己受损,对腹中孩儿也极是不利。” 韩休宁眉头皱起,道:“乌蒙灵谷正值内忧外患,我哪里来的功夫保养身子,又怎能为了这个孩子将全族人的安危和女娲娘娘的托付放在一边?” 百里无忧见妻子醒转本正欢喜,哪料却听到她说这种话,顿时沉下脸道:“你和孩子比什么都要紧!这些日子你还是好好休养,我和沈大哥来看守冰炎洞就是。”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向家中走去。韩休宁在他怀中,唯有微微摇头而已。 此后数月过去,百里无忧果真如自己所说,不许妻子踏足冰炎洞一步,自己反而隔些日子便约了沈百翎一同去探看。韩休宁见丈夫决意甚笃,也不便推却他好意,加之身怀有孕后甚感疲懒,勉力支撑着主持村中事务已耗费不少心力,索性便安心呆在家中,只是担心丈夫出入冰炎洞时被煞气侵蚀,又将韩氏祖传的心法暗中传授给百里无忧和沈百翎,督促他们日日修炼,这才放下心来。 韩氏一族的心法乃是转为克制冰炎洞中煞气所制,由历任大巫祝代代相传,每任大巫祝都是自幼修习,才能在出入冰炎洞时尽量不受煞气影响,即便如此灵巫一族的大巫祝仍是代代早逝。百里无忧虽蒙妻子传授此法,但毕竟修行日浅,近几个月来出入冰炎洞又甚是频繁,又时值洞中煞气千百年来最盛之时,种种原因夹杂一起,终究使得他在六月里生了一场大病,就此卧床不起。韩休宁究其原因,料想丈夫还是被煞气侵体才会日渐虚弱,只是疑惑沈百翎为何安然无恙。她可不知沈百翎身为妖族体魄本就强健,又身负玉照长老多年修为,自然不惧煞气侵袭。但韩休宁此时也顾不得想那么多,疑惑在心中不过一晃而过,看到丈夫苍白消瘦的面颊,心中又生出无限愧疚怜惜,顾不得临盆在即,日夜守在百里无忧床前悉心照料,好不容易养丰腴些的身子又渐渐憔悴。 屋漏偏逢连夜雨,百里无忧卧床不过十几日,忽有一天夜里,冰炎洞中竟渗出一缕煞气,亏得沈百翎发觉及时将煞气逼回洞中。但这一番惊吓对韩休宁来说已是不小,她不顾沈百翎劝说,竟挺着肚子闯入洞中查探封印,待到沈百翎赶来洞底,几乎被眼前景象吓得倒抽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章 休宁产子(下) 只见巨石剑下蜷缩着一个身影,那人手中犹自紧握着乌杖,另一手却按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乌裙下露出的一双雪白小腿正有一缕缕血水涔涔淌下,滴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沈百翎一见之下心中顿时暗叫一声“不妙”,忙将韩休宁横抱起向外疾奔。 待到返回韩家,百里无忧正卧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见他归来先是一喜,紧接着便看清韩休宁此时惨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让他撑起病体从榻上爬下了地,惊问道:“休宁!她……她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她为什么在流血?孩子……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 沈百翎劝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先躺着罢,休宁有我看顾。” 百里无忧急道:“我怎么躺得下去!休宁是我的妻子,自然是我来照看,你快把她放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瞧瞧她……她和孩子到底怎么样?” 沈百翎无法,只得将韩休宁置于他原先卧着的榻上,此时血水兀自不断从她下·身淌出,不一会儿便将床褥染红了一大片,然而韩休宁却始终昏迷不醒,只在沉睡中不时发出低低的痛楚□□。 百里无忧看得又是忧心又是疼惜,若非身子不爽利只怕要在屋内连转无数个圈子,转头见沈百翎一手按在韩休宁腕上面色不虞,又忍不住问道:“如何?休宁和孩子是不是……”他本想问“是不是性命难保”,话说了一半便觉不详,索性住了口。 沈百翎眉头紧锁,沉着脸道:“她在冰炎洞中耽了太久,又将一身灵力耗得干干净净,我看这情形……只怕这孩子是要提前出世,可是——” “可是什么?”百里无忧忙问。 沈百翎忧心忡忡地道:“我只感觉到她腹中胎儿气息极弱,恐怕已被煞气侵蚀,若是如此只怕撑不到出世的那一刻……即便勉强将胎儿推出母亲体外,届时休宁也……” 百里无忧面色难看,低头看向妻子,过了半晌才问:“难道再没有什么法子让她们母子平安么?” 沈百翎叹息一声:“我对岐黄之术本就不精,若是纯以真力助休宁压制煞气倒是不难,可她腹中的孩儿势必经受不起,休宁即便得救也会修为大减,唉,这可如何是好?” 屋中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百里无忧斜靠在床边,伸手轻轻将妻子额前垂下的一缕秀发勾到她耳后,看着休宁愈发苍白的面孔,又看了看薄被下高高挺起的弧形轮廓,被褥上浸染的暗红色仍在渐渐扩大,妻子奄奄一息的□□在耳畔越来越低微,时间已经不容他再拖下去,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沈大哥,还请你去屋外守着。” 沈百翎微微一怔:“什么?” 百里无忧眼睛仍是凝视在妻子身上,沉声又说了一遍:“请你到屋外替我们守着,我有法子救休宁和……和孩子。” 沈百翎顿时大喜,说道:“怎么不早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百里无忧摇头道:“沈大哥莫怪,这是我家传秘法,不能泄露给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看见。你只管替我们在屋外守着别叫人打扰便是,休宁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害她的。” 沈百翎越发好奇,心道:既是家传秘法,怎么我从没听说过?但见百里无忧神色渐渐急躁,此时又不是询问的时候,便只得从屋内退了出去。 在屋外不知守了多久,直等到一轮太阳从中天落入山峦,谷中暮色渐渐浓郁,这才听到屋内忽地响起一声婴孩啼哭。沈百翎听那孩子哭声虽不高亢,却后继有力,高悬的一颗心总算渐渐落回肚子里,暗道:总算叫这小孩儿平安降生了,不知休宁现下如何?也不知无忧用了什么法子,竟真保住了她们母子,这可真是万幸。 他正面带笑意地想着,屋内忽地又传来一声极悲怆的呼喊,却是休宁的声音,只听她哭道:“无忧,无忧,你……你怎么……” 沈百翎脸上笑意眨眼间消散无踪,心知又有变故发生,忙闯进屋去,掀开内室门上悬挂的布帘大声问道:“休宁,发生何事?”话音未落,已然看清屋中景象,霎时间心重重一沉。 只见百里无忧仍是斜靠在床边的姿势,身子却委顿成了一团,韩休宁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正半坐起身抱住他肩膀痛哭失声,旁边枕上放着一个小小婴孩,仍低低呜咽不住,却再无人理会。 沈百翎冲上前板过百里无忧肩头,待到看清他面容,不由得失声道:“你……你的脸怎么会……”只见百里无忧原本一张黝黑英气的面孔此时竟遍布红斑,双颊更是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深深凹陷下去,这惨样竟颇有些眼熟……沈百翎心中一凛,想起韩黎受煞气侵蚀时的模样,可不正是与此时的无忧别无二致?只是百里无忧这副样子看着更加可怖,半日前分明还是个正当美好年华的青年,此刻却死气沉沉,眼见着半只脚已跨进了棺材。 韩休宁哽咽道:“他……他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把炎煞引入自己体内?我宁肯死了,也不要他、也不要他替我……无忧……” 沈百翎惊道:“什么,他将煞气引入自己体内?胡闹!他自己本就被炎煞侵染,怎敢如此……”话说了一半,忽地想起先前百里无忧支开他的举动,顿时胸中一阵恍然,口中的斥责再续不下去。 这时只听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韩休宁与沈百翎顿时都屏住呼吸,朝百里无忧面上看去。只见他眉心一动,紧阖的双眼总算张开了一道缝,已有些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天才定在了韩休宁面上,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问道:“是男孩……咳,还是女孩儿?” 韩休宁抽了一下鼻子,哭道:“人家只顾着担心你,谁还记得看那个!”似乎到了这一刻,那个刁蛮任性的少女又回来了。 沈百翎忙伸手将婴孩抱了过来,看了一眼道:“是个男孩儿。无忧,你有儿子了,快看看他。”说着将孩子放入他怀中。 百里无忧勉强垂下眼眸瞧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嫌弃道:“真丑,怎么像只猴子……” 韩休宁破涕而笑,嗔道:“丑也是你儿子!”但一抬眼看到丈夫灰白的脸色,眼泪又流了下来,“无忧,无忧你别死!不要像无殇哥哥一样……” 百里无忧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想抬手替她拭泪,无奈有心无力,他低声道:“别、别哭,我……我知道自己蠢得很,不如大哥……不如他有担当,也不如他聪明俊美,你能嫁给我……我心里高兴,但现在……我心里更高兴……”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窗外,重重喘息一下又道,“我总算有一件事比他强,我……我能为你去死,他……咳咳,咳咳!”他大声咳嗽起来。 韩休宁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他,过了半晌忽然哭道:“傻瓜!无忧大傻瓜!你以为我为什么嫁给你,你……你这个傻瓜,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百里无忧面上猛然掠过一阵狂喜,眼中也焕发出异样的光辉,他结结巴巴地道:“休宁,你、你是说……”他哈哈大笑出声,但下一瞬又咳嗽起来,他低低说道,“真……真好,休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我又有一件事比大哥强了……哈哈,咳咳……” 沈百翎眼中浮起一层泪意,握住百里无忧肩膀,低声道:“无忧,你比大哥要强得多,我……你其实不知道,他是个懦弱不堪的人……”不比你,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百里无忧虚弱地笑了:“沈大哥,我……我也有一件事拜托你……”他看了看休宁,眼中清晰地漾着不舍,“我从以前修行就不好,现下更是不成……休宁一个人支撑村子,我实在……放心不下,求你……只求你看顾她和……孩子……” 沈百翎重重点头:“这是自然,你只管放心!” 百里无忧气息奄奄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大哥没走,你……你就像他……”他喃喃说了几句,又咳嗽一阵,眼中渐渐迸射出一股明光,人也似乎精神了许多,竟勉力抬起一只手抓向韩休宁,休宁见状忙将手放在他手掌上,百里无忧紧紧握住,又笑道,“休宁,我……我早就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咳咳……就叫他……云溪……好好教他,再过八年,又是报草之祭,可不能让孩子像你一样胆小怕黑,要人陪着才敢进冰炎洞……” 韩休宁紧紧回握着他手,又哭又笑:“无忧大傻瓜,你、你才胆小呢!我只是……只是想你们陪我,永远都陪着我……” 百里无忧身子渐渐歪倒在她怀中,仰面看向头顶的空气,他逐渐黯淡的面上仍泛着一丝微笑,用微弱的声音道:“休宁,我又看见红叶湖啦……你看那一片红叶,真红啊……”他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终于化作了一片虚无。   ☆、第一百六十一章 潜入衡山 百里无忧逝世之后,韩休宁与众族人将他葬入谷中墓地。葬礼那日适逢小雨,众村人无不戚戚,韩休宁抱着幼子孑然立在墓前垂泪不已,不远处是百里夫妇苍老了数十岁的身影,沈百翎遥遥望见,心中亦是酸楚一片。 然而逝者已矣,生者仍然得活下去。韩休宁与百里无忧的独子,依着无忧遗言,韩休宁给他取名作云溪。韩云溪甫一降生,体质便极阴煞,沈百翎猜测许是胎里带来的煞气并未除尽,才使得这小小婴儿身体格外孱弱。韩休宁毕竟是一族大巫祝,每日拖着身子处理族中事务已疲惫不堪,虽心中爱惜幼子,难免有些照顾不周之处,反倒是沈百翎念及这是兄弟唯一留下的儿子,接手过来时时看顾。韩休宁一面深感他盛情,一面又觉他一个单身男子时时出入己家颇为不便,索性提议两人不如结为异性兄妹,沈百翎自然一口应允,自此二人便以兄妹相称,韩休宁呼他作“大哥”,沈百翎便如旧时那般叫她“休宁”,都将彼此视作了仅剩不多的亲人。 韩云溪出世后便大小病接连不断,其时南疆并无郎中药店,婴孩生病极易夭折,韩休宁与沈百翎生怕云溪也如那些病死婴孩一般,时时忧心。自韩云溪半岁起,沈百翎便暗中以自身真力替他滋养经脉,到他三岁上,韩休宁又将灵巫族历任大巫祝潜心修行的心法悉心传授,命他日日修炼予以缓解体内煞气,总算让他渐渐康健。许是幼时韩、沈二人看得太紧的缘故,韩云溪身子略一好转便好动异常,时常在村中捣蛋生事,韩休宁一面担心儿子旧病复发,一面又念着丈夫临死前令她好生教导独子的遗言,每每这时便大为不悦,板起脸来将儿子好一番训斥,然而往往适得其反。 闲暇之时,沈百翎亦常忧心忡忡,想着青玉坛封山,厉初篁不知去向,雷严自下山后亦是行踪成谜,眼前虽暂且平安无事,但敌人躲在暗中始终是心头一患。好在他与天墉城涵素真人时时保持通信,除询问慕容紫英闭关情况如何,也打听到自上次派去祝融峰潜伏的弟子失踪之后,天墉城愈发提高戒心,又点出十多名得力弟子前去衡山,为免这批弟子亦被青玉坛所害,索性令他们散入衡山脚下各处村镇,不再深入祝融峰上。如此一番布置,一旦雷严返回衡山地界,定然逃不过这些弟子的眼睛,便是青玉坛有所异动,也能教他们得知,早作防范。沈百翎知晓后大为安心。 如此岁月匆匆流逝,忽有一日,天墉城涵素真人处又传来一封书信,这次信中告知沈百翎一个大消息,时隔四年,青玉坛终于又有异动,封闭四年之久的山门终于重启,隐匿许久的武肃长老雷严也重现人前。这次雷严游历归来可谓是声势不小,据传他在中原搜寻了不少天资过人的弟子,也随同回了衡山。这些弟子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少年,且个个都是生面孔,涵素真人揣测沈百翎要寻的名叫欧阳少恭的人说不定便藏在这些人中夹带上山,是以特书信一封教沈百翎得知。 沈百翎读完此讯不免心下一动,此时韩休宁处理起灵巫族事务已渐渐得心应手,韩云溪身体也已大好,乌蒙灵谷中一派宁静,倒无什么特别需要操心之事,他再滞留下去亦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也前往衡山一看,若是老天开眼,让他找到欧阳少恭其人将之擒拿自然大幸,如若不能,至少也能探知青玉坛有什么阴谋诡计。打定主意之后,沈百翎便与韩休宁说了自己打算,韩休宁不知他与厉初篁旧怨,只道他是为了乌蒙灵谷,当下感激不尽。沈百翎也不便向她明说,只得支吾过去。 出南疆后朝东尽力飞驰,数日后便入了衡阳地界。沈百翎思忖上回不慎杀死三名青玉坛弟子打草惊蛇,为免重蹈覆辙,便收起仙剑春水改走陆路。待到来到祝融峰下,更是改换行装,打扮成了山下普通村民模样,以防叫人看出他身怀武艺。 他心中记挂着捉拿欧阳少恭一事,不愿与天墉城派遣到此的弟子罗唣,到了山下村落也没停歇,问明上山路径后便径自前往。 到了峰顶一瞧,云涛若波,滚滚滔滔,曾经寻而不见的会仙桥如今又已重现,只是桥上大大小小禁制数不胜数,均盛放出明亮光辉。沈百翎微微一笑,丝毫不惧,拔步便朝桥上走去,只见层层咒阵竟随着他足步次第黯淡下来,宛若潮水退去一般,直至他走过良久才又渐渐恢复明亮。 悄无声息地穿过大片云雾,这才进入青玉坛。山门处果然守卫着不少弟子,但沈百翎何等修为,自然轻而易举地绕了开去。青玉坛内佳木葱茏,大多路径都隐在山石草木之后,所幸沈百翎曾在四百余年前在人引领下四处游览过,依稀记得主殿方位就在东面,门中有些地位的长老、弟子亦都住在那附近。他心想:欧阳少恭若是真随雷严到了此处,定然不会屈居低等弟子之位,如果要寻他,倒不如到主殿近旁探查一番。于是便朝东边走去。 一路穿花度柳,片刻后果见前方一片树荫下数十间石屋,屋前数名身着黄褐色长袍的弟子来回走动,将铺满药草的扁箩从屋内搬出晾晒,时不时还互相交谈几句,沈百翎远远听得其中一人话语顺风飘来,恰恰提到“武肃长老”“新进弟子”等词眼,他心中一动,倒要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想着便蹑手蹑足地来到屋后。 那些弟子修为大多平平,对沈百翎到来丝毫没有察觉,仍谈笑无忌。只听一人笑道:“方海师兄,真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就算是天上神仙下凡,也不至于这般神通罢?我可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还能有那么高深的道行。” 回话的想来便是方海,只听他道:“骗你们作甚?那事是我亲眼所见,好歹咱也是丹芷长老门下,看守义幽丹阁想来是丹芷门下弟子的职责,那炉大还丹出炉时恰巧轮到我当值,他们带着那药瓶进进出出,香味四溢,我怎么闻不出来?想我方海也跟着师父炼了不少丸药,那药香……啧啧,端的是纯正无比,且不说炼药之人必得于此道达到炉火纯青的造诣,就是功力不足亦绝难炼成。我本以为是门中哪位长老兴致突发动用丹阁,哪里想到从里面出来的竟会是他,当时在义幽丹阁里的只有这个师弟,不是他亲自炼制还能有谁?” 先前问话的人讶然道:“这可奇了,义幽丹阁内灵压逼人,炼制一路大还丹少说得六个时辰,他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竟能受得了?咱们青玉坛竟也出了个天纵奇才?” 还不等方海答话,另一人已接了过去:“哈,什么天纵奇才,要我说,是长老偏心!平日我们想到丹阁里看上一看,师兄们无不推三阻四,要么就是一番训斥。都是新来的,咱们只能晒晒草药,给师父师兄打打下手,他却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偏不服!”说着大大哼了一声,颇为不忿。 方海冷笑道:“川贝师弟,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罢,那小孩儿可是武肃长老亲自从山下请回来的,我看掌门待他都是客客气气,这小子来头绝对不小。没准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不然为什么人人上山都是孑然一身,偏他还带了个仆人?我还听说啊,”他压低了嗓音又道,“这小子很有些炼丹的法门,知道好些失传的药方,私下里炼了不少妙药,听说吃了能让人修为大进,力大无穷,可神着呢!” 有人半信半疑地道:“当真?” 另一人嗤道:“我可不信,若真这般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海嘿嘿笑了几声,得意洋洋地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我和武肃长老门下的明砂、川芎是同乡,私交好着呢!就是他们私底下告诉我说,武肃长老这段时日给亲信弟子发下不少丹丸,服用过的弟子一时间都是修行进境奇快,你没瞧这几次大比,都是武肃长老门下独拔头筹么?” 那人似是无可反驳,过了一会儿才道:“就算如此,也不能算到那小孩儿头上罢?” 方海道:“从来只听说武肃长老功力强盛,可没见他以往能拿出那么多灵丹妙药,再者说了,若是这丸药是他从别处取来,我师父掌管门中各处丹室,总不会一点儿都不知晓。除非啊,是他门下有人借着在义幽丹阁炼制丹药的时候顺便捎带出来一些,然后孝敬给了他……这个嘛,也是人之常情,嘿嘿,嘿嘿。” 其余几人尽皆会意。又有人道:“既然如此,武肃长老可也太不地道,大家都是青玉坛门下,也应同分一杯羹啊。” 方海道:“可不正是。上次轮到我在丹阁外守夜,那小孩儿带着几个人抱着几个黑坛子从外面回来,问他拿的什么也避而不谈,哼,可惜坛子上符纸贴得严严实实,一点儿气息也闻不到,说不得又是私下弄来的好药材。武肃长老门下弟子可真是有福啦!” 接下来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说的酸话,沈百翎听了半日再探不到什么消息,便悄悄退了回去。他心道:这几人口中的“小孩儿”会是谁?难道便是欧阳少恭?他真的变成了另一个模样,还成了十来岁的孩童?不知他在丹阁炼的什么药……贴着符纸的黑坛子?…… 想到方海口中提起的“黑坛子”,他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这东西好似曾经听说过,直觉并非什么好物,当下决意还是先去探查一番为妙。想着便朝义幽丹阁潜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察觉罪证 青玉坛分上下二层,下层永为白昼而上层永为黑夜,以喻分阴分阳,化生万物。义幽丹阁恰在下层,沈百翎到来时头顶艳阳虽是正好,其实已到了傍晚,正是用晚膳的时候,此时门中大半弟子都去了膳堂,阁外除两名弟子守卫外,四下里再无他人。 沈百翎见丹阁两扇石门紧闭,不见一点缝隙,门上隐隐泛起荧光,显是下有禁制。他绕丹阁行了一周,这义幽丹阁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想要从旁处潜入竟也无法。他心道:可得想个法子,怎生溜进去才好? 恰在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沈百翎闪入一棵柳树后,抬眼只望见一队青玉坛弟子正朝这边走来,这些人不多时便到了丹阁阶下,为首一名青年行了个礼向守卫弟子道:“两位师兄,我们奉武肃长老之命前来丹阁,还请解开门上禁制。” 沈百翎听到“武肃长老”四字,双目不由得一亮,又想到这些弟子趁无人之时特来义幽丹阁,定然有所图谋,心念一转,悄然又朝大门前靠近了些许。 那两名守卫弟子似是也与那青年相熟,竟不多问,转身步上石阶一起将手掌按在门上,只见石门上凿刻的花纹中一阵流光溢彩,轧轧声里,门上禁制已消散无踪,石门向内徐徐打开。为首那青年将手一招,引着身后数人向内快步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最后一名弟子的身影也消失在门内,石门缓缓合上之际,沈百翎猛然足下用力,背后一股清风推着他轻捷如飞,眨眼间便闪身到了门前,此时石门只剩一条缝隙,沈百翎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自门缝中挤了过去。 他身法极快,门前那两名守卫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其余竟丝毫未觉,只心中微有疑惑:刚才怎么忽地起了一阵风? 入到丹阁内,沈百翎便紧跟着前面那名青玉坛弟子,所幸丹阁内灯火微弱,沈百翎动作又极轻巧,他坠在那些人身后竟未被发觉。一行人穿过一条长廊,只见尽头一扇拱门内透出明亮灯光,更有一股强大灵气扑面而来,沈百翎向内眺望,只见汉白玉方砖铺地,碧色琉璃嵌顶,原来是一间极广阔的大厅,厅内数十尊大鼎铺排开来,颇有大家气魄,想来这便是丹阁炼药的场所。 沈百翎本拟那些弟子会进入大厅之中,却不曾想为首那弟子并未继续向前,反而转身拐入另一条长廊,其余弟子也都跟上。沈百翎心下好奇,暗道:这些人原来不是来此炼药,那雷严让他们来做什么?倒要跟去瞧瞧。 这一队弟子顺着长廊走去,这条长廊两侧有不少厢房,大多都是石门紧闭,为首弟子直走到长廊最末一间石室前方停下脚步,见他将手掌按在门上,沈百翎便知他亦是在解开门上禁制。果然不过片刻,石门便被他推开,只听这人道:“快些动手罢,手脚都轻点。” 这些弟子到了这时反而井然有序起来,沈百翎不好上前,只得闪入旁边一间并未锁门的石室。只听得一阵纷乱脚步声,似是不住有人自隔壁石室进进出出,又过片刻,沈百翎听得一声颇为沉重的轧响,显是那些弟子已从石室中尽数出来,石门又被阖上。 他既已起疑,打算趁那些弟子离开后再去石室中探个究竟,此时便不再跟在这些人身后出去。静待片刻,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长廊中安静下来,沈百翎探出头向门外张望,果然外面已空无一人。他这才走了出来,重新来到那扇石门之前。 此时石门上禁制又已布下,沈百翎想了一想,将手按在门上平平一抹,门上荧光顿时一黯,他掌心力道微吐,只听轧轧几声,石门已向内敞开。 石室内十分幽暗,只在壁上挂了一个石盏,盏中一缕青色火苗摇曳跃动,幽幽光辉洒在室内,更显得四下里昏沉一片。沈百翎步入门内,甫一进门便呼吸一窒,只觉此处空气压抑异常,借着微弱火光向周遭打量,这才看到墙壁上竟贴了不少纸符,寻常纸符都是橙黄符纸以朱砂书写而就,这些纸符却皆是乌色,符文则以暗金色笔墨写就,符上散发出隐隐威压,一看便非同小可。 再看石室角落,他心中猛然一突,暗道:果然在这里! 只见石室一角整整齐齐摆着许多药罐,不是他从那些青玉坛弟子口中偷听到的“黑坛子”又是什么? 沈百翎快步来到那些药罐前,一矮身捞起一个拿在手中查看,只见这药罐通体漆黑,掂在手中倒也不沉,材质非瓷非玉,非铁非金,触手微温,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他又看向其他药罐,这才发觉这些药罐中有的便如自己手中这个一般空空如也,但也另有一些,罐口都已封得严严实实,罐身上贴了不少符纸。沈百翎双眼微眯,将手中药罐放下,重新取了一个封口黑罐,刚一拿起心中便是一惊:这药罐好沉! 他将那药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始终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灵药,那罐口被一块黑绸布扎得紧实,层层叠叠又贴了无数纸符,竟是一点儿气息也不曾透露。沈百翎越看越觉得这药罐眼熟,心中隐约觉得这里面只怕装的不是好物,眉头一皱,索性用力在罐身一拍,手掌与药罐相触之处一股青光在黑罐上泛起圈圈波纹,波纹漾起处一张张纸符不由自主飘飞开来,不一会儿青光渐渐暗去,沈百翎脚下也已落了一地黄纸。 没了灵符压制,药罐内的气息猛然迸发出来。沈百翎略一查探手便是一抖,险些将黑罐扔了出去,他大惊失色,脱口道:“怎会如此!” 这黑罐中装的并非什么药材,而是活生生的人魂! 震惊过后,一阵恚怒涌上心来。沈百翎恨恨想道:青玉坛枉为昔日名门,二百年前便已犯下大错,想不到如今根本没有悔改,竟还在暗中干这等无耻勾当!转念一想,方才那些青玉坛弟子说是奉了武肃长老之名前来,也就是说,以人魂炼药一事是雷严暗中指使,这人又极可能与厉初篁有勾结,这中间层层盘绕,还不知有多少阴谋诡计。他越想越怒,一瞥眼看见室中那些药罐,只恨不得将它们都打个粉碎。 一掌正要拍出,沈百翎猛然清醒过来,心中又想道:沈百翎啊沈百翎,你若是将这些药罐毁去,即便一时坏了青玉坛的好事,但也打草惊蛇,若要让恶人提防起来,反倒不妙。倒不如将这药罐带回天墉城,也算是拿到了青玉坛作恶的证据。他反复思索几遍,觉得这是条妙计,当即除下外袍,将药罐包裹了起来,未防止生魂气息泄露,还又将符纸贴了回去。 他背着药罐来到方才躲藏的石室,只等着那批青玉坛弟子再来时跟着他们潜出去。阖目打坐修行,一日转瞬即逝,到了第二日傍晚,果然又听一阵纷乱脚步声从走廊那边走来。 谁知那些弟子来到门前,却听一人咦了一声,说道:“奇怪,门上怎么没下禁制?”沈百翎这才想起昨日气愤之下,竟忘了将门上禁制还原,当下心中暗叫不好。 然而接着又有弟子道:“昨日是茭白师兄率人来此,想来是他粗心大意,忘了将禁制布好罢。” 那弟子也未在意,将茭白数落一番后便将门打开,令众师弟进去取药罐。待那些弟子朝外走去,沈百翎便坠在了后面,等到来到大门前又故技重施,化作一股清风奔了出去。 他足不停步,带着药罐一路朝衡山下奔去,直来到山脚一处小镇上。他从涵素真人处得知,天墉城派遣来此的弟子多在人烟较多之处留下记号,以便互通信息。镇上最繁华处便是市集,他抱着药罐转了一圈,果然在一处墙根看到一柄小剑的图样。他依讯找到那天墉城弟子,将自己如何潜入青玉坛、如何得来这药罐等事说明,托他将药罐送去天墉城,务必亲手交到涵素真人手上,又百般嘱托小心行事。那弟子见他神情郑重,便也肃然答应下来。 与那天墉城弟子作别后,沈百翎只觉心中了却了一桩大事,其时天色已晚,索性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暂作休憩。到了夜半时分,沈百翎忽地醒转过来,只觉得窗外一阵微光闪烁不已。他迷迷糊糊想道:已是深更半夜,怎么还有人不睡?然而那微光上下浮动,胧胧朦朦,不似灯火,倒像是流萤,渐渐越汇越多,耀得窗上一片闪亮。沈百翎猛然一个激灵,脑子清明过来,忙跳起身将窗户推开,顿时吃了一惊,只见夜空之中悬着无数团荧光,笼罩了整座小镇,宛如万千萤火,却又明亮得多。 照理说如此奇景应当引来镇上百姓围观,然而奇怪的是,数百户人家竟无一人出门查看。偌大一个镇子,此时竟是一点儿人声犬吠都不曾闻听。沈百翎察觉不妥,忙抓起春水剑奔下楼去,只见大堂之上,店伙计垂着头倚在柜台上,一探鼻息,竟已死去,再去掌柜屋中一看,掌柜也已悄然在榻上没了生气。他又奔到街上,只见一团团荧光从无数房舍中穿墙而出飘向空中,而这些房舍中无一例外,都满是死尸。 沈百翎曾听说过青玉坛夺取生魂的事迹,与此时这场景何其相似?他心道:难道那些萤火便是……便是他们的魂魄? 恰在此时,空中那些飘忽不定的魂魄忽地一起动了,看其方向,果然是朝着祝融峰上飞去。沈百翎御剑紧随其后,渐渐来到了祝融峰半山腰处一块平地上。只见平地上站了十数个人,观其服饰,果然是青玉坛弟子,其中一人双手高举,掌心捧着一物,正兀自散发出明亮的白光。 漫天魂魄,霎时间仿佛九天银河落入尘寰,渐渐汇聚成细细一缕,毫不止息地涌向了那白光笼罩的宝物。   ☆、第一百六十三章 毒计难防 沈百翎呆呆看着眼前一幕,半晌才恍然明白,那青玉坛弟子手中捧着的便是那吸魂的玉横,这奇物他曾在厉初篁处见过两次,当时便觉邪恶异常,如今亲眼见到动用它时的景象,愈发厌憎不已。想到小镇上千人口,一夕之间便没了性命,而这只不过是青玉坛为了炼药利己所为,此行此举当真可诛! 他越想越怒,当即从春水剑上纵身跃下,手中捏起剑诀,向着那名青玉坛弟子一指,春水剑顿时发出一声清越剑鸣,风驰电掣般朝着那弟子射去。只听一声惨呼,鲜血四溅,那弟子一条手臂已被剑锋斩落,他手中那枚玉横也滚落到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的突然,众青玉坛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已眼看着师兄弟捂着断臂倒在地上。有那见机快的,忙拔出仙剑,如临大敌地朝着剑光来处望去。看到沈百翎只是一人,那些弟子戒备之势稍减,忙团团将他围了起来,其中一人叫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到青玉坛的地界上撒野?” 沈百翎冷笑一声,根本不答,手中剑诀不住变换,春水剑一击之后早已回到他身前,此时渐渐升至头顶,剑身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青光。 那些青玉坛弟子见势不妙,忙也举起长剑攻了上来,然而沈百翎出招何等之快,霎时间春水剑分化出万道剑影,夹着破空之声朝这十数人迸发而去。只听“诶哟”“啊呀”诸般痛叫此起彼伏,其间又夹杂着咣当咣当之声,却是不少弟子被剑光穿过手腕,仙剑掉落在地的声响。 不过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十多人,沈百翎伸手将春水剑召回,心中微感疑惑:按理说吸魂这等大事雷严当派遣得力弟子来办才是,怎么这些人却如此脓包?这念头在他脑中不过微微一转,一低头看到泥土上散发出淡淡白光的玉横,沈百翎便顾不得再细思,俯身将它拾在了手中。 沈百翎将那玉横托在掌心细细打量,说来他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物事,如此拿在手里近看却是第一回。然而一眼看去却隐约有几分失望,这东西虽是件异宝,外观却颇粗糙,不过大略打磨成一个长条,其上浅浅凿出几道纹路,若非无时无刻不笼着一层白光,瞧来与市集上那些粗劣玉器也没什么区别。 他又仰首望天,此时无人运功催动玉横,漫天魂魄没了吸引,无所依靠地在天地间飘荡了一会儿便化作无数光点散入空气。沈百翎知晓若非自己及时阻止,这些魂魄的结局只能是成为青玉坛炼药的材料,若是自己晚来一会儿,它们也恐怕只能沦为荒魂,如今死者虽不能复生,好歹也能重入轮回,比之那些已吸入玉横的魂魄,已算得上不幸中的大幸。 沈百翎幽幽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伸手预备将玉横放入怀中。恰在此时,一阵晕眩翻涌上脑,沈百翎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他微感惊愕,忙暗中运起真力,谁知这一提气,只觉丹田中空空荡荡,手足也泛起阵阵酸软,竟是一点儿气力都没有。沈百翎顿时大起疑心,暗道:我这是中了何人暗算?怎么会……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响起一声轻笑,接着有人柔声道:“沈公子,你很累了,不妨歇歇罢。”那声音听来颇为青嫩,分明是个少年嗓音。 沈百翎大吃一惊,以他功力对方圆百里内任何人的脚步都应当敏锐异常,如今直到这人欺到他背后都未发觉,足见受害至深。他急转过身,想要看看那幕后主使的模样,然而脑中眩晕之感越来越强烈,渐渐吞没了他全部神智,在晕过去之前,沈百翎竭力睁大双眼,却也只看清了一片薄薄的,黄褐色的衣角。 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再醒转时,沈百翎只觉脑中兀自疼痛欲裂,睁眼却是一团漆黑。他伸手想要扶额,却听到咣当一声轻响,同时觉得手腕似是被一圈冰冷的东西紧紧缚住,再动弹另一只手也是如此,两只手竟都被紧紧锁住,动也不能挪动。他又微微挪动身子,察觉上身与双腿亦被铁索紧紧缠绕,当真是寸步难移。 沈百翎暗想:我定是被青玉坛中人背后算计,关了起来,只是不知被关在了何处,是不是还在衡山?说也奇怪,他亦猜到是有人对他下药令他昏迷过去,但到底怎生得手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好在青玉坛罪证已送了出去,他又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便是我死在这里,青玉坛的诡计也再难遮掩,届时厉初篁与青玉坛一众歹人自然没有好结果,乌蒙灵谷也能因此解除大患,倒也不算坏事。 他心情渐渐平静,但在黑暗中却忍不住胡思乱想。在思索中又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得喀的一声响,似是有人打开了一扇门,跟着便有一丝光透了进来,接着又是一阵轻微脚步声。那灯火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将周遭逐次照亮,沈百翎这才看清,原来自己面前数尺之外竟还竖着几扇铁栏杆,这里原来是一个地牢。 那盏灯笼飘至栏杆外便停了下来,此时到了近前沈百翎才看到,原来拎着灯笼的竟是个老妪。那老妪做奴仆打扮,举起灯火在沈百翎面上照了一照,看到他瞪着双目也不吃惊,沉默着转身又向外走去。 沈百翎料定这老仆是出去向人通报自己已经醒来,说不定她的主人便是幕后主使,说不定便是雷严或厉初篁。果然那老仆离去不过片刻,地牢的门又一次被打开,这次却是鱼贯走进来四五个人,当先的两人手中捧着的灯盏可比先前那老仆的灯笼亮得多,霎时间便将整个地牢照耀得一片彻明。那两名青玉坛弟子之后并排走着二人,亦是着黄褐色道袍,只是一高一矮,一壮硕一瘦小。那壮硕高大之人模样粗豪,背后负一柄铜色阔剑,若非做道士打扮,倒更像个武夫。只见他一双铜铃大眼中射出如电般的冷光,向沈百翎扫了一眼,问道:“少恭,就是这小子?” 少恭?听到这个名字,沈百翎猛然一凛,霍然抬头向他们看去。 那壮硕道士身畔那身材矮小之人这才走到灯光下,只听他微笑道:“不错,这便是我曾向你提起过的沈百翎沈公子。” 沈百翎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忆起这便是自己昏迷之前曾听到过的少年嗓音。他定睛向那人看去,只见栏杆之外立着一个小小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年纪,面若白玉,眉清目秀,唇边犹含着一缕温柔笑意,看来与寻常的少年公子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更多几分飘逸出尘的气质。 然而就是这个少年,却是青玉坛众弟子口中“来头不小”、神通广大的天纵奇才。他,也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欧阳少恭! 许是沈百翎恶狠狠的眼光让他颇为享受,欧阳少恭缓缓又走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沈公子,别来无恙啊。这一觉,不知睡得可好?” 沈百翎冷冷道:“厉掌门好本事!哦,错了,”他故意将眼前这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现在该改口叫欧阳掌门了。” 欧阳少恭笑意微敛,回头向那壮硕道士看了一眼,复又笑道:“掌门什么的可不敢当。如今我也不过是青玉坛普通弟子,承蒙雷长老不弃,愿意接引我入门。” 那壮硕道士自然便是武肃长老雷严,见欧阳少恭言语中颇含敬意,他顿时满脸得色,口中却哈哈笑道:“少恭快别这么说,你对青玉坛可是功劳不小。且不说运用玉横吸纳人魂、炼制灵丹诸般功绩,便是将这个沈百翎擒来此处,不也是出自你的手笔?哈哈,这等妙计,也只有少恭你想得出!” 欧阳少恭含笑不语。 雷严也走近沈百翎,得意洋洋地笑道:“沈百翎,想必你心中也是迷惑不解,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到如今境地罢?哈哈,你暗中潜入青玉坛本来的确无人得知,可谁叫你偏偏贪心不足,还盗走了我们一坛人魂,须知这些坛子数目可都是记录在案,也亏得少恭心思缜密,听说义幽丹阁存放药坛的丹室禁制有异便前去查探,果然发觉有人曾经闯入。我们知晓这偷盗人魂之人所图不小,索性将计就计,当夜便派遣一队弟子去山下收集人魂,果不其然就等来了你!” 欧阳少恭微笑着接道:“沈公子嫉恶如仇,见了这等惨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一番打斗后将玉横夺了过来,自然也忍不住要拿在手里好好看上一看,可谁能知晓,那玉横上早就抹上了无色无味的迷药,只需与他人肌肤相触便会渗入体内,片刻之间就能发挥效用?门中弟子事先早已服用了解药,拿在手中自是安然无事,可其他心怀叵测之人嘛,呵呵……”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沈百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是这般中计,由不得不心服口服,他微微摇头,淡淡道:“好算计,好算计!欧阳少恭,这般玩弄心计手段,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百般逼问 欧阳少恭笑道:“哪里说得上算计?不过是思念友人,恰恰友人又送上门来,我自然却之不恭,只好将沈公子留下罢了。”说着眼中微露深意,又笑道,“倒是沈公子有了奇遇,瞧来竟比那日东海中有所不同……不过那也无妨,前些日子我还愁闷不已,只恐沈公子与玄霄道长忘了昔日之约,再不愿前来与我相会,如今沈公子既然到此做客,玄霄道长又岂会不来?届时只需等玄霄道长从东海漩涡出来……”他声音渐渐低落,神情愈发诡秘。 沈百翎冷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欧阳少恭也不理会他,垂下头亦陷入了沉思。倒是雷严过了半晌渐觉不耐烦,走上前隔着栏杆对沈百翎道:“你已是青玉坛的阶下囚,是生是死全看我与少恭,若是老老实实听话,我们也不会难为你,若是动什么歪脑筋,哼,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沈百翎听他言语颇含威胁之意,心中暗感不屑,想这雷严好歹也是一派长老,料不到竟是半点涵养也无。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别开脸去,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雷严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怒色,但他另有所求,只得勉强按捺下怒火,粗声问道:“沈百翎!我知你曾在南疆待过,如今我且问你,那乌蒙灵谷的入口在何方,如何才能进入谷中?” 沈百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二人来此并非耀武扬威,竟是想从自己口中打探乌蒙灵谷的入谷之法,他冷冷一笑,傲然道:“雷长老莫非以为言语威慑几句,我便会屈服不成?你可太将我小瞧了!我虽非乌蒙灵谷中人,但也曾在南疆待了二十年,灵巫族对我恩情如海,我又岂会将他们卖给你们这些狼子野心之辈?”说着又讥讽道,“反正南疆倒也不很大,山头也不过千百个,乌蒙灵谷左不过就在这其中,雷长老这么了得,不妨自己亲去探访一番罢。” 雷严大怒,喝道:“沈百翎,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雷长老,修道之人可是滴酒不沾。”沈百翎眼中讽刺意味更浓,只微笑着如此说道。 见他油盐不进,雷严愈发怒气上涌,他本就性情暴烈,当下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毕竟是修道高人,只见一道金光自他掌心迸出,夹着排山倒海之势隔空打在沈百翎身上。沈百翎自苏醒后便功力尽失,哪里还能抵抗?当下痛彻心扉,一口血喷涌而出,只觉肋下剧痛难忍,似是肋骨也断了两三条。只听雷严在旁阴测测地问了一句:“现下你说还是不说?” 沈百翎咳嗽几声,低头看着染满血的前襟,喘息几声,勉强笑道:“想要入谷……咳咳,又有何难?雷长老拔出背后长剑,往脖子上一抹,速速前去地府投胎,说不定来世便能成为灵巫族一员,到那时乌蒙灵谷中……咳,想去哪儿便去哪,可好?”他本来就口齿清晰,只是性情温和,不喜辩论,此时被雷严又是威胁又是拷打,心中也不禁动了真怒,只苦于身被束缚,只好借冷嘲热讽发泄怒气。 雷严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怒不可遏,提起手掌又要挥去,却被另一只更为纤细白皙的手掌霍地拦下。原来他们这一番唇枪舌斗已让欧阳少恭已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忙将雷严手掌挡住,说道:“且慢动手!雷严,夺取焚寂不急在一时,将他关在地牢中慢慢询问便是,若是你一掌将他打死,沈公子变成了死公子,可就没什么用处了。” 雷严听他说得有理,只好气呼呼地放下手臂,狠狠瞪了沈百翎一眼道:“看在少恭的面子上,饶你不死!”说着转身便大步朝外走去。那两名捧灯弟子见他离开,看了仍站在原地的欧阳少恭一眼,面上均微现踟蹰,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 欧阳少恭看了雷严背影一眼,面上神情晦暗不明,过了半晌才转回头来,却也没再理会沈百翎。只见他抬了抬手,唤道:“寂桐。” 角落这才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老奴在。”接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从欧阳少恭身后走了出来,沈百翎侧目望去,认出正是先前曾拿灯笼照过自己的那个老妪。 此时地牢中没了光线,欧阳少恭与那老妪面目都模糊起来,只听他对老妪吩咐道:“这地牢已被严加看守,等闲人闯不进来,等会儿我给你手令,以后便由你送饭给沈公子。” 黑暗中寂桐答应了一声。随后只听两人向外缓缓走去,大门喀的一声又一次关上了。 地牢中暗无天日,沈百翎被关在这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欧阳少恭与雷严再没出现过,只有那老仆寂桐每日送饭进来。沈百翎偶尔向她搭话,寂桐只默然不答,便是说些辱骂欧阳少恭与青玉坛的言辞,她也置之不理。如此日子一天天挨过去,忽有一日,欧阳少恭又来到地牢当中,这次却没人陪同,只有寂桐提着一盏灯跟在身后。 欧阳少恭依旧是一身黄褐色道袍,服饰却比之前所见更精雅几分,显然这些日子他在青玉坛的地位着实稳步高升。他自步入地牢之后,含笑向沈百翎凝视良久,只是一言不发,身后那老仆寂桐更是一声不吭。 沈百翎等了半晌不见他问话,不由得疑惑起来,眼前这少年虽相貌清秀,但一双眼却无比深沉,虽满面笑意地看着自己,那笑却始终不进双眸,怎么瞧怎么叫人毛骨悚然。他终于皱起眉头,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欧阳少恭似是就等他先开口一般,这才笑道:“许久不见沈公子,我心中颇为想念,不知公子在地牢中过得好不好,所以特来探望。” 沈百翎知道眼前这人城府极深,不比雷严那般容易激怒,当下也不出言嘲讽,只冷冷道:“不必说些场面话来糊弄人,你到底所为何事?” 欧阳少恭又看了他半日,面上笑容渐渐敛起,只听他缓缓说道:“沈公子不愿听这些虚词,那我也就不多说。只是我心中有一桩事,倒是很想向沈公子吐露,也请沈公子帮着参详一二,如何?”不等沈百翎答话,他便又幽幽续道,“那还是在四年多前,有一日,我正以玉横收集魂魄,却发觉竟有一魂一魄从玉横中飞了出来,这玉横吸纳魂魄不知多少,从中逃出的却是绝无仅有,我当下便觉纳罕,仔细一看更是大为惊喜,原来那竟是昔日我从沈公子身上取来的魂魄。”他向沈百翎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于是我更觉有趣,再一细查,却发觉那一魂一魄竟有些形散,分明是要化入天地的前兆,这可教人不免忧心,那一对魂魄与沈公子息息相关,若是它们散入天地,沈公子岂不是危在旦夕?我牵挂友人,忙运起法力打算查探一下沈公子的安危,哪知那对魂魄与沈公子之间的呼应竟一下子减弱了许多,非但感应不到沈公子是否安好,甚至连你身在何方都难以探知。我这时才觉察不对,但已力不能及,不过几个时辰,那对魂魄便在我眼前渐渐化为乌有,我本用来纪念好友的一点小小信物从此再也没有用武之地,这可当真教人沮丧……” 沈百翎哼了一声。欧阳少恭面上笑意愈浓,又道:“从那时起,我心中对沈公子更是牵念不已,唯恐公子已然殒命,你我再无相见之日。直至与沈公子再次重逢这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下心来,还颇为惊喜……想不到沈公子竟回到了昔日身体之中,就连体内魂魄也恢复了完整,这可当真……当真是一段精彩绝伦的旷世奇缘~”他说到此处,语音越发温柔,双目也渐渐眯起,凝视着沈百翎。 沈百翎听他说了这么多,渐渐也明白过来,当下淡淡道:“原来欧阳公子说了这么多废话,是想问我如何补全魂魄。” 欧阳少恭长眉微挑,竟笑着承认了下来:“沈公子真不愧是我的知交好友,竟与我如此心有灵犀。” 沈百翎神情愈发淡漠,道:“心有灵犀谈不上。不过我被欧阳公子一番捉弄,对魂魄不全的痛楚倒也多了几分体会。昔时我知晓自己魂魄缺失再难转生,虽淡看生死,心中亦不免恐慌,欧阳公子也是魂魄不全、苟延残喘之人,又比我贪生怕死得多,想来心底那份恐慌也更甚于我。如今你见我魂魄完整,恢复生机,自然心中活动,虽说欧阳公子神通广大,也颇自信能够夺取焚寂剑灵让自己重归完整,但若是有一个无须大动干戈的法子能将魂魄补全,倒也值得一试。欧阳公子,我说的对也不对?” 欧阳少恭笑道:“沈公子真是善解人意。” 沈百翎哼了一声,又道:“本来若欧阳公子只为自救,教你这个法子也是无妨,不过……” 欧阳少恭问道:“不过什么?” 沈百翎猛然抬起眼看向他,正色问道:“若我助你补全魂魄,你可会放过乌蒙灵谷和灵巫一族?” 欧阳少恭神情一滞,一时竟未作答。沈百翎看到他神情便知晓了答案,也不等他回答便道:“我不知欧阳公子曾换过多少个身份,也不知你曾经历过多少磨难,但只看当年在青龙镇上,你只因昔日亲朋不愿认自己就饲养妖物害人,便知你心思诡邪,实非善类。如此丧尽天良之辈,又怎么会放弃焚寂,放过禁锢你半个魂魄千百年的乌蒙灵谷?那我又怎能将补魂之法告诉你,让你这种人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呵……你不必再问,我不会如你所愿的。”说完便闭上双目,对欧阳少恭再也不看上一眼。 他这一番话说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欧阳少恭一声轻笑,柔声道:“既然如此,万望沈公子不会后悔。”   ☆、第一百六十五章 洗髓奇毒(上) 自那日过后,欧阳少恭便不曾再出现在地牢中。沈百翎恨不得他永不再来,但心知自己身陷囹圄,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欧阳少恭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待到他下次再来,又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逼自己就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除却那老仆寂桐每日送一次饭来,这地牢竟是无人问津,沈百翎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打从欧阳少恭拂袖离开地牢的第二日起,那老仆寂桐便取来钥匙将缚在沈百翎身上的锁链解了开来,只余下手腕与足踝上的两道镣铐依旧紧紧箍着,沈百翎虽心觉诧异,但被锁了这么多日子,连用餐都不得不被人喂到口中,这滋味着实尴尬难言,此时能获得自由,即使只是些许自由,亦让他轻松不少。 只是地牢中阴湿潮冷,又并无被褥等物御寒,若是放到平常,沈百翎只需运功护体自然不畏寒冷,但如今他遭欧阳少恭陷害,体质有如常人,每到夜间寒气入骨,叫他十分难受。然而时日久长,沈百翎总是锲而不舍,坚持每日打坐,初时丹田中真气凝固如同实质,费尽气力也难以调动分毫,渐渐地,总算有几缕气息流入经脉,他猜测许是欧阳少恭下在自己身上的迷药药性渐渐散去,内心愈发安稳,日间修行也愈发用功,如此全身心投入,反而不觉得地牢中日子难熬。 转眼又过了数月有余。这日老仆寂桐又将饭菜送来,沈百翎盘坐在地牢一角,对她丝毫不加理睬,她也并不在意,只默不作声地将手中托盘放在地上,伸手去取昨日的饭碗。看到碗盘中的饭菜丝毫未被取用,寂桐这才向沈百翎看了一眼,目光中微带诧异,但沈百翎闭目不语,她也不好多问,只得收敛了目光将托盘拿起,转身向外走去。 直至她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沈百翎这才张开眼睛,仍是对地上饭菜瞧也不瞧,反倒是凝目注视膝上平放的春水剑许久,猛然捏起手诀向上一引,低声喝道:“起!” 只听剑鸣嗡然,春水剑脱鞘而出,在空中兜了个圈子,又悬在了沈百翎面前,剑上青光闪烁,将斗室也照亮了几分。剑光照耀在沈百翎眼中,映出一片喜意,愈发璀璨夺目,沈百翎伸手将春水剑握在手里,唇角漾起一丝微笑,这几个月修行下来,他已达到辟谷境界不说,如今驱使起春水剑也再无滞碍,想来功力已恢复了起码三成。照这般进境,再过不久当可从地牢脱身,他如何能不欣喜? 正当他欢喜无限之时,忽然听到地牢门外传来开门声响,沈百翎不由得一凛。那老仆一日只来一次,又才将饭菜端走,此时到来的自然不会是她,况且沈百翎听得清楚,门外脚步声纷乱,来的分明不止一人。他心中一沉,忙将春水剑还鞘,走到栏杆边将碗筷拿起,装作正在用饭的模样,果然下一刻地牢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推开,随即涌进了一大群人。 当先的几人身着青玉坛服饰,手中或是捧着琉璃灯盏,或者执着宝剑玉瓶,声势着实不小。他们一走进来,地牢中顿时光明大放,沈百翎眯缝起眼睛,皱眉向栏杆外看去,一眼便在这堆人中找到了欧阳少恭的身影。 数月不见,这小小少年身量又长高了寸余,眉目也笼上了一层仙气。再注目他衣着打扮,更是与昔日天差地别,头上、身上所佩所戴无一不精致华贵,其中更有几件隐隐散发出强烈灵气,显是上等法器,端看这一身打扮,也知欧阳少恭在青玉坛这段时日定是十分春风得意。 沈百翎目光又向他身后众人扫去,发现这群青玉坛弟子中竟有一人穿着与众人不同,看模样打扮不似修道之人,反倒像是个普通百姓,那人被两名弟子夹在中间,垂头丧气,神情颇为委顿。他心下疑惑,待到收回目光,才发现欧阳少恭一双细目正定定凝视着自己,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 “沈公子在看什么,莫不是遇到了故人?”欧阳少恭意味深长地问。 沈百翎心中冷哼,面上淡然地道:“若说故人,眼前不就有一位?” 欧阳少恭跟着笑了起来,温声道:“沈公子交友遍天下,故人又岂止一位~且不说东海漩涡下那位玄霄道长待你如何情深,便说仙家名门不也有一位高人对你十分意重?” 沈百翎瞪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沈公子何必隐瞒?”欧阳少恭曼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已知悉,原来昆仑天墉城执剑长老竟也是沈公子的至交,紫胤真人御剑之术天下闻名,想不到沈公子竟能得他青眼,也难怪他为了救你,几次三番派人来我们这小小的青玉坛打探消息~” “什么?”沈百翎一怔。 欧阳少恭笑容愈发温柔可亲,转身指着那衣衫破旧之人说道:“我再问一遍,沈公子可认得此人?” 沈百翎向那人又看了一眼,确定那人容貌陌生,自己并不相识,但欧阳少恭问的奇怪,他心中不免提高警惕,侧目望着对方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欧阳少恭双手缓缓背向身后,气定神闲地看了他半晌,答道:“若是认得,看在我与沈公子相交一场的份儿上放他一条生路也未必不可,若是不认得……那便只能按律处置。” 沈百翎皱起眉头,一时并未答话。 欧阳少恭观察着他的表情,眼中一抹深意飘过,顿了一下又道:“沈公子莫非当真不知?这个人趁着每月弟子们采买之际,夹在那些送货的百姓中进了山门,若非被门中弟子发觉他在义幽丹阁外窥探,打斗中泄露了道术来历,我也不敢一口咬定他便是来自昆仑名门天墉城。”他别有深意地向沈百翎瞥了一眼,“沈公子与紫胤真人交情匪浅,这人又正是天墉城门下……” 沈百翎心中愕然,忍不住向那人又打量了几眼,眼中微微闪动,心道:我失陷在此也有数月,天墉城察觉到不对也大有可能,这人……难道真是天墉城派来寻我的? 他正惊疑不定,欧阳少恭又叹道:“想我青玉坛建派数百年,与天墉城同属正派之流,即便天墉城是修道名门,派遣弟子到其他门派鬼鬼祟祟地窥探,也是无礼之至。此人已犯了大忌,又被我们抓了个正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否则青玉坛也无颜面见诸修道同门了。沈公子,你说我所言对也不对?”不等沈百翎回答,他已挥了挥手,唤道,“元勿。” “弟子在。”众青玉坛弟子中捧着玉瓶的一人躬身应道。 欧阳少恭略略提高声音问道:“按照门规,对于偷窥青玉坛隐秘的宵小当如何处置?” 元勿立即回道:“理应处死。” 欧阳少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笑意,和言细语地道:“那便动手罢。” “是。”元勿一口应下,转身便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闪电般向那衣衫破旧之人颈上划去—— “且慢!” 就在这时,沈百翎猛然叫道。 元勿手中长剑一顿,险险停在那人咽前不过半寸之处,他转过头来,瞥了沈百翎一眼便转目看向欧阳少恭等他示下。 欧阳少恭唇边泻出一缕得意,向栏杆又走近几步,笑问:“沈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沈百翎抿了抿唇,低声道:“……还请看在我的面上,放这人一条生路。” 欧阳少恭似乎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只见他勾起唇角一笑,又欺近几步,几乎与站在栏杆边的沈百翎颜面相贴,只听他轻声道:“若要我放他一条生路……沈公子,你知道我要什么~” 沈百翎顿时大怒,霍然抬起头脱口道:“休想!” 欧阳少恭面上笑容犹在,目光却霎时冷了下来,依旧是轻声细语地道:“既然如此……”他缓缓退回几步,略略抬高嗓音笑道,“既然如此,看在沈公子的面上,我便放这人一条‘生路’。”语毕向元勿使了个眼色。 元勿微微点头,从手中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抢上一步送入了那天墉城弟子口中,接着便将那人下巴一抬。那人喉头一动,转眼已将那不知名的药丸咽入了腹中。 他举动迅疾如电,待到沈百翎反应过来已拦阻不及,况且隔着铁栅栏,便是想要阻止也不能够。沈百翎感到不妙,忙喝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元勿默不作声,只带着其余弟子一同向后退去,直挨到墙根才停了下来。那天墉城弟子没了两边人扶持,扑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身体也渐渐抽搐起来。 沈百翎愈发惊愕,怒目望向欧阳少恭,大声道:“欧阳少恭,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毒药?” 欧阳少恭面上仍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柔声道:“毒药?沈公子误会了,这可不是什么毒药,这是我新研制的灵药仙丹,配以这自诩正派的名门弟子不正是相得益彰?且看看药性如何罢~”说着转身向那人看去。 那天墉城弟子伏在地上痉挛不止,口中痛苦呻吟渐渐变为了嘶吼,猛然间一声长啸,宛如野兽嘶鸣,听来叫人心惊。沈百翎原本看得揪心不已,忽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气息,登时睁大了眼睛:这是……妖气? 那弟子身上竟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妖邪异常,便是寻常的妖族都不能比他更甚。只听他又大吼一声,从地上跃起身来,这一长身,面目陡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沈百翎顿时大惊失色,向欧阳少恭怒道:“江都城……江都城那几个青玉坛弟子果然也是你的手下!” 眼前这服了奇药的天墉城弟子行状分明与他在江都所见的妖化青玉坛弟子一模一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洗髓奇毒(下) 沈百翎见那天墉城弟子满面扭曲,不似人形,愈发惊怒交加,一把抓住栏杆喝道:“欧阳少恭,你还不住手!解药……快给他解药啊!”怒吼声里,那天墉城弟子也迸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叫,裹在那泛起异样青色的肌肤外本就破烂的衣衫也随着身躯越来越明显的膨胀而愈发不堪。墙根那一排青玉坛弟子看见此番景象,均吓得面色惨白,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稍一颤抖便引得那怪物向自己冲来。 在这些人中,唯有欧阳少恭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镇静。他身形最小,距离那妖化天墉城弟子也最近,却只有他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周遭的一切,沈百翎的怒喝,天墉城弟子的痛呼,甚至同门们的惊惧,在他眼中仿佛都算不得什么,最多不过是一幕与他无关的戏罢了。 “沈公子说笑了,本就是试药,又哪里来的解药呢?”欧阳少恭甚至还有闲暇回答沈百翎先前的喝骂,他缓缓踱步上前,双手好整以暇地背在身后,面上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神情落入沈百翎的眼中,更让他目呲尽裂。 而在此时,那天墉城弟子终于在痛苦中被兽性吞噬了全部神智,只见他仰天一声长啸,大张的口里尖齿森森,更有几缕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那双浑浊凸起的眼珠滞碍地转动几下,渐渐对准了距离他最近的身影。 “吼——” 下一瞬,那人已如野兽般扑了上去! “师叔留神!”噤若寒蝉的一群青玉坛弟子中,唯有元勿不顾自身安危喊了出声。 欧阳少恭头也不回,一双狭长细目隔着栏杆与沈百翎被愤怒充塞的双眼对视着,火上浇油地又补了一句:“按照沈公子所求,我可是给了他一条‘生路’,只是……也得看看此人有没有那个运气享受~”沈百翎握在栏杆上的双手因他这句话忍不住一阵攥紧,他瞪视着眼前这张温文尔雅的面孔,恨不得目光化作万剑,将这可恶的家伙刺个千疮百孔。而在欧阳少恭身后,那眨眼般闪现的青色面孔,也显现出了无比的狰狞。 眼见着那妖化天墉城弟子一只华为利爪的巨掌即将搭上那纤细少年的左肩,即便沈百翎对欧阳少恭恨之入骨,此时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谁知就在此刻异变又生,还不等沈百翎弄清楚发生了何事,视野里那化身怪物的天墉城弟子已滚到了地板上,耳畔的嚎叫声也变了调子。 在那痛苦的嘶嚎下,极轻微的爆裂声响此起彼伏。众人的视线都无法控制地紧紧盯在那不住翻滚的身影上,只见不过半柱香功夫,青石地板上已沾满了斑斑血迹,地上的那个人也早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蓬蓬血花绽放在那人残破的肌肤上,爆裂的筋肉间灰白的骨茬隐约可见…… 好一番惨象。 等到那不断惨嚎的天墉城弟子身体终于停止了抽搐,地牢内面色如常的人已所剩无几。那群青玉坛弟子中早有几个脚软的,直到此时才贴着墙颤抖着滑到了地上。此时便显出了先前那个元勿的不同来,他排众而出,对着欧阳少恭一躬身,抬头时已是满面恭谨:“这炉洗髓丹的药效比先前几次持久了许多,想来再试几次便可炼成,弟子在此先恭贺师叔了。” 欧阳少恭面有得色,笑道:“这炉丹药既然名为‘洗髓’,自然要有洗去凡髓、脱胎换骨的妙用才对得起这个名字~此药若是炼制得当,便能令人肉身瞬息间强横无比,只可惜配置不易,若是出了一点儿偏差便会化作剧毒。唉,虽然比起上次试药有所进步,但还是不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神色又道,“倒是可惜了你寻来的那几味灵药。” 元勿忙道:“不过几副药材,算不得什么,弟子再去寻些便是。” 沈百翎听到这两人话语中只顾叹惋药材,却对脚边的一条人命视若无睹,顿时咬牙切齿,颤声道:“以人试药,何等丧心病狂!欧阳少恭,你把人命……你把人命当做什么?!” “人命?”欧阳少恭扭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看向他,一面轻轻挥手示意元勿退到一边。然而下一刻他便刷地冷下脸色,猛然伸手入栏,一把抓住沈百翎衣襟拽了过来,吐出的话语也仿佛浸透了毒汁,“人命与其他牲畜的命又有什么不同?难道格外高贵么?人可屠杀猪狗,穷凶极恶时也可杀人,岂不闻易子而食的典故?那么我……又为何不能拿区区几条人命来炼药试药?” “你……!”沈百翎语结。 欧阳少恭嗤笑够了方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绸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衣衫上不慎被溅上的血渍,口中又恢复了轻声细语:“沈公子问我人命是什么,当真可笑之极~天道生万物、亡万物,人命也不过是天道的玩物罢了……人命如此,神的命又何尝不如是?”他眼中泛起似笑似嘲的神气,喃喃自语,“可我偏不服,天道决定了人生来享福或是受苦,决定了轮回,那我就将他们的人生全部逆转,我要让这些人再也没有下一世!我偏要与这天道……争一争……” 他语音温柔如水,眼光却毒似蜂针,转眼又回过神,打量着沈百翎的神情笑了起来:“沈公子莫不是还在怪我?别忘了送给这人的‘生路’,亦有你一份功劳~当日你不肯将那秘法告诉我,今日亦是如此,现下我倒是想问一问,沈公子,你可有后悔?” 沈百翎默然不语,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一切。 静谧的空气中,只听到欧阳少恭又轻轻笑了一下,更加轻柔地道:“瞧沈公子现在的神情,可真是有趣~不妨告诉你,其实这不过是我与你开的一个玩笑。闯入青玉坛的那名天墉城弟子早就在打斗中殒命,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天墉城门下,不过是我从山下随便找来的一名农夫罢了。呵~能让沈公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也算他死有所值了~” 沈百翎赫然睁开双目,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那张犹在微笑的面孔,像是看见了比九幽妖魔更可怖的怪物,猛地后退了几步。 欧阳少恭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地牢又恢复了以往的黑暗静默,沈百翎坐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中,因愤怒而砰砰直跳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那惨死的无辜农人尸身已被带走,留在地板上的血腥气息却始终萦绕在周围。 他已不知自己是否后悔,他甚至不知道欧阳少恭这般逗弄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沈百翎从未比此刻更清楚地知晓自己要做什么,无论如何他都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这个不知是堕神还是疯子的欧阳少恭。 沈百翎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欧阳少恭,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将他惊醒,沈百翎抬头望去,看见一团柔光缓缓移近。他眯缝了眼再观望,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灯笼,灯笼后是一人朦朦胧胧的身影,依稀是欧阳少恭手下的那个老仆寂桐。 沈百翎一怔,暗道:莫非已过了一日一夜,她又来送饭?然而看向寂桐手中,却并未发现拿着食盒。 寂桐走到沈百翎面前停下脚步,隔着栏杆静默许久,忽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响,接着便听她苍老的声音说道:“沈公子,请擦一擦脸罢。”说着将灯笼提高了些,暗淡灯光下她枯瘦的手便从栏杆缝隙伸了进来,那只手上拿着一块洁白如新的帕子。 沈百翎愣了一下,本能地朝脸上摸了一下,这才想起日间那农人惨死时距离自己甚近,不少血浆溅射到了自己身上。但他只看了寂桐一眼,并未伸手去接,只冷冷道:“你们主仆又想了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寂桐见他冷颜相待,倒也并不意外,只是幽幽说道:“少爷他并非喜爱折辱他人,他只是受了很多苦,心有执念,所以才会变得不择手段……沈公子,求你还是把补魂之法告诉他罢,别让他……再造杀孽……渡魂的确苦不堪言……” 沈百翎第一次听到寂桐说了这么多话,不由得有几分惊异,然而静听下来,这老仆对欧阳少恭所作所为分明大都知晓,却还颇为体谅怜惜对方,这可勾起了沈百翎满腔不快。他虽无法对老弱妇孺硬起心肠,却也淡了语气道:“欧阳少恭苦不堪言?呵,你不妨问一问那些惨死他手下的冤魂,问问他们苦不苦、痛不痛?” 寂桐满是皱纹的面容大半没入黑暗中看不清神情,但她的身子却在沈百翎不轻不重的质问下瑟缩了一下。过了许久,她低低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他……以前并不是那样……是上天给他的命运太残酷,他太不甘心……” 沈百翎启唇正想反驳,却见寂桐慢慢弯□子,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地上,接着整个人都伏在地板上对着他叩拜起来。她颤声道:“沈公子,求你把补魂之法告诉他罢……寂桐想不到别的法子帮他,只希望他能够好过一些……或许不再需要渡魂,他就不会再变得那么残酷……” 沈百翎微微一惊,忙闪身避到一边,半是讥讽半是感慨地道:“想不到欧阳少恭这种人的身边,竟也有对他如此情深意重之人。”顿了一下又道,“我已说过,欧阳少恭此人心狠手辣绝非善类,我不会帮助这样一个人活下去,我帮了他,就是害了其他人。你还是起来罢。” 寂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沈百翎又道:“寂桐,我知你早已发觉我恢复功力,也知道你帮我瞒住了青玉坛其他人。此事我很是感激,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做出违背道义之事。”地牢之中并无藏匿饭食之处,他辟谷以来每日的水饭都是原样拿进原样拿出,却始终无人查问,沈百翎早已隐约猜到有人帮自己隐瞒了真相,否则欧阳少恭心细如发,若是知晓自己多日不曾用餐,只怕早就杀了过来,哪里还能容自己这般逍遥练功? 此时他道出了心中猜测,寂桐也默认了下来。沈百翎确认了这点,口气也缓和了不少,轻叹道:“我看你尚有良知,实不该待在青玉坛这种鬼蜮。还是快些离开衡山,不要再助纣为虐才是。” 寂桐却摇头,十分坚决地道:“不,我不会离开少爷身边。”她轻轻叹息一声,语调低微宛若自语,“我答应过他,只要活在世上一刻,就绝不离开他的身边……” 沈百翎皱起眉头,打量着眼前这老仆瘦弱的身影,心中却泛起了疑惑。为何这话语听来如此古怪,与其说是忠仆待主人的一份情谊,倒不如说是……他猛然摇了摇头,将脑海闪过的那个猜想甩到了脑后,只听寂桐又轻轻说道:“……我不知自己这样做对还是不对,但寂桐人微力轻,只能做到这些了……” 她说着轻轻起身,提起灯笼,慢慢向外走去。沈百翎伫立在原地,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逃出生天 转瞬又是数月过去,沈百翎身处地牢之中,全然不觉岁月变迁,他与外界的联系唯寂桐而已,寂桐却对欧阳少恭忠心无比,每每沈百翎问起外界形势,她总是黯然摇头,一言不发。偶尔几次欧阳少恭前来,也难以从他愈发温文尔雅的面具下看出什么来。 忽有一日,沈百翎正于地牢内打坐,只见寂桐提灯从外而来,脚步匆匆,神色也颇为异样。其时并非送饭时间,她手中也并无食盒等物,沈百翎讶然起身正要相询,寂桐已来到栏杆之前,只见淡黄灯光映照下有什么猛然一闪,沈百翎定睛看去,原来寂桐另一只手中竟握着一串黄铜钥匙,方才不过是灯火照在其上的反光。 “你……?”沈百翎微微一怔,旋即恍然,惊讶地看向她。 寂桐冲他淡淡一笑,点头承认道:“不错,沈公子,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只是那笑意在她眼中不过一晃便化作了深深忧色,只听她又解释说,“我是少爷从家中带来的仆人,青玉坛上下人人知晓,没有谁会防着我,就是少爷也不会……这钥匙是我从他房中找到的。”说着她低下头去便要开门,在那串钥匙中找了半天,连试了几把后才终于插·入了锁孔。铁栏一打开,寂桐又道:“沈公子,请随我来。”话音未落人已提灯走在了前面。 沈百翎不及多想,脚步已自然地跟了上去,只是才迈出一步,足上的镣铐先叮铃咣啷地响个没完,寂桐忙又转身回来,找出钥匙替他将手足的锁链一并去了。两人这才快步向外走去。 地牢外乃是一条极狭长的甬道,四面俱是坚硬青岩,两边墙壁上挂有灯盏,沿路洒下淡淡光芒。沈百翎跟在寂桐身后,心中思绪无限,足下脚步不停,也不知转了几个弯,上了几道阶梯,终于来到一扇厚重石门前。寂桐到此方缓下脚步,轻声道:“门外有两名弟子守着,沈公子,寂桐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请你将他们料理了。”沈百翎微微点头,下一瞬寂桐已伸手将什么物事按在了门上,只见霎时间光华流转,转瞬覆盖了整扇石门,轧轧声里石门已向外敞开。 石门一开,一股新鲜草木芬芳迎面扑来,沈百翎久在地底,此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这地牢建在青玉坛上层,永值夜间,月色照耀着大门阶前,果然一左一右各立着一人,夜色朦胧看不清面容,但观其身形俱是青玉坛年轻弟子。这二人听到背后大门声响,早已齐齐回过头来,望见寂桐身后还多了一道身影,其中一人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沈百翎深怕他们呼喝起来惊动他人,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两道袖风过去,那两名青玉坛弟子便悄无声息地软倒在了地上。 寂桐一直手抚胸口颇为紧张,直到这时才吁出一口气,道:“沈公子果然宅心仁厚,饶过了他们性命。” 沈百翎淡淡道:“青玉坛虽折辱于我,但我还不至于和两个末等弟子计较,便是要问罪,也当找罪魁祸首。” 寂桐垂下头去,她自然知晓沈百翎口中的“罪魁祸首”是谁,默然半晌才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走罢。”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名青玉坛弟子,她又道,“这两人……将他们留在这里便可,现下青玉坛总共也没剩下多少人,巡夜的弟子也懈怠许多,一时半会儿绝查不到此处,不然我也不能这般轻易救你出来。”语毕便向阶下走去,走了几步却不闻身后有人跟来,这才疑惑地回头,却见沈百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百翎蹙起眉头,一脸肃然地望向她,问道:“你且先说清楚,为何说青玉坛现下无人?欧阳少恭呢,他和雷严去了何处?” 闻听此言,寂桐手中灯笼的火光顿时一抖,摇曳灯火映在她眼中闪烁不定,便如同她此刻难以安宁的心神。沈百翎看她神情便知其中有事故,虽并未再言语逼问,但双脚却如生根般定在了地上,将不说清楚便不动身的意思彰显得再明白也没有。 寂桐瞥了他一眼,面上神色几经变幻,终于化作了一丝无奈。她轻叹一声,说道:“他……他应当是去了……乌蒙灵谷……” 乌蒙灵谷。 欧阳少恭带人去了乌蒙灵谷。 寂桐吐出那句话后,沈百翎已呆若木鸡。他木然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在寂桐略带急切的询问中回过神来。他一醒神,顿时将站在身前的寂桐枯瘦的胳膊一把攥住,猛然喝问:“他怎会突然去了乌蒙灵谷!他和雷严是不是知晓了入谷的法子?你说,是不是!” 寂桐双腕被他握得生疼,却不敢痛呼,只咬牙忍着疼痛道:“不、不是……少爷他还不知闯入乌蒙灵谷的法子……前不久,他感知到焚寂的煞气……他说煞气越来越强,冲破封印指日可待,他不愿再等下去……恰好洗髓丹也已炼成,雷长老一再催促……他便与长老一起下山去了……” 沈百翎忙又问道:“他走了多久?” “已有……已有十五、六日。”寂桐想了一下,颤声答道。 沈百翎略一回想,最近一次看见欧阳少恭,确是半个多月以前,也唯有那一次他并未再带人在自己面前试药,想来那时洗髓丹便已大功告成了罢?两相映证,沈百翎对寂桐的话已信了八成,既然知晓欧阳少恭还不知入谷之法,他心已放下一半,乌蒙灵谷中人无事从不离谷外出,这些年来更是约束族人,寸步不离故土,欧阳少恭不是南疆血脉,想闯进去可没那么容易,如此一想,另一半高悬的心亦放了下来。 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竟还将寂桐的双臂紧紧抓在手中,沈百翎忙松手将她放脱,见寂桐手抚腕处面露痛色,更是深感愧疚,语带歉意:“对不住,我方才一时心急……” 寂桐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只道:“既已说清楚,我们还是快些走罢。少爷他智谋过人……但凡他想知道的事便没有弄不明白的,若是让他知道了进入乌蒙灵谷的法子,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百翎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务必得在他打探出入谷之法之前赶回去。便是舍去我这条性命,也要保得灵巫族上下平安。”此话一出,他心中又蹦出一个念头:我一人之力微小,应当传讯天墉城,只盼紫英与涵素真人能及时出手相助。他略一思索,转头问寂桐:“当日我被欧阳少恭关入青玉坛地牢前,身上携带的物事可还在?” 寂桐仿佛早知他有此一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公子且跟我来。”她引着沈百翎走上了一条小路,不多时拐入一片小树林中。沈百翎正茫然不解,却见寂桐弯腰从一丛灌木中掏出一个小包袱,原来她前来地牢之前便已早做好了准备。 寂桐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沈百翎手中,沈百翎解开包裹,只见里面诸物齐全,正是自己之前失落的物事,其中便有自己现下要用的传讯玉剑。寂桐微笑道:“少爷身边的东西全是由我替他妥善收置,当日他将这些交给我,我便也一同收了起来,现下总算物归原主。” 沈百翎向她感激地一笑,低头以指做笔御风为刃,在玉剑上划了几句话,随后抬腕将剑掷向高空。眼见着传讯玉剑上莹莹青光消逝在西北天际,他方对寂桐道:“这传讯玉剑发出,只怕那些青玉坛弟子已有所察觉,待会儿便要追寻过来,咱们也速速离去罢。”寂桐点了点头,沈百翎一手托住她手臂,一手已捏起剑诀,转瞬两人便化作了一道青光。 待到御剑飞出衡山,沈百翎这才松了口气。离开洞天日月,这才发觉此时确是夜间,繁星漫天,浩瀚无垠,这本是寻常景物,但沈百翎被幽禁一年有余,得见天日不过一个时辰,只觉恍如隔世,眼前的一切都美不胜收。他喃喃赞叹:“天悬星河,光辉灿然……”忽地心头微动,仿佛有个极小的声音在心底某个地方轻声细语地道:若是那人看见此时此景,必然也是极其欣赏…… 沈百翎仰首望天许久,才对寂桐道:“你违逆了欧阳少恭,已不能见容于他。可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寂桐默然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沈百翎回首看她一眼,又道:“寂桐,你救我逃出生天,便是我的恩人,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你周全,若你有什么想法,也可告诉我,只要不违背道义,我自会尽力报答。” 寂桐闻言眼神不由得一亮,只听她语气中微带喜意地道:“当真?” 沈百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寂桐低头想了一想,猛然抬头道:“既然如此,寂桐便斗胆提出一个不情之请,我想请沈公子带我一同去南疆!” 沈百翎顿时皱眉不语。 寂桐瞥见他脸上神色,神情不由得一黯,低声道:“我并非是要去助他夺取焚寂……我只是不愿再看他错下去,如果能够劝阻他,就算尽我所能,哪怕无济于事……我再也不愿躲在遥远的地方,惴惴不安地等待……就算最后化作荒魂,我也希望那一刻他不会孤单……”说到这里,她唇边竟泛起一丝凄凉笑意。 她神情脉脉,语带凄苦,沈百翎也不禁动容,叹道:“寂桐,你……唉,你这又是何苦?” 寂桐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若是天可怜见,让他能够活下去……寂桐也愿与他一同赎罪……” 沈百翎如何能不知她这一眼的深意,摇头苦笑道,“我早该猜到你还惦念着补魂的秘法……救命之恩无可回报,本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但就算用秘法可将失去的残魂补完,你可知这其中要付出多少代价?欧阳少恭固然可以夺取千万人的魂魄,但这千万人中可有一人是心甘情愿?若有一人心甘情愿地为他牺牲,他也不必渡魂到至今!” 寂桐却道:“那若是有一人……心甘情愿为他而死,又当如何?” 沈百翎深深看了她一眼,肃然道:“那人便会魂飞魄散,永不再入轮回。” 寂桐又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时双眼都迸发出明亮的光芒,只听她语气坚定地道:“沈公子,寂桐心意已决,请你带我一同去南疆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战前夕 晴光正好,照耀着蔚蓝天宇下好一片枫香树林,愈发显得枫叶如火般炫目。微风飒飒,拂过满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的红叶,枝叶摇曳的间隙,一束束日光如雾如幕洒落,不经意缠绕在树下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周遭。明灭光影,错落点缀在那人随风微扬的墨色长发上,更衬得身姿如羽化飞仙一般。 寂桐从石洞中走出,便看到了这一番景象。她怔怔看了片刻,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来到南疆已一日有余,但也不知是近乡情怯,亦或是对自己这外人戒备犹存,沈百翎始终不曾靠近乌蒙灵谷,只是在谷外的这片枫香树林找了一处隐蔽之所与她安置了下来。这树林景致倒也颇为美丽,可……寂桐捏了捏手中空空的水囊,心中又是一叹,林中清溪无数,饮水倒是不愁,可带在身边的干粮却所剩无几,这可如何是好? 她正发愁,却见前方沈百翎缓缓回过身,似是早已知晓背后多了一人,对着她毫不惊慌地微微一笑:“寂桐,这瓶丹药给你。”说着长袖微晃,亮出掌中一个小小细颈瓶来。 寂桐走上前接过来一看,这小瓶竟是青玉质地,晶莹光洁,不似凡品,她拔开瓶上玉塞,又见一股清香白雾袅袅飘出。寂桐鼻翼微微抽动,一嗅之下猛然惊觉,讶道:“这……这不是青玉坛的风露丸,怎会到了公子手中?”一面问一面已心思转动,不等沈百翎回答便已恍然大悟,紧接着道:“你可是找到了少爷……找到了青玉坛那些人的下落?” “昨夜在林中巡视,确是撞见了几人。”沈百翎淡笑点头,却不多提如何遇到青玉坛中人,只说道,“我早听闻这风露丸素有令人不食五谷亦能神采奕奕的奇效,凡人吃一粒便可一日不觉饥饿。我们的干粮只怕剩的不多了罢,这瓶丹药你且先服用着。” 寂桐应了声是,将玉瓶收了起来。可终究心中忐忑,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声道:“沈公子,你……你若是想去乌蒙灵谷,只管独自前去便是。寂桐知晓自己此时身份尴尬,绝不会再提让公子为难的请求。” 沈百翎长眉微扬,愣了一下便明了她心中所想,忙摇头笑道:“我并非是顾忌你……唉,你有所不知,我们现在是进不去的。”他扭头望向树林东面,那正是乌蒙灵谷的方向。寂桐又怎会知晓,此时的乌蒙灵谷外还挡着一层上古结界,那既是女娲娘娘留下的庇护,但现在想想,又何尝不是禁锢呢? 他出了一会儿神,又掐指算了算时节,眉头蹙了起来。再过七日便是腊日,届时女娲留下的神力便会消失整整一日,若是欧阳少恭得知了这个秘密……想起昨晚从那几名青玉坛弟子处暗中探得的消息,沈百翎眼中一抹忧色闪过。 他沉吟片刻,道:“寂桐,你且在此处休憩,我有事还需离开一会儿。这林中只怕还有青玉坛弟子,最好不要四下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寂桐见他神色严肃,也郑重其事地应道:“沈公子只管放心,我只躲在洞中,半步也不会走开。” 沈百翎点了点头,转身便向树林深处走去,不过几息功夫,已然走的不见踪影。 寂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良久,抬首看向天际,眼中闪动一下,只听她喃喃自语了声:“少恭,不知你……”那声音似呢喃,更似叹息,下一瞬便散入了风里。 沈百翎依着昨日偶遇那几名青玉坛弟子的方位展开身形,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已到了树林的另一端。按照那几名弟子谈天时所说,欧阳少恭与雷严率领一众青玉坛中人就驻扎在这附近。他放轻脚步,愈发凝神关注周围,唯恐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逃出自己耳目。又走了一会儿,果然依稀听得人声。沈百翎心中大喜,轻轻跃上一棵枫香树枝头,极目远眺,只见林子那头一大片空地上或坐或立着一群人,那身上服饰可不正是青玉坛的黄褐色道袍? 他正欲再走近些,却见另一道身影从林子另一边疾奔而来,那人直冲入空地中央躬身行了一礼,似乎说了几句话,只见人群中霍然站起一人,那人身形颇为魁梧,背后又负着一柄朱光灿然的阔剑,比起周遭弟子无论横着竖着都多出一截,沈百翎虽看不清面目,却猜出他定是那位体型壮硕的武肃长老。 雷严向那弟子招了招手,随即两人便离开众人,向着林子人少处行来,巧之又巧,竟是径直走往沈百翎所在的方向。 两人边走边谈,不多时便来到了沈百翎躲藏着的那棵枫香树近旁。只听那年轻弟子道:“……弟子遵从长老之命,一直远远跟在欧阳师叔后面。只看着他一路向东,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来到了一座山谷前。弟子见他轻车熟路,似是早就知道出了树林有这么个所在一般,当下心中便觉奇怪。” 雷严哼了一声,说道:“我早猜到他已发现乌蒙灵谷的确切地点,可瞒得咱们好苦!你且先说清楚,他到了那山谷前做了些什么?” 那弟子道:“师叔他到了山谷外的一架吊桥边上,取出一枚符纸变成了一只鸟雀放飞到空中,那只鸟雀飞走不过片刻便又飞了回来,后面还跟来了一个小孩儿。那小孩看到师叔十分高兴,两人好像早就相识,师叔拉着他说了好一阵子话。” 雷严忙关切地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那弟子低头道:“弟子惭愧!未免师叔发觉有人暗中跟随,弟子只好躲得远远地,虽看见他们交谈,却着实听不到什么。” 雷严面色不愉,喝道:“这点事都办不好,要汝何用!” 那弟子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雷严将手交叠背后,沉吟了许久,自言自语道:“欧阳少恭其人自视甚高,绝不会无缘无故与一个山野小儿交好……那小孩是从乌蒙灵谷中来,莫非少恭是要从他口中骗出打破结界之法?” “雷长老若是心存疑问,为何不亲自来问?何必让秦术鬼鬼祟祟,做些上不得台面之事呢~”忽然响起的声音不仅让雷严与那弟子吓了一跳,就连树上的沈百翎心中也砰的一跳,他低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棵树后缓缓绕出一个瘦小身影,那人眉目清润,唇角带笑,正是欧阳少恭。 雷严看见他竟在此时出现,还听到了自己与亲信弟子的对话,顿时面现尴尬之色,那名为秦术的青年弟子更是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哀求:“师叔恕罪,弟子、弟子绝非有意冒犯!” 欧阳少恭眼角也不瞥他,只看着雷严笑道:“长老有所不知,我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此前还未打探到什么,未免空欢喜一场,才不曾吐露。” 雷严闻听此言,便道:“那如今可是探听到了什么?” 欧阳少恭缓缓颔首,道:“不枉我这些日子与那孩子周旋。这小孩儿虽然年纪幼小,但知道的可不少。你可知那灵巫族地位最高之人便是族中的大巫祝,这孩子正是那大巫祝的儿子,乌蒙灵谷中的秘密自然没人会瞒着他。” 雷严一听,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树上的沈百翎却是心重重一沉,他离开乌蒙灵谷已一年有余,韩云溪如今虚岁也有五载,想来韩休宁着意栽培,很多事情不曾相瞒,却哪里想到这孩子会被外人蒙骗,将谷中秘密套问了出来?他惊怒之下,忍不住将手伸向春水,只想趁此机会将欧阳少恭立毙剑下,但此时他功力尚未完全恢复,那欧阳少恭方才出现的悄无声息,足见功力更胜往昔,自己若是一击不中,只怕便要糟糕,如此一想,手掌微微颤抖,竟是难以将剑抽出鞘来。 这时欧阳少恭又道:“虽然他不曾提及结界相关之事,不过我听说,乌蒙灵谷七日后似乎有重要客人到来,若是那客人可以进入谷中,那我们自然也能。况且七日后正是腊日,恰值灵巫族祭祀时节,届时谷中定然一片忙乱,我们正好可以趁其不备,闯入其中,夺取焚寂!” 雷严拊掌大笑,赞道:“不愧是少恭,果然聪明过人!就依你所说,七日后便行动!” 欧阳少恭笑得愈发温柔,又道:“在这之前若是能从那小儿口中打探出冰炎洞中情形,就更好不过~” 当暮色将枫香树叶染成深红,沈百翎终于回到了他与寂桐暂时寄居的石洞。寂桐见他归来本来颇为欢喜,但一瞥眼间看到他眉头紧锁一脸郁郁,忙敛起笑意问:“这是怎么了?” 沈百翎看她一眼,神色颇为复杂,问道:“寂桐,若是欧阳少恭他已决意要将灵巫族……你……” 寂桐不等他问完,面色大变道:“沈公子,寂桐愿意在此发誓,绝不会助少爷再加害无辜之人!” 沈百翎苦笑道:“我自然信你,只是……”七日后,也不知涵素真人和紫英能否赶到,青玉坛人多势众,若是只有自己和灵巫族那些巫祝巫卫,能否阻挡得住?他笑容愈发苦涩,低声道:“无论如何,不能让欧阳少恭得逞……” 寂桐看着他,神色愈发晦暗不定,过了片刻,她咬了咬牙,眼中悄然闪过一抹坚定之色。只是那股坚定之中,怎么看都带着一抹凄凉。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通风报信 转眼七日过去,腊日将至,沈百翎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援兵,无奈之下,只得对寂桐道:“天墉城的人只怕不能及时赶来,我们只好先行一步,这就出发。” 此时已是深夜,寂桐看了看天色,讶异道:“这时入谷?” 沈百翎点了点头,解释道:“欧阳少恭欲在白日趁乱闯入,我们须得赶在他之前。现下子时已过,谷口结界想必也已消失,我们这就去罢!” 二人便即前往乌蒙灵谷,抵达谷外时一弯弦月正当空,朦朦白光穿透薄雾,洒落山前,照耀着幽幽山谷、枫叶香花,愈发衬得这片夜色清幽宁静。沈百翎注视着眼前此景,想到一场大战即将打破这里的幽静,届时山谷为之变色,枫叶凋零,香花成泥,人更是不知多少伤亡,越思越是恻然,不禁轻叹一声。 谁知恰在此刻,有人不约而同地亦发出叹息。沈百翎侧目望去,原来是寂桐,她仰首望着夜空,眼中一片波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沈百翎看到她一双眼眸映着月光清澈如水,灵动异常,心道:若是只看到这一双眼睛,任谁都要将她当作了绝代佳人,哪里想得到竟会是个老婆婆? 两人走上山谷小径,果然上古结界已然消失,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来到谷中,只见四下里屋舍参差,窗内俱是漆黑一片,灵巫族百姓显然正沉睡在梦乡。唯有山涧溪水涔涔,淌过一片闪闪银光。 沈百翎足不停步,径直来到山谷南面祭坛左近的一带房屋前。寂桐见这一片房舍地处高位,比方才看到的民居也高大,轻声问道:“这里莫非是乌蒙灵谷什么大人物的住处?”沈百翎微微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族中那些巫祝们都住在这里。” 顺着山体凿出的石阶拾级而上,接连数个平台,台上三五间大屋不等,都是屋前植花,屋后栽树,颇有意趣。沈百翎经过一间屋前,脚步忽地一顿,寂桐疑惑道:“怎么?”她并不知这栋房屋其实是百里巫祝家的住处。 沈百翎默然不语,只深深向着大门稽首,拔步又向前去。 又走上一道阶梯,两人已来到最高的一处平台。只见一间大屋独自伫立夜色之中,比下面那些屋舍俨然更庄严气派几分。窗中透出淡黄灯光,显是这家的主人还未休憩。 沈百翎上前叩门,未几有人开门,寂桐立在沈百翎身后望去,只见一位手提乌杖的年轻妇人从内走出,她容颜俏丽,神情却冷若冰霜,正是灵巫族的大巫祝韩休宁。 乍然见到分别一年多杳无音信的结义大哥,韩休宁冷漠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欣喜之意,她忙不迭将两人迎入正堂,一面亲自奉上自家晒制的黑茶,一面惓惓问他这一年多来的情状,沈百翎久未感受过归家的喜悦,此刻也不由得心中温暖。 只是灾祸迫在眉睫,沈百翎顾不得叙些闲话,冲口便道:“明日祭祀大典上可是有贵客要来?” 韩休宁先是一愣,旋即展颜道:“不错,大哥好灵通的耳目。明日便是咱们灵巫族的大日子,待到祭祀完毕还有庆典,这位婆婆还没有见过我们南疆人的欢庆罢,晚上请务必和大哥一起参加。到时还有一位来自幽都的使者,也请大哥随我见上一见。” “幽都的使者?”沈百翎吃了一惊,他曾听韩休宁说起过,幽都乃是女娲率领部族最后避世之所,深在地底不见天日,忙问,“幽都之人已经很多年不曾踏足人界,如今为何要来乌蒙灵谷呢?” 韩休宁正要回答,忽地住了口,侧目瞥向一旁的寂桐。寂桐会意,微笑说道:“韩大巫祝,沈公子,我年纪老朽,不堪熬夜,倒是该休息了,否则怎么参加明日的庆典?”韩休宁立即顺坡下驴,带她去客房安置。 待她回来,屋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韩休宁自然也不再避讳,道:“大哥有所不知,你离去之后没有多久,冰炎洞中煞气复发,将封印冲弱许多,以我一己之力已是难以压制。族中那些巫祝不是功力不到便是年迈体衰,也难以成为我的臂膀。其他巫族……唉,我虽不出谷,也听闻黑巫与白巫如今势成水火,哪有空闲来理会我族的请求?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远方竟然传来了女娲娘娘的讯息……” 她双手交握胸口,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孺慕的神情:“原来女娲娘娘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族,还派遣了一位灵女前来查看封印,发觉封印果然松动不堪后,灵女告诉我,女娲娘娘会再派来一位功力高强的使者,那人将带着女娲娘娘注入灵力的法器前来相助,与我共同加固封印。灵女离开前曾告知,幽都距此遥远,那位使者到来时恐怕已是正月。果然前不久传来音信,那位使者明日便能抵达我族。只盼他此行顺顺利利,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她说着站起身向女娲神像的方位深深行了一礼,口中更是喃喃念着祝祷之辞,显是在替那位幽都使者向女娲祈祷。 沈百翎看向她写满虔诚的面庞,踟蹰再三,还是打断她道:“休宁,明日的祭典……必须取消。” 韩休宁一怔,直起身道:“什么?” 沈百翎重复了一遍:“明日不能举办祭祀大典。不仅如此,我们还需在幽都使者到来之前疏散族人,让他们速速躲到安全之所,否则便要大祸临头。” 韩休宁面色一变,忙拉住他问道:“大哥,你快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外面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沈百翎毫不迟疑地颔首,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了她。韩休宁得知独子云溪竟被欧阳少恭诱骗,泄露了族中事情,登时怒不可遏,拍桌道:“这孩子竟犯下如此大错!我千叮咛万嘱咐,令他不可踏出山谷一步,更不可轻易吐露族中秘密,他竟全然当做了耳旁风!倘若我族因此遭遇大难,他岂不成了一族的罪人?我教导出这样的孩儿,又怎么对得起女娲娘娘,对得起族人,对得起地下的爹爹和无忧?”说到后来,她更是转怒为悲,眼圈也微微红了。 沈百翎轻轻拍着她肩背,柔声劝道:“男孩子活泼好动,向往外界广阔天地无可厚非,况且你平日里对他管教严格,他不得自由,更是愈发想要出去。那欧阳少恭阴险狡诈,即便骗不到云溪,只怕也能骗其他族人,你不要太过自责,也别责备云溪。我且问你,这几日他可有再去见欧阳少恭?” 韩休宁当即摇头道:“没有!前些日子他太过顽皮,不好好修炼,我一气之下便将他关起来罚抄祭文,已有六七日不曾放他出门。” 沈百翎点了点头:“这就好,欧阳少恭本来还想从云溪口中打探冰炎洞的情形,我想他对焚寂定是势在必得。我们可得早作准备。” 两人随即商议起来,沈百翎道:“谷中族人大半都是普通百姓,定然抵挡不过那些青玉坛弟子。如今结界消失,让他们留在谷中无异于待宰羔羊,倒不如将族人们送出谷,附近群山无数,森林密布,他们只需躲将起来,那些青玉坛人也难以将他们一一找出。欧阳少恭与雷严旨在夺取焚寂,只怕也不耐烦和这些族人纠缠,如此方可保全大家。” 韩休宁深以为然,但转眼又面露难色,道:““乌蒙灵谷四面都是山壁,出入唯有谷口那一条路可走。但青玉坛中人必定早已在那条路旁埋伏好,若是从那里离开无异于自投罗网……”话说到一半,忽地灵机一动,站起来道,“大哥,我去问云溪几句话,你且先等一等。” 她忽然转了话头,沈百翎莫名其妙之下还当她怒气未消,要将儿子责罚一顿,忙道:“便是要训斥云溪,也不必大半夜地将他扰醒……” 韩休宁回头一笑:“大哥想错了,我是想着,云溪他偷溜出谷不被发现,定是谷中还有其他出去的密道,我这就问个清楚,到时便让族人们从那里躲出谷。”沈百翎恍然大悟,笑道:“不错,不错。快问问他。” 片刻后韩休宁快步返来,身后还跟了一条小尾巴。韩云溪一副颇为沮丧的模样,看见久别的沈伯伯也只是咧了咧嘴便又如丧考批地垂下头去。韩休宁板着脸瞪他一眼,说道:“等会儿再罚你!”语毕转头对沈百翎道,“这孩子实在倔强,怎么也不肯说出和他见面的人是谁,不过出谷的路途总算问了出来。” 原来韩云溪找到的出谷密道在乌蒙灵谷的西南角,是山体下方石壁上一道极为狭窄的细缝,恰可容一人通过。也不知那石缝到底出现了多久,其中生满杂草藤蔓,西南一带又是荒草树木丛生,一片绿意遮挡,竟也没人发现。韩云溪无意中发现这条石缝,好奇心起便钻入其中,误打误撞竟让他钻出谷去,他倒也伶俐,知晓若是给人知道了这条路,自己定然不能再溜出去玩耍,索性便将这事隐瞒,出入时更是小心谨慎,不忘将行迹妥善隐藏。 沈百翎听后笑赞:“我看云溪这孩子很是聪明,也颇有义气。此事过后,你可得好好教导他,灵巫族将来兴盛,只怕还得靠他呢。”   ☆、第一百七十章 幽都使者 既已知道密道所在,韩休宁忙唤来巫卫,令他们将族人集结起来,护送出谷。灵巫族巫卫队长名作风三水,他年纪虽轻,但行事却颇稳妥,思虑也极周详,见韩休宁夜半三更地将他们唤来,又如此吩咐,便猜到定是有大事发生。风三水便道:“休宁大人,你令族人们出谷,明日的祭祀可怎么办?还有那位来自远方的大巫祝,他来时若是无人接待,这又怎么说得过去?” 韩休宁道:“此事关乎我族存亡,祭祀只好先放在一旁。至于使者大人……”她苦笑一声,说道,“自然由我和族中几位巫祝来迎接。其余族人便让他们速速避出谷去,躲得越远越好。”她说着点出几个人名来,俱是族中年老德高之人,有几个还曾是巫祝,只是因年迈体衰这才歇在了家中。韩休宁道:“这几位叔叔伯伯有的曾外出游历,有的担任过巫祝巫卫,比起其余人见识阅历都要不凡,就由他们暂时协理一应外出事务,你选出一队巫卫,随行在旁,充作护卫,照顾族中老弱妇孺。” 她犹豫片刻,又道:“云溪……云溪也和其他族人一起,倘若我遭遇不测,他便是你们的……”话未说完便摇了摇头,“唉,他年纪太小,不成。罢了,若是云溪不堪造就,你们也不必管他是不是我的孩子,另选一个大巫祝出来罢。” 风三水听她话语中竟有了交代后事的意思,神情一变,道:“休宁大人!云溪大人自然是你的接班人,有你悉心栽培,他定会成为一位像你一般的大巫祝,此时说这些还太早。” 韩休宁摇头苦笑不已,风三水又要再说,她抬手止住,转而说道:“大敌当前,这山谷中有女娲娘娘留下的使命,我身为一族大巫祝绝不能置之不顾,你们是族中倾力培养的巫卫,也不可退避,但咱们族中那些老人孩子,却不必和咱们一同拼命……若是我们这些人牺牲,也有他们为灵巫族留下一条根……” 沈百翎在旁,听她越说越是悲戚,忙微笑道:“有女娲大神保佑,灵巫族自会转危为安,也不必太过悲观。须知祸福相依,此时虽是危急时刻,又怎知不会时来运转?我能在事前打探到敌人的消息,说不定便是上天的预示,咱们乌蒙灵谷定能保全。” 韩休宁和风三水听到他如此说,虽知道大半是宽慰之言,也不由得感到振奋。风三水大声道:“三水也信沈先生所说,咱们灵巫族定能平平安安!”韩休宁微微点头,道:“你这就去罢。”风三水弯腰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且不提灵巫族人从睡梦中惊醒时是如何茫然失措,亦或疑惑不解,待到天明时分,大半族人总算疏散完毕,风三水前来汇报,又道:“除去那十几名随行的兄弟,其余巫卫已经集结好了,且听休宁大人示下。” 韩休宁道:“很好!你带上一队人与我到谷口去,等待使者大人到来。大哥你……”她转向沈百翎,说道,“还请大哥与其他巫卫守在冰炎洞口,以防不测。” 沈百翎点了点头,直将他二人送到谷口,自己才转步朝冰炎洞行去。到了洞前,果然看到有不少巫卫手提兵刃守在跟前,俱是村中年轻力壮的好手,还有几名巫祝与他们一起,亦是手握长杖,神情戒备。看到他独自走来,其中一个乌衣青年越众而出道:“沈先生,你竟也回来了?快说说到底发生何事?三水让我们守在这里,还说有敌人随时要来,这话是真是假?咱们村子在这儿隐居了千百年都平安无事,怎么忽然会有敌人?” 沈百翎认得这青年名叫静光,是灵巫族年轻一辈中颇有资质之人,虽还未升做正式巫祝,但已颇受重用。他看了一眼静光,又环顾一圈,果然其他那些年轻人也都拿眼注目着他,显是均疑惑不解,只是没有像静光这般直问出口罢了。 沈百翎肃然道:“三水说得不错,如今我们已是大敌当前。”他指着冰炎洞口对着众人道,“你们应当知晓,女娲大神曾将一件凶器封在了这洞中,并将这山洞封印托付给了灵巫族。从上古时期接受这个使命起,灵巫族始终信守誓言,世世辈辈隐居在此,镇守冰炎洞。女娲娘娘为了保护封印,也为了保护守在这里的灵巫族人,留下了一个上古阵法,这阵法能够施展开结界,阻止外人进入乌蒙灵谷,这事你们可都知晓?” 众人点了点头,静光十分机敏,当即道:“女娲娘娘留下的上古结界在每年腊日会消失整整十二个时辰,今日便是腊日,莫非恶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要趁机来犯?” 沈百翎颔首:“正是如此!那些恶人来自中原一个名叫青玉坛的门派,都是些擅使仙术的修道者,他们的首领意欲夺取凶器,我们可不能让他们得手。” 众人皆应诺:“自当不负休宁大人托付,尽力守住冰炎洞!” 沈百翎又道:“青玉坛金丹之术颇具盛名,医毒不分家,想来于毒术上也有钻研,你们须得小心……”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巨响,正是从谷口方向传来。 霎时间回音激荡,响彻全谷。巫卫们闻听此响,都猜到只怕是敌人到来,忙握紧手中武器,里三层外三层地挡在了冰炎洞口。静光等巫祝也将长杖举起暗暗蓄力。沈百翎忧心韩休宁等人,思忖再三,见冰炎洞前暂时无碍,便道:“我去谷口一探,片刻便回来。”说着跃上春水,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不多时来到谷口,远远便见各色彩光争相迸放,十分炫目。沈百翎足下剑势不停,眯起眼定睛细看,只见谷口唯一那条通道中央,有数十人正斗作一团,空中还有不少人逡巡掠阵,更有数人意图从战团上方御剑飞过,却被自下冲起的各色光芒阻了回来。 灵巫族众人都着南疆服饰,那些青玉坛弟子虽未穿惯常的褐色道袍,却也均为中原人士打扮,两方打斗激烈,却彼此分明,不致于误伤自己人。一时间仙术与巫术碰撞出灼灼光华,刀锋与剑刃击打出铿锵声响,本就不甚宽广的谷口笼罩其中愈发显得拥堵不堪。 韩休宁率领着众人且战且退,渐渐来到了山谷通道最为狭窄之处,那里两侧都是极高山壁,山道唯有前后两个方向,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那些青玉坛弟子见难以围攻,索性都祭出法宝,御起仙剑,从上面攻了下来,众巫卫便有些应接不暇。正当此时,沈百翎已飞到了他们头顶,他大袖飞舞,伸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圆圈,青光隐隐,在画圆处闪现出一个太极,沈百翎用力将双掌向前推出,那青色太极图样便迸发出一股飓风,呼啸着向前涌去。那些青玉坛弟子转眼便被狂风卷飞到数丈之外。 韩休宁等人见此,脸色都是一松。韩休宁喜道:“大哥来得正是时候!方才我们才将使者大人迎入谷,便见这些恶人从外面闯进来……” 她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暴喝打断,只听那声音吼道:“六合顺天——斩!” 接着只见一道赤色弧光从前方拔地而起,直直朝着这边劈来。沈百翎迎面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气势,心中惊叹,这剑气饱含真力,强横无比,绝非寻常弟子能够发出,想来只会是雷严等绝顶高手的招术。 还未想完,赤色剑光来势汹汹,刹那已到了跟前,众巫卫挤在这狭窄洞穴中无处可躲,大半张皇失措。纵是韩休宁竭力保持镇静,也不由得俏脸发白。当此时,沈百翎跃下地面,反手握住春水剑柄,向着赤光也劈出一道青芒。 然而就在青芒与赤光即将碰上之时,那赤光一个转弯,竟避开了青芒折而向上冲去。沈百翎惊道:“不好!”只见那剑光已夹着浩浩气流,劈向了山谷一侧的山壁。 霎时间尘烟四起,遮蔽了众人视野。只听得巨响隆隆,大地震动不已,更有无数乱石从灰尘中滚滚飞落,沈百翎一面闪避落石,一面运起风术将尘雾驱散,只听近旁处有人咳嗽几声,叫道:“我看到有人向谷中飞去了,快去拦住!”正是韩休宁的声音。 接着又有一个男子声音沉沉道:“这里已经守不住了,我们快去冰炎洞!”又感喟道,“方才劈剑之人功力深厚,见机极快,实是强敌,灵巫族怎会惹上这样的人物?”嗓音颇为陌生。 这时尘雾渐落,众人的身形又渐渐显露出来。只见一众巫卫灰头土脸,相互张望,风三水听到了韩休宁方才话语,提起银刀便先向谷内追去,其余几人也纷纷跟上。韩休宁面上满是焦虑,向着不远处一个高大男子道:“使者大人,你可有受伤?” 那人本背对着沈百翎,这时侧转身来,才看到他面上覆着一个银色面具,露出的下半边脸颇为年轻。他手中也拿着一柄长杖,式样与韩休宁所持相仿,却又更华美庄严。他听到韩休宁问话,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事。只是我们可得快些赶去邪剑处,迟了只怕来不及。” 韩休宁转头向周遭环顾,只见谷口已被方才那道剑光开出一个巨大豁口,敌人从谷外源源不绝地涌入,此时再要阻拦已是不能,只得下令众人速速回谷。她与沈百翎、幽都使者一马当先,赶在前面。 途中沈百翎问道:“使者大人为何急着赶去冰炎洞?” 那使者说道:“我名巫咸,是女娲殿十巫之一,你们叫我巫咸便可。”又道,“方才听韩巫祝所言,这些敌人意图夺取封印在冰炎洞中的邪剑。邪剑被压在封印巨石之下,寻常法术根本不可能撼动,想来贼人是打算趁封印松动时下手。现下我这里有女娲大神赐下的法器,借助大神灵力,再由我与韩巫祝联手施法,当可将封印修复如初,到那时敌人再强也莫可奈何。” 韩休宁大喜,道:“若真如此,便是我灵巫族的大幸!”说着脚步愈发加快。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昆仑援兵 三人来到谷中祭坛,此处距离冰炎洞只隔着一座吊桥。只见祭坛周围已有不少敌人与巫卫争斗不休,其中一人一身乌衣劲装站在高处俯瞰全局,他呼喝声里,一队队青玉坛弟子或迎上冲杀,或从旁包抄,俨然一副指挥得当的模样。巫咸见此说道:“这人似是以八卦之术指挥其余人,很有些高明,巫卫只怕难以抵挡。” 韩休宁俏脸覆上一层寒霜,提起乌杖道:“我去将这人制服!”沈百翎将她一把拉住,皱眉看向那群青玉坛恶徒集中攻击的南方,那里正是冰炎洞的方向:“不,你快和巫咸大人赶去冰炎洞,这里交由我来应对。欧阳少恭和雷严始终没出现,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韩休宁听之有理,向他点了点头,道:“那便全靠大哥了!”随即便与巫咸一道向南方赶去,他二人一面飞驰一面挥动手中乌杖将攻来的敌人扫至一旁,来到战团跟前,巫咸伸手将韩休宁手肘一托,两人齐齐离地跃起,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衣衫飘飘地落到了人群那头。 沈百翎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吊桥另一端,转头又向高处望去,那乌衣青年仍孑然独立,只是脚旁却多了一个火堆,火中不知添加了什么毒物,蒸腾起一股股红色烟雾,笔直地飘上半空。沈百翎顺着他脸孔朝向看去,只见山谷上空红烟纵横,火堆竟是点起了不止一处。 他隐约感觉这红烟不是好物,鼻翼微翕,却不曾嗅到什么刺鼻味道,正暗暗调动内息探查有无异样,忽听得耳边喊杀声猛然掀起一片浪潮,环顾望去不由得诧异,只见周遭那些青玉坛弟子竟在短短片刻间变得奋勇无比,对于巫卫手中的刀锋剑刃也视若无物,径直冲了上去,再看他们脸上神情,一个个如痴如狂,好似疯魔一般,那些巫卫本来与他们势均力敌,此时为他们气势所慑,竟有些缩手缩脚起来。顷刻之间场上形势便已大变。 那乌衣青年又大声喝道:“服下灵药!”声音传开,场中青玉坛弟子不约而同地咬破齿缝中藏着的秘药,仰脖咽了下去。沈百翎心头剧烈一跳,暗叫一声不好,一面猱身跃起向那乌衣青年挥剑斩去,一面对风三水等人喊道:“速速躲开!” 那乌衣青年不提防有人突然从人群中飞扑而至,退步一个踉跄,沈百翎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怔。那青年他竟是认得,正是欧阳少恭的得力下属元勿。 “你——” 元勿话还没问出口,便被沈百翎刺来的一剑堵了回去。沈百翎挥袖将火堆打散,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渐渐散去。元勿也不阻拦,只是嘿嘿冷笑。沈百翎喝问:“你让他们服下的是什么丹药,是不是洗髓丹?”元勿冷笑不答,反手从袖中放出一道乌黑毒气,转身欲要避走,沈百翎哪里容他逃跑,唰唰唰放出数道剑光,将他退路封得严死。 “欧阳少恭在何处?”沈百翎问道。 元勿嗤笑一声,斜眼向下方望去,眼中忽现诡异之色,道:“你想知道师叔的下落?我倒要劝劝你,不妨……先看一看眼下!” 沈百翎顺他眼光望去,只见下方恰有一名青玉坛弟子跪倒在地,猛然爆发出一阵嘶吼,下一刻便如他之前很多次看到的那样,化身成为一头青色的妖物!再向周遭看去,嘶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衣衫崩裂的撕拉声响,那些青玉坛弟子竟接二连三地开始了转变! 趁他分神的这一刻,元勿猛然向后一纵,将掌心暗藏的一枚药丸送入口中。沈百翎大惊,来不及多想,抖腕将春水剑掷出,剑吟声里,一道青光将元勿的前胸洞穿。 元勿打了个趔趄,伸手捂住胸口破洞,鲜血淅淅沥沥地从他指缝渗出。沈百翎连声怒问:“你服下的是什么药?欧阳少恭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人在何处?”元勿只笑而不答。 乌衣青年咳嗽几声,又呕出一口血,终于似笑非笑地道:“你……咳咳,你逃出来又能如何?还不是被玩弄……在掌心!谁也斗不过师叔……都得化作炼药的……魂魄!”说着喉头赫赫连声,面上泛起青色。 沈百翎眼见着元勿神智渐渐丧失,妖化越来越彰显,再问下去也没有结果,无奈之下手中剑诀一引,逡巡于元勿头顶的春水一声鸣叫,疾刺了下去。 了结了元勿,沈百翎从高处跃下,此时众巫卫看见面前的敌人眨眼功夫竟变成了一头头面目狰狞的怪物,原本一两人合力便可阻拦,如今竟是五六人都难以将他们降服,早已惊恐不已。有人颤声道:“这……这是什么妖物?” 沈百翎连杀了两名妖化青玉坛弟子,看到风三水正在前方与三名巫卫御敌,对他喊道:“这些人已经妖化,绝非凡人能够抵挡,我且将他们暂时牵制,你们快快躲避!” 风三水大声回道:“南疆人从不让朋友替自己送死,沈先生可不要小瞧了咱们!灵巫族巫卫只有迎敌的战士,没有退缩的懦夫!兄弟们,我说的是不是!” 众人齐声应诺,士气为之一振。沈百翎见他们坚持与自己并肩抗敌,心中也颇敬佩,知晓再劝说下去只是将这些热血儿郎折辱,索性也不多言,只御起春水向妖物最多处冲去。 疾风蓦然而起,将他披散肩头的长发拂开,沈百翎一面向前奔驰,一面只觉一股热气从胸腹升起,眼中亦渐渐蒙上一层血色,一股股真力在体内渐渐翻滚,化作妖气散了开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刹那,朱纹如枝蔓密布前额,青丝也从墨色褪作月光般的银白。霎时间向四面八方漾开的妖气,将沈百翎身为妖的事实彰显无遗。 他陡然展现的妖异模样,令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风三水喃喃道:“沈先生他、他竟是妖族?”南疆毕竟不比中原修道门派,对人与妖的区别并未看得太重,他震惊片刻便即回神,反而欢喜叫道:“听闻妖物之间对气息最是敏感,沈先生妖气如此强盛,这些妖物只怕不敢冒犯你!” 沈百翎向那些妖化青玉坛弟子望去,果然在他们浑浊一片的眼珠中看到了丝丝畏惧。只是这丝恐惧终究敌不过他们攻击活物的本能,只不过让他们在冲上来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个令他们毛骨悚然的“人族”罢了。 虽不知自己怎么忽地恢复了功力,甚至还有所长进,沈百翎心中还是颇为欢喜,对着那些妖物下手也愈发猛烈。风三水等人跟在他身后,亦是斗志昂扬。然而欧阳少恭与雷严这次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原本就是门中高手,服下洗髓丹后更是强横无比,绝非灵巫族这些普通巫卫能够抵挡,沈百翎虽自忖可以将妖化青玉坛弟子击毙,但这些妖物数量甚众,终是双拳难敌四手。 恰在此时,空中几声轰鸣,数道紫雷从天而降,将扑向沈百翎的几个妖化青玉坛弟子霎时间击成了焦炭。沈百翎与众人仰首望去,顿时面露诧异。 只见山谷另一头数十道光芒如流星般掠过,急速无比地落了下来,宛若下了一阵光雨。各色彩光中走出许多身影,皆是玉冠道袍,身负仙器。其中为首那人银发如瀑,形容冷峻,手中仍捏着法诀并未松开,一双清冷的眼眸望了过来,与沈百翎目光遥遥相触。 “紫英……”沈百翎惊喜地睁大了眼,口中喃喃叫着。 久别不见,慕容紫英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唯有一双眼中隐隐透出与故友重逢的欣喜。他向沈百翎微微一颔首,转头看向场中那些妖化青玉坛弟子,眼中那抹暖意顿时化作冷冰冰的厌憎,斥道:“歪门邪道!”声音虽不高,却令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身后一名年长道人点了点头,语带鄙夷地道:“想不到青玉坛这些年来在妖邪之道上如此泥足深陷,当年泱泱大派竟沦落至此!”他旁边几人露出赞同之色,其中一人道:“如今证据确凿,青玉坛作恶之事无可置疑。南疆虽是异族之地,也不能容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咱们可得替中原诸修道门派清理门户才是。紫胤真人,此次义举是你天墉城率领,且发下号令来罢。”其余几人显是各门派领事,当下也纷纷称是。 慕容紫英冷冷道:“除魔卫道是我辈当为之事,还有什么好说?”话音未落,已拂袖向场中掠去。众天墉城弟子纷纷跟上。那几人面面相觑,忙也率众迎敌。 有了这一群援兵,形势大为逆转,那些妖化弟子在诸仙家门派的道术之下逐次伏诛,沈百翎与诸巫卫都松了一口气。风三水笑道:“沈先生的朋友着实了得,中原修道人士不可小觑啊。” 正在这时,有人指着谷口道:“看,又有援兵来了!” 几人抬头看去,只见谷口一朵五彩瘴云晃晃悠悠地飘来,风三水皱眉道:“这是咱们南疆的巫术,并非中原道术,难道是其他巫族……一淼,你怎么这时回来?!” 那五彩瘴云飞到几人跟前时已经零散,御云那人筋疲力尽地从中跃下,来到几人面前,风三水一见是自己的胞弟突然返回,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风一淼原本被风三水分入了护送众族人出谷的小队中,按理说此时早在数百里之外,谁知竟会在这时出现。沈百翎皱眉道:“一淼,这是怎么回事?” 风一淼气喘吁吁,向风三水看了一眼,神情慌乱地道:“三水哥,云溪大人他跑了回来!” “什么?”沈百翎和风三水齐声惊道。 风一淼缓了口气,这才将来龙去脉向几人讲述清楚。原来他们这些巫卫护送灵巫族离开乌蒙灵谷没多久,便按照风三水嘱咐分成了三四拨人,从不同的山路离开。风一淼和另一名巫卫恰好负责照顾韩云溪所在的那一路族人,哪知走了没有多久,韩云溪便称要去小解,借口离开了队伍,初时无人在意,然而过了许久,风一淼见他不曾赶上,这才惊慌起来。待到来到韩云溪小解的那块大石之后,才看见他写在石后的留书,原来韩云溪早就做好打算,要偷偷溜回来找他母亲。风一淼出谷时被兄长百般耳提面命,务必要保护好休宁大人的独子,此时自然大惊失色,只好将族人托付给另一名同伴,自己则匆匆赶了回来。 待他把话说完,众人都脸上变色。风一淼急道:“我方才一路上都留心查看,没有看到云溪大人,他恐怕已经回到了谷中,我们可得快些将他找到!”   ☆、第一百七十二章 破封而出 沈百翎与风三水等人当即分头去寻韩云溪下落,乌蒙灵谷草木颇为繁盛,可躲藏之处数不胜数,沈百翎一面御剑低空飞掠一面心中暗暗寻思:云溪溜回来是因担心休宁,莫非他竟也去了冰炎洞?想着手上引诀一转,春水剑长啸一声,载着他折而向冰炎洞飞去。 到得洞前,不由得悚然一惊。只见碎石满地,洞口竟已坍塌了大半,冰炎洞前原本有石门将道路封住,如今半扇犹在,另外半扇却化作了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沈百翎上前查看,只见石门断裂处光滑平整,是被人以重剑劈开的。 这石门厚约一尺,断痕却十分连贯,显然出剑之人膂力甚强,只用了一击便将门劈作两半,劲力到处能将一半石门震作碎裂,另一半却完好无损,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份功底却又在以剑劈开石门之上。 他一面惊诧,一面心中却极快地思索起来。灵巫族人对禁地向来尊崇,绝不会下此重手,而青玉坛中能有如此功力之人绝非小可,此时休宁与巫咸正在冰炎洞中加固封印,最忌有人打扰,这等高手闯入其中,自然不会怀着好意,带来的麻烦也绝对不小。想到这里,他愈发担忧,一时也顾不得再去考虑韩云溪之事,忙踏过满地石块,穿过那半扇门旁的空缺,向洞深处掠去。 入洞行了不过数丈,沈百翎眉头已是越蹙越紧。他向周遭望去,原本甬道两侧悬挂的壁灯竟没一盏亮着,若非有春水剑光照射,只怕早已摸不清方向。淡淡青光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迅速移动,盘旋往上的石道仿佛就自那一片暗色中来,也深入到那一片暗色中去。 就在快要走到通往封印巨石的升降机关之前,沈百翎心中急迫刚缓了一缓,只听黑暗中忽地传来一声巨响,霎时间地动山摇,无数石子灰尘从头顶簌簌落下,他脚下一个没踩稳,险些从石道边缘坠落下去,沈百翎忙闪身贴在石道靠着山壁的那一侧,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去。 直等到震动稍止,也不再有沙石从上方落下,周遭又恢复了平静,然而沈百翎的内心却愈发忧心忡忡。他一面继续前行,一面心道:方才那巨响正是来自于头顶,可别是封印出了什么事才好…… 待到终于赶至封印巨石处,沈百翎还未来得及靠近,已听到一个轻柔声音悠然笑道:“……我只知焚寂封印松动,想不到已松动至此。女娲啊女娲,妄自称作上古大神,原来也不过尔尔~距离龙渊部族覆灭才过去了多少年,她的力量就已经这般微弱,看来焚寂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到我身边了,哈哈、哈哈!” 欧阳少恭! 一听到这个声音,霎时间一股怒气便从沈百翎的心底涌了上来,他咬牙按捺住想要上前的冲动,心中念头迅速转了起来。自己找来找去都未找到之人,原来已暗中潜入了要地,沈百翎想到欧阳少恭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陷阱,心底一寒,以此人心机城府,只怕还另有后手,思忖一番后决定索性先不现身,只躲在暗处看他们如何行事。 他躲在一旁向前望去,只见石台两侧各站了二人,以封印巨石为线遥遥对峙。左侧那二人一高一矮,高壮之人手提一柄铜色阔剑,剑尖金光一吞一吐,一副蓄势待发之态,直对着石台正中的封印巨石。沈百翎目光随即落到封印巨石上,接着便是一凝,只见原本平整的石面上竟多了一道巨大裂缝,蜿蜒丑陋的缝隙中露出一抹刺目的火红—— 焚寂! 一感受到那源源不绝自裂缝中向外喷涌的阳炎煞气,沈百翎如何还猜不出这就是被封在石中千百年的那把上古凶剑? 想不到自己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沈百翎这边心中懊恼焦急,立在石台另一侧的韩休宁与巫咸只会比他更甚。韩休宁想到方才封印即将加固完成,却被这陡然闯入的恶徒将仪式打断,甚至破坏了封印巨石,如今焚寂煞气泄露,欧阳少恭还以言语讥嘲,她如何还能忍耐得住满腔怒火,当下怒道:“杀我族人,谋夺焚寂,我灵巫族已与你结下血海深仇!恶徒,只要我灵巫族血脉还存在世上一日,便一日不会与你干休!” 她身后巫咸面具后的目光也十分冷凝,他看着欧阳少恭,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铸魂石会在你手中?” 沈百翎闻言忙向欧阳少恭手中望去,只见他掌中托着一团白光,熟悉的光华让沈百翎立即认出那正是欧阳少恭用以吸魂的宝物玉横。他曾在东海深渊听欧阳少恭提起过,这玉横是上古铸魂之石,想不到这位来自幽都的巫咸年纪轻轻,见识却颇为广博,一眼便将它认了出来。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道:“不愧是幽都十巫的巫咸大人~可就算你知道这铸魂石的来历,也无法阻止我用灵魂之力打破封印,那么知晓的越多,又有何用?” 巫咸默然不语。韩休宁苍白的脸上怒容更盛。 “南蛮子果然碍事得很!少恭,不必和他们啰嗦,先将焚寂拿到手再说不迟。”雷严不耐烦地挥了挥剑,冲韩休宁二人威胁道,“识相的话,快快从我们面前让开,否则便让尔等尝尝这‘八荒六合剑’的厉害!” 韩休宁昂首挺胸,眼中满是不屈:“要夺取焚寂,想也别想!”说着将乌杖举在身前,杖身渐渐泛起五彩灵光。然而下一刻,欧阳少恭猛然扬起手,一道白光从玉横中疾射而出,直没入了韩休宁胸膛。 这一下袭击来得太快,谁也不及提防。韩休宁眼中讶色还未褪尽,一口血便已从口中喷了出来,巫咸顿时惊怒交迸,将她一把扶住,看向欧阳少恭道:“你——” 欧阳少恭迎向他愤恨的视线,笑容愈发温柔缱绻,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韩休宁写满痛楚的脸庞,轻声道:“韩大巫祝,魂魄被攻击的感觉只怕不大好受罢?呵,你们只以为肉体上的折磨才是折磨,却不知灵魂感受的痛苦才最是煎熬……这点小小礼物就请大巫祝好好消受一番~” 他话语声中,手中那枚玉横渐渐飘至半空,来到封印巨石的正上方。星星点点的白光自玉横绽放的光芒中片片脱离,如飘絮如飞雪,洒落在了巨石上。封印巨石上流转的女娲灵力本就因巨石破损而流失许多,此时与这些白色光点一接触,灵力愈发黯淡微弱,反倒是那道裂缝中的红光相映之下闪烁得愈发强烈。 焚寂,只怕要破封而出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稚嫩的嗓音大叫了一声:“娘!”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过去,沈百翎听得那声音近在耳畔,顿时一怔,忙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小小身影从身旁穿过,正惊慌失措地朝着石台正中跑去。 云溪!? 沈百翎还来不及多想,却听场中一声狞笑,雷严喝道:“哪里来的小鬼,少来碍手碍脚!八荒六合斩!”挥动阔剑便向着韩云溪劈出一道剑光。 那剑光来势汹汹,韩云溪虽然机灵,但年幼力微,哪里躲得开去?韩休宁远远望见爱子即将惨遭屠戮,勉力撑起身子低叫了一声:“不……云溪!”然而下一瞬又是一口血喷涌而出。 眼见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危在旦夕,沈百翎顾不得再躲藏,一个纵身跃到韩云溪面前,将他一把抱起。 看到沈百翎突然出现,欧阳少恭面色猛然大变,忙阻止道:“雷严住手!” 但时机已晚,此时剑光已到了跟前,避无可避,沈百翎一瞥眼看到怀中韩云溪满脸惊恐,淡淡苦笑一下,下一刻便转身将韩云溪严严实实地护在了怀中,而背脊却迎向了那道剑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盖过了雷严得意的狂笑,也盖过了剑光呼啸而来的声音。 在场诸人都未曾料到有如此变故,当下不约而同地向头顶望去。那一刹那仿佛被拉得很长,但又仿佛极短,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里,一道赤光从天而降,旋即跟随而来的一丝光线在众人的视野中渐渐扩大成几束金光,转瞬间无数巨石从头顶纷纷落下,万顷日光倾泻而入,乱石与飞灰几乎淹没了一切。 但却没能让沈百翎忽视突然出现在剑光与他之间的那道赤色屏障。 未几,赤色的火焰终于渐渐收敛,露出了插在地上一柄晶莹灿然的仙剑。赤红的剑身,火一般的剑芒,这是…… “羲和……?”沈百翎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自己莫非是看花了眼吗? 然而转瞬席卷了整个洞穴的煞气却打消了他最后的一点疑虑。不同于焚寂的炎煞,这股煞气没有了那抹阴郁,更加强盛,也更加炽热,还十分的……让人熟悉…… 沈百翎只觉得面上似乎有些发烫,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 然而那个冷漠如冰的声音却不会就此绕过他,只听那人在头顶说道:“师兄,怎不依约在琼华等我?”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涂之阵 正当沈百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股强大的煞气已然到了跟前。熟悉的清冷气息霎时间笼罩周身,沈百翎怔怔看着视野中闪现的那片雪白衣角,一时竟没有勇气抬头去看看面前那人的容颜。 然而下一刻下颌就已被人抬起,他忘了闪避的视线就这样撞入一双锋锐如冰刃的眼中。 “师弟……”沈百翎只听到有人这般叫道,喑哑干涩的嗓音让他自己都不禁一愕。 但面前那人冷若冰雪的目光在这一声低若耳语的呼唤下却瞬间融化许多,春回大地也莫过于此,原本捏在下颌的手指也仿佛多了一点温度,轻轻抚过他脖颈,落在了他肩头。 “师兄,”那苍冷如千山冰雪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眉心那三道朱印却如怒放红莲般鲜艳灼目,那双眼中的炙热也几乎要将人烫伤,玄霄握在他肩头的手指渐渐加力,冰冷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殷切之情,“玄霄日夜苦修,终是提前突破。什么九天玄女,东海漩涡,再也别想将我禁锢……” 沈百翎怔怔回望那双深深凝望的眼眸,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是喜还是忧。耳畔那人低沉的声音却还在说下去。 “……日后定陪伴在你身侧,永不相负。” 听到那人许下这样的誓言,沈百翎也不禁动容:“玄霄师弟,我——”我沈百翎不过凡夫俗子,何德何能…… 但心中涌动的那股热忱,眼中渐渐升起的酸涩,却让他未说完的话彻底化成了不知是喟叹还是呢喃的尾音。 前尘往事,今朝誓言,一幕一幕在时光里呼啸而过,到底是什么时候,原本一见如故的友谊,数年相处的兄弟之情,竟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又是什么时候,这份异样的感情已积沙成塔,藤蔓丛生,再也无法从心中自拔? 他怔怔地想着,眼眶中热意越聚越多,视野中那人的面庞也渐渐模糊了。 也罢,也罢,就让自己再放纵这一回罢…… 尘烟散尽,周遭的一切又清晰起来。此时洞顶破了一个大洞,万顷日光将洞内照耀得一览无余。韩休宁在巫咸扶持下勉力站直身子,便焦急地向沈百翎那方看去,待到看清结义大哥怀中的幼子安然无恙,她一颗心这才险险落回到了肚子里。这一放心,却不禁冷汗直流,原本被焦虑压抑的剧痛又一次回到了身上。 巫咸也正遥遥望向沈百翎,他见那突然出现的男子与沈百翎状似亲密,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又察觉这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极强煞气,更添几分疑虑,忍不住问道:“韩巫祝,你可知沈先生身旁的那人是何方高人?”话音未落,忽感臂弯里那个纤细身躯猛然颤抖起来,他忙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庞,片刻之前这张脸上还满是冷漠坚定,此时却带了三分脆弱,凄婉中反倒更显得楚楚动人,即便巫咸素来冷静自持,此刻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韩巫祝,你……”巫咸眼中诧异不过片刻便转作明了之色,知道是韩休宁方才所受之伤发作,他心想这魂魄之伤只怕还得靠铸魂石来治疗,忙抬头四顾,找寻欧阳少恭和玉横的行迹,一瞥眼间却恰恰看见封印巨石前陡然出现一个壮硕身影,待到看清那人举动,顿时又惊又怒,大喝一声,“恶人,还不住手!” 他这一声暴喝饱含灵力,震得洞中石沙簌簌落下,沈百翎原本沉浸在思绪中,也不禁惊醒过来,朝场中望去。 立在封印巨石前的正是雷严。原来适才烟尘四起,众人纷纷躲避坠落石块,无暇他顾,他见那封印巨石坚固无比,灵机一动便躲在了巨石之后,雷严那柄佩剑本就宽阔异常,此时更是成了极好的屏障。待到洞中余震过去,雷严一转头望见石上裂缝中那抹剑光,心中慌乱渐去,邪念顿起,想到千年古剑就在眼前,伸手便可取得,大好机会怎能放过?索性举起八荒六合剑,便要将这石缝砍开,谁知还未得手便被巫咸逮个正着。 雷严见事已败露,面上一抹狠色闪过,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全部功力灌注在了手中剑上,不管不顾地朝下劈去,只听剑刃带起呼呼风声,下劈之势愈发迅疾,八荒六合剑上赤光越来越盛,终于势不可挡地砍在了封印巨石上。 轰隆一声巨响,巫咸等人的心也随之重重一沉,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封印巨石上猛然亮起一层蓬勃荧光,如一道护罩将巨石裹在了其中,雷严还不及反应,只觉八荒六合剑上传来一股极强的抵抗之力,下一刻便连同手中那柄剑一起被弹了出去。 他连退了十几步这才稳住身形,抬头向封印巨石望去,顿时面露诧异沮丧之色,那块巨石竟仍安好无恙地立在原地,旁边紧密关注着场中的众人却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声音忽地响起—— 喀。 听到这声音,沈百翎心中一跳,还未及多加思索,转目却见巫咸面具下露出的那半张脸上满是异样惊慌,他自见到这位来自幽都的大巫祝以来,还是首次见到对方显出这样的神情。 就在这时,耳畔那轻微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仿佛更加响亮了些。 喀、咔嚓…… 在众人莫名的沉默中,韩云溪稚嫩的嗓音打破了静寂,他迟疑地道:“沈伯伯,你看,封印巨石上的那道口子好像、好像变大了……” 不祥的裂响早已让沈百翎几人变了脸色,孩童茫然的话语只是让他们愈发心情沉重罢了。局势正一步步走向最坏的结果,而他们已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封印巨石上丑陋如蜈蚣的裂口越来越大,横贯了整个石面,裂缝中那抹灼焰般的剑光也越发摇曳嚣张…… “哈哈哈,我青玉坛数年谋划总算没有白费,凶剑即将破封而出,而你们……”雷严狂妄的声音在洞中来回激荡,他得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心中膨胀的狂喜几乎要破胸而出,“你们这些阻碍者,统统都要血祭焚寂!” 然而就在他猖狂到了极致的这一刻,只听噗的一声,一抹闪着寒光的剑刃却真的破胸而出,那志得意满的表情就这样僵在了他扭曲的脸上。 “雷长老,就请你献上血祭焚寂的第一滴心血罢~” 欧阳少恭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自他背后传出,随着雷严身影缓缓跪倒在地,声音的主人也现身在了众人面前。 此番变故大大出乎其余诸人意料,韩云溪这个小孩子更是失声惊呼了出来。欧阳少恭与雷严同来南疆,共闯冰炎洞,他以玉横之力打破封印巨石时雷严还曾在旁护法,两人显是同伙,方才石洞中尘烟四起时众人没留神到他行迹,谁也没想到此时这人竟突然出现,还将自己的同门一剑刺成重伤。 雷严本人更是万万没想到,他呆望着胸前的破洞,鲜血正随着真力一起源源不绝地离体而去,不多时前襟已浸透好大一片。他以阔剑为杖,勉力撑着身子,喘息一会儿,满眼怨恨地看向身后少年:“少恭!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究竟为何……?!”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柔声道:“不必不甘,能以自身心血和魂魄为上古血涂之阵献祭,乃是雷长老你的荣幸啊~” “血涂之阵!”巫咸听到这个名字,面具后的一双眼顿时定在了欧阳少恭身上,“一个小小少年,为何会知晓血涂之阵的布阵秘法?” 欧阳少恭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将他打量一番,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转而看向了沈百翎与玄霄,他微微笑道:“以玄霄道长如今之能,想必一眼就看出沈公子已不再是残缺之魂,当初的承诺自然也不会再恪守……”玄霄闻言冷哼一声,并未作答,欧阳少恭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牺牲雷长老的性命,来布下这伤天害理的阵法。雷长老,你若是要怪责,便怪玄霄道长与沈公子罢~” 雷严听到他如此说,眼中怒意更盛,然而刚要张口说话,喉头传出赫赫之声,下一刻便呕出一大口血在地上,那血色竟是极其诡异的碧绿之色。他望见那摊血,神情愈发惊怒,霍地抬头瞪向了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亦低头看了一看,不以为然地笑道:“雷长老即刻便要化作血涂之阵的一部分,何必在意自己中了剧毒这等小事……那洗髓丹乃是一味性烈之药,你又不是不知,既然当初服下时心甘情愿,此时也不该计较才是啊~” “你——”雷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怒吼一声,然而那饱含愤恨的吼声到了一半却戛然而止,他壮硕的身体也重重倒在了地上。他胸前鲜血犹自潺潺不绝地淌出,化作一道血线流向地面,而在雷严尸身下渐渐亮起血色的纹路,那纹理如枝蔓向四周延展,片刻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阵。 “果真是血涂之阵!”巫咸惊疑不定地望向欧阳少恭,“以心血为引,结死者之血气,上古血涂之阵当早已失传,你怎么会这阵法!” 欧阳少恭笑而不答。 这时韩休宁忽地呻吟一声,低声道:“我……我怎么动不了……” 她此话一出,沈百翎等人俱是一怔,这才发觉自己亦是不知被何力禁锢,竟也一步也不能挪动。沈百翎心想玄霄功力远在诸人之上,应当无碍,哪知侧目望去,师弟竟也一动不动,再看他脸上神情,比方才阴冷了岂止十分,显是也被欧阳少恭的邪法束缚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蓬莱公主(上) 欧阳少恭走到封印巨石跟前,一面轻抚着石上裂痕,一面斜睨众人。他悠然笑道:“诸位都不是无知蠢人,此时当已猜到我方才同你们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无暇注意我这点小把戏~‘捆仙术’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效用……”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面上似是闪过一丝缱绻情意,但转瞬又化作一抹冷嘲,“以玄霄道长如今功力,只怕这术法困不了你多久,不过只需片刻,血涂之阵便能完成,待到那时……呵~” 巫咸不等他说完,已大声急道:“我风广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等邪阵布成!诸位,血涂之阵正是上古用以牵引魂魄的异术,这小恶人是要用阵法引出焚寂剑灵,若是真让他诡计得逞,只怕诸位都要血洒当场,天下更是要生灵涂炭!” “我的巫咸大人,你知道得可真不少。”欧阳少恭似笑非笑地道,“血涂之阵失传已久,想不到除了我之外,竟还有对它如此了解之人~这阵法曾害我无比凄惨,想不到如今反而成了我的助力。”说着缓缓将握在手中的玉横举起。 见玉横上白光又渐渐亮起,巫咸愈发焦虑,无奈自己身被禁锢,竭力也无法挣脱,只得以言语吸引欧阳少恭的注意,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他大声道:“你可知贸然解开焚寂封印会有何等后果?这是上古凶剑,一经解封便再无转圜余地,女娲娘娘当日不惜与天皇伏羲争执、率众人避往幽都也要将七柄凶剑留在人间,自有其用意!你以为解开封印,焚寂便会落于你手?殊不知地上一切都逃不过神界的眼睛,天上也有仙神对它虎视眈眈,你一意孤行,可莫要应验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训!” 欧阳少恭果然停下向玉横输入真力,侧耳聆听了半晌,然而不等巫咸将话说完,他便冷笑起来:“伏羲……女娲!呵……”笑声中满是讥嘲愤懑,下一刻他笑容全敛,道,“天神之间的尔虞我诈与我何干?我只要我的那一半魂魄!” 巫咸为之一怔:“你的……魂魄?”他向封印巨石裂缝中那夺目的红光看了一眼,那剑光仿佛也听懂了欧阳少恭的话语,猛然大盛,巫咸顿时恍然大悟,“焚寂剑中……有你的魂魄?” 他这句话本是猜测,但一言既出,欧阳少恭面上丝毫不见异色,竟是来了个默认。在场众人中,沈百翎与玄霄对此事早有所闻,是以也不见讶异,韩云溪一个幼童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唯有韩休宁大吃一惊,目光在焚寂剑光与欧阳少恭之间来回打转,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 巫咸一手扶着她,若有所思地又道:“我曾听女娲娘娘说起,太古七凶剑之一的焚寂中的剑灵的确蕴含魂魄,那魂魄乃是焚寂剑灵,据说曾是神界的一位谪仙人,名叫——太子长琴。” 他一面徐徐道来,一面紧紧盯着欧阳少恭面孔,果然“太子长琴”四字一说出口,便看到对面那小小少年面色微变,眼中透出几许迷离。 巫咸瞥眼向地上望去,见血涂之阵的红光渐渐暗了下来,心中稍定,又环顾一周,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缓缓又道:“此事还得从许久之前说起……那是太古时期,众神尚未登天之时,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制琴,共成三把,其中一琴名为凤来,最为祝融所珍爱,后来凤来琴化形,女娲娘娘便以命魂牵引之术使他成为完整生灵。又过了许久,诸神随天皇伏羲建立神界,太子长琴便成了神界的一名仙人,然而不知何故获罪于天,被贬为了凡人,原身凤来琴也被毁去。谁知他轮回途中,魂魄却为龙渊部族的一名工匠角离所得,角离以禁法血涂之阵取其命魂四魄注入焚寂,其余魂魄不知去向……”他声音渐渐低沉,一双眼却牢牢定在欧阳少恭脸上。 “不知去向?”欧阳少恭惨笑一声,“好个不知去向!”他狠狠扫视众人,眼中满是戾气怨怒,“你们可懂魂魄之事?沈公子想必该懂得一二?须知命魂主人往生,那角离夺了我的命魂便是绝了我往生的希望!你们又可知历经血涂之阵的魂魄即便合而为一也再无法重入轮回?他以血涂之阵将我魂魄牵引入焚寂,我便永生永世忍受渡魂之苦,纵使夺回焚寂剑中的半个魂魄,也不过只是多些苟延残喘的时光,终免不了化作荒魂,一无所有!” 众人沉默中,他凄厉的声音落地有声:“‘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这就是上天给我的命运!”那少年立在那里,分明是瘦小稚嫩的身躯,众人眼前却恍惚出现了千百年前那个谪仙人悲愤的身影,焚寂血色的剑光愈发强烈,闪烁在他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的面上。 就在所有人被这段太古时期的惨案震慑,一言不发的时刻,沈百翎耳中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师兄。”他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听玄霄的声音冷冷传音过来:“……我即刻便将你身上的术法解除,这捆仙术……哼,虽不知他从何处学来,但却是我家传秘法,想要奈何住我,岂不是笑话!” 旋即沈百翎便感觉周身一松,禁锢住自己的那股若有似无的力量消弭于无形,他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心下却满是愕然:师弟家传秘法?他转瞬想起玄霄身世,愈发疑惑:师弟出身海外蓬莱,蓬莱国早在数百年前便毁于一旦,欧阳少恭从何处偷学来那里的仙术? 玄霄不管他心中所想,仍传音道:“玄霄虽不屑偷袭于人,但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待会趁他恍惚之时,我便将他一剑刺死,他不知我等已解除仙术,定然防备不及……便是上古仙人又如何,九天玄女我尚且不惧,区区一个谪仙……” 他话音渐落,那边欧阳少恭喃喃的声音渐响:“……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凄凉的语音眨眼间便化作满腔不甘,“为何太子长琴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不,我已不是太子长琴,永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今日我定要夺回从上古时期便失落的那一半魂魄,重新成为一个完整之人,待到那时,再重建蓬莱,寻回昔日亲友,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欧阳少恭,你莫要执迷不悟!”恰在此时,慕容紫英清冷的声音从洞外传来,转瞬他一身蓝白道袍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诸人面前,他手握一柄紫芒闪烁的长剑,束发的玉带飘动在脑后,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侍从,正是古钧与红玉,红玉远远望见沈百翎,笑着向他躬身行礼。 只听一声利刃破空声响,慕容紫英手中长剑已霍然指向欧阳少恭,他寒声道:“乌蒙灵谷中作恶的青玉坛贼人皆已束手就擒,衡山也早已被昆仑诸派高手严加监守,吾等绝不会坐视二百余年前的惨事再发生一次。不论你是太子长琴,是厉初篁,亦或是欧阳少恭,终逃不过法网恢恢,天道恒常!” 欧阳少恭见对手援兵竟在此时赶到,眼中狂色愈发浓烈,长笑一声,猛然反手一剑刺破另一只手臂,霎时间鲜血四溅,大半洒落在了血涂之阵上,而他手中玉横也被血污浸透,刹那间蒙着一层血色的玉横白光大亮,无数魂魄从中飞出,如流星般没入地上的血涂之阵,阵法上霎时间亮起层层红芒。 就在此时,玄霄身形蓦地动了,原本插在地上的羲和剑一声厉鸣,迅不可及地拔地而起,与玄霄的身影几乎融在了一起。顷刻间人剑合一,快如逐电追风向着欧阳少恭攻去。 欧阳少恭一半心神分给了血涂之阵,一半心神用以提防突然现身的慕容紫英,没曾想到原本被他制住的众人中竟有人挣脱,羲和与玄霄出现在他咫尺之时已是抵挡不及,他双目猛然睁大,面上流露出一抹凄然…… 然而就在羲和剑即将刺穿他胸口的那一瞬间,欧阳少恭胸前忽地亮起一团紫红色光芒,那紫光聚拢成一朵花蕾的模样,短短一瞬便绽开成怒放的花朵,替欧阳少恭受下了一击。羲和剑刃将其穿过的下一刻,便化作了无数碎屑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仅仅一瞬,便给欧阳少恭争得了时机。他双袖飞扬,眨眼便在身前布下数道屏障,旋即向手中看了一眼,下一刻便一抬手,竟将那吸魂的玉横送入了口中! “不好!他要窃取铸魂石中的灵魂之力!”巫咸大叫声里,欧阳少恭身体已渐渐离地而起,在他足下血涂之阵越发明亮,透出蓬勃的血腥之气,几乎就在同时,在场众人俱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的吸引之力,正在将他们一点一点拉入到那个巨大的血红色阵法中。 “夫君……不要!” 就在这一刻,场中忽地响起一个女子急切的声音,语音娇嫩,却颇为陌生。沈百翎转首看去,只见血涂之阵数丈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着金红色纱裙的妙龄女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蓬莱公主(下) 那女郎陡然出现,着实出乎众人意料,沈百翎向她望去,只见她一步一步向场中走来,步履缓慢,金红色的裙摆如花瓣在她身畔层层展开,愈发衬得身姿婀娜。待到她缓缓走近,众人看清她容颜,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女子容颜美妍之至,一双翦水秋瞳更是澄澈透亮,只是肤色甚白,瞧来不似中土人士。沈百翎一望进她秋水般的眼眸,心中忽地一动:这双眼睛怎么好似在何处见过? 此时乌蒙灵谷内外除了灵巫族人,便是修道人士,这女子打扮却与两方人士俱不相同,众人看见这女郎不由得心下诧异,暗暗疑惑她到底是何人,又怎么会闯入此中。 正当韩休宁张口欲要相询之时,一人突然迸发的声音却将她话头打断。只听那人颤声叫道:“巽……芳……?”声音中满是迟疑,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都难以确定。 欧阳少恭看着正步步向他走来的女子,一时间竟忘却了血涂之阵,忘记了周围这些敌人。“巽芳……真的是你……”仿佛亲眼目睹一个梦境走入了现实,越来越近,近到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全然重合,震惊与难以置信渐渐化作无尽的狂乱与欢喜,他向着面前不知为何有些朦胧的那个身影伸出手去,颤抖的手指试图碰一碰那娇媚一如昔日的面庞,却在即将触到的那一刻看到自己已经全然不是记忆中模样的瘦小手指,猛然顿住了动作,他眼中一时是喜是悲,喟叹般地呢喃道,“我……没有错认……你竟回到了我身边……” 那名为巽芳的女子回望他百感交集的眼眸,眉间却飘起一缕轻愁。她几番启唇,终于轻声道:“夫君,是我……巽芳……巽芳没有死,没有死在蓬莱天灾中,总算上天垂怜,没有让我与夫君再也不能相见……” “蓬莱天灾?”她话未说完,轻柔的声音便被玄霄猛然打断,他本就距离这两人最近,自然将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中,玄霄疾声厉色地道,“蓬莱乃是洞天福地,怎会遭遇天灾?你是何人?方才那法术……那蓬莱花可是你的手笔?你姓巽,是蓬莱国王室,是不是?” 巽芳闻言微微一愣,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耳边垂着的坠子,那耳坠被雕成一朵金边紫红色的鲜花,与先前盛放在欧阳少恭身前的那朵蓬莱花一模一样。 到了这时,欧阳少恭如何还猜不出方才是谁替他受了一击。他狠狠向玄霄瞪了一眼,再看向巽芳时又换了一副又是温柔又是担忧的神情,柔声道:“巽芳……我早该发觉是你,蓬莱花是你最喜欢的花儿,我怎么居然忘了。方才你……你痛不痛?” 巽芳摇了摇头,垂下头道:“只要能与夫君相见,我便什么痛也不觉得……夫君,巽芳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吗……” “当然!”欧阳少恭眼中闪过一抹决然,昂首看向天顶,“我不信天道,什么寡亲缘、情缘,既然巽芳已经回来,那么谁也别想再让你我别离!” 巽芳露出一丝笑意,正欲说话,忽然面露痛苦之色,抱住双臂,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委顿在地。 “欧阳少恭,你心爱之人既已回到你身边,还不快停息玉横之力!”巫咸从这一对眷侣的对话中早已隐约察觉出这突然出现的女子身份,此时趁机劝阻道,“你还看不出吗,她功力低微,根本抵受不住血涂之阵的威力,莫非你竟要这弱女子也死在你的面前?” 欧阳少恭微微一怔,猛然看向爱侣苍白的面庞,低声道:“巽芳,是我不好……快,到我身边来,待我将眼前这些琐事尽皆处理,再替你好好疗伤……”说着向地上颤抖的身影探出手去,谁知刚握住巽芳纤细的手指,他身体猛然一僵,面色也随之大变,震惊不解地看向缓缓抬起的那张面孔,问道,“巽芳,你为何——?” 巽芳神色莫名,轻声道:“夫君,这‘捆仙术’本就是我传于你,巽芳自然比你更擅于施用……”原来方才她竟趁机对欧阳少恭施展了捆仙术,欧阳少恭对巽芳本就毫无提防,竟中了此招。 他浑身无法动弹,体内的灵魂之力溢出也渐渐慢了下来,血涂之阵血光一阵黯过一阵,吸力大大减弱。众人这才不必运足功力抵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向巽芳的眼神中也带了感激。欧阳少恭却神情复杂,他凝视着巽芳,轻声道:“为何……背叛于我?” “夫君……”巽芳不堪痛苦地阖上眼帘,掩去满目凄然,“请你原谅巽芳……我不能……再与你长相厮守了……”她紧闭的眼中缓缓渗出一缕湿痕,“巽芳只盼你……回头是岸……莫要再伤害更多的无辜之人……” 欧阳少恭怔怔看着她,道:“此话何意?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顿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来到乌蒙灵谷的?” 巽芳缓缓睁开双眼,侧首望向沈百翎的方向,轻声道:“这要多谢沈公子……” 沈百翎不防她忽然提到自己,愣了一下:自己何时带这女子来乌蒙灵谷?正想着心中忽然一动,暗暗一惊:难道竟是她——! “夫君,蓬莱灭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蓬莱人虽然寿数长久,但这么多年过去,巽芳也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之人……”巽芳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欧阳少恭,“这些……夫君定然比巽芳还要明白……你只是太高兴了,不愿去细想……”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笑容,“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心中只是希望,再次以巽芳的身份和夫君相见时,映在你眼中的,仍是从前那个我……所以我……服下了雪颜丹……” “雪颜丹!”欧阳少恭大惊,“这是……这是我炼制失败之物,虽能令人重返青春,但却含有剧毒,服下之人再无几日可活……此药一直封存在青玉坛丹阁,巽芳,你怎么会得到?”他说着,怀疑的目光竟投向了沈百翎。 巽芳轻轻摇头:“不关沈公子的事……是我自己拿到……夫君,你……当真毫无所觉吗?”她似喜似悲地道,“当日的誓言……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始终会陪伴在夫君身边……你……可还记得?” 欧阳少恭缓缓点头:“渡魂让我忘记了许多,但与巽芳昔日相处的种种,却始终萦绕心怀……” “巽芳也没有忘记……自从找到夫君,虽然巽芳已经老了、难看了……但始终没有离开,一直都跟随在夫君身边……我没有食言……”巽芳轻轻呢喃,脸上露出温柔又哀伤的神情。 欧阳少恭眼中猛然流露出同样震惊又哀伤的神色,凄然道:“是你……寂桐……?”他向着沈百翎又看了一眼,一切疑惑都已恍然,“原来如此……是你放了沈百翎……是他带你来南疆……” 巽芳轻轻道:“……恨我隐瞒你、背叛你……也无所谓……巽芳只求你从此以后痛改前非,便心满意足……” 欧阳少恭低头望向巽芳,脸上露出与先前毫无二致的温柔,轻声道:“巽芳,我永远不会怪责你……就算今日死在这里,能与你再次相见,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巽芳却轻轻伸手掩住他口,说道:“夫君,我不会让你死……”她说着忽然起身,猛然向着旁边的血涂之阵迈出了一步。 欧阳少恭顿时惊道:“巽芳,你做什么?” 巽芳没有回答,又毅然地向血涂之阵走出一步。玄霄察觉她意图,顿时袍袖一挥要将她卷回,谁知巽芳身上忽地迸发出一道绚丽光弧,不止将他袍袖挡了回去,还借力向前飘出一段,落地时已踏入到了血涂之阵中。 她这一举动,别说与她关系匪浅的玄霄,便是其他人也大惊失色。巽芳制住欧阳少恭,间接救了在场诸人,在众人心中她早已是友非敌,此时见她做出傻事,韩休宁首先叫道:“巽芳姑娘,这阵法极其危险,你快出来!” 巫咸亦道:“这位姑娘,这血涂之阵邪异非常,一经沾染后患无穷,你功力太浅,在血涂之阵中待不了片刻变会脱力而死,快不要做傻事。” 巽芳却对众人的劝说听若未闻,脚步越来越靠近血涂之阵的中心,她每迈出一步,足下的血光便越明亮一分,纤细的身躯也显得越发摇摇欲坠。直至走到血光最亮处站定,巽芳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沈百翎的耳边:“沈公子,巽芳……不,寂桐曾救你一命,你曾说会报答于我,此话现在可还奏效?” 沈百翎已经隐约猜到她想法,忙道:“救命之恩自当报答,但你……你不可……” 巽芳道:“我已经……没有几日可活……你那日曾说,若要补魂,只需有人自愿牺牲……巽芳愿意为夫君做任何事……沈公子,请你看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她没有回头,但声音中满是祈求,想来面上也满是恳切之色,众人听在耳中,都为她对欧阳少恭的这份深情所感动。 欧阳少恭却猛然大声道:“巽芳,不要胡闹!”说着用力挣脱起身上的束缚,然而他一发力,血涂之阵中的巽芳便是浑身一颤,欧阳少恭顿时察觉不对,停下了举动。 巽芳道:“夫君……这捆仙术另有法门……你每发力一次,那力量便应在巽芳的身上……” “巽芳,你——”欧阳少恭不敢再轻举妄动,面色却阴沉下来,他一直表现出好整以暇的模样,此时才真正在脸上露出了心中所想。然而下一瞬,他便忽地展颜微笑,换了一副极其温柔的语气,似是劝说又似是蛊惑地道:“巽芳,我记得你最是怕痛,还不快从那阵法中出来,你方才说希望让我看到的仍是过去那个美丽的巽芳,为何不到我身前来,让夫君好好看一看你?……我曾应允你带你离开蓬莱,去遍访名山大川,看尽世上美好的事物……你若是不在我身边,这世上又有什么美好之事?……巽芳,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伤害任何无辜之人,好不好?我再也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我们还像过去那般,做一对世上最恩爱的夫妻,最让人羡慕的情侣……” 血涂之阵中,巽芳窈窕的身姿微微颤动,似乎已沉浸在他所描述的美好场景中。欧阳少恭愈发语音缱绻:“我会设法解你身上雪颜丹之毒,定会让你安然无恙,我意欲将蓬莱重建,到那时还你一个鸟语花香的蓬莱国,可好?……快回转来,到我身边……” 巽芳终于缓缓转身,露出的面上仍带着那抹淡淡微笑,道:“夫君,你待我一直这么好,从来不肯教我伤心难过……巽芳……也想为你做些什么……让你真正开心……”她这一转身,众人都心中一凛,只见这纤弱女子腰腹处不知何时竟已插入了一柄匕首,鲜红血渍早已将她衣衫尽染,只亏她一味忍耐,先前又始终背对众人,才一直没被发现。 “巽芳!”欧阳少恭眼中闪过痛不欲生的神色,面上的微笑彻底分崩离析,透出面具下再也无法掩饰的疯狂与绝望,“巽芳……” “夫君,不要难过……”巽芳凝望着欧阳少恭,眼中的泪合着唇角的血一滴滴滚落,“巽芳不能够以这幅模样和你再长相厮守……可是没关系,我的魂魄融入你的魂魄,就像你讲给我听的‘长相守’的故事,我们就像故事里的那对泥娃娃,最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夫君活着,巽芳就活着……夫君化作荒魂,巽芳也化作荒魂……这不是真正的……永不分离吗……”她衣衫上殷红的血渍宛如绽开的一朵朵鲜艳花朵,却带着无比的凄凉之意,众人听着她如泣如慕的声音,看着她满是眷恋哀愁的脸庞,均不禁恻然。 “巽芳……”欧阳少恭怔怔看着她软倒在地的身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去了。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巽芳将一双盛满哀求的眼眸转向沈百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求道:“……请你……”她噏动着樱唇,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终是化作了一声听不见的叹息。 沈百翎不忍地回望着她,终于点了点头。巽芳满是死气的双眼猛然一亮,唇角勾起了一丝浅淡的笑,但下一刻,那双眼中的光便彻底熄灭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最后一战(上) 巽芳已死,加诸在欧阳少恭身上的束缚之力也随之散去。但欧阳少恭却仿佛仍被捆绑住一般,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鬓边乌发垂落,将他面目遮掩,谁也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呵……” 良久,一阵诡异而冰冷的笑声蓦然响起,那笑声由低到高,几乎要渗人心扉。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一颤。 “我……不甘心……”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和无边无际的恨意,欧阳少恭低垂着的头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怎能甘心……永生永世……被命运所缚……” 那双赤红的眼中仿佛有血浪翻涌,而那张面容愈是平静,愈教人毛骨悚然。欧阳少恭侧头将众人一一看过,视线扫过之处无不带起一股寒意。而他不过一瞥便将视线收回,缓缓仰首望向头顶的天穹。 “昔日美好……至亲至爱……都如烟花泡影……都要离我而去……” 他神情迷离地说着,宛若置身于昔时旧事之中。 “父亲……悭臾……巽芳……太子长琴……” 那双眼中的血色一浪盖过一浪,将所剩无几的那丝人性彻底翻覆,平静的面具也渐渐分崩离析,透出其下扭曲的疯狂。 蓦地,他猛然提高了声音,仿佛是对着冥冥中折磨他数千年的天道,对着神界的万千天神嘶喊:“若要我永生受罚,为何要让我始终记得?莫非数千载的痛苦孤寂,也是你们给太子长琴的惩戒么!既令我受尽痛苦,又为何要给我短暂欢乐?既让我有过如斯美好,又为何将她无情夺去!如此天道,如此仙神……我欧阳少恭……我太子长琴……永生永世也不甘屈服!” 听到欧阳少恭字字泣血的呐喊,沈百翎忽地心头一震。眼前这向天质问的一幕,同样的受尽折磨,同样的满腔愤恨,难道不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么!恍惚间,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震耳欲聋的不绝雷声,还有那人痛苦的悲声:“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玄霄师弟……当日他也是……也是这般凄楚…… 正失神间,猛然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忽地迸发于天地之间,将沈百翎惊醒。那股真力来势突然,如排山倒海般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夹着疯狂涌动的怨恨与悲恸,一时之间竟无人可以抵挡。 沈百翎忙向真力来源处望去,只见真力漩涡中心,欧阳少恭仍保持着仰首问天的姿势,只是此时此刻,他脸上最后一丝痛楚和悲伤也已被彻底洗去,剩下的只有对天道、对神界、对众生无穷无尽的怨毒。 “不好,看血涂之阵!” 忽听一人叫道,话音里满是惊慌,正是巫咸的声音。众人顺着他指点望去,这才恍然惊觉,先前因巽芳出现而减弱的吸力不知何时竟又复生,地上原本黯淡下来的血涂之阵又一次泛起层层血光,散发出的血腥之气浓烈几如实质。沈百翎忙在阵中搜寻巽芳的身影,却见她的尸身早已笼罩在一片雾状的血色中,模模糊糊地看不大清楚。 “欧阳少恭,巽芳的遗体还未收殓……你竟丧心病狂至此,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顾了吗?”沈百翎怒道。 “巽芳……”欧阳少恭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语调温柔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的……巽芳……到最后也不能令你……开心幸福……”他喃喃低语着,侧转了头环视众人,目光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你平生最喜热闹……那我便送这些人下去陪你……对了,还有蓬莱的大家……也好让你不至于太过孤单寂寞……” 沈百翎脸色变色:“你——” “沈先生,他已经疯了!”巫咸打断了沈百翎话头,面上满是焦急,“这血涂之阵正在吸取谷中的灵魂之力,方才一战定是死伤无数,待到死者魂魄吸取殆尽,便轮到我们这些活人了!若不快些阻止,让他打破焚寂封印放出剑灵,届时才真是大难临头、无可挽回!”说着用恳切的目光看向场中除欧阳少恭外唯二能自由移动的慕容紫英与玄霄。 沈百翎听到他如此说,忙也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叫道:“师弟,紫英……” 慕容紫英微微颔首,不等沈百翎把话说完,提起长剑一挥,数道剑影已汇成一股旋转的剑风向着欧阳少恭攻去。玄霄本不屑理会巫咸的话语,但侧目瞥到沈百翎忧心忡忡的眼神,只得冷哼一声,先随手将巫咸几人的束缚解去,随即捏起剑诀一引一带,羲和剑不甘示弱地发出一声鸣叫,向前疾冲而去。 “呵……天墉城紫胤真人,琼华派玄霄道长,你们以为不过数百年的道行,便敌得过玉横中千千万万的灵魂之力么?”欧阳少恭仰天大笑,几近癫狂,“哈哈……哈哈哈哈……不、自、量、力!” 疯狂的笑声犹在众人耳畔回响,欧阳少恭本人的身影却在霎时间消失于众人面前。慕容紫英与玄霄的夹攻恰巧同时赶至,却齐齐落了个空。只听铮铮几声,好似琴弦响动,下一瞬,欧阳少恭的身影陡然出现在血涂之阵上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古琴,随着他手指拨弄发出悦耳的声响。 欧阳少恭面上似笑非笑,猛然一抬眼,信手在琴弦间播洒一阵琴音。众人初时只觉讶异,心想这人好生猖狂,面对两大高手联手夹击还有这等闲情雅致。然而琴声落入耳内连绵不绝,只听了不到一息,沈百翎便觉心神恍惚,挡不住胸中油然而生的一股渴望,不由得伫立聆听,盼着这琴声再弹奏得久一些,但内心深处终究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于是努力挪开目光,向周围望去。只见身旁韩云溪满脸傻笑,一副小儿痴态,再远一些韩休宁亦是神情迷离,她几步之外巫咸仍勉力支撑,脸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茫。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百翎正竭力与这莫名生出的情绪抗争,忽然一声金鸣响起,将缭绕不绝的琴声蓦地盖住了一瞬,沈百翎浑身一震,猛然恢复了清明,还来不及思索是怎么一回事,先向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欧阳少恭身前不过几寸之处,羲和剑正与慕容紫英所驱使的那柄重剑重重撞击在了一起,霎时金星四溅,映照得欧阳少恭脸上的微笑忽明忽暗。 那柄重剑正是剑灵古钧的原身,此时剑身上满满灌注紫雷之力,羲和剑上亦缠绕着阳炎之火,两股力量本就来自于两大高手,一经碰撞宛如天雷撞地火,颇有天惊地裂之势,站在血涂之阵边沿的慕容紫英与玄霄也深受影响,俱是身形一晃,呕出一口血来。 这两人原本不是联手抗敌,怎地自己打起来了?这念头在沈百翎脑中不过一闪,他瞥眼已看到欧阳少恭诡秘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不好,定是这琴声有什么古怪!再细察玄霄与慕容紫英神情,一个脸色愈发阴沉,眼中却闪烁着狂傲之色,一个面容冷峻,眉头却已紧蹙。忽听欧阳少恭一声轻笑,琴曲愈发悠扬起伏,慕容紫英眉头越蹙越紧,玄霄眼中狂傲愈来愈浓。终于,只听一声剑啸,羲和剑一个转折猛然向着玄霄飞去,玄霄伸手将剑柄一握,回身便向着慕容紫英斩去! “师弟!”沈百翎大吃一惊,失声喊道。 幸而慕容紫英早已有所感应,脚踩七星地避了开去。他一面不停施术将羲和剑攻势一一化解,一面努力与欧阳少恭的琴音抗衡,虽暂时不见败势,但真力却在一点一滴的消耗。沈百翎身在局外,比他看得更清,不由得又是疑惑又是焦急,疑惑的是玄霄师弟为何忽然攻击紫英,焦急则是为了那越来越亮的血涂之阵。 原来欧阳少恭前身太子长琴本就是神界善弹琴曲的仙人,古琴既是乐器亦是他手中得力武器,而历经千年渡魂更使他搜集了许多奇门异术,其中有一门魅惑之术极易动摇人心,他本就聪颖异常,不久便领悟到将奇术与琴曲融合之法如此便可在不经意间蛊惑他人,若是道行低微或是未及提防便极易中招,果然此次使出便有了奇效。慕容紫英与玄霄俱是数百年修行,若论功力当是不相伯仲,甚至玄霄一身阳炎魔煞更胜一筹,但慕容紫英所学却是玄门正宗,数百年清修又持身有节,因而尚能保持清明,玄霄如今走了魔道,心性也大为改变,修行虽进展奇快却常有心魔滋生,反倒比寻常人更易受到琴曲影响。 此时眼见着两人越斗越是激烈,欧阳少恭反倒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面上血涂之阵上无数血色符文渐渐从阵法飘离到了空中,渐渐汇聚成了一股血雾,丝丝缕缕地渗入到封印巨石的裂缝之中。 沈百翎愈发焦急,暗中思忖须得想个法子制止欧阳少恭使坏才是,只是此人体内满是灵魂之力,又躲在血涂之阵中难以靠近,实在教人为难。忽然灵机一动,忙伸手从怀中荷包取出一物,却是许久之前慕容紫英赠予他的那枚青铜叶片。 他赶忙将叶片放在了唇边,只听青铜叶发出一记长而尖锐的声响,宛如一柄极薄的刀刃,将琴韵从中一切两段。欧阳少恭被这陡然插·入的声音所扰,琴声不由中断了一下。 这一停顿,玄霄眼中狂色立减,攻势也为之一滞,慕容紫英忙趁机将一枚清心符打在他胸口,只见一个太极图样自符纸上缓缓浮现,旋转着化作一片青光扫遍玄霄全身,慕容紫英说道:“玄霄,此人擅用音律控制他人心神,快快定心静气,莫要再受操纵。” 玄霄一言不发,双目一阖一睁,睁眼时眉宇间已满是傲意,只少了些许狂色。只听他低喝一声,衣袖猛然高高鼓起,一股热浪登时向四周横扫而去,慕容紫英察觉到热浪中奔腾澎湃的魔煞气息,不禁又一次皱起了眉头,玄霄斜睨了他一眼,用力一挥袍袖,羲和剑迸发出一声高亢剑鸣,一马当先地向着半空中的欧阳少恭刺去,铺天盖地的阳炎煞气紧随其后,宛如一条一飞冲天的火龙。 欧阳少恭见羲和剑来势汹汹,仓促间将九霄环佩琴横档在了身前,只见琴身上发出一阵明亮白光,转眼扩大成光弧,将欧阳少恭保卫在了中间,下一刻扑面而来的火浪便将他彻底淹没…… 熊熊火焰将冰炎洞上空的天也映成一片火红,待到火光渐渐消弭,沈百翎眯起眼向上方仔细搜寻,只见消散的火焰中渐渐显出欧阳少恭的身影,虽有些许狼狈,看来却未受到重创,只是他手中那把古琴却已琴弦尽断,不能再用了。 众人看到都是一喜,然而紧接着一声巨响,却是从血涂之阵内传来,沈百翎心头一跳,与巫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阵眼中的封印巨石望去—— 摇曳血雾如丝如缕,自裂成两半的巨大岩石内缓缓散出,碎裂的巨石之上,一柄通体红色的长剑正悬停在空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最后一战(中) 谁也料想不到,焚寂竟会在这样一个时刻破封而出。 一时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注目着那柄血一般殷红、火一般艳丽的长剑,视线随着它渐渐升空。 上古七凶剑的焚寂…… 传闻中拥有焚毁一切的邪火之力的古剑…… 那剑上摇曳流动的……是火焰,还是被封印千年的剑灵的不甘呢? “女娲娘娘保佑……” 一片寂静中,传来巫咸喃喃的祝祷,但脸色惨淡如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什么祈祷都已无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陡然响起的狂笑声令诸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半空中欧阳少恭满目癫狂,大笑不已,适才的那丝狼狈早已一扫而空。 他一把丢开手中废置的古琴,低头俯视众人的神态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酷与睥睨,他低笑道:“女娲保佑?那些仙神高高在上,又岂会在意他人的喜悲!唯有自己……才能拯救自身!焚寂……想来你也迫不及待……要与我重新……合而为一!” 悬在空中的焚寂顿时嗡嗡颤动起来,剑上邪火亦陡然一亮,仿佛是在回应他一般。 欧阳少恭唇角的笑意愈发疯狂浓烈,他向着越飞越近的焚寂伸出手去,仿佛是在迎接最心爱的情人,众人甚至可以听到他口中轻如呢喃的话语,那甜如蜜汁的声音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我的……半身……” 就在他手指即将接触到焚寂剑柄的那一刻,一道绚丽的红光忽然如流星般闪现,自上而下地划过这一人一剑之间,强大的气流将他们霎时冲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欧阳少恭顿时惊怒交迸,他猛然低头,追着视野里迅速飞逝的那道赤光望去,恰恰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将那道利芒握在了掌心。红光渐渐散去,露出羲和锋利而光滑的剑身,那手轻轻抚过之处,但见赤色如波光流转。 他向着执剑的那个挺拔身影望去,却见一双冷如寒冰利如鹰隼的眼也正缓缓抬起,两人的目光隔着远远距离相撞,顷刻间仿佛摩擦出了无数火花。 “……玄霄!” 迎着欧阳少恭微微眯起的眼睛,玄霄神态愈发冷傲不羁,他薄唇微勾,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曼声道:“羲和乃是至阳之剑,在东海陪我修炼数百年,饱浸炎煞之气……”他轻抚剑身,斜斜挑起的锐利眼神中隐带挑衅,“却不知比起这上古凶剑焚寂,又当如何?” 听出他话语中意欲以羲和与焚寂一拼之意,欧阳少恭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其余人也是大感诧异,除沈百翎无奈摇首之外,无不心想:这人真是好剑成痴,在这当口竟要与那小恶人比剑不成? 正在这时,不等欧阳少恭回答,羲和剑已长啸一声,从玄霄手中一飞冲天,沿途卷起层层烈焰,向着焚寂横扫而去。焚寂剑一遇到这股热浪,顿时剑鸣不已,随之迸发出一股强大剑气,仿佛昂然应战一般。 欧阳少恭没想到焚寂的自我意识竟已如此灵动,眉头一皱,身形已向焚寂那头移去。然而不待他近前将剑掌握在手,天地间骤然出现的两股剑气已将他牢牢锁定。欧阳少恭扬眉顾盼,只见一男一女分别在左右不远处现出身形,那大汉面目黝黑,孔武有力,单手扛一柄重剑,那女子红衣飘飘,身姿曼妙,双手提一对双剑,正是随侍慕容紫英的两位剑灵古钧与红玉。 而在他正前方,慕容紫英脚踏仙剑的身影亦缓缓升起,他神情肃穆地道:“逆天而行,终将有谴!欧阳少恭,你若还心存一丝善念,便速速将血涂之阵散去,放出玉横中无辜生魂,否则……莫怪我剑下无情。” 欧阳少恭似笑非笑地道:“呵……心存善念?昔日我为仙神,亦对天地众生慈善相待,然我沦落潦倒之时,却未见得谁人给我一丝善意!天道即为险恶,我又为何要心存善念?”他话音未落,忽听另一边金鸣铿锵,却是焚寂已与羲和斗成了一团,而红玉与古钧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一齐幌动身影,恰恰挡在了他前往夺剑的路径上。 “……原来如此。”欧阳少恭微微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嘴边泻出一缕讥讽笑意,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我竟小瞧了你们。本以为有沈公子在,紫胤真人与玄霄道长自是对彼此心存芥蒂,无论如何也无法畅快联手,万没料到你们竟早已打算好,一个来对付我,一个却去牵制焚寂……分而制之,当真是好计谋。” 听到他如此说,玄霄与慕容紫英神情一滞,不约而同地向沈百翎瞥了一眼,但一看到对方举动,又不约而同地冷哼了一声。 慕容紫英面容一整,喝道:“既不悔改,那便出手罢!”说着伸手向天一引,六道紫雷从上空落下,闪烁电光嘶啦有声,飞旋着交织成一股,朝着欧阳少恭重重砸下。 欧阳少恭微微冷笑,不闪不避,只将一只袍袖高高扬起,腕底飞出一道金光,如一枝利箭霎时将紫雷从中穿过,只听一阵嘶啦轰隆的巨响,转眼电光与金光尽数消弭于无形。他笑道:“早就听闻天墉城紫胤真人剑技过人,如今倒要好好见识一番~”说着伸手平平一抹,数缕金光如丝般出现,转眼在他身前绷成七根长线。欧阳少恭指尖轻拢,在那金线上一弹,只听得泛音清冷,那金线竟成了琴弦,随着他信手一拨,发出数道金浪,在琴音中向着慕容紫英扫去。 慕容紫英神色不变,手捏剑诀并指向前,足下仙剑顿时亮起,刹那间无数闪烁着莹莹紫光的剑芒从剑中四散飞出,乱中有序地舞成了数列,依着他手势接连迎上前去。一时间剑光与金光同时大放,阵阵巨响中又夹杂着清澈琴声,众人受到二人交战气势所迫,渐渐退向了石壁。 待到光芒淡去,琴音渐歇,沈百翎等再向场中望去,只见欧阳少恭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面目已朦胧不清,在他身后金光如羽,竟交错形成了两只巨大的羽翼,随风不疾不徐地鼓动。巫咸感受到从那对羽翼中传来的源源不绝的灵魂之力,脸色十分难看,低声道:“此人竟能将魂魄之力运用到如此地步,那铸魂石中当不知吸了多少生魂……” 说话间,点点金光随着羽翼扇动簌簌落下,似飞雪似落星,纷纷扬扬地坠入正下方的血涂之阵。金光甫一触到阵上氤氲蒸腾的血雾,便带起一阵血色激荡,接连起伏的激荡使得雾气愈发浓郁,阵中的血光也越来越是明亮。 欧阳少恭得意大笑,笑声在金光后似真似幻:“我本以为琼华御剑之术何等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 慕容紫英面色沉静,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手中剑诀紧握,足下凌空连行数步,步步踏着七星方位,稳而不乱,待到走完最后一步,他叱咤一声:“去!”悬空在天的仙剑猛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冲天而起,直插入云端。 片刻之间,天幕低沉,从天际有乌云渐渐聚拢了来,不多时便盖住了冰炎洞外的一方青天,垂云翻涌,忽然间一道电光闪过,旋即炸起一声雷鸣,隆隆声一经响起,便带起一片。 闪电如蛇,从云边不断钻进钻出。陡然间一道小臂粗的电柱破云而出,夹着裂空之声疾驰落下! 天地仿佛瞬时吞噬了所有声音,只有雷霆的震怒在众人耳畔轰鸣不止,狂风大作,将电柱下方慕容紫英的衣衫吹拂得胡乱飞动,流银般的长发几乎与风交织,而他却伫立于这茫茫的天宇下,仿佛一座巍峨高山,一动不动。 电柱来得迅猛,眨眼已到了众人面前,慕容紫英仰首望天,口中默念仙术咒文,忽地将手诀向前送去,那电柱陡然便即转折,不偏不倚地直朝着欧阳少恭冲去。 欧阳少恭扶在金弦上的双手弹奏愈发急切,铮铮琴音里金光泛起巨浪,夹着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冲击。下一瞬,电柱便重重没入了这一片金色的海洋! 天空中又是一阵雷霆轰鸣,接连数道电柱依次落了下来,慕容紫英足下闪转腾挪,口中咒文不断,手上剑诀变幻,将一道道电柱向着那一片金光波浪推去,隆隆炸裂声里,炸起的破碎金光铺天盖地,几乎淹没了一切。 忽然间,金浪破开一角,露出其中欧阳少恭的身影,原是电柱攻势太强,金光一时竟无力回护。慕容紫英眼中闪过一道厉色,猛然将一道电柱朝那金浪的缝隙中射去,下一刻却见红光一闪,不知从何处冲来的焚寂竟在此时赶至,电柱与剑身甫一撞击,便激起一声大响。 欧阳少恭紧绷的面颊上露出一缕冷笑,道:“想不到焚寂尚未解封,已有护主之心,待到放出剑灵与我魂魄相容,届时又不知有何等威力——”指间金线勾起,将焚寂猛然拽入到金浪之中,缓缓聚拢的金浪将欧阳少恭闪烁着满满恶意的眼神渐渐掩去。 慕容紫英眉心出现一道折痕,挥手又是一道紫雷落下,这时却见一道火浪从后窜出,越过紫雷抢先扑向了那道缝隙,然而终究慢了半步,火浪与紫雷撞击在重新合拢的巨浪之墙上,激起一阵浪涛起伏。 察觉到身后逼近的那股阳炎煞气,慕容紫英眉心折痕愈发深刻。追着焚寂过来的玄霄手握羲和,凭虚御空,在慕容紫英身畔几尺开外堪堪停住,他寒声道:“此人险些害师兄魂飞魄散,我已立誓必将他毙于剑下,你且退开。” 慕容紫英脸色不变,口中却淡淡道:“除魔卫道,人人都当义不容辞。更何况百翎亦是我至交,我待他之心与你一般无二。”说着又默念起仙术。 玄霄斜睨他一眼,脸上宛若起了一层寒霜,额头朱痕愈发殷红欲滴。他猛一振袖,手中羲和霍然向天冲去,乌云中几道霹雳击下,均被剑上火焰打散,眨眼羲和便扎入了云层。 慕容紫英虽未理会,但眉头却悄然蹙了起来。一旁红玉与古钧看到他神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旋身变为原形,化作两道剑光亦向着穹顶飞去。 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大响,低垂得几乎压在冰炎洞顶的乌云竟渐渐转起了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带起的气流几乎要将地面也掀开。沈百翎等人一时难以插手相助,只得将身子紧紧贴着石壁,以免被风卷起。 金浪中欧阳少恭似乎也察觉到了危急,琴声愈发急促,铿鸣渐起,充满了杀伐之气,层层金光前仆后起,一浪浪涌了过来。巨浪滔天,玄霄二人的身影便如同一叶草芥,但面朝着高逾百仞的金光,两人面上毫无惧色,口唇的噏动似乎也渐渐一致,终于将口诀默念到了最后一句,两人不约而同地将手霍然指天—— “轰隆——” 仿佛回应一般,乌云中一阵紫红相间的光芒闪烁,一声炸雷宛如就在冰炎洞顶炸响,几乎是在同时,所有人都感觉到足下的土地,似乎也轻轻震动了一下。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乌云中光芒大盛,一道几可裂天贯日的紫红色光芒自天际飞逝而来! 那光芒比闪电更迅疾,比落雷更凶猛,宛若出现便是为了毁天灭地,向着地面一头冲了下来! 沈百翎极目看了一会儿,才看出那光芒原来是两道,一道赤色一道紫色,两道光相互交织,缠成了一股,还未靠近,他已感到一股凛冽剑意。剑气强盛,割面如刀,沈百翎不顾面上疼痛仰首竭力向天望去,双目猛然睁大。 只见赤光与紫光之中,一道巨大无比的剑影正渐渐清晰,剑身周围无数紫电火焰张牙舞爪,宛如缠绕在千年石柱上的荆棘,那巨剑落入冰炎洞的一瞬,霎时间光芒盛放,掩盖了诸事万物,便是那浩瀚起伏的金浪也为之黯然失色! “轰隆——” 巨剑夹着千钧之势劈落,霎时间紫光与电火吞没了洞中的一切。   ☆、终章 最后一战(下) 许久,许久。 当满目烟尘与光色渐渐消逝,覆盖了整片天空的乌云也已散去,仿佛从黑暗忽然走入了光明,沈百翎怔怔看向洞顶,看着那万顷斜斜洒入的日光,看着空中并立的那一对人影,恍然有如隔世。 依稀有风拂过,双眼竟也似被吹皱起了波澜,他视野里那两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竟有一瞬,重叠到了一起…… “结束了……”耳边传来巫咸宛如喟叹的声音。 是呵,一切终将尘埃落定…… 沈百翎的视线越过玄霄与紫英,越过从天空飞下的几柄仙剑,飘忽地落在了对面那个少年的身上。 最后一丝金光几经闪烁,宛如冷夜里摇摇欲坠的一点灯火,终于不敌晚风寒疾,一晃而熄灭。金色的羽翼霎时散入空气,欧阳少恭怒睁的双眼盛满了不甘与难以置信,他一手捂住胸口,猛然一口血喷出,下一刻佝偻的身体便如一块被雷电击断、被烈火灼烧过的枯木,重重掉了下来。 在他落下的瞬间,焚寂剑一点点、一点点从那松开的指缝中滑脱。 众人的视线略过欧阳少恭,追随着那道剑光坠落的轨迹,火红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黯淡,在落地的那一刻,那道光猛然一闪,旋即彻底裂成了两片。 大家的心仿佛也随着那清脆的一声剧烈跳动了一下,无不睁大了眼朝地上望去。 地上唯余两截断裂的剑身。 焚寂……断了。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千年古剑……竟然就这样损毁了么? “娘!” 就在这时,韩云溪的一声大叫令众人回过神来,却原来是韩休宁看到焚寂折断,一时气血上涌,竟昏了过去。一旁巫咸忙伸手将她软倒向一侧的身子接住。 韩休宁晕眩不过片刻便即醒转,她倚在巫咸肩头,双眸仍急切地找寻着古剑,脑中已是一片纷乱。“焚寂……”她喃喃念着,眼前父亲、无殇、无忧的面孔一晃而过,灵巫一族千百年来守在这偏僻的山谷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守护这一柄古剑么?为此她已失去了父亲、兄长和丈夫,如今焚寂就这样毁去,她一生使命就此完结,一时茫茫然竟不知该做什么,脸上也露出迷惘之色。 沈百翎见义妹脸色苍白,只当她因伤痛楚,忙握住她手输过一股真力。温暖的真力转瞬流入韩休宁体内,她呆望着地上断剑,猛然想起什么,反手抓住沈百翎手掌,忽地叫道:“大哥,焚寂剑中还有剑灵,剑灵——”话未说完,一阵剧痛从胸口泛起,令她剧烈咳嗽起来。 但这句话已点醒了沈百翎。对啊,焚寂已断,剑中魂魄却去了哪里? 他忙立起身,还不及放出气息四下探查,却听到一阵喑哑笑声,断断续续,从不远处传来。 “哈哈……哈哈哈……棋错一着、满盘皆输!……纵使二人合力,武功盖世又如何,还不是……逃不出我的算计?” ……欧阳少恭! 沈百翎循声望去,恰恰撞上欧阳少恭满含诡秘笑意的一双眼。这少年本应伤势极重,此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令他站起身,虽仍手捂胸口,面上却没了虚弱之态,他向着沈百翎勾唇一笑,缓缓将按在前胸的手掌轻轻抬起了一瞬。 只是一瞬,但自那手掌下争先恐后向外喷薄的灵魂气息却已被沈百翎准确地捕捉到了,沈百翎顿时吃了一惊,那蓬勃的白光不是生魂又是什么,只是生魂中那一缕邪异煞气……紧接着便恍然大悟,那是焚寂的剑灵! 这一念头甫一出现,下一刻诸般念头接踵而来,思绪竟畅如泉涌:欧阳少恭是何时将焚寂剑灵得手?自然是趁剑上封印被打破之时。剑上封印又是何时被打破?自是方才玄霄师弟与紫英联手施展的那一记“上清破云剑”……是了,这恶徒竟是早早算计好,要趁此机会夺得焚寂剑灵——夺回自己的那一半魂魄!他见玄霄二人联手自己势必不敌,顷刻之间便做出取舍,舍焚寂而取剑灵……利用阳炎煞气与九天玄雷之力,破除古剑封印又有何难?届时师弟与紫英功力耗尽,又等于除掉了两个强敌,真乃一举两得…… 他望着欧阳少恭似笑非笑的脸,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凉气:这人为达目的,不惜以身犯险,即便有焚寂替他挡去那一击,他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但拼着受伤也要令师弟他们中计,甚至连我们这些旁观者也都信以为真,欧阳少恭其人当真……深不可测…… 仿佛从沈百翎惊怒交加的眼神看出他心中所想,欧阳少恭唇角的那丝笑意愈发温柔缱绻。察觉到沈百翎想要靠近的意图,他猛然扬手,一道金芒自袖中射出铺展作一堵光壁,而他自己却忽地倒退飘出数步,在血涂之阵边沿停了下来。血雾缭绕,在身后不断勾卷着他衣角,欧阳少恭面孔映着这大片血色愈发苍白透明,他胸有成竹般对着隔墙怒视自己的沈百翎笑道:“焚寂解封,剑灵已是我囊中之物,数千年的别离,今日终将迎来两半魂魄的重逢……沈公子,你也曾经历魂魄分离与修复,此刻难道不为我感到欢欣愉悦?” 沈百翎道:“将焚寂剑灵还来!” 欧阳少恭笑意渐淡,他漠然看着沈百翎,语调温柔地道:“这本就是我的东西,怎能说‘还’?”说着渐渐倒退到身后的血涂之阵中,血雾一阵激荡,将他身影彻底隐没。 “欧阳少恭!”沈百翎怒喝一声,春水剑发出一阵剑鸣,青光如波纹,向着前方扩散,光壁霎时便被打个粉碎,他脚步不停,眨眼便穿过那一片碎光,向着血涂之阵奔去。 谁知就在此时,地面猛然一阵震动,血涂之阵上血气翻涌如滔,渐渐旋转成涡,一股熟悉的吸力从阵中再次生出,比先前更强了数倍,拉扯着众人的身体向阵中滑去。 沈百翎疾奔之势本就未停,被这股吸力扯动,不由自主地朝前踉跄数步,扑入那一片血雾中。 “师兄!” “百翎!” 众人惊叫声转眼被甩在身后,来自半空的那两个声音却紧追了上来。沈百翎心念疾转,在踏入血阵的那一刻猛然口唇噏动,念出一段咒语,一头乌发转眼由乌变银,额头亦爬上朱纹,真力转化为妖力的瞬间,迅速在阵外布下了一道结界。 这是属于梦貘的妖术,沈百翎从貘妖族中学来,时隔数百年这还是第一次施展。他回头望了一眼,心道:师弟,紫英……这一次便交给我罢。随即快步向前走去。 血涂之阵内与外部仿佛已成了两个世界。沈百翎走在这一片看不见边际的血雾里,耳边听不到一丝声音,肌肤辨不出一点冷暖,只有比之前强了数百倍的吸力源源不绝地从足下传来,用力撕扯着他迈出的每一步,仿佛恨不得将他的生魂从身体里撕下一片。 沈百翎微微阖目,心中默念从玉照真人记忆中学来的定魂之咒,过得片刻,胸中躁意渐去,吸力的效果也减弱许多,他挥动春水,剑上生出的清风打着旋儿朝四面八方飞去,但散开的血雾后是更深一层的血雾,无边无际,看不到头。 他向前又行得片刻,只觉得自己一直走的直线,缘何始终未走到阵法边缘?血涂之阵再大,亦不可能大过冰炎洞的边际,这其中必然有古怪。沈百翎心想这说不定便是欧阳少恭设下的圈套,索性暂不前行,垂头思忖起来。 正苦思冥想,眼角忽地瞥见一抹亮红色飘过。沈百翎追着那抹亮色看去,却原来是一片红色符文,他一剑刺去,那符文便扭曲成一缕烟,转瞬融入周遭雾气。沈百翎忙低头向周围看去,果然又见无数符文自地面浮了上来,再看地面,原本还是坚硬平整的岩石,此时凭白多了无数纵横的深深沟壑,这些沟壑依稀连亘成古朴的阵法一角,但因其余部分没入血雾,也辨不出完整布置,只能看到暗红色光芒如血液不住在沟壑中流转,瞧来便如有生命力一般,十分诡异。 沈百翎心道:这血涂之阵乃是雷严心血布下,但纵使将他体内血液全部放出,也不会有这么多……这阵法果真妖邪。他一面想,一面将飘过身前的符文尽数刺破,只觉足下一带吸力渐渐减弱,想来是毁掉符文的功效,但见有些漏网符文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去,他心中一动,脚步便跟了上去。 这次只走不过几息,便见前方一阵血光大亮,无数符文自阵法的四处飘来,一一没入到一大团红光中,红光之下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捧着几点朦胧白光,那白光形状如圆珠,晶莹如琉璃,在他手中上下漂浮,散发出淡淡生气。 沈百翎一见到欧阳少恭身影,迅捷无比地挥出一剑,剑上无数青光化作剑影,从四面八方向着那险恶少年刺去,带起的气浪将血雾都拂向两旁,然而剑影到了跟前却刺了个空,那人影却连同剑灵一起陡然消失了行迹。 不等沈百翎回神,下一刻欧阳少恭悠然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沈公子好狠的心,莫不是连焚寂剑灵也要劈作两半?” 沈百翎还不及转身,只觉一股力量宛如绳索般将他禁锢,他竟是又中了欧阳少恭的捆仙术! 欧阳少恭缓缓从他身后走了出来,道:“魂魄相融是何等妙事,沈公子既然有幸见识这一场面,也当不要肆意妄为才好~”他说着向沈百翎满头银发和额头朱纹仔细打量几眼,略带讶然地笑道,“倒是从未见过沈公子如此模样,平日里分明是个人,现下却满身妖气,世间果真无奇不有……” 沈百翎咬牙不语,只运足妖力冲击着身上禁锢。欧阳少恭见此道:“劝你不必白费力气,这捆仙术除非找到解法,否则便是仙神也难以挣脱。”说着不再理会沈百翎,转身走到红光之下,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那一团红光便忽地沉了下来,将他与剑灵笼罩在了其中。 刹那间无数白光从欧阳少恭胸口飞出,那是被他纳入铸魂石的无数无辜生魂,此刻却悉数成了他魂魄重合的祭奠。沈百翎想到许多无辜者就此再无轮回,心中悲悯无尽,大声道:“欧阳少恭,你痛恨天道毁去太子长琴生生世世,恨自己无法重入轮回,可你自己所作所为,比之天道犹有过之!” 欧阳少恭回过头来,目光若火烧灼着沈百翎面庞,沈百翎神情毅然,昂首回望道:“人生在世,有喜有悲,固然悲恸远多于欢喜,却也是生者活过的痕迹,你仅为自己求生,却将千万人的痕迹生生抹去,他人何其无辜?” “你不甘永生受苦,要改变命运理所应当,但即便如此也应堂堂正正,可你所作所为,可当得起一句‘无愧于心’?都说琴为世外清韵,太子长琴昔日想必也是位清雅从容的仙人,而你……纵使魂魄恢复如初,却也不再是太子长琴,只不过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扭曲了的一抹残魂罢了!” 欧阳少恭定定看了沈百翎好一会儿,忽地笑了起来,似是赞叹地道:“沈公子,可惜……可惜你终究是我的仇敌,否则……也罢,待我魂魄重合,送你们前往地府黄泉之时,便留你到最后,也算是全了你我之情……” 说话间红光已吸纳了无数生魂,愈发膨胀明亮,漂浮在半空的几点晶莹剑魄受其牵引,宛若几滴刚从叶尖落下的露珠,颤抖着向欧阳少恭靠近。欧阳少恭面上露出隐隐的痛楚,身体也渐渐离地而起,在他胸口,忽地有一点白光闪烁着渐渐清晰,却与其他生魂不同,并未离开他的身体而去。 那是属于欧阳少恭……不,太子长琴的另一半魂魄。 眼见着剑魄与欧阳少恭的那一半残魂即将连为一体,沈百翎焦急万分,再也顾不得什么,猛然将全身的真力调动起来,向着禁锢周身的那股力量发出冲击。恰在此时,一团淡色荧光忽地从右侧出现,宛若一只流莺,轻轻袅袅地飘来,就在那团光即将被红光吸纳的一瞬,欧阳少恭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竭力抬起头,拢袖将那魂魄护在了自己手中。 沈百翎一怔,忽地感到身上禁锢之力有了一丝松动,顿时心头一喜,气海中妖力与真力几乎分不出彼此,只交缠着流淌过无数经脉、四肢百骸,化作无形的气浪向着禁锢在体外的力量发出一轮又一轮冲击 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沈百翎只觉身子猛然一轻,来不及多想,顿时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欧阳少恭手腕,霎时间无限妖力倾入那一团红光,倾入到地上的阵法中,将魂魄牵引之力猛然调转了方向,朝着眼前陡然睁开双目的少年纠缠了上去。 欧阳少恭猝不及防,双目猛然大睁。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然撕扯着胸口,原本已渐渐与体内魂魄相融的剑魄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生生扯离!他一贯不辨喜怒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来自内心深处的惊恐。 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不! 但那几点晶莹的白光终究还是离他而去,连同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量一起,渐渐远去了…… 欧阳少恭茫然而又绝望地看着那团白光被沈百翎收入了手心,忽地袖中一动,却见方才被他护住的那枚生魂,竟也脱离了掌控,向着不断散发吸引之力的红光飞去。 “巽芳——!” 巽芳?! 听到欧阳少恭声嘶力竭的大喊,沈百翎大吃一惊,忙回身向那团淡色荧光握去,谁知只是指尖轻轻一碰,那团光便散成了无数光点,如萤火般飞舞腾空,只余下较大的那几点仍绕着他手掌不住飞转。 温暖的光触让沈百翎似有所觉:巽芳……莫非你还留有一丝意识…… 他回头看向欧阳少恭,却望入到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中,那其中的绝望与悲恸几乎要将人淹没。 这便是……太子长琴在岁月罅隙流转千年的真实情感么? “沈公子……求你……” 耳畔仿佛响起了巽芳柔软又充满求恳的声音。沈百翎闭了闭眼,终于再一次握住了欧阳少恭的手,但这一次却不是把魂魄从他体内夺走,而是…… 淡色的荧光在二人头顶盘旋,被一股力量轻轻牵引着,缓缓没入到欧阳少恭微弱起伏的胸膛,白光与淡光一阵接一阵的闪烁,终于渐渐、渐渐融为一色…… 当红光终于熄灭,二人的双脚也渐渐落回到了地面上。魂魄终于修复完整,欧阳少恭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他冷冷注视着沈百翎,过了半晌,才幽幽道:“你以为用巽芳的魂魄补全了我的魂魄,我便会感激于你?” 沈百翎并未答话,只是转步向着方才那巽芳生魂飞来的方向走去,在渐次稀薄的雾气中找到那个女子的身影,半跪下来。 巽芳…… 他低头看着那张如石像般僵冷的面孔,呆了半晌,方才补全魂魄剩余的几点荧光缓缓自他肩后飘来,绕着地上冰冷的尸身转了几圈,随即渐渐黯淡。 那是巽芳最后的几点残魂…… 沈百翎看着那逐渐湮灭的生魂之光,心中忽地一动,低头看向摊开的掌心,那里还有半枚不知归处如何的剑魄。 他猛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良久,良久。 当血涂之阵的雾气在日光下化作虚无,当阵外那一道结界渐渐消失,守在外面的众人引颈期盼,忽然一声童稚的叫喊打破了冰炎洞中的安静。 “沈伯伯!娘,看啊,是沈伯伯!” 韩云溪兴奋地自韩休宁怀中跳出,朝着雾气中渐渐走来的那道身影跑去。但有人比他更快。 沈百翎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过了片刻,才慢慢展颜露出了一丝温柔笑容:“师弟……”未说完的话语下一刻便淹没在那人汹涌而来的拥抱里。 鼻间嗅着那人熟悉的冷冽气息,沈百翎缓缓闭上眼睛,此时此刻,内心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巫咸的声音带点迟疑的,在他们近旁响起:“沈先生,不知那小恶人……” 沈百翎脸上一红,手忙脚乱地从玄霄怀中挣脱,只是一只手到底让那人握在了掌中,无论如何也扯不出来。他干笑几声,道:“欧阳少恭……不,或许现在他已不是……唉,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问话的是韩休宁。 沈百翎轻轻点头,神情中带着一丝叹惋:“想来有她在身畔,他应当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虽不知自己将剑魄与巽芳的残魂放入她身体是对还是错,但面对自己心爱之人,欧阳少恭或许也不会再那样无情罢?太子长琴的魂魄一分为二,置于两人体内,这二人的命运将会如何,还有巽芳的雪颜丹之毒…… “世间终有种种不足,但只需执子之手,便也再无遗憾……” 想起巽芳离去前留下的这句话,沈百翎不由得回首向身旁的那人看去,恰恰也遇上那人凝望来的深邃眼神。沈百翎微微一愣,随即淡淡地笑了。 冰炎洞之变转瞬已过去数日,逃出谷的那些灵巫族人在韩休宁及诸巫卫的召集下渐渐回到了家园,劫难带来的伤痕还在,但时光终会修复所有的一切。 巫咸将断折的焚寂收起,说要带回幽都。和他一同归去的,还有韩休宁母子,韩休宁所受魂魄之伤,唯有前往幽都才能治愈,而云溪作为乌蒙灵谷下一任大巫祝,按照休宁所说,“也该有所历练”。 前来相助灵巫族的一众中原修道人士也陆续离开南疆,天墉城弟子们在请示慕容紫英后亦先行打道回府。慕容紫英在南疆盘桓数日,终于也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临行前他告知沈百翎,自己在天墉城已有了一名弟子,名叫陵越,虽还年纪尚幼,但可堪造就,若是日后前来天墉城找不到自己,便去找这名弟子便是。他又道,韩云溪此子有几分顽劣,但资质上佳,是学剑的奇才美质,他已与韩休宁议定,待到她们从幽都归来,便将韩云溪送上昆仑随他修行。 “待到两名弟子成材,我便卸去执剑长老一职,四海云游,后辈诸事,便令他们自行历练去罢。” 当慕容紫英这样淡淡说着,沈百翎仿佛又从这个数百年清修的老者身上看到了一丝昔日豪情少年的影子。 曲终人散,终究逃不过一场又一场别离。待到乌蒙灵谷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某个清晨,两道剑光自谷上飞起,渐渐升入云端,一去不复返。 流云之端,凭虚御空,沈百翎立在春水上,侧目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容颜,数百年前,第一次在海边相见时,他从未想过,此后竟会有如此命运纠缠。他静静地想着,不禁有些痴了。 等到回过神来,自己的一只手早又被玄霄握在了掌心,那线条冷硬的侧脸虽未转过,但冷漠的声音却淡淡传来:“师兄愿去往何方?” “这个嘛……”沈百翎垂眸浅笑,“居巢古国、幻暝界、琼华剑冢……无论去哪里都好,只希望这一生,都不会再经历苦痛分别……” “无论师兄愿去往何方,玄霄……奉陪便是。”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